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誰比煙花寂寞

01

A市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到了12月中旬,已經連下了好幾場大雪。

平安夜那晚,酒吧的生意格外好,人手有點兒不夠,我便趁閑暇的時間幫忙端酒送點心,做一些招待工作。等到中途有空休息的時候,我便去了辦公室找沈暢。今晚是平安夜,我準備了禮物給她。

不過,奇怪的是,辦公室裏並沒有她的身影,而酒吧裏也沒有。我覺得很奇怪。沈暢是一個對工作認真負責的人,平時這個時候,她總是待在辦公室裏處理酒吧事宜,為什麽今天這麽重要的節日、這麽忙碌的時刻,她卻不見蹤影呢?

我正疑惑著,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我聽見有人在唱歌。

酒吧後頭有一個小院子,院子裏有一排平房,是老板平常用來放東西用的倉庫。

我打開門,一眼便看到沈暢和莫野坐在平房的屋頂上,他們在放煙火。今晚是平安夜,大街小巷都熱鬧非凡,天空中不斷有煙火炸響,處處歡歌笑語,一片狂歡景象。

沈暢顯然又喝了酒,很興奮,莫野扶著她從屋頂上下來,她手裏拿著幾支仙女棒煙火,又蹦又跳的,高興得像個孩子。

莫野穿著黑色風衣,沉默地站在一旁,背靠牆壁抽著一支煙。

沈暢今晚的打扮似乎有些不同尋常,向來走性感狂野路線的她,今晚竟然穿了一條很淑女的裙子。這麽冷的天,她竟沒有套羽絨服,那美好妖嬈的身段包裹在絲質長裙裏,顯出一種致命的**來。

她的笑容美麗無比。夜空中有煙花綻放,她的聲音大得整個酒吧的人都能聽見:“莫野,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她對著天空大聲尖叫,天空中雪花簌簌落下,沾在了她栗色的短發上,就像調皮的精靈一般。

連我都感受到了她那毫不掩飾的真情和喜悅,可莫野依舊像個冰雕般靠著牆壁一動不動,隻不過,最後,他終於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沈暢終於把手中的煙火放完了,又點燃了擱置在腳邊的萬花筒。“砰”的一聲,煙花在黑夜中綻放,就像下起了壯觀的流星雨。

“莫野,莫野,莫野……”她在雪中大聲叫喊,在原地不斷地轉圈,快樂得像個孩子。

而莫野仍然待在原地,沉默地看著她,沒有一絲表情。

沈暢喊到後麵,聲音裏已帶著一絲哭腔。我很不忍心,有種立刻衝上去的衝動。我實在不願意看到她這樣傷心,而且是在最喜歡的人麵前,那樣太狼狽了。沈暢是驕傲的人,她明天酒醒了,一定會後悔得要命。

然而,當我正要衝過去時,莫野卻突然掐掉了煙頭,他大步朝她走去,一把將她拉進懷裏,然後,他雙手捧住她的臉。

沈暢的嘴被堵住了,他給了她一個強勢的吻。然後,沈暢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軟軟地倒在他的懷中。

他們兩個緊緊相擁。

我轉身,默默地把門關上,又回到了酒吧裏。

也許這就是沈暢想要的結果吧!她終於如願以償,希望她能幸福。

我回到舞台的時候,蘇雅然仍在喝酒,她完全沒有注意到莫野的離開。她的身邊始終圍繞著無數獻殷勤的男人,他們像一群螞蟥一樣糾纏著她。現在這個世道,果然是公主範兒比較受歡迎,不過,她那故作清高的模樣可真讓我受不了。

我點了一首歌,認真唱了起來——

遠方天空,雲層遮蓋了前往方向,

迷失在黑暗之中,天使問我,手中緊握不放是什麽?

我說,尋找夢想的燈火。

眼前的世界,音樂演奏中,不停挑戰我,就算曾悲傷過。

我要的世界,夢想在懷中,未來呼喚我,相信我會堅強地走到最後……

02

我忙到工作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兩點。酒吧今晚其實通宵都有活動,但我明天還有課,而且我與酒吧的合約也是規定每天不超過淩晨一點的,而今天已經超時了。

“辛苦你了,葉星。今天店裏人手不夠,你幫了很大的忙。”酒吧主管親切地對我說道,“你是一名歌手,卻幫我們端盤子,真是太辛苦了。”

走出酒吧的時候,孟然跟在我的身後,我把平安夜的禮物送給了他。

孟然收到禮物,高興得活蹦亂跳起來,活像一隻邀寵的小狗一般。他跟在我身後,熱切地說:“葉星,晚上我們一起過平安夜吧!我知道教堂那邊今晚有很有趣的節目,我們一起去參加好不好?”

他說著,還捧出一大束白玫瑰往我懷裏塞:“這是送你的花。”

我有點兒詫異:“怎麽,你改風格了,不送我紅玫瑰了?而且,怎麽剛才不在酒吧裏給我?”

孟然答:“你今晚唱的歌真好聽,送你花的人太多了,我要與眾不同嘛,所以要在外麵送給你。而且,你不是討厭紅色的花嗎?所以我決定,以後就送你白玫瑰了。”

他手捧鮮花,分外期盼地凝視著我,他眼中的深情是那麽的明顯。

我的心一顫,下意識地別過臉去,我能夠回應這份熱烈的感情嗎?

而這時,我突然看到了站在街邊聖誕樹下的那個人,是葉明軒。他獨自站在色彩繽紛的聖誕樹下,正沉默地看著我。

心一沉,我立刻拒絕道:“今天我不跟你去玩了,晚上我有事。”

孟然一副極其失望的表情:“這麽晚了,你還有事?是不是借口啊?啊,如果你真的不願意跟我出去玩,那我送你回家好嗎?”

我有點慌張地搖了搖頭:“不用,我……我……約了人。”

孟然的眼睛立刻瞪得老大,臉上閃過明顯的受傷表情:“你……有約會?”

我沒有回答,而這時,葉明軒已經走了過來。

他穿著黑色的呢子大衣,圍著羊毛格子圍巾,英俊的容貌,挺拔的身材,舉手投足都如王子般高貴。不斷有女孩從他身邊經過,紛紛回頭駐足觀望,甚至還有人試圖跟他搭訕,但都被他禮貌地回絕了。

他笑著朝我走來,孟然突然變了臉色。

“你要跟他走?”他的聲音有些異樣。

葉明軒已經走到我麵前,笑著問:“小星,這是你的朋友?”

他笑得自然親切,我呆了呆,隻好給孟然介紹:“這是我哥……”

葉明軒很和氣地對孟然伸出手來,孟然卻很沒禮貌地猛地轉身離開:“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了。”

“哥?他就是蘇雅然說的那個哥哥?”孟然像突然懂了什麽似的,仰頭大笑著轉身離開,手中的玫瑰花被他扔到一邊,花瓣散落一地。

我不知道,他的心是不是也如同玫瑰花一樣,碎落一地。

而這時,沈暢正好走了出來,她驕傲地挽著莫野的胳膊,臉上的幸福不言而喻。

他們兩個已經在一起了嗎?

也是,以沈暢的攻勢,有幾個男人能抵擋住她的魅力?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很酷,渾身上下都洋溢著野性和桀驁不馴的美,就好像是某種貓科動物:美麗,敏捷,危險,卻又性感得要命。

“葉星,你還沒走?”沈暢看到我很高興,跑過來對我說,“這是我送給你的聖誕禮物。”

她說著,塞給我一個禮盒,順便還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搞得我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她爽朗地大笑起來,之後看到葉明軒,就笑得更開心了:“原來你哥哥來接你了啊!”

“嗯。”

我向葉明軒介紹了沈暢,葉明軒客氣地點了點頭。然後,沈暢又把莫野介紹給葉明軒,她儼然以莫野的女朋友自居。

這兩個人進展得這麽快嗎?我大跌眼鏡。

兩個男人很快就寒暄起來,沈暢把我拉到一邊,小聲道:“平安夜我要跟莫野過,正擔心你一個人沒著落呢,現在你哥來接你了,實在是太好了。”

“你們兩個……”我詫異地看了莫野一眼,他的眼神依舊冷漠得要命,“你們兩個進展得怎樣?”

沈暢壓低聲音,興奮地笑:“他說晚上要跟我好好談談。太好了,葉星,我始終相信愛情是可以爭取的,我現在簡直幸福得要死掉了。”

看到她這麽高興,我莞爾一笑:“那你們去玩吧,不用操心我,玩得開心點兒。”

沈暢抬頭四下張望一番:“咦?孟然回去了嗎?我記得他之前說過今晚要約你的。不過你哥來了,他的計劃又要泡湯了,你也不要那麽狠心,帶上他一起玩嘛!”

我搖頭:“他說有事先走了。”

沈暢困惑地嘟噥了一聲:“這個家夥,是不是有病啊?對你哥還吃醋。”

我無奈地笑了笑,我的心裏頭也有些疑惑,孟然看起來好像在吃醋,可是為什麽會這樣呢?我與葉明軒並不是親兄妹這件事,在這裏隻有極少的人知道,連沈暢我都還沒來得及告訴她。

沈暢看起來並沒時間聽我講葉明軒的事,她很快便與我告別,跟著莫野走了。

莫野開了一輛二手吉普,她上了他的車。

“葉星,聖誕節快樂,要開心哦!”沈暢朝我用力地揮手。

我看著駕駛位上莫野沉默冰冷的眼神,心裏沒由來有幾分不安,我其實一直很擔心,總覺得莫野是個危險人物。

“你們也要玩得開心點兒。還有,我的手機一直開機哦,有事給我打電話。”

“好的。”

沈暢朝我擠了擠眼睛,又拋了個飛吻,然後車子便載著她轟轟隆隆地走了。

03

四周雪花簌簌而落,天空不斷有煙花炸響。平安夜是個神奇的夜晚,在今晚,會有無數幸福的人收到聖誕老人的禮物,他們的願望都會在明天一一實現。

可是我的願望永遠不能。

我站在人來人往的酒吧門口,看著那俊美如漫畫少年般的男子。他凝視著我,沉默而溫柔,高貴猶如天神。

我有些難受地問他:“葉明軒,你是來找蘇雅然的吧?她就在酒吧裏,你進門左轉就能看見。”

葉明軒卻一把拉住我說:“不,我不是來找她的。小星,我有事想跟你談一談。”

“該談的,那天在KFC裏不是已經都談過了嗎?你還有什麽事?”我疑惑地看著他,“如果你還在擔心我會報複蘇雅然,那大可不必,我根本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興趣。”

葉明軒皺眉:“小星,你說話怎麽這麽刻薄?我找你是談別的事情。”

他有點兒生氣,一把將我拉到酒吧的屋簷下,以避開風雪:“你總是這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下這麽大的雪,還一直站在外麵。要是凍感冒了怎麽辦?而且穿得這麽少。”

這種責備真是讓我受寵若驚,那些他對我好的記憶已經太過遙遠,遙遠到我已經不適應這突如其來的溫暖。我壓抑住自己的哽咽,看著他說:“你有話就直說。”

葉明軒幫我撣了撣肩頭的雪花,無奈地歎了口氣:“我回去後考慮了很久,覺得還是不能讓你繼續在酒吧裏打工。小星,你把這份工作辭了好不好?你的學費和生活費我來負責。”他說著,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強硬地放在我的掌心。

我立刻拒絕:“我不要,我不想用那個男人的錢。”

葉明軒固執地拿卡壓著我的手:“這不是爸爸的錢,是我自己賺的。我的錢,你也不願意用嗎?”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眼中似乎有流光閃動。

我的心猛地一緊,趕緊垂下眼簾。

葉明軒繼續道:“你不用懷疑,我真的沒有騙你。我雖然還沒有畢業,但是我的油畫已經開始賣錢了……這些錢,都是我自己掙來的,你可以放心地花。”

“你……很有錢嗎?”我問。

葉明軒輕笑一聲:“也不算吧。就是這兩年畫的畫都賣了出去,價錢還算不錯……尤其是有一位收藏家,近一年來一直在收藏我的畫作,我每畫一幅畫,剛拿到拍賣公司,立刻便會被他買走,他也算是我的知己吧……”

我把銀行卡還給他:“你的知己的錢,我更不敢花。我會自己打工掙錢,不需要你的關心。”

葉明軒皺起眉頭:“小星,你為什麽這麽固執?”

“我就是這麽固執,又不是頭一回,你難道不清楚?”

我雙手背在身後,不肯去接。

“那到底要怎麽做,你才肯把錢收下?”他無力地問。

我看著他,做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我對他說:“除非,你今晚陪我過平安夜。”

說完,我有些後悔。

“好。”他點頭。

本來以為他會拒絕,沒想到他竟然毫不猶豫地同意了。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麽都沒說出來。

葉明軒身後不遠處,站著穿著白衣臉色青紫的蘇雅然,她的臉上帶著強烈的恨意,讓我不寒而栗,沒有辦法把眼前這張精致的臉和小時候偷偷給我送飯的那個小女孩聯係到一起。

“穿得這麽單薄,披上吧。”葉明軒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我的肩頭,由於我們倆是麵對麵站著,他並沒有看到蘇雅然。

“軒哥哥,你……”蘇雅然在身後滿是委屈地叫著他的名字。

“雅然,你怎麽在這裏?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家?”看到蘇雅然,葉明軒有些吃驚,“快點回去,一個姑娘家大半夜在外麵像什麽話?”

“軒哥哥,你忘記姐姐了嗎?”蘇雅然泫然欲泣,一雙大眼含著淚水盯著葉明軒,看得我都有些膽戰心驚。

她果然知道用什麽辦法才能真正地引起葉明軒的注意。

果然,葉明軒臉色一沉,帶了些不悅地說:“你先回去吧,我送葉星回家。”

“難道你……”蘇雅然倔強地不肯走,盯著我,像毒蛇一樣,恨不得把我的脖子咬斷,“都是你,你怎麽陰魂不散,你為什麽還要出現在我們麵前?”

“蘇小姐,我想你搞錯了,是你先出現在我麵前的。”我冷冷地看著她,絲毫不讓。因為我知道,如果我退讓了,我好不容易求來的這個平安夜就化作了泡影。

“葉星,你……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

她竟然質問我這個問題?我怎麽變成這個樣子,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不正是拜他們這群人所賜嗎?

我的好朋友,我的父母,我的哥哥。

“雅然,回去吧!”蘇雅然還想繼續說,卻被葉明軒打斷了,“今天過節,還是陪家人一起過吧!”

他說這話時,表情十分自然,雖然他眼中依然有著複雜的神色。我也明白,他仍然忘不了蘇星索,所以當他跟我在一起時,難免心中產生自責。不過,他這人向來當哥哥是當慣了的,這種責任感使得他克服了心理障礙,甚至做出一副高興的樣子,陪我過平安夜。

當然,他並不知道,這種事對我來說,其實是一種奢望。以前在家裏的時候,他總是跟蘇星索一起過平安夜,有時候也會帶上我和蘇雅然。但是上天作證,我多麽希望能跟他單獨過聖誕,我曾經在無數個平安夜裏許願,希望明天聖誕老人送我一個可以和葉明軒獨享的聖誕節,可這個願望一直沒有實現。然而,今天,這個願望竟然成了真。

最近老天爺似乎開始寵愛我了,這讓我受寵若驚。

而此刻,葉明軒就站在我的身邊,與我並肩前行。他就像漫畫裏走出來的美少年,有著亞麻色的頭發,英俊的五官。當他微笑著看向我時,似乎渾身都在發光。而周邊的一切都成了虛幻的背景,隻為襯托他的出眾。

“家人?軒哥哥,你真的隻當她是家人嗎?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這一年你……”

“雅然!”葉明軒打斷蘇雅然的話,“你看看你現在變成了什麽樣子,你認為你這個樣子,你姐姐會開心嗎?快點回家去,今晚我已經答應和葉星一起過平安夜了。”

“姐姐?你竟然跟我提姐姐,葉明軒,你真的還記得姐姐嗎?如果記得,你就不應該和這個殺人凶手在一起,如果記得,你就不會找她找了一年。你們倆都是一個樣子,不要臉,你們是兄妹啊,難道你還真想和她結婚過一輩子不成?”

她以為我和葉明軒在一起是**,實際上我們並不是親生兄妹。

原來她一直都不知道。

“雅然,我不準你胡說八道,我沒有忘記星索,但是,我也沒有忘記葉星是我妹妹,你不要再說了,你自己回家吧!”說完,他拉著我的手頭也不回的離開。

我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笑的是,他最後還是選擇了我,哭的是,他說他沒有忘記蘇星索。

既然沒有忘記,為什麽還會承認我這個妹妹呢?

我轉頭看了一眼蘇雅然,她站在原地,僵硬不動,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恨意。

葉明軒問我:“小星,你想去哪裏過平安夜呢?”

我腦子一片空白,還未從這巨大的幸福和幸運中清醒過來。想到之前在院子裏看到的那一幕,我心裏一動:“我們去放煙火吧!”

葉明軒欣然點頭,於是我們跑去街邊買了兩百塊錢的煙花。拿著煙花我又有點為難了:“要去哪裏放呢?”

葉明軒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他故作神秘:“一個好地方。”

他帶著我去攔出租車,可司機看到我們手裏拿著煙花,都不敢載。這是危險品,不能帶上車,最後葉明軒說道:“算了,我們就在這附近找個地方放吧!”

我立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我們去你說的地方。在哪裏,遠不遠?無論多遠我都要去。”

葉明軒笑了:“也不算太遠,步行大概要半個多小時,但是今晚天這樣冷。”他擔憂地看著我。

我立刻挺起胸脯:“我不怕,我們走過去,好嗎?”

葉明軒點了點頭:“隻要你不怕冷。”

我怎麽會怕冷呢?隻要跟他在一起,我就渾身充滿了力量。心髒狂烈跳動著,血管裏熱血奔湧,我從來沒有這麽激動過。

我們踏著積雪向前走,葉明軒把煙花拎在手中,把他的圍巾解下來,係在我脖子上。

柔軟的圍巾,帶著他的體溫,像暖爐一樣溫暖著我的心。他溫柔地說:“你穿得太少了。”

我的鼻頭有點兒發堵:“沒關係的,我不怕。”

葉明軒的語氣帶了點兒責備:“你呀,從來不懂照顧自己。你這樣,叫我們怎麽放心?”

本是一句無意的話,我卻聽得瞬間淚盈迫睫。我最近真是越來越沒用了,怎麽動不動就想哭呢?我扭過頭,不去看他,徑直往前走,直到自己的心情平複下來。積雪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雪花像精靈在指尖舞動,A市的冬夜清冷而幹燥,我的心熱得像放在火爐上烤。

我們都沒再說話,一直並肩向前走著。半個小時的路程在寒冷冬夜裏並不算太近,我卻覺得時間過得好快。真希望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這個男孩,他陪在我的身邊,溫熱的呼氣在黑夜中化作雪白的霧氣,他的眼睛美麗得像黑曜石一般。

我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原來,這是離我們學校不遠的一處廢棄宅基地。

“這裏原先有一片四合院,後來拆了,還沒來得及建新房,所以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這裏平時很少有人來,我沒事的時候就到這裏來畫畫。對於生活在A市的人來說,這裏應該算是一塊難得的清靜地。”

葉明軒帶我走過一處背風的牆,說道:“這個城市總是拆了建,建了又拆,聽說以後這裏會建一所小學。”

我略微有些遺憾:“那到時候這裏就不會這麽安靜了。”

葉明軒卻說道:“小學生也很好啊,小孩子很可愛。”

“小孩子很頑皮。”

葉明軒側頭看了我一眼,隨意答道:“頑皮也是一種可愛,你小時候也很頑皮。”

我的心“突突”直跳——他說我頑皮,是在誇我可愛嗎?一想到有這種可能,所有的不快一掃而空,我看著葉明軒,真正開心起來。

“我們來放煙花吧!”

美麗的煙花在天空中綻放成繽紛的花朵。我和葉明軒坐在避風的角落裏,四周的光線忽明忽暗,我的心中一片平安喜樂。

那一刻,我仿佛忘卻了所有前塵往事,忘記了身邊所有不愉快的事,而我跟葉明軒坐在一起,仿佛回到了快樂的童年。

可這時,葉明軒突然輕聲對我說道:“對不起,小星。”

“嗯?”

“對不起,那時我一時衝動打了你……很疼吧?”他說著,手指撫過了我的臉。

我渾身一顫。蘇星索墜下懸崖後,他曾衝上前來打了我一巴掌。他很憤怒,那一巴掌差點兒將我打下懸崖去。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再也沒有和我說過話。

而此刻,他卻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跟我說對不起。

我想起這些日子以來所受的委屈,所有人都認為是我殺死了蘇星索。我沒有辦法辯駁,隻能默默承受。那本是一個已愈合了的傷口,我也曾冷冷告誡自己要堅強,不過是一個傷口而已,把它塵封起來就不會再痛了。可此時,葉明軒非要來幫我療傷,於是我瞬間覺得傷口被重新撕裂開,真的好疼好難過。

我低下頭,沒有說話,拚命地壓抑自己,告訴自己不要衝動。

我貪戀他手掌的溫度,我貪戀這樣的溫柔,我生怕自己輕輕一動,這個虛幻的美夢就會從此消失。

是的,這是一個美夢,一個虛幻的夢。一定是聖誕老人覺得我可憐,所以才在平安夜將這個夢境送給我吧?我不要動,不要醒,我要沉醉其中永不醒來。

“小星,你還在怪我嗎?”他低聲歎息。

我終於忍不住了,問:“你……相信我嗎?”

葉明軒一愣,然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我的心情開始變得低落,並且越來越難過。

我仿佛也在懸崖下不斷地墜落,風聲呼嘯,雷電轟鳴,鉛灰色的雲層似乎凍住了一般。

“小星,你是有什麽苦衷嗎?”葉明軒突然側頭問我,他的目光溫潤如水,裏頭卻隱藏著沉重的傷痛。

“如果,我有苦衷,你會理解我嗎?”我問。

葉明軒頓了頓,最終,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突然淚流滿麵。

雖然蘇星索的死,像巨大的鴻溝橫亙於我們之間,可是,能得到他的諒解,能擁有一個跟他一起度過的平安夜,我此生無憾。

04

大學清晨的自習室格外安靜,冬日的暖陽突破了重重迷霧,將光線溫柔地灑在高大的梧桐樹上,給那些光禿的枝丫罩上了一層溫暖的顏色。蒼穹昊藍,空氣清寒,偶爾有不怕冷的小麻雀在枝頭啁啾,越發襯托出自習室的靜謐與溫馨。

我坐在桌前,翻看著複習資料,因為聖誕節過後便是緊張的期末考試了,為了明年的獎學金,我得努力奮鬥才行。

我已和葉明軒約定,如果這學期再拿到一等獎學金,他就留在學校陪我過新年。想到這裏,我心底忽然湧起了一陣溫暖。

平安夜那晚,他陪我走過了鋪滿雪花的街頭,我們在煙花下重歸於好,冰釋前嫌。雖然,在葉明軒的心中,我仍然隻是他的妹妹,但是,這樣已經足夠。經曆了這麽多的波折,一切又回到了原點,他對我的恨意如冰雪消融,我終於又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入他的生活,以妹妹的名義與他相處。

對於上蒼這樣的安排,我十分滿足,並心存感激。

對於葉明軒,我沒有資格奢求太多。這一點,我早已十分清楚。而且,對於任何事情都不要過於期待,否則,到最後痛苦的總是自己。

我拉回思緒,打開筆記本,打算上網查找資料。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陣低低的細語聲,原來是幾名女生在討論本市最近舉行的青年畫家油畫大賽的消息。

其中一名女生興奮地說道:“你們知道今年的全國青年畫家大賽的最終獲獎者是誰嗎?是葉明軒哦!他可是鼎鼎有名的校草,不僅人長得超級帥,而且創意和手法都是一流的哦!”

另外一名女生立刻發出了“嘖嘖”的讚歎聲,雙手托住下巴,做出一副心馳神往的模樣:“哇,他好厲害!”

之前那名女生立刻點頭:“是啊是啊!我還特地去參觀過那些獲獎作品。葉明軒的畫被送到了咱們市最有名的時間畫廊進行展示和拍賣,嘖嘖,好貴!”

“那是必須的,我也曾經在時間畫廊裏看到過他的畫,他的畫風真的好美豔!”

美豔?葉明軒的畫風是美豔的嗎?聽到這個詞,我略感詫異,於是立刻上網搜索了大賽的消息。青年畫家油畫大賽是一次高級別的賽事,參賽的是來自全國各地的青年畫家,所以它的影響力不僅覆蓋A市,也影響了全國,甚至在西方部分油畫專業人士眼中,也是小有名氣的。葉明軒能獲此殊榮,的確是很有本事。

我很快就找到了這次大賽的相關報道,而葉明軒那副被眾人追捧、並委托於著名的藝術之家——時間畫廊所拍賣的畫作,正超清晰地掛在國內某門戶網站的首頁進行展示。

我隻看了一眼,心便猛地往下一沉。

其實,我覺得那女生對這幅畫的評價並不十分準確,葉明軒的畫,並不僅僅是美豔,更多的是淒絕。

他這次獲得高獎項、並在社會上引起重要反響的作品,名叫《天鵝之死》。

還是以天鵝為主題的畫。自從蘇星索死後,葉明軒的畫裏從此隻剩下唯一一個主題,而他的世界,仿佛也隻剩下了她。在這一年多時間裏,他所作的每一幅畫中,都有一位由天鵝化身的美麗少女。她穿著雪白的芭蕾舞裙,烏黑的秀發飄逸如瀑,靈動的身姿輕盈似仙,渾身沐浴著聖潔的光輝,就好像雪花在風中起舞,又好像天鵝在空中徘徊。她是天使墮於人間,終又歸於天堂。

而眼前這幅《天鵝之死》,畫風一如既往,美豔淒絕,似乎在表達著他對蘇星索的痛惜與追憶。白色的天鵝,紅色的花朵,灰暗的永不消散的陰雲鋪滿整個畫麵,而那猩紅如罌粟般的色彩,玷汙了天鵝純潔的羽翼。它夭折於寒風之中,在血色裏綻放死亡的妖嬈花朵。

看著這幅畫,我心情沉重。從大賽的參賽時間來看,葉明軒作這幅畫應該就在最近。他對蘇星索的死記憶如此鮮明,看來時間的流逝,並沒有撫平他內心的創傷,就如同我一樣。

我產生了一種買下它的衝動。

我要買下這幅畫,把它帶離葉明軒的世界。

我很快撥通了時間畫廊銷售部的電話,對他們說道:“請把《天鵝之死》的報價告訴我。”

畫作的標價本來很高,不是我這個普通學生可以承受的。說起來,葉明軒還真是厲害,雖然這一年來他頹廢得厲害,但他那些單一主題的畫作卻以一種獨特的美,受到了業界的追捧,並先後在拍賣公司賣出了好價錢。他已儼然成為油畫界的一顆新星,可以憑借畫作獲得名望與金錢。如果他能畫更多的主題,相信應該還能賺得更多。

這一次,這幅畫因為獲得了大獎,所以價格更是不菲。不過,我在跟銷售人員進行交涉之後,最後卻免費得到了它。並不是我會砍價,也不是銷售人員與我交情好,而是畫的作者把那幅畫贈送給了我。

銷售經理告訴我,他把我想要買畫的意向告訴了葉明軒,然後葉明軒決定把那幅畫免費贈送給我,因為我已經是他的老主顧了。

是啊,我是葉明軒的老主顧,我收藏了他的許多幅畫,每一幅,都是關於天鵝的,每一幅都是葉明軒畫的。

蘇星索死後的一年多裏,我和葉明軒沒有再見過麵,可是我一直悄悄關注著他。他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變得很消沉,對任何事物都失去了興趣,隻畫一種畫,以天鵝為主題。

天鵝在湖麵翩翩起舞,天鵝與王子相親相愛,天鵝在花園中徜徉徘徊……

直到,現在的這幅《天鵝之死》。

每一幅畫,都是他對蘇星索的追憶,他把那些往昔的歲月,用懷念的畫筆描繪出來,然後再當做記憶處理掉。他的畫作一直擺在時間畫廊裏出售,而我以匿名的方式,收藏了他許多的畫作。現在,那些美麗的天鵝,都陪我住在31樓的寓所裏。

我在酒吧唱歌,確實掙了不少錢,但我平時過得很節儉。我攢下的錢,全部都買了他的畫。

“畫家很感激您一直以來對他的大力支持,而且這也是他最後一幅關於天鵝的畫作了,所以願意作為禮物贈送給你。”銷售經理在電話裏對我客氣地說道,“不過,由於這幅畫是免費的,所以不能送貨上門,請您親自到我們畫廊來取,好嗎?”

我放下話筒,心中有小小的雀躍,又可以看到葉明軒的畫作了,又可以近距離地觸摸他的思想了,真好!雖然這一年來我們從未碰麵,但我一直通過這種方式來感知他的靈魂。通過一幅幅油畫,我能感覺到他心情的變化,他的心路曆程,以及他的痛苦掙紮與絕望。

現在,他要把最後一幅關於天鵝主題的畫賣掉,那麽,他以後想要畫些什麽呢?這是否意味著,他已經從蘇星索死亡的陰影中走出來了呢?算算時間,他做出這個決定,大概是在平安夜之後。那麽,這當中是否跟我有一些關係?想到這兒,我心中忽如一夜春風來,枝頭都長滿了鼓鼓的芽。

我滿懷期待。

05

到達時間畫廊的時候,銷售經理早已經在會談室裏等我。

見到我,他很殷勤地把我引到座位上,並說道:“請你在此稍候,畫作馬上就給你送過來。”

我坐在椅子上等候,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畫作被兩名工作人員抬了進來。我趕緊站起身想要上前幫忙,可這時我看到他們的後頭還跟了一個人。

是葉明軒。

“這一年來,你在我們這裏買了不少葉先生的畫,葉先生說無論如何都想見見你……”銷售經理解釋了幾句,便禮貌地與工作人員一起退了出去,把空間暫時留給畫家和他的主顧。

這是一場毫無預兆的重逢。葉明軒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也有些慌亂。我買這些畫作,一直以來都是匿名的,葉明軒並不知道他的畫都賣給了我。可現在,這個事實突然被揭穿,我與他再次猝不及防地相遇!

“小星,原來是你!原來,我最大的主顧竟然是你……”葉明軒在巨大的驚詫過後,眼中突然充滿了憤怒與不解,“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一下子慌張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難道要我對他坦誠明言?葉明軒,我隻是因為思念,我隻是因為渴望,我隻是想更接近你一點兒。這一年多來,我其實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可是,我明明知道他心中隻有蘇星索,而我在他的心目中,不過是妹妹而已。

我能把這些難以啟齒的心事對他訴說嗎?到時候得到的回應,大概也隻有羞辱和傷害吧?所以,此時我能提供給他的回答隻有沉默。

然後,葉明軒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眼中神色複雜,語氣卻帶著一絲淒涼:“一直以來,我以為有人懂得我的心情,以為這世上竟然還有一個人與自己心意相通,所以才想要見一見他……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是你。小星,你這是在戲弄我嗎?”他說完苦笑起來,讓我滿心驚惶。

我說道:“葉明軒,你聽我解釋!其實我跟你一樣,也很想念星索姐,而這些白天鵝,都是她的化身對不對?我買你的畫,隻是因為這個原因,你千萬不要誤會……”

“誤會?是我的誤會嗎?”葉明軒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我,“想念她,竟然會把她從懸崖上推下去?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你買這些畫,其實是為了幫我振作呢?”

我啞口無言,隻能呆呆地看著他。

葉明軒繼續說道:“小星,你一直隱瞞真相,說自己有不得已的苦衷,這些我都相信你,也不想逼你。可是,到底是什麽原因導致了蘇星索的落崖呢?你為什麽就不能把真正的原因告訴我?蘇星索真的不是你殺的嗎?”

聽到他的疑問,我的心髒像是被重錘擊中,嘴張了張,卻還是隻能以沉默相對。

無法開口,無法辯駁。那個秘密,永遠隻能埋葬在我一個人心底。

我還記得那個平安夜,他點頭說信我,原來也隻是敷衍嗎?

想到這兒,我的心更加難過起來。

葉明軒的眼神,帶著絕望,帶著瘋狂,他仍然對這件事持有懷疑吧?他並沒有完全信任我。我用了幾倍的努力去賺錢,去買他的畫,最終換來的結果竟然是這樣。我不乞求他能理解我,但是這樣的誤解,讓我沒有辦法接受。

意識到這一點,我的心仿佛被一把鈍刀狠狠紮中,然後,開始了一點一點地緩慢切割。所謂淩遲,也不過如此而已。

葉明軒的表情更加痛苦起來:“小星,求求你,告訴我,為什麽要殺她?她對你一直那麽好,你也很喜歡她,不是嗎?我不明白,我一直都想不明白……”

想到這兒,我突然激憤無比,那埋藏於心中多年的話,終於在此時衝口而出:“因為我……我喜歡你!”

話音剛落,我立刻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因為葉明軒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極大,就好像見到了鬼一樣,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失去了所有血色,就連聲音也在微微顫抖:“你……你剛才說什麽?”

我閉上了眼睛,像飛蛾撲火般決絕地說:“葉明軒,你問我為什麽?我現在就告訴你,因為我喜歡你,我一直喜歡著你。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就喜歡著你,我不要你當我的哥哥,我要跟你在一起……”

這下,葉明軒不僅聲音在顫抖,連握著畫的手也開始劇烈顫抖了。

他滿目震驚,在費力掙紮了一會兒之後,斷斷續續說道:“這……原來……可是,那並不構成你殺她的理由啊?”

他竭力抬起眼睛看著我,似乎滿心委屈。

我的心卻在那一刻碎成了粉末。他自始至終並沒有信任過我。

如果這是上天設下的一局棋,我就是一顆棋子,被限在預設的結局裏,走不出去,也無法逃離。

會客廳裏一片死寂,兩個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旋渦裏。

最後,葉明軒像是失了魂魄的木偶般離去,搖搖晃晃消失在我的視野裏。我閉上眼睛,不去看他的背影。我知道,那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來的一丁點兒信任,再一次無情地被毀滅了。

我就這樣再一次失去了他。我雖然對他表白了,可他根本沒有給我一絲回應,仿佛壓根兒沒有聽見我說的話,也沒有興趣回應我。

就算一直默默地支持他又怎麽樣呢?就算一直偷偷地愛慕他又能如何呢?在他眼中,我始終隻是妹妹,而且是那個任性地毀了他幸福的人。即便,我們真的曾經因為畫畫而接近過,真的因為畫作而心靈交流過,可是在今天之後,我的一切努力都重歸於零。

他再也不會答理我了吧?

天底下最自作多情的人大概就是我了。我覺得,我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