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餐廳裏蔣臣和白靜苒還沒有回來,唐曉言讓我去看看白靜苒怎麽還沒回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和白靜苒討論一下先來後到的問題,她覺得我在白靜苒之前認識林子崢,所以林子崢是我的。

我不知道唐曉言是怎麽生出這樣的邏輯來的,但是我知道如果叫來了白靜苒,她們肯定是要吵起來的。我不想去找白靜苒,唐曉言在桌子底下踹我,踹得我無可奈何了,隻得起身。

我來到洗手間門口,還未進去,就聽見了蔣臣和白靜苒爭執的聲音,不由得停下腳步。

白靜苒和蔣臣在爭什麽?

洗手間裏,洗手台前,白靜苒說:“我從來不覺得追求幸福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如果你真的喜歡了了,就不要錯過了她。蔣臣,你為她做了那麽多的事,為什麽不承認你喜歡她?”

蔣臣冷聲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白靜苒哼笑一聲,說:“海安娛樂公司的事情,是你安排的吧!我聽說,了了的這個劇最大的讚助商是你,你對她當真隻是出於朋友之誼嗎?蔣臣,你有私心。”

“白靜苒,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五年來你是怎麽過的我不知道,可我過得寢食難安,每一天都在煎熬裏度過。我不明白,為什麽你可以心安理得?你知道我從加拿大回來,什麽讓我最震驚嗎?不是城市的發展,環境的變化,也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你居然還在以若無其事的樣子,站在她身邊,從容地笑著,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白靜苒,你的心到底是什麽樣的?”

蔣臣沙啞的聲音裏說不清是憤怒還是痛苦,我站在門口什麽也沒有聽進去,白靜苒的話在我腦海裏不斷回旋,海安娛樂公司跟我簽約,是因為蔣臣?

這條路,即使在最難熬的時候,我也未曾找唐曉言父親幫忙,可是蔣臣為我安排好了一切。我當真以為是自己得以被賞識,當真以為自己有了那個能耐,我的劇本能夠被拍出來了,可是,原來這一切都是蔣臣安排的。

衛生間裏,白靜苒道:“我不想提五年前的事情,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人應該為未來而活,而不是執著於過去。蔣臣,如果你喜歡了了,就不要錯過她。畢竟這麽多年的朋友,有你照顧她我也放心。”

“白靜苒,到底是我有私心還是你有私心?五年前你就在利用我,五年後你還想利用我?了了天真,可是我不蠢,你們和林子崢之間的事情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不要把我扯進去。”蔣臣諷刺地說道。

“你們在說什麽?”衛生間門口,我走了進去,呆呆地望著蔣臣和白靜苒,他們倆幾乎是同一時間扭頭看我。

見到我,兩人的臉色立即變了。

蔣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驚慌地望著我,張嘴想要解釋什麽。白靜苒見到我臉色煞白,上前一步,擠出比哭還要難看的笑臉來。

“了了,你什麽時候來的?”白靜苒聲音都開始發抖了,不安地望著我問。

我定定地望著蔣臣,艱難地問:“簽約的事情,是你做的?”

“了了……”蔣臣說著,上前想要拉住我。

我臉色驟然變了,轉身就走,身後蔣臣急忙追了出來:“了了,你聽我解釋。”

我腦中亂成了一團,心底的怒火“噌噌”往上躥。我寧可自己不簽約,也不要他暗中幫忙。

餐廳裏,唐曉言纏著藍圖嬉鬧,一抬頭就看見黑著臉疾步走來的我和追來的蔣臣,他倆見狀愕然地站起來,問:“了了,怎麽了?”

我拎起包包就走,說:“我們走。”

蔣臣從後麵追來,臉色難看,我拎著包包堅持要走,唐曉言和藍圖不明所以地望著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蔣臣疾步上前,用力地抓住我,說:“了了,你聽我解釋。”

我用力地甩開他,轉身怒目視他,道:“蔣臣,不是每一個人都需要你的幫助,沒有你,我自己可以辦到,我自己的路自己走,用不著別人幫忙。”

蔣臣道:“我隻是想要幫你而已,我知道你自尊心強,所以我不敢告訴你。可是了了,我想要幫你,為什麽林子崢可以,我不可以?他可以辦到,我我可以做得比他更優秀。”

“那不一樣。”我怒吼一聲,憤怒地瞪著他。

他緊鎖著眉頭望著我,白靜苒急匆匆地趕來,站在唐曉言身旁,不安地望著我。

四周的人看過來,好奇地望著我們這邊。

我回過神來,紛亂的大腦迅速地整理出思緒來,然後疲憊地低頭搖了搖,抬頭看他,說:“蔣臣,你願意幫我,我很感激,可是這條路是我選的,我應該自己走下去。未來這條路就算要鋪,也是我自己親手鋪上去,你這樣的幫忙對我而言沒有半點兒作用。就像是在作弊一樣,考出來的分數也是不真實的,不應該這樣。所以,以後我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插手,謝謝。”說著我轉身就想走。

身後,蔣臣的聲音裏是掩不住的怒意,他偏執地說道:“那麽林子崢呢?他幫你就是對的嗎?你說這條路你要自己走,可是你寧可為了劇本去陪林子崢睡覺,也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忙?蘇了了,我可以幫你,你犯不著那麽低三下四地去糟踐自己!”

聞言,我如遭雷擊,扭頭怔怔地望著他,問:“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蔣臣怒聲道:“你在林子崢家中住了一個星期,林子崢讓葉琳幫你牽線搭橋,你這才得到了徐誌剛的指點,我說得有錯嗎?為什麽你寧可那樣糟踐自己,也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助?你想要成為編劇,我可以讓你成為一線編劇。你想要拍電視劇,我就讓你去拍,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幫你辦到。可是了了,你不該那麽對待自己,你這樣,何夕知道了會怎麽想?”

“閉嘴!”我怒吼一聲,失控地一耳光甩在他的臉上,憤怒地望著他,渾身氣得發抖。

我從來不知道現實可以被扭曲得這樣難堪,在蔣臣眼裏,我在林子崢家中的一個星期原來是糟踐,是陪睡,他把我當成了什麽?

他可以欺騙我,可以和娛樂公司合起來蒙騙我,我都不怪他,因為我知道他想要幫我,可是他不該侮辱我。

“我從來,從來沒有對不起自己,亦從來未曾改變自己。我對自己對何夕,毫無愧色,你想做什麽我管不著,可是蔣臣,你不該侮辱我,不要把何夕搬出來說事,你沒有資格!”我紅了眼睛,瞪著他一字一句地說著,眼淚奪眶而出。

末了,我轉身離開,穿過長長的餐廳往外麵走去。唐曉言和藍圖慌忙追出來,身後,白靜苒和蔣臣怔怔地望著我。突然,蔣臣轉身,挫敗地一拳狠狠地砸在餐桌上。

【2】

走出餐廳,唐曉言和藍圖追了出來攔住我。

餐廳門口,我手腳冰涼地站在那裏,眼淚滾滾而落,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藍圖摟住我,說:“別哭了,沒意思。”

唐曉言開車載著我們滿城市裏亂轉,藍圖安慰我不要再哭了,唐曉言也不知道該去哪裏。不一會兒,她把車開到一所高中學校門口停了下來。學校大門口白熾燈光耀眼,下課鈴聲響起,上晚自習的學生如潮水般陸續湧出來。

唐曉言打開車門走下去,望著洶湧的學生走神。我和藍圖從車內下來,望著那些嬉笑打鬧的學生,心裏突然空****的,一股史無前例的疲憊感卷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藍圖坐在車頭上,低頭抽出一根煙來。

唐曉言說:“給我一根。”

藍圖微微低頭遞給她一根,扭頭看我,問:“要不要?”

我搖搖頭,仰頭望著學校的大門發呆。

耳邊是放學後的喧囂,唐曉言和藍圖並肩坐在車頭抽煙。街燈下,藍圖仰頭長長地吐出一口青煙,凝望著眼前的街燈,良久吐出一句:“真是,沒意思極了。”

唐曉言有些煩躁,不耐煩地抓了抓頭皮,深深地抽了口煙,說:“我去跟蔣臣說清楚,不曉得他怎麽會有那種想法。”她說著扭頭看我,說,“了了,你也別放在心上了。”

我凝望著學校大門不說話,校門口學生陸續地走出來,他們笑著鬧著,臉上洋溢著青春。五年前我還和他們一樣,可是五年後,我們都變成了什麽樣。

我感到疲憊,因為生活就像脫軌的火車,不受控製。我們拚搏著,掙紮著,迷茫著,也不斷地失去著,失去我們所剩無幾的天真。

我疲憊地靠在藍圖的肩膀上,靜靜地凝望人漸漸變少的校門口,直到學校大門關起來,我沉沉地閉上眼睛,想著,如果一覺醒來,我們還在課堂上,那該多好。

我時常做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個地方,不斷地下沉,四周一片漆黑,悄無聲息。我驚恐地叫喊,拚命地掙紮,可是怎麽掙紮也無法逃脫。

生活的壓力,夢想的壓力,感情的糾葛,就像一張張網把我困在中間,不斷下沉。

那天回來後,我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繼續沉默地改稿。蔣臣給我打了十幾個電話,我把手機設成了靜音,後來白靜苒給我留言,大抵的意思就是為蔣臣求情。

我不知道蔣臣是怎麽知道我在林子崢家裏住了一個星期的,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把事情想成那樣,可是這段時間,我誰也不想見。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算是徹底地不問世事,直到馬小婉給我打電話,問我最近怎麽樣。她說公司最近很缺人,問我有沒有興趣去雜誌社上班,可以一邊上班一邊寫劇本,兩不誤。

我拒絕了她的好意,她八卦地問我跟林子崢怎麽樣了,然後她就開始數落林子崢工作狂已經成一種病態了。

“你不知道,他這幾天不是發燒沒有來公司嗎?身邊都沒有一個人照顧,公司裏幾個哥們也算夠意思,大家就商量好輪流去照顧他,結果你知道怎麽樣嗎?昨天,公司裏姑娘趙花花拎著熬好的清湯去找他,本來還好好的,可是誰知他吃著吃著突然停下來,嗬斥花花上星期排錯版,把花花罵了個狗血淋頭,愣是把人家姑娘給罵走了。我看啊,再這麽下去,估計是要給燒廢了。”馬小婉惋惜地說。

當馬小婉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腦海裏自動勾勒出林子崢喝湯訓斥人的樣子,不由覺得好笑。

馬小婉說:“對了,聽說你在他家幫忙帶了一個星期的小孩,有沒有見識過他的威力?是不是很難相處?”

我笑了笑,說:“還好。”

馬小婉不信地說:“肯定是不好了,唉,攤上這麽個主子真是不知道該好笑還是好氣。”

聊了一會兒,馬小婉掛了電話,我打開電腦繼續做事,可是敲著電腦,我想起馬小婉的話來,然後不由得開始擔心,他還好嗎?

想著想著,我有些放心不下,幹脆換好衣裳拎起包包去找林子崢。

【3】

八月底的傍晚已經有些涼意了,我穿著帆布鞋乘坐公交車來到樺林小區。

走在幹淨的小區裏,四周安靜極了,道路兩旁的路燈已經開了,照亮了前方的路。我站在林子崢家門口,按響門鈴,他家裏沒有燈,按了半天也不見有人來開門。我不由得皺眉,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樣貿貿然而來有些唐突了,因為也許他根本就不在家。

可是馬小婉說他已經幾天沒有去公司了,這麽晚了,如果不是在家又在哪裏?

我這樣想著,後退一步仰頭透著窗戶看屋子裏麵,裏麵一片漆黑,沒有燈光。

可能是不在家裏吧。

我這樣想著轉身想走,突然,門被打開了。我停下來,回頭看去,門內,他穿著白色的襯衣,鬆鬆垮垮的樣子,臉色憔悴極了,像是沒睡醒一樣。看見我,他愣了愣,定定地望著我,冷漠的眼眸裏慢慢地染上一抹暖色。

突然,他笑起來,沙啞的聲音透著莫名其妙的歡喜。

“我餓了。”他說。

小區的街燈下,薄光淡淡,他站在門內,身後是一片的漆黑,白色的襯衣很是搶眼,一臉倦容,看我的眼中一片溫暖。

突然地,我的心被什麽紮了一下,有些心疼。

“想吃什麽?”我走進去,就像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從容得沒有半點兒不安,“為什麽沒有開燈?”

我隨手打開燈,才發現屋子裏亂得簡直跟戰後現場一樣,茶幾上是吃過的餅幹空盒子,他安靜地跟在我身後,說:“什麽都可以。”

我打開冰箱,裏麵幾乎已經空了,除了一瓶花生醬,什麽也沒有了。

還真是幹淨。

我歎一口氣,轉身給他熬粥,說:“冰箱裏什麽也沒有了,粥可以嗎?”

“嗯。”他應一聲,跟在我身後,安靜地不再說話。

我拿出鍋子淘米加水,然後放在火上煮著,轉身看他。

在明亮的燈光下,我才發現,他的眼睛裏充滿了血絲。

我上前伸手摸去,不由得皺眉:“這麽燙,你量過體溫嗎?”

他說:“沒有。”

我頓時無語了,他是個生活白癡嗎?病成這樣了也不去看醫生,簡直跟個小孩子一樣。

我讓他看著粥,上樓去找藥箱,給他量體溫。

不一會兒,粥熬好了,他坐在餐桌前吃得有些急。不過是一碗白米粥,他卻吃得很認真。

我忍不住說:“你慢點兒吃。”

吃完飯,他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在客廳裏收拾屋子,然後將清出來的滿滿一袋子垃圾丟了出去,終於把裏裏外外都收拾妥當了。

收拾完,我累得半死,走到客廳打算跟他告別,卻發現他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走過去,蹲在他麵前,靜靜地看著他。

燈光下,細碎的頭發在他臉上留下一道剪影,陰影下他的輪廓顯得更加深刻。他的嘴唇很薄,即使是睡著了也是抿緊了的,卻意外地讓人覺得好看。

我正看著他,突然,他睜開眼睛,定定地望著我。

我回神,說:“你醒啦,屋子已經收拾好了,我先回去了。”

他突然皺眉,抿緊了唇望著我。我起身就走,看見他的表情不由得停下腳步,頭疼地扶額。

拜托,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讓我有一種遺棄了什麽東西的感覺,好像犯了什麽天大的錯一樣。

“我明天還會來的。”我說。

我明天還會來的,所以不要用一種被遺棄的眼神看我。

聞言,他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我於是起身離開。

離開林子崢家裏的時候,外麵已經一片漆黑。我往小區外走去,夜風陣陣,吹得人有些冷。我踩著帆布鞋,抱了抱肩膀,頭發被風吹開。

突然,口袋裏的手機響起來,我停下來,奇怪地拿起手機,來電顯示是林子崢。

林子崢?

我奇怪地接通電話,問:“怎麽了?”

電話那端是一片沉默,沒有聲音,我奇怪地看看手機,顯示正在通話,我於是問:“怎麽了?你聽得到嗎?”

為什麽沒有聲音?是通話器出了問題嗎?

我奇怪地想著,突然,電話那端林子崢低沉沙啞的聲音傳來,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像呢喃一樣。

他說:“你走之後,房子很空。”

我愣住,握著手機呆呆地一動不動,他的聲音像一根箭,貫穿我的頭顱,讓我的大腦頓時變得一片空白,裏麵隻有他的聲音。

夜靜靜的,我聽見自己不穩的呼吸聲,以及越來越快、越來越響的心跳聲。

他說:“你走了之後,什麽都是冷冰冰的。房子很大,很空,食物很淡,沒有味道,好安靜,就像世界被按下了靜音鍵,時間變得好漫長。”

悠長的小區裏,兩邊是鬱鬱蔥蔥的綠色植物,中間是鋪滿碎大理石的幽徑,身後是那棟造型別致的別墅。我呆呆地握著手機站在那裏,身後一個人影籠罩過來,熟悉的氣味撲鼻而來。

我握著手機愣愣地回頭,林子崢握著手機,就站在我身後。

路燈下,他單薄的襯衣在風中凜凜作響,深邃的眼眸裏是旋渦一樣的暗湧。我瞪大了眼睛望著他,耳邊風吹得樹葉嘩啦響,心跳得那樣激烈,那樣有力。

他聽著手機看著我,問:“蘇了了,是不是什麽病都可以治?那你幫我看看,這裏為什麽這樣空?”他說著抓起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

隔著單薄的襯衣,我感覺到了襯衣下滾燙的身體,以及那顆加速跳動的心髒。我嚇得想要抽回手,他用力地抓著我的手,定定地望著我,突然俯身吻住了我的唇。

一瞬間,心裏那片死海般的地方有東西破殼而出,我赫然瞪大了眼睛,震驚地瞪著他,抵在他胸口的手掌變得滾燙。

他是真實的,可是我宛如做夢。

林子崢親吻了我?

我猛然回神,推開他後退一步,驚慌地望著他,緊張得不知所措。他幽深的眼睛安靜地凝望著我,四周安靜到了極點,我下意識地後退著,猛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心開始怦怦亂跳,幾乎要跳出喉嚨了。

“我……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不知所措地望著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逃。

接著,我咬牙轉身,倉皇地逃跑。

身後,他的身影在燈光下顯得異常單薄,那雙握著手機的修長的手緩緩垂下來。

我腦中亂成一團,像要炸開來一樣,心跳得格外厲害。

一口氣跑出小區,我站在路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剛剛的一幕在腦海中不斷地閃過,我尚處於震驚中,還沒回過神來,所以腦中一片混亂。

四周一片寂靜,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那樣快,那樣瘋。我重重地喘著氣,回頭看身後,身後是悠長的碎大理石路,路的兩旁是整齊的白樺樹。

難道說,林子崢他,喜歡我?

【4】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整個人渾渾噩噩的,腦子裏亂得像炸開了鍋一樣,心跳得格外厲害。

到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泡在浴缸裏。隨著溫熱的水汽氤氳而上,我怔怔躺在裏麵,任由腦海放空,再放空。

直到客廳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嚇了一跳,心怦怦亂跳,望著客廳的方向,心像被繩子提到了嗓子口。

我裹著浴袍從浴缸裏出來,光腳來到客廳拿起電話,是唐曉言。

我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在來客廳的路上,我滿腦子都是林子崢。想著如果是林子崢打來的電話,我該怎麽回答?

我想隻有無言以對了吧!

除了無言以對,我實在是找不出別的辦法了。

可是鬆完這口氣,我又莫名地感到失落。

人總是矛盾的,想要,又不敢要,有時候連自己也無法弄明白自己的內心。我不確定我是否喜歡林子崢,可是被他喜歡,我不覺得厭惡,甚至有些歡喜,歡喜中夾雜著不知所措的驚慌。

“喂,幹嗎?”我接通電話問道。

唐曉言說:“明天出來吃個飯吧,蔣臣想見你。”

我握著手機,陷入沉默中。

說了吧,人是矛盾的。就像現在的我,跟蔣臣高中就是同學,是朋友,我、唐曉言、藍圖、白靜苒、何夕,是最要好的朋友。他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我雖然生氣,可是如果因此絕交,我又難以割舍。

友誼,對我們而言,彌足珍貴。

唐曉言說,誰都有犯錯的時候,就算是判死刑也應該給他申辯解釋的機會。她說,蔣臣並不知道我和林子崢之間的真相,所以才會產生那樣的誤會。

我問唐曉言,我跟林子崢的事情是誰告訴蔣臣的。

唐曉言沉默了很久,最後勸我:“了了,算了,都過去了,何必刨根問底?”

她這麽說的時候,我眼前瞬間一暗,沉聲問:“是白靜苒,對嗎?”

唐曉言又陷入沉默中,左右為難。

我們四個中間,唐曉言就像個活在童話裏的孩子,她把什麽都看得不重要,除了感情。她唯恐我們會長大,會改變,會四分五裂,所以她拚命地努力維持著我們之間的平衡。

她說,我們是朋友。

可是,朋友不是應該相互幫助的嗎?

唐曉言讓我想一想白靜苒的好,她說再壞的惡人也有善良的時候,再好的好人也有邪惡的時候,多想想別人的好,也就沒有什麽不可原諒的了。

她說:“了了,算了,都是命,誰叫當初遇見了她?”

我不知道白靜苒跟蔣臣說了什麽,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那麽做,可是唐曉言讓我去見見蔣臣,我答應了。我們失去的已經夠多,再也沒有什麽可以輕易地拋棄。

【5】

第二天,我來到約定的咖啡店門口,門外是露天的桌椅,不見唐曉言,隻有蔣臣。他穿著寶藍色的襯衣,卷著袖子,雙手握著咖啡杯,望著咖啡怔怔出神。金絲眼鏡下雙眼微微垂下,顯得格外安靜。

我走過去,坐下來,他像是被驚醒,抬起頭來,見到我笑起來,問:“喝什麽?”

“隨便。”我說。

他於是抬手叫了服務員過來給我點了杯摩卡。

他握著杯子,薄唇微微抿起,道歉道:“對不起,了了。那天,我不該那麽說的。”

這時,服務員端著咖啡過來,我垂眸拿勺子攪拌著咖啡,淡淡地說:“沒事。”

其實過去這幾天裏,他說的話我已經沒有放在心上了。我素來不是個擅長記仇的人,何況我跟他是朋友,他做那一切也都是為了我好。

我抬頭看他,笑起來,說:“其實話說開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如果真的覺得愧疚,就請我們吃頓飯吧,從你回來到現在,你都還沒有好好地請我們吃一頓飯。”

氣氛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蔣臣笑道:“好啊,沒問題,時間你們定,什麽時候都好。”

我笑望著他,說:“可是蔣臣,如果以後你有什麽想知道的,可以直接來問我。”

蔣臣有些不好意思,說:“對不起。”

我笑了笑,舉起手裏的咖啡,說:“這頓你請。”

蔣臣笑起來,說:“沒問題。”

坐在咖啡店門口,遮陽傘下清風徐徐,我跟蔣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聊著聊著,他突然問:“可是,了了,你跟林子崢是怎麽回事?你喜歡他嗎?”

提到林子崢,我就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臉頰不由有些發燙,心虛地笑著說:“我們是朋友。”

蔣臣沉吟一聲,說:“其實那天之後我找人查過林子崢,雖然《緋聞先生》是他創辦的,但是他並不是經常在公司,他背後的實力是什麽我也不大清楚。這個人藏得太深了,了了,我不建議你跟他來往的。”

我有些愕然地望著他,沒想到他居然會去查林子崢。

旋即,我回神,沉默片刻,說道:“蔣臣,你關心我,我很感激,可是我跟誰談戀愛,跟誰在一起,那是我的選擇。就目前而言,我跟林子崢之間什麽都沒有,但,蔣臣,你知道嗎?林子崢總是讓我想起何夕。我和他的第一次見麵,就是上次唐曉言開車帶我去北戴河玩,我錯把他當成了何夕,在街邊抱著他哭得一塌糊塗。”我說著抬頭看他,靜靜地說,“沒想到回來後,又因為我和你的一頓飯而成為八卦周刊的素材,從而真正結識了他。那之後,我發現,就連相處的模式,我們之間都像極了當初何夕和我。有時候我會產生一些非常荒謬的想法,我想,也許他是何夕派來的,也許何夕並沒有死,他隻是整容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可是我同時又清楚地知道,那些隻是小說裏的幻想情節。何夕是何夕,林子崢是林子崢,A就是A,B就是B。”

蔣臣凝眸望著我良久,問:“你喜歡上他了?”

我說:“我不知道。”

蔣臣低頭喝咖啡,緊鎖著眉頭不說話,我也陷入沉默中。

突然,蔣臣說:“我以為在你心裏是沒有人能夠取代何夕的。”

他這樣說著,我有一種背叛了何夕的感覺,頭低得更加厲害,握緊了杯子,不知道該說什麽。

蔣臣說:“這樣也好,活著的人終歸是要活下去的。如果何夕在天有靈,也不會希望你一輩子活在他的陰影裏吧!可是,了了,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林子崢騙了你,或者你已經無處可去,就來找我。就算全世界背離你,我也會永遠守護著你,代替何夕守護你。”

我錯愕地抬頭看蔣臣,驚愕又不確定地望著他,他斯文秀氣的臉上露出微笑來,說:“何夕辦不到的事情,我想替他辦到,可是現在你需要的不是我。”

他的話令我腦中一片空白,耳邊“嗡嗡”地響。

時間好像按下了靜音鍵,我驚愕地望著他,有些無法消化他的意思。

蔣臣喜歡的人不是白靜苒嗎?

可是,他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代替何夕照顧我?

他對我,到底是什麽感情?

我突然想起他回國後見的第一個人是我,而不是白靜苒,那個時候我就感到奇怪,直到現在。

我故作誇張地擠出笑來,說:“蔣臣,你不要說這種容易產生歧義的話,你跟何夕關係好我是知道的,你想要以朋友之誼代替他照顧我,我也可以理解,但是拜托你以後不要說這種話了,搞得你好像喜歡我一樣。”

蔣臣笑起來,半真半假地說:“要是跟你說我本來打算娶你的,你會不會嚇掉下巴?”

“別說這麽恐怖的話,何夕要是知道了,非得從棺材裏蹦出來揍你個半死。”雖然嘴上這麽說了,可是我的心裏虛得更加厲害了。

搞什麽啊?

蔣臣喜歡我?

開什麽國際玩笑?

他喜歡的人不是一直是白靜苒嗎?

蔣臣朗聲笑起來,眼鏡下柳葉般的眼睛深沉地凝望著我,說:“開玩笑的,雖然我永遠變不成何夕,可是了了,你可以把我當成何夕。如果有什麽事,你可以來找我。我希望你明白,有一個人永遠在這裏,守護你,你可以當這是出於朋友之誼,也可以當我是想要為何夕做點兒什麽。”

我笑著說:“何夕有你這樣的朋友,此生無憾了。”

蔣臣依舊笑著,隻是眼神裏多了一份蕭索和悲傷,輕聲道:“此生無憾了嗎?”

他說著低頭拿起杯子,咽下大口苦澀的咖啡。

【6】

蔣臣的一番話,讓我好不容易稍微平靜了一點兒的心情又開始翻騰不已。

和他分開後,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蔣臣說要一輩子照顧我的時候,我竟然是那麽害怕,那麽擔心,不知道以後兩個人的朋友關係要如何自處。可是,昨晚林子崢說著近似表白的話,並且出其不意地吻了我的時候,我是欣喜的。

雖然最後我也慌亂地逃走了,但是,似乎那是因為,我怕麵對自己的真心,我怕自己會控製不住,投入到那個溫暖的懷抱中去。

我怕自己真的背叛了何夕。

但是,蔣臣說,活著的人終歸是要活下去的。如果何夕在天有靈,他也不會希望我一輩子活在他的陰影裏。

一瞬間,心裏那片死海般的地方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我忽然變得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林子崢。

一回到家,我就坐在沙發上,打開手機,怦怦直跳地看著手機上林子崢的號碼。我感覺身體裏每一個細胞都在跳躍,都在歡呼呐喊,仿佛撥通這個號碼,我便能到達我渴望已久的彼岸。

如果我告訴他,那天晚上他說的話令我感到高興;如果我告訴他,我想要和他在一起;如果我告訴他,他讓我感到溫暖,他會怎麽說?

我們會在一起嗎?

懷揣著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我終於鼓起勇氣,撥通了林子崢的號碼。

心怦怦亂跳,電話撥出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漫長的等待,直到電話那端電話被接通,我激動地張嘴,喊出他的名字:“林子崢,我……”

“了了?你找子崢?等一會兒,他剛剛出去了。”電話那端傳來白靜苒的聲音。

沙發上,我握著手機的手頓時僵住,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那些激動,那些忐忑,連帶著那些希望,瞬間冷凍結冰,我目光發直,呆呆地問:“白靜苒?”

白靜苒?

為什麽接電話的人會是白靜苒?

這時,白靜苒的聲音再次傳來,她說:“了了,你有什麽事情嗎?我幫你轉告他。對了,唐曉言說你跟蔣臣和好了,怎麽樣?你們倆現在是個什麽情況?我跟你說啊,我覺得蔣臣好像喜歡上你了,一個男人肯為一個女人做那麽多的事情,除了喜歡,我想不出別的道理。我覺得蔣臣挺好的,了了,要不然,你們倆就在一起得了,反正都是老同學,知根知底,而且蔣臣家境也挺好的,多少姑娘求之不得地想要跟他在一起。”

不知道為什麽,白靜苒的這些話在我聽來格外刺耳,我有些生氣,不,是憤怒。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感到憤怒,也許是因為她說的這些話,也許是因為她做過的那些事情,也許是因為此時此刻,她正拿著林子崢的手機跟我說話。

為什麽林子崢的手機在她的手裏?

為什麽接電話的偏偏是她?

我握緊手機,隱忍著,胸膛裏一陣一陣地絞痛,我問:“白靜苒,你是不是喜歡林子崢?”

白靜苒輕聲笑起來,坦誠地說:“是。”

她的回答令我潰不成軍,丟盔棄甲,逃一般地飛快地掛斷了電話。許多念頭在腦海中閃過,我想要質問白靜苒,為什麽世界上有那麽多人,為什麽偏偏每一次她選擇的人都是我所喜歡的?

何夕是這樣,林子崢也是這樣。

可是這樣的念頭很快又被我自己掐滅了,誰都有追逐的權利,愛情本來就是一場競技賽。林子崢不是屬於我的,她有爭取的權利。

隻是,我不開心,不甘心,可是又不知所措,除了逃避沒有辦法。

那天,我像失了魂一樣在屋子裏亂轉。後來,我打開了電腦,可是看著裏麵的文檔,視線變得恍惚,做什麽都提不起勁來。然後,我隻好抱著薯片,在沙發上看電視。可是電視裏的人哈哈大笑著,我並不覺得有什麽可笑的,隻知道茫然地望著電視裏的人。

我悲觀地想,也許,林子崢已經和白靜苒在一起了。可是,昨天晚上是怎麽回事?

是我的幻覺?或者是一場夢?

還是說,僅僅一晚上的時間,他就選擇了白靜苒?

我被自己這樣的念頭擊敗了,整個人變得更加沒有精神,萎靡不振。

因為在乎,才會變得患得患失,就像現在的我。

當夜幕漸漸籠罩這座城市,寒冷一寸寸侵襲而來,我像失去水分枯萎的花蜷縮在**,靜靜地望著眼前。黑暗的影子漸漸從窗外爬進來,吞噬房間。

我坐在一片黑暗中,許多畫麵在腦海中閃過,都是關於他。

我想,藍圖說得沒錯,我就是個逃兵。

我沉沉地閉上眼睛,感覺很冷,卻隻能用力地抱緊自己,把自己縮成一團。

空寂的房間裏寂靜得隻剩窗外呼啦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