第二章 哥哥
01
孟然蘇醒後,他的傷需要做進一步檢查,可他說什麽也不肯去。
“我要葉星陪我,不然我就不去。”
還真是小孩子,這個時候鬧什麽少爺脾氣!
我有點惱火,轉身走出病房。
沈暢按住了孟然:“好了好了,有姐姐陪你不是一樣嗎?”
孟然委屈地說:“怎麽能一樣?”
沈暢敲了一下孟然的額頭:“哼,臭小鬼。本小姐大發慈悲來照顧你,你還敢擺臉色給我看,看我怎麽懲罰你這重色輕友的小鬼……”
我走到門診大樓的一側樓梯拐角處,看見葉明軒果然還站在那裏。
他背對我,看著窗外暗沉的夜幕。今晚沒有星星,他消瘦的背影沉寂得像冬季的風。
有多久沒有這樣近距離地接近他了?從我離家出走算起,已經有一年零兩個月了吧?能這樣與他站在同一片夜空下呼吸,是幾近奢侈的事情,那隻會在夢中出現。而這一年來,家裏從沒有任何人來找過我,包括這位曾經視我為掌上明珠的哥哥。
可此刻,他站在了這裏,為的又是什麽呢?
我心潮澎湃,正琢磨著該如何開口,而葉明軒似乎已經感應到了我的到來。
他轉過身來,淡淡地說:“小星,好久不見,你……又瘦了。”
他是在關心我嗎?他肯跟我說話了嗎?曾經,我是多麽期待這一刻的出現,我多希望他能說一句話讓我留下,而不是離開。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很想哭,可我知道,此刻不能表現出軟弱。那些因為哥哥的誤會和責備而痛哭流涕的日子,早已隨風而逝。
所以,我盡量用平靜的口吻回答:“是呀,已經一年多沒見了。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麽事?”
葉明軒的聲音風平浪靜:“我不是來找你的,我是來找雅然的。你看到她了嗎?”
我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是啊,蘇雅然。我怎麽沒想到呢?她跟她姐姐長得那麽像,那麽漂亮,而且,她也一直喜歡著葉明軒。如果葉明軒會再有喜歡的人,蘇雅然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蘇雅然在你到達酒吧之前就已經走了,你來遲了一步。”
“哦。”葉明軒說著,朝我靠近了一步。
他凝視著我,目光銳利,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切開了我的肌膚,直逼我的靈魂。那樣的眼神使我有些害怕,因為我似乎從他眼中看到了某種熟悉的東西,那種東西叫做關切。
他在對我表示關切。
我的視線再次一片模糊,可我努力讓自己冷靜。
僵持間,耳邊傳來了一聲輕輕的歎息,就像涼風掠過水麵:“小星,回家吧,爸爸很擔心你。”
什麽?我不是聽錯了吧?
我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然而葉明軒又緩緩地說了一句更加讓我震驚的話:“跟我回家吧,小星,大家都很擔心你。”
世界瞬間傾斜了,風聲瞬間消失了,我的腦中一片空白。
我一定是聽錯了。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小星。你已經有一年多沒回家了。你一個人在外麵過得好不好?為什麽要去酒吧裏唱歌?那種地方不是女孩子該去的。”
他的眼神變得犀利,使我的心一冷。
我知道,此刻在他的眼中,我不是一個好女孩。不過,我是在靠自己的能力謀生,又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為什麽要膽怯?
我抬起頭與他對視,葉明軒卻立刻別過頭去。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塞到我手中:“如果你缺錢,這裏有一些,你先拿去用。你下學期的學費,我會跟家裏說的,雖然爸爸現在還沒有完全想通,不過,我會幫你的……”
“你……為什麽要幫我?”
“因為我是你的哥哥啊!”
“我什麽時候承認過你是我的哥哥了?你根本不是我的哥哥。”我猛地把他手中的銀行卡打落在地,“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說完,我轉身朝樓下跑去,否則我會無法呼吸。
原來他是在可憐我,我還以為……
我真是太天真太可笑了。
多日來積壓在心頭的東西終於噴薄而出,我蹲在牆角不斷地嘔吐。
頭很暈,世界在搖晃,一切都將離我而去。可這時,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我的腰,那雙手是那樣的有力,讓我不由得恍然如在夢中。
“葉……葉明軒?”
他竟然沒有生氣?沒有離開?
我很疑惑,想要轉頭確認,可那人扶著我的腰,溫柔地拍著我的後背,示意我別動。
我沒有力氣,隻能軟軟地靠在他懷裏,這溫暖厚實的懷抱簡直叫我想哭。
這是夢嗎?是在做夢嗎?葉明軒竟然會這樣溫柔地對待我?
這幸福來得太突然,更加使我腦袋眩暈。當我好不容易克製住自己的情緒,睜大眼睛想看個仔細的時候,那雙手卻突然抽離了。然後,另一個人扶住了我。
是沈暢。
她拿了手巾幫我擦汗,問:“你剛才暈倒了。你哪裏不舒服嗎?”
我搖了搖頭:“沒事,可能是因為我昨天吃壞了肚子。”
“那要不要找醫生幫你看一下?”
“我已經吃過藥了,沒關係的。”
我抬頭四顧,哪裏有葉明軒的身影?剛才的懷抱果然是我的幻覺,他怎麽可能對我那樣溫柔呢?他曾經說過,蘇星索死了,他以後永遠也不會再理我。
想到這兒,我的心一片冰涼。
陪孟然做完檢查,醫生說他有點輕微的內出血,雖然不算太嚴重,但還是得住院觀察幾天。我本想通知他的家人,卻遭到了他的堅決反對。
他說:“我老爸很凶,要是讓他知道我在外麵跟人打架,我就不僅僅是內出血這麽簡單了。”
看他一副膽戰心驚的模樣,我和沈暢隻好作罷。
他又打了電話叫同學幫他跟學校請假,然後就用賤兮兮的眼神瞅著我:“葉星,這幾天就要麻煩你照顧我了。”
沈暢立刻敲了一下他的腦袋:“臭小子,你這是有預謀的吧?”
我無奈地歎息:“好了,別打他了,再打真的變成傻子了。他的傷是因我而起,我照顧他幾天也是應該的。”
孟然立刻眉開眼笑,我心裏卻堵得慌。他是一個單純的男生,付出許多卻隻求一點點回報,可我根本不是適合他的人。
好不容易哄孟然睡著了,我獨自走到了病房的陽台上。
已經是淩晨兩三點了,整個醫院都陷入了寂靜,門診大樓下靜悄悄的,幾乎沒有一個人,葉明軒也不見蹤影。
他已經回去了吧?剛才他對我說的那番話都是真的嗎?或者,那隻是我眩暈中的一個美夢而已?就這樣走了,也許又要一年見不到麵了吧?雖然我們是同一個院係的校友,可是,有時候若想刻意回避,三年五載見不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想到這兒,我歎了口氣,在走廊的長凳上坐下來。
這時,沈暢也走了過來。
她問我:“你是在找剛才那個帥哥嗎?他已經走了。不過,他留了一個口信給你。”
我驚訝地問:“什麽口信?”
“他約你明天下班後在學院路的KFC見麵,這是他的電話號碼。”沈暢說著,遞給我一張字條,上麵果然是葉明軒的筆跡。
我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沈暢歪著腦袋看著我,眨了眨眼睛:“他是誰?”
我老實回答:“我哥。”
“你哥?”沈暢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跟銅鈴一樣,“你居然有哥哥?”
“是啊。”
“可是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
我答:“我已經跟家裏斷絕關係了,所以也沒打算再跟他見麵。今天碰到隻是湊巧而已。”
沈暢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這麽說來,他真的是你哥啊?”
我點了點頭,她又道:“你們兄妹兩個……好奇怪。”
我心中苦澀,沒回答。
沈暢見狀也沉默了。
她就是這樣的善解人意。她了解我,當我不想說話的時候,她總像個大姐姐那樣照顧我、關心我,默默地幫我分擔一切。
不過這一次,她最終還是沒忍住,說了句:“你哥長得可真帥。”
我啞然失笑。
沈暢立刻拍著胸脯道:“不過,太帥了也不好,看起來就跟個玻璃人似的。我還是比較喜歡莫野那種,比較有男人味兒。”
我無聲地歎了口氣,果然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啊。
02
我人生的第一個夢想是離開小巷,過上溫暖的生活。這在我十歲那年跟著爸爸到了新家之後,就實現了。
而第二個夢想,也是在那一年許下的。
那一年,我與葉明軒相遇,他說他來接我回家。從遇到他的第一天起,我在心裏悄悄許下了一個願望,我用虔誠的心去祈禱,希望自己長大成為一名畫家,嫁給葉明軒,然後跟他一起守護我們的家,直到永遠。
這曾經是我童年時期最美好的夢想,也是我少女時代最美好的幻想,是我沉淪於繽紛的顏料色彩裏時,是我身陷枯燥的書山題海裏時,是我承受著後媽親爸的雙重壓迫之下,一直努力堅持、絕不放棄、直到以優異成績從初中畢業,進而成為全市最好的重點中學的高中生之一的動力。
每當我想起它,就告訴自己,我要努力。
雖然很討厭數學,但是為了葉明軒,為了能跟他進同一所高中,我要努力。
雖然很討厭那個偽善的女人,但是為了葉明軒,為了跟他共同守護這個家,我要努力。
這是我的夢想,我的目標,我靈魂中最強烈的願望。
然而,它在我十六歲那年,“噗”的一聲,破滅了。
我看著眼前十指緊扣的男孩女孩,心裏苦澀。
葉明軒拉著蘇星索的手,幸福地向我和蘇雅然宣布:“我和蘇星索戀愛了。”
這一天其實我早就應該知道了,不是嗎?葉明軒和蘇星索平時關係就很好,走得十分近,一舉一動都默契十足,就像蘇雅然以前說的那樣,他們倆是金童玉女,王子公主,而我,不過是跳梁小醜而已。
“你看,我姐姐和軒哥哥是不是很般配?”蘇雅然扯了扯我的袖子小聲說,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高興。
我冷冷地瞟了她一眼,違心地說:“是啊,很配。”
不般配的從來都隻是我和葉明軒而已,蘇星索是我的朋友,我應該祝福他們才對,可我心裏對她隻有滿滿的嫉妒。甚至有那麽一瞬間,我想,如果她死了就好了,那樣葉明軒就是我一個人的了。
我被自己惡毒的想法嚇了一跳。
蘇雅然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問:“葉星,你沒事吧?你的臉色好嚇人。”
“我沒事,隻是有點兒累,我先回房休息了。”我避開蘇星索和葉明軒詢問的眼神,倉皇跑進房間躲起來偷偷流淚。我的願望是成為畫家,嫁給葉明軒,我還在努力地畫畫,可為什麽葉明軒已經不屬於我了呢?
我再一次離家出走,撕毀了所有畫冊,然後流落街頭。
我不想回去。那個家雖然一直洋溢著溫暖的橘色燈光,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令我感覺灰暗。
我在街頭閑逛著,人流如織,車水馬龍。每個人似乎都有目的地,有歸宿,隻有我無家可歸。
我就那樣在街頭閑逛了一下午,漫無目的,無處可去,數著街旁的梧桐樹,看著人行道上凹凸不平的地磚。夏季總是多雨,之前剛下過一場雨,人行道的地磚有些鬆動,用力一踩,往往會濺人一身汙水。我有些自虐似的在那上麵不停踩著,看那汙水一攤一攤地擠出來。我覺得這像極了我的夢想,那些無聊的一相情願的夢想就像這汙水一樣,毫無價值並招人厭惡。
當我踩完一整條街道的地磚時,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又下起了雨,蘇雅然出現在我的麵前。
她撐著一把蕾絲花邊的小花傘,公主般站在我麵前。我得眯起眼睛,仔細打量,才能從那與蘇星索近乎雷同的裝扮中,分辨出眼前這妞確實是曾經跟我一起撒潑掐架的野丫頭。
轉眼間我們都已經長大,我堅持著一貫的野生放養風格,而蘇雅然卻在向著她姐姐那華麗精致的白天鵝方向發展,並且,在某些細節上,更加講究,講究得有些變態。
“葉星,你沒事吧?”她把傘移到我頭頂,關切地問。
“我能有什麽事兒啊,這麽大的雨,你出來幹嗎?也不怕弄髒了你的蕾絲裙。”一身漂亮的蕾絲裙,如果弄髒了,估計她又該心疼好幾天了。
“回家吧,姐姐和軒哥哥都在找你。這一次,可是我先找到的喲。”她挽著我的胳膊,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我經常會一個人在外麵晃悠,開始的時候爸爸還找,後來就不找了,隻有葉明軒和蘇家姐妹會出來找我,以前總是葉明軒最先找到我,沒想到這次換人了。
“葉星,你是不是喜歡軒哥哥,他可是你的哥哥呀。”蘇雅然突然說。
我被嚇了一跳,故作鎮靜地說:“你開什麽玩笑,我怎麽會喜歡我哥哥。”
“不是就好。”
我是喜歡葉明軒,可那又怎麽樣呢?
我跟著蘇雅然回了家,葉明軒和蘇星索正打算去唱歌慶祝,他們考上了本市一所很有名的大學,父母高興,自然也不攔著。我和蘇雅然剛進門,就被拉著出門,塞進車裏往KTV駛去。
我很想擠出一個笑容對葉明軒說,“祝你幸福,”可惜,我的笑比哭還要難看。
我坐在KTV的角落裏雙手握著話筒,唱著一首首歌,他們的說笑聲在我聽來是那麽的刺耳。
蘇雅然突然抱著我號啕痛哭,不停地說著:“葉星,你唱得真好,你為什麽不去當明星呢?來來來,再來一首哦再來一首哦。”
看吧,她還是那個愛哭鬼。現在呢,又變成了個醉鬼。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們也隻能打道回府。
好不容易把蘇雅然扔到**,我搖搖晃晃地往回走。
夏天的空氣悶熱而潮濕,叫人胸悶,即便到了夜裏也不見涼爽一點兒。
我抬頭看天,暗沉的陰雲像是直接壓到了人的頭頂,看來很快又有一場暴雨。
看到樹下有兩道人影,我躲到一旁,靜靜看著。
他們在黑暗中緊緊相擁,我聽見了葉明軒在細聲喁語。
他說:“蘇星索,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永不分開。”
溫柔的吻,就像一片羽毛,輕輕落在了女孩光潔的額頭上。蘇星索害羞地垂下了頭,她曲線優美的脖頸有如白天鵝般優雅。
漆黑的夜空中,突然一道閃電劈過,就像有人用鞭子猛烈抽打著我的心房。
夜幕被撕裂,瓢潑大雨鋪天蓋地襲來。而樓梯口那兩個人,相依相偎,一直都沒有分開。
仿佛這場突如其來的雨,就是為了成全他們那溫情脈脈的一吻似的。
我站在一棵梧桐樹下,默默地看著眼前那一幕。我突然渴盼暴風雨來得再猛烈一些,甚至希望出一些大事,比如房屋倒塌,比如山洪暴發,比如天崩地裂,比如世界毀滅。
但是,直到最後,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隻不過,這場暴雨把我淋成了落湯雞而已。
那一晚,我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後來幹脆爬上了小區房子的最頂樓。
站在空曠開闊的頂層平台上,我感受著夜風浩浩****地從頭頂吹過。
我的心中突然生出極度的不甘,為自己那無數個奮力掙紮的日日夜夜。
我的夢想,我的堅持,我一直以來以為的美好明天,真的如同一片一文不值的落葉,就這樣隨風而逝了嗎?
不,我不甘心。
我要努力,我要堅持,隻要我努力,夢想總有一天會實現。
我並沒有因為失戀而自暴自棄。
升入高二,我比以前更加努力地畫畫、讀書,成為學校成績最優秀的學生。葉明軒已經和蘇星索去了A市上大學,我經常跟葉明軒通電話,頻繁地在網上交流,向他請教學習上的難題,跟他討論繪畫的心得。我比任何時候都像一個乖巧聽話的好孩子。甚至,我還經常跟蘇星索通信。
我的父親因此而大跌眼鏡,我繼母的囂張氣焰也收斂了不少。不過,有時候,她會神色複雜地看著我,說一些晦澀莫名的話。
我懶得去揣摩她話裏話外的譏諷,我隻要努力朝自己的目標前進。
隻要努力,就還有機會。
也許,我可以考上那所大學,考到美術係,成為葉明軒的學妹;
也許,他們的戀情並不像想象中的那般堅固,會中途分手;
也許,就算他們情比金堅,這世上總會有一些事情讓人始料未及,比如天災人禍,比如生離死別。
蘇星索會發生些什麽意外也不一定。
如果,她死了呢?
這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像魔障一樣,一旦產生,就無法泯滅。
是的,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心中突然產生了這個念頭。然後,它就像一顆邪惡的種子,在我的心底著了床,生根發芽,日益茂盛,再也無法鏟除。
爸爸曾經說過,我是個災星,這世上但凡喜歡我的人,最終都會因我而死,蘇星索也是喜歡我這個所謂妹妹的吧?
03
手中的煙已經燃燒到了盡頭,手指突然感到一燙,我倉皇地把煙頭扔到了地上,這才從回憶的旋渦中跳出來。
最近受到的刺激實在是太多,先是蘇雅然,然後是葉明軒,所以我才會想起那些過往吧。那段我最不願記起的過往。
我閉上眼睛感受著撲麵而來的風,就像那天我站在山頂的時候一樣,隻不過這風沒有山風來得那麽凜冽。
我又看到了那一襲白裙在空中墜落,那寬大的裙擺就如同展翅的白天鵝,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墜落之人的臉卻越來越清晰。
那是蘇星索的臉,蒼白,美麗,精致至極。她是大學裏的校花,也是A市最近一次芭蕾國際大賽中,那舞台上最美麗的白天鵝。
繼母說她美麗聰慧,溫柔大方,賢淑貞靜,前途無量。她用了太多美好的詞形容蘇星索,我記不太清了。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完美的女孩子,卻這樣從懸崖上墜落下去,離我越來越遠。
她那蒼白的臉上浮現出最後一絲絕望,眼睛閃爍著瑩瑩淚光。她似乎有些困惑,手指朝天空伸展,無助地往我的方向伸過來。
過往的記憶戛然而止,手指觸碰到臉頰,上麵似乎還殘留著當初被打時的溫度,是那麽的灼熱。我記得自己像隻被丟棄的布娃娃一樣被他們扔在山頂,這一段記憶始終也沒有辦法抹掉。
手機顯示已經是淩晨一點。我收拾好自己,準備赴一個約會。我看著鏡中自己的表情,更多的像是視死如歸。
我在故意拖延時間,我害怕見他。我心裏明白,自己有個壞習慣,總是對將要發生的事情抱有過份的期待。以前那個男人前去接我時,我也有這種心情,我害怕見他,卻又有些隱約的期盼。
至於期盼些什麽,連我自己也無法說清楚。
我到達的時候,葉明軒正坐在燈火通明的店裏翻看一本畫冊。他穿著一套白色的休閑服,純粹的顏色襯得他氣質高貴,五官俊美,完美得猶如天神。本來深夜店裏應該沒什麽顧客了,可他附近的位子上卻坐了兩三撥女孩子,她們看起來隻是初中生,全都裝作在用餐,可一雙雙眼睛全都偷偷地癡迷地打量著他。
他見到我來,立刻幫我點了我最愛的香辣雞腿漢堡,他還記得我的口味與偏好。
我有些餓了,昨天和今天都沒怎麽吃飯。我大口大口嚼著漢堡,葉明軒沉默地看著我,我們彼此沒有交談,甚至連眼神的交流也沒有。我專注於美食,耳邊卻傳來了女孩們的竊竊私語聲。
有人在說,“看,她打扮得好妖豔。”也有人立刻附和,“哼,她根本配不上那個男生……”
我有點兒被噎住了。
除了上課的日子,我已經習慣把自己打扮成這個樣子,一身黑衣,長發妖嬈而淩亂,指甲比夜色還黑。
我突然很想用漢堡堵住那幾個女生的嘴。
葉明軒把可樂遞給我,我猛灌幾口,立刻被嗆得咳嗽起來。葉明軒站起來,幫我輕拍後背,語氣是那樣的溫柔:“你呀,還跟小時候一樣,讓人不省心。”
旁邊的女生們紛紛發出吸氣聲,似乎在驚歎王子的溫柔。我卻隻能拚命垂下頭,拿可樂杯擋住自己的臉。
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哭出聲來。
我記得生平第一次吃KFC,就是葉明軒帶我去的。那時我剛到新家不久,對一切都充滿了新鮮和好奇。葉明軒幫我點了香辣雞腿堡,很好吃,我吃得噎住了,他也是這麽溫柔地輕拍我的後背,然後遞給我一杯冰可樂:“不要著急,慢慢吃,哥哥的那份也給你。”
那一次,我吃得很飽,也很開心,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回憶。
可此刻,那個男生就坐在我的麵前,他對我溫柔如故,我們卻已經回不到從前。
葉明軒終於打開了話匣子,他似乎很想找點兒話題跟我交談,於是他說起了蘇星索的事。
他說:“當時看見星索掉下去,我太衝動了,打了你,事後我也很後悔……小星,你不要怪哥哥,好嗎?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心中有隱約的期盼:“可是,你已經原諒我了嗎?”
葉明軒的眼中閃過一絲陰霾,他不敢與我對視:“事情已經過去一年之久了,爸爸也很擔心你,你還是回家吧,這樣對大家都好。還有,我今天去找雅然了,她說你的朋友受傷,是她造成的,她現在很後悔,讓我代為轉達她的歉意。”
歉意?我冷笑一聲。蘇雅然若會對我抱有歉意,那明天太陽就會從西邊出來。她肯定是在葉明軒麵前說了我的壞話,然後再博取他的同情,這樣的蘇雅然讓我覺得十分陌生。
葉明軒殷切地看著我:“小星,你不要責怪她了好不好?她也是一時衝動。”
我的胸口有點兒發涼,這就是他今天約我來的目的——為了蘇雅然。
我問:“葉明軒,你等到這麽晚,該不會隻是為了跟我談這個吧?”
葉明軒沉默著沒有否認。
我大聲質問:“你為什麽要護著她?”
“因為……她是星索的妹妹,”葉明軒突然抬起頭,直視著我,“小星,她是星索的妹妹。畢竟……是我們家先對不起星索的,所以,小星你不要為難雅然好嗎?”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眼中閃爍著責備和乞求。
我的心一片冰涼。是啊,我的確不應該為難蘇雅然,因為她是蘇星索的妹妹。
他依舊認為蘇星索是我害死的,所以才會這麽軟硬兼施地對我說這番話吧。那叫我回家又是為了什麽?依舊是為了蘇雅然?
手中的可樂加了冰,凍得我的手指直顫抖。我看著這個男孩黑曜石般的眼眸,突然覺得他好陌生。
我的心此刻非常非常冷,於是我仰頭飲下那杯冰可樂,心更冷了,也更硬了,那種寒意直達四肢百骸。
最後,我一字一句地說:“我知道了,我答應你。”
04
自從打架事件以後,蘇雅然經常來酒吧喝酒。她的學校離這個酒吧並不近,她卻不厭其煩地一趟趟往這裏跑。
校花的魅力是巨大的,她的身邊總是跟著眾多的追隨者,他們圍著她獻殷勤,請她喝酒,送她鮮花,給她買零食,爭先恐後地向她表白。蘇雅然對誰都不太親近,但也都不拒絕,她似乎很享受這種被人眾星拱月般對待的快樂,她在其中遊刃有餘,高傲得像個公主。
我知道她來是為了什麽,她不過是為了找我的碴。不過還好,自從上次被沈暢教訓了之後,她收斂了不少,而且可能葉明軒也跟她說過什麽,所以她現在來了隻是喝酒、跳舞,偶爾會用冰刃一樣的目光看我幾眼。
我是無所謂,這種刀風劍雨的日子早在一年前我就已經習慣,對我根本構不成什麽困擾。而沈暢雖對她沒什麽好感,但酒吧是開門做生意的,沈暢自然也不能拒絕她的到來。甚至,沈暢對她的到來還抱有幾分期待,因為隻要蘇雅然一出現,莫野就會來。
莫野是蘇雅然的忠實追求者,有蘇雅然的地方就會有莫野,就好像有我的地方,孟然必須會出現一樣。他們都是執著的男生,隻不過莫野更為冷酷一些。他就像個護花使者般守在蘇雅然的身邊,儼然白天鵝的忠誠騎士。
不過,蘇雅然對他似乎並不怎麽樣,雖然上次他救了她,可她仍然對他與別的追求者一樣一視同仁。大多數時間裏,莫野都無法靠近蘇雅然,隻是坐在一旁的角落裏喝著悶酒,偶爾,蘇雅然會給他一個淡淡的眼神。
沈暢對此觀察入微,信心十足地對我說:“我覺得我還有戲,蘇雅然並不喜歡莫野,我正好可以乘虛而入。”
看她摩拳擦掌、蠢蠢欲動的模樣,我很無奈:“可是莫野看起來並不像個好人。”
沈暢不屑地說:“好人?什麽是好人呢?葉星,你還是太天真了。”
我心裏一驚,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沈暢的爸爸就是個混混,到她又是這樣,要細究起來,他們家的確不能算傳統意義上的“好人”。不過,要說起來,我也不是個好人,這也許就是為什麽我能跟沈暢這麽要好的原因吧。
“抱歉,我說錯話了。”
沈暢毫不介意地拍拍我的肩膀:“沒事,姐姐我就喜歡壞男人,而且我自己也不是什麽好人,所以我跟他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看那個蘇雅然,她笑得有多虛偽,穿得有多‘蘿莉’,老娘最討厭這種裝純潔裝無辜的人了。”
很快,沈暢就把她的計劃付諸了行動,開始了對莫野的瘋狂追求。
那天晚上,蘇雅然已經回去,莫野似乎心情不好,一個人默默坐在角落裏喝悶酒。沈暢見狀,便跑過去想要安慰他。
莫野對沈暢愛答不理的,最後沈暢用了激將法,竟然慫恿莫野跟她拚酒。最後,她一個人喝掉了整整一打啤酒,然後醉得東倒西歪,我一個人扶都扶不住。她一邊笑著,一邊鬧著,最後竟然站到酒吧的舞台上用話筒大聲喊:“莫野,我喜歡你,我最喜歡你。”
原本喧嘩的酒吧霎時安靜,人人側目。我恨不得地上生出一條縫,好把這個瘋女人塞進去。
莫野自始至終都淡然地坐在位子上,冷眼看著她。他臉上那猙獰的刀疤,此時顯得格外冷酷。我猜想,他一定是覺得沈暢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吧?
我還記得前幾天,去酒吧的辦公室取東西的時候,意外地發現莫野竟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他似乎喝醉了,眼神看起來很飄忽,神誌也有點兒不清醒,但是,沈暢竟然坐在他的身邊。
看到我進來,她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忍無可忍,一把將她拉到門外。
我生氣地把她的手甩到一邊,質問:“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沈暢不以為然地撥弄著額前的頭發,懶懶地說:“當然知道,我喜歡他,我要得到他。”
我頓時氣極了:“我看他不見得會被你感動。”
沈暢信心十足地說:“不會啊,你看他現在已經對我不反感了,剛才我扶他到辦公室休息,他也沒有拒絕。”
我很無奈地繼續勸她:“那是因為他喝醉了,神誌不清醒,他現在恐怕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你覺得你這麽做有意義嗎?”
沈暢眨眨眼:“我當然知道,正因為他喝醉了,我才要乘虛而入。葉星,你就別管了,你不懂,男人有時候就是這樣。莫野他是一個霸道的男人,隻要我成為了他的女人,他一定會對我負責的。”
我覺得自己聽到了天方夜譚,這家夥是不是腦子生鏽了?未免想得太天真了吧?
沈暢幽幽地說:“我不會看錯的,一個敢為女人流血的男人,是不會對自己的女人薄情的。”
她說這話時,眼神有些飄忽,我怔住了。
她又補充道:“他就是我喜歡的類型。我越接近他,就越對他著迷。葉星,你記住我的話,如果幸福在眼前,一定要牢牢抓住,不管用什麽法子,什麽手段。”
我對她翻了個白眼,無奈地離開了。
不擇手段得來的感情,又有幾分真呢?
05
盡管沈暢為了愛情不顧一切,她的熱烈追求還是遭到了莫野的斷然拒絕。
“我不喜歡自作多情的女人,也不喜歡你這種女人。”他冷酷地對她說道,“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樣兒,溫柔,純潔,高貴,那才是女孩子應該有的樣子。”
他說這話時,目光還不時地瞟向蘇雅然。而蘇雅然對這一切置若罔聞,她的臉上始終帶著驕矜的冷笑,好像沒有聽見莫野的表白一樣。她的白雪公主範兒長裙和飄逸如瀑的烏黑秀發,使她看起來就像仙女般純潔,就像是在為莫野的話作活生生的詮釋。
當然,這一切對沈暢來說,是一種**裸的挑釁和諷刺。
沈暢受到了巨大的打擊,臉一陣紅一陣白。她留有一頭瀟灑的短發,身上穿著豹紋短上衣和黑色小皮裙。
她猛地將手中的煙掐滅,然後轉身離開。
那一晚,沈暢喝醉了,抱著我一直哭個不停。
“難道全身裹上蕾絲花邊就變成高貴的公主了?難道莫野那個渾蛋竟然是個‘蘿莉控’?呸,真讓我惡心。”
“嗯,是很惡心,所以你幹脆忘了他吧!”我哄道。
“不,我還是喜歡他。”沈暢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說,“我就是忘不了他。”
此時,我真希望有人能狠狠地給沈暢潑一盆冷水,好讓她清醒一下。
“姐姐,你到底想要怎樣?他都那樣對你了。”
“沒辦法,我就是喜歡他呀。葉星,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你懂嗎?”
我木然地搖頭:“我不懂。”
沈暢便大呼小叫著孟然的名字:“啊,孟然懂的,孟然能理解我的痛苦。你跟莫野一樣,都是冷酷無情的家夥。啊,我不要跟你在一起。”
我愣了一下,隨即怒罵她:“懂你個頭。你就是荷爾蒙分泌過盛,被愛情衝昏了頭腦。我真搞不明白,你為什麽會對他那麽癡迷?”
沈暢突然推開我,緊咬著下唇靠著牆滑落在地上。她雙手環抱著,臉埋在膝蓋處,肩頭微微地聳動。
我有點兒不忍心,雖然她平日裏飛揚跋扈,囂張得像個大姐頭,可她其實也隻不過是個大四女生,對於愛情,她就跟所有情竇初開的人一樣,充滿了執著和憧憬。
我蹲下去,抱住了她的肩,她立刻放聲大哭起來。我陪著她默默流淚,我的心裏也很難過,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這個道理我很明白。即便永遠得不到他的回應,即便一直被他誤會,可喜歡就是喜歡,這種感情無法用邏輯去解釋,也無法用理智去克製。
最後,沈暢哭得累了,對我說道:“你問我為什麽會喜歡莫野,我現在就告訴你,葉星,因為他像我爸。”
“啥?”我一下子就呆住了,“難道……你有戀父情結?”
沈暢立刻一拳頭朝我打過來,打得我眼冒金星:“你在胡說什麽啊,你這個死女人,你腦子裏都裝了些什麽?”
我抓了抓頭發,嘿嘿笑了幾聲,我當然是開玩笑的,我其實不過是想讓她振作一點兒而已。
我知道沈暢從小父母離異,她是在父親身邊長大的。聽說她爸爸以前是個混混頭目,不過已經去世多年。沈暢現在之所以能在這酒吧裏工作,並且擔任重要的職位,主要還是因為她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而且這酒吧的老板與她爸爸曾經有著很好的交情。
沈暢又跟我說起了她父親的事。
“我爸跟我媽離婚的時候我才七歲。當時我媽就問我,願意跟誰走,我想也沒想就選了我爸。因為我知道我爸特喜歡我,他曾經說過,我是他在這世上最珍貴的寶貝。可我媽不是。她喜歡上了別的男人,還跟那個男人私奔並生了一個孩子。那個時候我就知道,要是選擇跟她,她一定不會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我的身上,而我爸能。
“是!是!姐姐你最厲害。”
沈暢大笑,有些得意地說:“那年我考上大學,我爸特別高興,請了好多兄弟朋友前來喝酒,那些大叔大伯也都特別欣慰,說我們這幫人裏麵就數我爸最有福氣了,竟然養了個女狀元,還是學法律的。我爸爸最大的願望就是能看到我成為律師,但是,他看不到了……”
“出了什麽事?”我緊張地問。
沈暢抽了抽鼻子,眼圈又有些紅了:“慶祝我考上大學的那天晚上,爸爸很開心,喝了很多酒,我們從酒店出來之後,乘坐的車出了意外,爸爸用盡最後的力氣,把我推出了車子,而他自己……”
沈暢把眼淚擦幹,直直地望著我:“所以,從那時起,我就發誓,一定要保護自己喜歡的人。而對於自己喜歡的人和東西,不管用什麽手段都要追到手,因為幸福是那麽容易消逝,活得好好的人,也許一轉眼就會消失不見,再也找不回來了。”
她對我說:“所以,葉星你能理解我了吧?我就是喜歡那種肯為女人灑熱血的男人,莫野就是那種人,他太像我爸了。相信我,葉星,我一定會讓莫野喜歡上我的。”
我緊緊抱著她,深深地歎了口氣。此時我還能說什麽呢?這世上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和執著,我也不例外。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其實我和沈暢是一類人,我沒有資格去指責她。
第三章 誰比煙花寂寞
01
A市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到了12月中旬,已經連下了好幾場大雪。
平安夜那晚,酒吧的生意格外好,人手有點兒不夠,我便趁閑暇的時間幫忙端酒送點心,做一些招待工作。等到中途有空休息的時候,我便去了辦公室找沈暢。今晚是平安夜,我準備了禮物給她。
不過,奇怪的是,辦公室裏並沒有她的身影,而酒吧裏也沒有。我覺得很奇怪。沈暢是一個對工作認真負責的人,平時這個時候,她總是待在辦公室裏處理酒吧事宜,為什麽今天這麽重要的節日、這麽忙碌的時刻,她卻不見蹤影呢?
我正疑惑著,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我聽見有人在唱歌。
酒吧後頭有一個小院子,院子裏有一排平房,是老板平常用來放東西用的倉庫。
我打開門,一眼便看到沈暢和莫野坐在平房的屋頂上,他們在放煙火。今晚是平安夜,大街小巷都熱鬧非凡,天空中不斷有煙火炸響,處處歡歌笑語,一片狂歡景象。
莫野穿著黑色風衣,沉默地站在一旁,背靠牆壁抽著一支煙。
沈暢今晚的打扮似乎有些不同尋常,向來走性感狂野路線的她,今晚竟然穿了一條很淑女的裙子。這麽冷的天,她竟沒有套羽絨服,那美好妖嬈的身段包裹在絲質長裙裏,顯出一種致命的**來。
她的笑容美麗無比。夜空中有煙花綻放,她的聲音大得整個酒吧的人都能聽見:“莫野,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她對著天空大聲尖叫,天空中雪花簌簌落下,沾在了她栗色的短發上,就像調皮的精靈一般。
連我都感受到了她那毫不掩飾的真情和喜悅,可莫野依舊像個冰雕般靠著牆壁一動不動,隻不過,最後,他終於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沈暢終於把手中的煙火放完了,又點燃了擱置在腳邊的萬花筒。“砰”的一聲,煙花在黑夜中綻放,就像下起了壯觀的流星雨。
“莫野,莫野,莫野……”她在雪中大聲叫喊,在原地不斷地轉圈,快樂得像個孩子。
而莫野仍然待在原地,沉默地看著她,沒有一絲表情。
沈暢喊到後麵,聲音裏已帶著一絲哭腔。我很不忍心,有種立刻衝上去的衝動。我實在不願意看到她這樣傷心,而且是在最喜歡的人麵前,那樣太狼狽了。沈暢是驕傲的人,她明天酒醒了,一定會後悔得要命。
然而,當我正要衝過去時,莫野卻突然掐掉了煙頭,他大步朝她走去,一把將她拉進懷裏,然後,他雙手捧住她的臉。
沈暢的嘴被堵住了,他給了她一個強勢的吻。然後,沈暢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軟軟地倒在他的懷中。
他們兩個緊緊相擁。
我轉身,默默地把門關上,又回到了酒吧裏。
也許這就是沈暢想要的結果吧!她終於如願以償,希望她能幸福。
我回到舞台的時候,蘇雅然仍在喝酒,她完全沒有注意到莫野的離開。她的身邊始終圍繞著無數獻殷勤的男人,他們像一群螞蟥一樣糾纏著她。現在這個世道,果然是公主範兒比較受歡迎,不過,她那故作清高的模樣可真讓我受不了。
我點了一首歌,認真唱了起來——
遠方天空,雲層遮蓋了前往方向,
迷失在黑暗之中,天使問我,手中緊握不放是什麽?
我說,尋找夢想的燈火。
眼前的世界,音樂演奏中,不停挑戰我,就算曾悲傷過。
我要的世界,夢想在懷中,未來呼喚我,相信我會堅強地走到最後……
02
我忙到工作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兩點。酒吧今晚其實通宵都有活動,但我明天還有課,而且我與酒吧的合約也是規定每天不超過淩晨一點的,而今天已經超時了。
走出酒吧的時候,孟然跟在我的身後,我把平安夜的禮物送給了他。
孟然收到禮物,高興得活蹦亂跳起來,活像一隻邀寵的小狗一般。他跟在我身後,熱切地說:“葉星,晚上我們一起過平安夜吧!我知道教堂那邊今晚有很有趣的節目,我們一起去參加好不好?”
他說著,還捧出一大束白玫瑰往我懷裏塞:“這是送你的花。”
我有點兒詫異:“怎麽,你改風格了,不送我紅玫瑰了?而且,怎麽剛才不在酒吧裏給我?”
孟然答:“你今晚唱的歌真好聽,送你花的人太多了,我要與眾不同嘛,所以要在外麵送給你。而且,你不是討厭紅色的花嗎?所以我決定,以後就送你白玫瑰了。”
他手捧鮮花,分外期盼地凝視著我,他眼中的深情是那麽的明顯。
我的心一顫,下意識地別過臉去,我能夠回應這份熱烈的感情嗎?
而這時,我突然看到了站在街邊聖誕樹下的那個人,是葉明軒。他獨自站在色彩繽紛的聖誕樹下,正沉默地看著我。
心一沉,我立刻拒絕道:“今天我不跟你去玩了,晚上我有事。”
孟然一副極其失望的表情:“這麽晚了,你還有事?是不是借口啊?啊,如果你真的不願意跟我出去玩,那我送你回家好嗎?”
我有點慌張地搖了搖頭:“不用,我……我……約了人。”
孟然的眼睛立刻瞪得老大,臉上閃過明顯的受傷表情:“你……有約會?”
我沒有回答,而這時,葉明軒已經走了過來。
他穿著黑色的呢子大衣,圍著羊毛格子圍巾,英俊的容貌,挺拔的身材,舉手投足都如王子般高貴。不斷有女孩從他身邊經過,紛紛回頭駐足觀望,甚至還有人試圖跟他搭訕,但都被他禮貌地回絕了。
他笑著朝我走來,孟然突然變了臉色。
“你要跟他走?”他的聲音有些異樣。
葉明軒已經走到我麵前,笑著問:“小星,這是你的朋友?”
他笑得自然親切,我呆了呆,隻好給孟然介紹:“這是我哥……”
葉明軒很和氣地對孟然伸出手來,孟然卻很沒禮貌地猛地轉身離開:“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了。”
“哥?他就是蘇雅然說的那個哥哥?”孟然像突然懂了什麽似的,仰頭大笑著轉身離開,手中的玫瑰花被他扔到一邊,花瓣散落一地。
我不知道,他的心是不是也如同玫瑰花一樣,碎落一地。
而這時,沈暢正好走了出來,她驕傲地挽著莫野的胳膊,臉上的幸福不言而喻。
他們兩個已經在一起了嗎?
“葉星,你還沒走?”沈暢看到我很高興,跑過來對我說,“這是我送給你的聖誕禮物。”
她說著,塞給我一個禮盒,順便還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搞得我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她爽朗地大笑起來,之後看到葉明軒,就笑得更開心了:“原來你哥哥來接你了啊!”
“嗯。”
我向葉明軒介紹了沈暢,葉明軒客氣地點了點頭。然後,沈暢又把莫野介紹給葉明軒,她儼然以莫野的女朋友自居。
這兩個人進展得這麽快嗎?我大跌眼鏡。
兩個男人很快就寒暄起來,沈暢把我拉到一邊,小聲道:“平安夜我要跟莫野過,正擔心你一個人沒著落呢,現在你哥來接你了,實在是太好了。”
“你們兩個……”我詫異地看了莫野一眼,他的眼神依舊冷漠得要命,“你們兩個進展得怎樣?”
沈暢壓低聲音,興奮地笑:“他說晚上要跟我好好談談。太好了,葉星,我始終相信愛情是可以爭取的,我現在簡直幸福得要死掉了。”
看到她這麽高興,我莞爾一笑:“那你們去玩吧,不用操心我,玩得開心點兒。”
沈暢抬頭四下張望一番:“咦?孟然回去了嗎?我記得他之前說過今晚要約你的。不過你哥來了,他的計劃又要泡湯了,你也不要那麽狠心,帶上他一起玩嘛!”
我搖頭:“他說有事先走了。”
沈暢困惑地嘟噥了一聲:“這個家夥,是不是有病啊?對你哥還吃醋。”
我無奈地笑了笑,我的心裏頭也有些疑惑,孟然看起來好像在吃醋,可是為什麽會這樣呢?我與葉明軒並不是親兄妹這件事,在這裏隻有極少的人知道,連沈暢我都還沒來得及告訴她。
沈暢看起來並沒時間聽我講葉明軒的事,她很快便與我告別,跟著莫野走了。
莫野開了一輛二手吉普,她上了他的車。
“葉星,聖誕節快樂,要開心哦!”沈暢朝我用力地揮手。
我看著駕駛位上莫野沉默冰冷的眼神,心裏沒由來有幾分不安,我其實一直很擔心,總覺得莫野是個危險人物。
“你們也要玩得開心點兒。還有,我的手機一直開機哦,有事給我打電話。”
“好的。”
沈暢朝我擠了擠眼睛,又拋了個飛吻,然後車子便載著她轟轟隆隆地走了。
03
四周雪花簌簌而落,天空不斷有煙花炸響。平安夜是個神奇的夜晚,在今晚,會有無數幸福的人收到聖誕老人的禮物,他們的願望都會在明天一一實現。
可是我的願望永遠不能。
我有些難受地問他:“葉明軒,你是來找蘇雅然的吧?她就在酒吧裏,你進門左轉就能看見。”
葉明軒卻一把拉住我說:“不,我不是來找她的。小星,我有事想跟你談一談。”
“該談的,那天在KFC裏不是已經都談過了嗎?你還有什麽事?”我疑惑地看著他,“如果你還在擔心我會報複蘇雅然,那大可不必,我根本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興趣。”
葉明軒皺眉:“小星,你說話怎麽這麽刻薄?我找你是談別的事情。”
他有點兒生氣,一把將我拉到酒吧的屋簷下,以避開風雪:“你總是這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下這麽大的雪,還一直站在外麵。要是凍感冒了怎麽辦?而且穿得這麽少。”
這種責備真是讓我受寵若驚,那些他對我好的記憶已經太過遙遠,遙遠到我已經不適應這突如其來的溫暖。我壓抑住自己的哽咽,看著他說:“你有話就直說。”
葉明軒幫我撣了撣肩頭的雪花,無奈地歎了口氣:“我回去後考慮了很久,覺得還是不能讓你繼續在酒吧裏打工。小星,你把這份工作辭了好不好?你的學費和生活費我來負責。”他說著,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強硬地放在我的掌心。
我立刻拒絕:“我不要,我不想用那個男人的錢。”
葉明軒固執地拿卡壓著我的手:“這不是爸爸的錢,是我自己賺的。我的錢,你也不願意用嗎?”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眼中似乎有流光閃動。
我的心猛地一緊,趕緊垂下眼簾。
葉明軒繼續道:“你不用懷疑,我真的沒有騙你。我雖然還沒有畢業,但是我的油畫已經開始賣錢了……這些錢,都是我自己掙來的,你可以放心地花。”
“你……很有錢嗎?”我問。
葉明軒輕笑一聲:“也不算吧。就是這兩年畫的畫都賣了出去,價錢還算不錯……尤其是有一位收藏家,近一年來一直在收藏我的畫作,我每畫一幅畫,剛拿到拍賣公司,立刻便會被他買走,他也算是我的知己吧……”
我把銀行卡還給他:“你的知己的錢,我更不敢花。我會自己打工掙錢,不需要你的關心。”
葉明軒皺起眉頭:“小星,你為什麽這麽固執?”
“我就是這麽固執,又不是頭一回,你難道不清楚?”
我雙手背在身後,不肯去接。
“那到底要怎麽做,你才肯把錢收下?”他無力地問。
我看著他,做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我對他說:“除非,你今晚陪我過平安夜。”
說完,我有些後悔。
“好。”他點頭。
本來以為他會拒絕,沒想到他竟然毫不猶豫地同意了。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麽都沒說出來。
“穿得這麽單薄,披上吧。”葉明軒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我的肩頭,由於我們倆是麵對麵站著,他並沒有看到蘇雅然。
“軒哥哥,你……”蘇雅然在身後滿是委屈地叫著他的名字。
“雅然,你怎麽在這裏?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家?”看到蘇雅然,葉明軒有些吃驚,“快點回去,一個姑娘家大半夜在外麵像什麽話?”
“軒哥哥,你忘記姐姐了嗎?”蘇雅然泫然欲泣,一雙大眼含著淚水盯著葉明軒,看得我都有些膽戰心驚。
她果然知道用什麽辦法才能真正地引起葉明軒的注意。
果然,葉明軒臉色一沉,帶了些不悅地說:“你先回去吧,我送葉星回家。”
“難道你……”蘇雅然倔強地不肯走,盯著我,像毒蛇一樣,恨不得把我的脖子咬斷,“都是你,你怎麽陰魂不散,你為什麽還要出現在我們麵前?”
“蘇小姐,我想你搞錯了,是你先出現在我麵前的。”我冷冷地看著她,絲毫不讓。因為我知道,如果我退讓了,我好不容易求來的這個平安夜就化作了泡影。
“葉星,你……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
她竟然質問我這個問題?我怎麽變成這個樣子,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不正是拜他們這群人所賜嗎?
我的好朋友,我的父母,我的哥哥。
“雅然,回去吧!”蘇雅然還想繼續說,卻被葉明軒打斷了,“今天過節,還是陪家人一起過吧!”
他說這話時,表情十分自然,雖然他眼中依然有著複雜的神色。我也明白,他仍然忘不了蘇星索,所以當他跟我在一起時,難免心中產生自責。不過,他這人向來當哥哥是當慣了的,這種責任感使得他克服了心理障礙,甚至做出一副高興的樣子,陪我過平安夜。
當然,他並不知道,這種事對我來說,其實是一種奢望。以前在家裏的時候,他總是跟蘇星索一起過平安夜,有時候也會帶上我和蘇雅然。但是上天作證,我多麽希望能跟他單獨過聖誕,我曾經在無數個平安夜裏許願,希望明天聖誕老人送我一個可以和葉明軒獨享的聖誕節,可這個願望一直沒有實現。然而,今天,這個願望竟然成了真。
最近老天爺似乎開始寵愛我了,這讓我受寵若驚。
而此刻,葉明軒就站在我的身邊,與我並肩前行。他就像漫畫裏走出來的美少年,有著亞麻色的頭發,英俊的五官。當他微笑著看向我時,似乎渾身都在發光。而周邊的一切都成了虛幻的背景,隻為襯托他的出眾。
“家人?軒哥哥,你真的隻當她是家人嗎?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這一年你……”
“姐姐?你竟然跟我提姐姐,葉明軒,你真的還記得姐姐嗎?如果記得,你就不應該和這個殺人凶手在一起,如果記得,你就不會找她找了一年。你們倆都是一個樣子,不要臉,你們是兄妹啊,難道你還真想和她結婚過一輩子不成?”
她以為我和葉明軒在一起是**,實際上我們並不是親生兄妹。
原來她一直都不知道。
“雅然,我不準你胡說八道,我沒有忘記星索,但是,我也沒有忘記葉星是我妹妹,你不要再說了,你自己回家吧!”說完,他拉著我的手頭也不回的離開。
我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笑的是,他最後還是選擇了我,哭的是,他說他沒有忘記蘇星索。
既然沒有忘記,為什麽還會承認我這個妹妹呢?
我轉頭看了一眼蘇雅然,她站在原地,僵硬不動,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恨意。
葉明軒問我:“小星,你想去哪裏過平安夜呢?”
我腦子一片空白,還未從這巨大的幸福和幸運中清醒過來。想到之前在院子裏看到的那一幕,我心裏一動:“我們去放煙火吧!”
葉明軒欣然點頭,於是我們跑去街邊買了兩百塊錢的煙花。拿著煙花我又有點為難了:“要去哪裏放呢?”
葉明軒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他故作神秘:“一個好地方。”
他帶著我去攔出租車,可司機看到我們手裏拿著煙花,都不敢載。這是危險品,不能帶上車,最後葉明軒說道:“算了,我們就在這附近找個地方放吧!”
我立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我們去你說的地方。在哪裏,遠不遠?無論多遠我都要去。”
葉明軒笑了:“也不算太遠,步行大概要半個多小時,但是今晚天這樣冷。”他擔憂地看著我。
我立刻挺起胸脯:“我不怕,我們走過去,好嗎?”
葉明軒點了點頭:“隻要你不怕冷。”
我怎麽會怕冷呢?隻要跟他在一起,我就渾身充滿了力量。心髒狂烈跳動著,血管裏熱血奔湧,我從來沒有這麽激動過。
我們踏著積雪向前走,葉明軒把煙花拎在手中,把他的圍巾解下來,係在我脖子上。
柔軟的圍巾,帶著他的體溫,像暖爐一樣溫暖著我的心。他溫柔地說:“你穿得太少了。”
我的鼻頭有點兒發堵:“沒關係的,我不怕。”
葉明軒的語氣帶了點兒責備:“你呀,從來不懂照顧自己。你這樣,叫我們怎麽放心?”
本是一句無意的話,我卻聽得瞬間淚盈迫睫。我最近真是越來越沒用了,怎麽動不動就想哭呢?我扭過頭,不去看他,徑直往前走,直到自己的心情平複下來。積雪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雪花像精靈在指尖舞動,A市的冬夜清冷而幹燥,我的心熱得像放在火爐上烤。
我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原來,這是離我們學校不遠的一處廢棄宅基地。
“這裏原先有一片四合院,後來拆了,還沒來得及建新房,所以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這裏平時很少有人來,我沒事的時候就到這裏來畫畫。對於生活在A市的人來說,這裏應該算是一塊難得的清靜地。”
葉明軒帶我走過一處背風的牆,說道:“這個城市總是拆了建,建了又拆,聽說以後這裏會建一所小學。”
我略微有些遺憾:“那到時候這裏就不會這麽安靜了。”
葉明軒卻說道:“小學生也很好啊,小孩子很可愛。”
“小孩子很頑皮。”
葉明軒側頭看了我一眼,隨意答道:“頑皮也是一種可愛,你小時候也很頑皮。”
我的心“突突”直跳——他說我頑皮,是在誇我可愛嗎?一想到有這種可能,所有的不快一掃而空,我看著葉明軒,真正開心起來。
“我們來放煙花吧!”
美麗的煙花在天空中綻放成繽紛的花朵。我和葉明軒坐在避風的角落裏,四周的光線忽明忽暗,我的心中一片平安喜樂。
那一刻,我仿佛忘卻了所有前塵往事,忘記了身邊所有不愉快的事,而我跟葉明軒坐在一起,仿佛回到了快樂的童年。
可這時,葉明軒突然輕聲對我說道:“對不起,小星。”
“嗯?”
“對不起,那時我一時衝動打了你……很疼吧?”他說著,手指撫過了我的臉。
我渾身一顫。蘇星索墜下懸崖後,他曾衝上前來打了我一巴掌。他很憤怒,那一巴掌差點兒將我打下懸崖去。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再也沒有和我說過話。
而此刻,他卻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跟我說對不起。
我想起這些日子以來所受的委屈,所有人都認為是我殺死了蘇星索。我沒有辦法辯駁,隻能默默承受。那本是一個已愈合了的傷口,我也曾冷冷告誡自己要堅強,不過是一個傷口而已,把它塵封起來就不會再痛了。可此時,葉明軒非要來幫我療傷,於是我瞬間覺得傷口被重新撕裂開,真的好疼好難過。
我低下頭,沒有說話,拚命地壓抑自己,告訴自己不要衝動。
我貪戀他手掌的溫度,我貪戀這樣的溫柔,我生怕自己輕輕一動,這個虛幻的美夢就會從此消失。
是的,這是一個美夢,一個虛幻的夢。一定是聖誕老人覺得我可憐,所以才在平安夜將這個夢境送給我吧?我不要動,不要醒,我要沉醉其中永不醒來。
我終於忍不住了,問:“你……相信我嗎?”
葉明軒一愣,然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我的心情開始變得低落,並且越來越難過。
我仿佛也在懸崖下不斷地墜落,風聲呼嘯,雷電轟鳴,鉛灰色的雲層似乎凍住了一般。
“小星,你是有什麽苦衷嗎?”葉明軒突然側頭問我,他的目光溫潤如水,裏頭卻隱藏著沉重的傷痛。
“如果,我有苦衷,你會理解我嗎?”我問。
葉明軒頓了頓,最終,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突然淚流滿麵。
雖然蘇星索的死,像巨大的鴻溝橫亙於我們之間,可是,能得到他的諒解,能擁有一個跟他一起度過的平安夜,我此生無憾。
04
大學清晨的自習室格外安靜,冬日的暖陽突破了重重迷霧,將光線溫柔地灑在高大的梧桐樹上,給那些光禿的枝丫罩上了一層溫暖的顏色。蒼穹昊藍,空氣清寒,偶爾有不怕冷的小麻雀在枝頭啁啾,越發襯托出自習室的靜謐與溫馨。
我坐在桌前,翻看著複習資料,因為聖誕節過後便是緊張的期末考試了,為了明年的獎學金,我得努力奮鬥才行。
我已和葉明軒約定,如果這學期再拿到一等獎學金,他就留在學校陪我過新年。想到這裏,我心底忽然湧起了一陣溫暖。
平安夜那晚,他陪我走過了鋪滿雪花的街頭,我們在煙花下重歸於好,冰釋前嫌。雖然,在葉明軒的心中,我仍然隻是他的妹妹,但是,這樣已經足夠。經曆了這麽多的波折,一切又回到了原點,他對我的恨意如冰雪消融,我終於又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入他的生活,以妹妹的名義與他相處。
對於上蒼這樣的安排,我十分滿足,並心存感激。
對於葉明軒,我沒有資格奢求太多。這一點,我早已十分清楚。而且,對於任何事情都不要過於期待,否則,到最後痛苦的總是自己。
我拉回思緒,打開筆記本,打算上網查找資料。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陣低低的細語聲,原來是幾名女生在討論本市最近舉行的青年畫家油畫大賽的消息。
其中一名女生興奮地說道:“你們知道今年的全國青年畫家大賽的最終獲獎者是誰嗎?是葉明軒哦!他可是鼎鼎有名的校草,不僅人長得超級帥,而且創意和手法都是一流的哦!”
另外一名女生立刻發出了“嘖嘖”的讚歎聲,雙手托住下巴,做出一副心馳神往的模樣:“哇,他好厲害!”
之前那名女生立刻點頭:“是啊是啊!我還特地去參觀過那些獲獎作品。葉明軒的畫被送到了咱們市最有名的時間畫廊進行展示和拍賣,嘖嘖,好貴!”
“那是必須的,我也曾經在時間畫廊裏看到過他的畫,他的畫風真的好美豔!”
我很快就找到了這次大賽的相關報道,而葉明軒那副被眾人追捧、並委托於著名的藝術之家——時間畫廊所拍賣的畫作,正超清晰地掛在國內某門戶網站的首頁進行展示。
我隻看了一眼,心便猛地往下一沉。
其實,我覺得那女生對這幅畫的評價並不十分準確,葉明軒的畫,並不僅僅是美豔,更多的是淒絕。
他這次獲得高獎項、並在社會上引起重要反響的作品,名叫《天鵝之死》。
還是以天鵝為主題的畫。自從蘇星索死後,葉明軒的畫裏從此隻剩下唯一一個主題,而他的世界,仿佛也隻剩下了她。在這一年多時間裏,他所作的每一幅畫中,都有一位由天鵝化身的美麗少女。她穿著雪白的芭蕾舞裙,烏黑的秀發飄逸如瀑,靈動的身姿輕盈似仙,渾身沐浴著聖潔的光輝,就好像雪花在風中起舞,又好像天鵝在空中徘徊。她是天使墮於人間,終又歸於天堂。
而眼前這幅《天鵝之死》,畫風一如既往,美豔淒絕,似乎在表達著他對蘇星索的痛惜與追憶。白色的天鵝,紅色的花朵,灰暗的永不消散的陰雲鋪滿整個畫麵,而那猩紅如罌粟般的色彩,玷汙了天鵝純潔的羽翼。它夭折於寒風之中,在血色裏綻放死亡的妖嬈花朵。
看著這幅畫,我心情沉重。從大賽的參賽時間來看,葉明軒作這幅畫應該就在最近。他對蘇星索的死記憶如此鮮明,看來時間的流逝,並沒有撫平他內心的創傷,就如同我一樣。
我產生了一種買下它的衝動。
我要買下這幅畫,把它帶離葉明軒的世界。
我很快撥通了時間畫廊銷售部的電話,對他們說道:“請把《天鵝之死》的報價告訴我。”
畫作的標價本來很高,不是我這個普通學生可以承受的。說起來,葉明軒還真是厲害,雖然這一年來他頹廢得厲害,但他那些單一主題的畫作卻以一種獨特的美,受到了業界的追捧,並先後在拍賣公司賣出了好價錢。他已儼然成為油畫界的一顆新星,可以憑借畫作獲得名望與金錢。如果他能畫更多的主題,相信應該還能賺得更多。
這一次,這幅畫因為獲得了大獎,所以價格更是不菲。不過,我在跟銷售人員進行交涉之後,最後卻免費得到了它。並不是我會砍價,也不是銷售人員與我交情好,而是畫的作者把那幅畫贈送給了我。
是啊,我是葉明軒的老主顧,我收藏了他的許多幅畫,每一幅,都是關於天鵝的,每一幅都是葉明軒畫的。
蘇星索死後的一年多裏,我和葉明軒沒有再見過麵,可是我一直悄悄關注著他。他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變得很消沉,對任何事物都失去了興趣,隻畫一種畫,以天鵝為主題。
天鵝在湖麵翩翩起舞,天鵝與王子相親相愛,天鵝在花園中徜徉徘徊……
直到,現在的這幅《天鵝之死》。
每一幅畫,都是他對蘇星索的追憶,他把那些往昔的歲月,用懷念的畫筆描繪出來,然後再當做記憶處理掉。他的畫作一直擺在時間畫廊裏出售,而我以匿名的方式,收藏了他許多的畫作。現在,那些美麗的天鵝,都陪我住在31樓的寓所裏。
我在酒吧唱歌,確實掙了不少錢,但我平時過得很節儉。我攢下的錢,全部都買了他的畫。
“畫家很感激您一直以來對他的大力支持,而且這也是他最後一幅關於天鵝的畫作了,所以願意作為禮物贈送給你。”銷售經理在電話裏對我客氣地說道,“不過,由於這幅畫是免費的,所以不能送貨上門,請您親自到我們畫廊來取,好嗎?”
我放下話筒,心中有小小的雀躍,又可以看到葉明軒的畫作了,又可以近距離地觸摸他的思想了,真好!雖然這一年來我們從未碰麵,但我一直通過這種方式來感知他的靈魂。通過一幅幅油畫,我能感覺到他心情的變化,他的心路曆程,以及他的痛苦掙紮與絕望。
現在,他要把最後一幅關於天鵝主題的畫賣掉,那麽,他以後想要畫些什麽呢?這是否意味著,他已經從蘇星索死亡的陰影中走出來了呢?算算時間,他做出這個決定,大概是在平安夜之後。那麽,這當中是否跟我有一些關係?想到這兒,我心中忽如一夜春風來,枝頭都長滿了鼓鼓的芽。
我滿懷期待。
05
到達時間畫廊的時候,銷售經理早已經在會談室裏等我。
見到我,他很殷勤地把我引到座位上,並說道:“請你在此稍候,畫作馬上就給你送過來。”
我坐在椅子上等候,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畫作被兩名工作人員抬了進來。我趕緊站起身想要上前幫忙,可這時我看到他們的後頭還跟了一個人。
是葉明軒。
“這一年來,你在我們這裏買了不少葉先生的畫,葉先生說無論如何都想見見你……”銷售經理解釋了幾句,便禮貌地與工作人員一起退了出去,把空間暫時留給畫家和他的主顧。
這是一場毫無預兆的重逢。葉明軒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也有些慌亂。我買這些畫作,一直以來都是匿名的,葉明軒並不知道他的畫都賣給了我。可現在,這個事實突然被揭穿,我與他再次猝不及防地相遇!
我一下子慌張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難道要我對他坦誠明言?葉明軒,我隻是因為思念,我隻是因為渴望,我隻是想更接近你一點兒。這一年多來,我其實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可是,我明明知道他心中隻有蘇星索,而我在他的心目中,不過是妹妹而已。
我能把這些難以啟齒的心事對他訴說嗎?到時候得到的回應,大概也隻有羞辱和傷害吧?所以,此時我能提供給他的回答隻有沉默。
然後,葉明軒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眼中神色複雜,語氣卻帶著一絲淒涼:“一直以來,我以為有人懂得我的心情,以為這世上竟然還有一個人與自己心意相通,所以才想要見一見他……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是你。小星,你這是在戲弄我嗎?”他說完苦笑起來,讓我滿心驚惶。
我說道:“葉明軒,你聽我解釋!其實我跟你一樣,也很想念星索姐,而這些白天鵝,都是她的化身對不對?我買你的畫,隻是因為這個原因,你千萬不要誤會……”
“誤會?是我的誤會嗎?”葉明軒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我,“想念她,竟然會把她從懸崖上推下去?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你買這些畫,其實是為了幫我振作呢?”
我啞口無言,隻能呆呆地看著他。
葉明軒繼續說道:“小星,你一直隱瞞真相,說自己有不得已的苦衷,這些我都相信你,也不想逼你。可是,到底是什麽原因導致了蘇星索的落崖呢?你為什麽就不能把真正的原因告訴我?蘇星索真的不是你殺的嗎?”
聽到他的疑問,我的心髒像是被重錘擊中,嘴張了張,卻還是隻能以沉默相對。
無法開口,無法辯駁。那個秘密,永遠隻能埋葬在我一個人心底。
我還記得那個平安夜,他點頭說信我,原來也隻是敷衍嗎?
想到這兒,我的心更加難過起來。
葉明軒的眼神,帶著絕望,帶著瘋狂,他仍然對這件事持有懷疑吧?他並沒有完全信任我。我用了幾倍的努力去賺錢,去買他的畫,最終換來的結果竟然是這樣。我不乞求他能理解我,但是這樣的誤解,讓我沒有辦法接受。
意識到這一點,我的心仿佛被一把鈍刀狠狠紮中,然後,開始了一點一點地緩慢切割。所謂淩遲,也不過如此而已。
葉明軒的表情更加痛苦起來:“小星,求求你,告訴我,為什麽要殺她?她對你一直那麽好,你也很喜歡她,不是嗎?我不明白,我一直都想不明白……”
我知道,他的心很痛,可是我的心也在痛啊!問我為什麽?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啊!
話音剛落,我立刻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因為葉明軒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極大,就好像見到了鬼一樣,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失去了所有血色,就連聲音也在微微顫抖:“你……你剛才說什麽?”
我閉上了眼睛,像飛蛾撲火般決絕地說:“葉明軒,你問我為什麽?我現在就告訴你,因為我喜歡你,我一直喜歡著你。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就喜歡著你,我不要你當我的哥哥,我要跟你在一起……”
這下,葉明軒不僅聲音在顫抖,連握著畫的手也開始劇烈顫抖了。
他滿目震驚,在費力掙紮了一會兒之後,斷斷續續說道:“這……原來……可是,那並不構成你殺她的理由啊?”
他竭力抬起眼睛看著我,似乎滿心委屈。
我的心卻在那一刻碎成了粉末。他自始至終並沒有信任過我。
如果這是上天設下的一局棋,我就是一顆棋子,被限在預設的結局裏,走不出去,也無法逃離。
會客廳裏一片死寂,兩個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旋渦裏。
最後,葉明軒像是失了魂魄的木偶般離去,搖搖晃晃消失在我的視野裏。我閉上眼睛,不去看他的背影。我知道,那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來的一丁點兒信任,再一次無情地被毀滅了。
我就這樣再一次失去了他。我雖然對他表白了,可他根本沒有給我一絲回應,仿佛壓根兒沒有聽見我說的話,也沒有興趣回應我。
就算一直默默地支持他又怎麽樣呢?就算一直偷偷地愛慕他又能如何呢?在他眼中,我始終隻是妹妹,而且是那個任性地毀了他幸福的人。即便,我們真的曾經因為畫畫而接近過,真的因為畫作而心靈交流過,可是在今天之後,我的一切努力都重歸於零。
他再也不會答理我了吧?
天底下最自作多情的人大概就是我了。我覺得,我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