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世界一片灰白

你說你喜歡下雪的冬季。

你在那時到來,在那時離開,在那時欣喜,在那時悲傷。

你說,你把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交付給了這個季節。

可是這個季節留給你的,除了冰冷,還是冰冷。

(1)

餘錚的話,將鬱寒拉回了隻有快樂的童年回憶。

他和餘音繞的童年裏隻有五彩繽紛的泡泡和絢爛的彩虹,他們喜歡就會擁抱在一起開懷大笑,不喜歡就會立刻表現出來,鬧不愉快就會打一架,從來不會有意退縮,不會刻意隱瞞,不會故意沉默。

鬱寒記得,自己和餘音繞剛剛成為朋友的第二天,他就在過道裏聽見了餘錚在家裏罵餘音繞的聲音。

鬱媽媽也聽見了,她擔心餘音繞會被嚇著,趕緊敲了敲門。

餘錚頂著一張大花臉出來開門,嚷道:“幹啥呀?幹啥呀?”

看到是鬱寒的媽媽,餘錚愣了一下,說:“小吳啊。”

看著餘錚被水彩筆塗滿的臉時,鬱寒和媽媽都知道了為什麽餘錚要罵餘音繞。鬱媽媽憋著笑,問:“老餘,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你先等著啊,我先教訓教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

“媽媽!”鬱寒連忙拉住媽媽的衣服,想要她阻止餘錚教訓餘音繞。

鬱媽媽趕緊進去拉著餘錚,說:“孩子淘氣,你別真動手打孩子。”

“我今天頂著這張臉去工作了一天!盡被笑話!我不打她,我……”餘錚氣不打一處來,餘音繞蹲在牆角抱著自己縮成了一團。

鬱媽媽看著心疼,對鬱寒說:“快把妹妹帶出去。”

鬱寒聽了,撒開腳丫子跑過去,抓著餘音繞肉乎乎的小手,低聲哄道:“小繞,小繞,我們去吃糖吧,可以吹超人泡泡的糖。”

餘音繞弓著背站起來,任由鬱寒拉著她的手。鬱寒把餘音繞帶到外麵進了電梯,餘音繞還垂著腦袋不肯說話。

鬱寒用短小的胳膊摟著餘音繞的肩膀拍拍她,安慰道:“小繞,別怕啊,我把你帶出來,你爸爸就打不著你了。”

垂著頭的餘音繞忽然“撲哧”笑了一下,然後在電梯裏跺著腳大笑了起來。

鬱寒一頭霧水,不明所以地看著餘音繞。

餘音繞搖晃著鬱寒的胳膊,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鬱寒,你都不知道我爸爸有多笨!哈哈哈,你覺得我畫得好嗎?畫得好不好呀?”

鬱寒被餘音繞的沒心沒肺折服,他故意嚇她:“你爸爸剛剛差點打你!”

隨著“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餘音繞昂首挺胸地走出去,說:“我爸爸才不會打我呢,他隻會凶巴巴地教訓我、罵我,我都習慣了,以前會害怕,現在根本就不會害怕。我隻要一裝出很委屈的樣子,我爸爸就不會罵我了。”

“你個鬼靈精。”鬱寒跟在她身後走著。

餘音繞不以為意,轉身朝他攤手:“能吹成超人泡泡的糖呢?”

“我帶你去買。”說著,鬱寒跑到了前麵,去了小賣部。

他們兩個一起吹著泡泡,一起走在夕陽下。

迎麵走來一對情侶,彼此挽著手有說有笑。餘音繞一直看著他們,等到他們走過去,餘音繞還在扭頭看著。

直到那對情侶走遠,餘音繞才回過頭來,目光斜斜地落在鬱寒搖擺的手上。她回想起剛剛那對情侶親密的模樣,笑著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鬱寒的手心被餘音繞蹭得癢癢的,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很大的性別意識,餘音繞拉著他,他特別高興,反過來把餘音繞的手拉得緊緊的。

青梅竹馬的童年,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所以我們一起手牽手高興地回家。

那個時候,他們多勇敢。

餘錚講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直到鬱寒沉沉地睡過去。

第二天,鬱寒醒來,餘音繞還在昏迷中。他坐在床頭陪著她,手裏擺弄著她的手機,然後長摁開機鍵,將手機開機。

裏麵有很多燕琛發來的短信,鬱寒一條一條點開看——

小繞,我已經到美國了。我打電話給你,你關機了。你說……分手,是嗎?我想跟你說清楚,我等你電話。

2012年12月21日19:02

美國的夜晚和中國一樣,小七很想你。

2012年12月21日21:00

小繞,你怎麽了?一直沒有開機。我想跟你說說話,說完了,你還要分手,我可以答應你。小繞,對不起,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可是我怕拖累你,欺騙了你是我的不對。

2012年12月21日23:09

你睡了吧?要好好的。晚安。

2012年12月22日00:01

早上好,小繞,記得吃早餐。你關機時間太久了,我很擔心你。

2012年12月22日07:00

……

鬱寒一遍遍看著,嘴角滑過一絲冷笑。燕琛擔心的人到現在還沒醒過來,而這一切都是燕琛自己造成的。鬱寒握著手機走了出去,手機屏幕上顯示“撥號中”。

燕琛看到手機屏幕上顯示餘音繞的電話號碼,連忙跑出了燕小七的病房。

兩個昔日的兄弟,站在看似相同的位置,心裏也裝著同一件心事。

燕琛一接通電話,就忍不住問:“小繞,你還好嗎?”

鬱寒沉默了片刻,說:“她很好。”

“鬱寒?”

“是我。”

“小繞呢?小繞怎麽不接我電話?”燕琛問。

鬱寒故作輕鬆,說:“她啊,不想聽唄。”

“她還在怪我是嗎?”燕琛有些失落。

“沒有,怎麽會?”鬱寒笑著說,“她沒有怪你。倒是那天,得知你走了之後,她拉著我和林默去狂歡了一場。哦,忘了跟你說,小繞已經跟你說分手了是吧?既然她跟你說了,你就不必再打電話過來了。”

燕琛大抵知道了鬱寒的用意,他冷冷地說道:“我打電話是要跟小繞講話,不是你。”

鬱寒忍不住譏笑:“你有資格跟她講話嗎?燕琛,餘音繞她現在啊……”他將手機湊到唇邊,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訴燕琛,“是我的女朋友。至於你,還是忘了她吧。”

燕琛感覺全身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冰冷徹骨。

“你是不想讓我再接近她了吧?鬱寒,你的城府……可真深。”燕琛一語戳穿鬱寒的用意。

鬱寒笑而不語,過了很久後,他才說:“不,燕琛,我從來坦坦****,以前不想麵對是怕給她帶來困擾,現在不會了,我會正視我的感情,抓牢她、守候她。我不是不想讓你再接近她,我是不會再把她丟給你了。燕琛,你自己做的不後悔的決定,就自己承擔後果吧。”說完,不等燕琛回話,鬱寒就將電話掛了。

掛斷電話後,他覺得一身輕鬆。

(2)

鬱寒覺得自己撒下了一個彌天大謊,可他並不後悔。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自己想要說的,他從來沒有像這樣坦然過。

他不想再把餘音繞交給任何人,他想要自己來保護她,就像小時候一樣。

他錯過她……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久到差點失去了她。

燕琛失魂落魄地走進了病房。

燕小七躺在**關切地問他:“哥哥,你沒事吧?小繞姐姐跟你說什麽了?”

燕琛笑笑,柔聲說道:“小繞讓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你,等你好了,把活蹦亂跳的你帶到她麵前去。”

燕小七微笑著,笑容帶著疲憊,但很溫暖:“好,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

燕琛無聲地笑笑,心裏滿是酸澀。

時光啊,終於要將我們分開了。

鬱寒回到病房,守在餘音繞的病床前。他握著餘音繞的手,靜靜地坐著,偶爾看看她的模樣,偶爾親吻一下她的指尖。

“小繞,你快醒過來。醒來後我帶你去看大海,帶你去看大雪,帶你去看所有美好的風景……隻要你能醒過來。”他吻著她冰涼的手指,聲音溫柔到能滴出水來。

昏沉中的餘音繞像是能聽見鬱寒的聲音,可是她又覺得遙遠至極,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傳過來的。她置身在白茫茫的世界裏,想要伸手觸摸聲音的來源,卻怎麽都觸摸不到。

鬱寒忽然感覺餘音繞的手指在動,她的手指在探索著什麽,輕輕撫摸著他柔軟的唇。

鬱寒有些激動,他抓著餘音繞的手握得更緊了,他喊道:“小繞,小繞?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餘音繞的腦袋動了一下,她的手指輕輕拂過鬱寒的臉頰,微微啟唇:“我……我看不見。”

鬱寒急忙俯下身去,摟著餘音繞,說:“沒關係,你聽我說,你現在因為受傷,眼睛蒙著紗布,所以才看不見的。等你的病好了,醫生把紗布取下來,你就可以看見了。”

餘音繞抿抿幹裂的嘴唇,問:“燕琛呢?”

心被狠狠地紮了一下,鬱寒捂著忽然劇烈疼痛起來的胸口,忍著情緒的波動,說:“他在美國,他很好。”

餘音繞彎曲手指,輕輕握著鬱寒的手,說:“鬱寒,我渴。”

“好好好,你等我一下,我去叫醫生過來,我還不知道你能不能喝水。”鬱寒將餘音繞的手放在棉被上,跑出去叫來了醫生。

醫生查看了一下餘音繞的身體情況,給她開了一瓶葡萄糖,讓鬱寒先給她喂些葡萄糖。

鬱寒端著小碗,用小小的一次性勺子給餘音繞喂葡萄糖,一邊喂,一邊說:“醫生說暫時不能喝水,我給你喂葡萄糖,甜的,特別好喝,你就像吃糖一樣。”

餘音繞像一隻乖順的小綿羊,她舔舔唇上甘甜的葡萄糖,問:“我什麽時候可以拆紗布?”

“你不要著急,安靜地等著就好,隻有安安靜靜地等著,你的身體才會很快好起來。”

鬱寒的話讓餘音繞漸漸地安下心來。

晚上,餘錚、薛晴,還有林默,都來輪流照顧餘音繞。

薛晴擔心剛輸完血的鬱寒的身體,想讓他去休息。鬱寒做出噤聲的手勢,示意她不要讓餘音繞知道這件事情。薛晴難過地看著鬱寒,心裏不住地歎氣。

“爸爸,我的手機呢?我可不可以給燕琛打個電話?我還想聽歌。”餘音繞躺在病**,軟綿綿地說道。

“手機出車禍的時候摔壞了,剛剛鬱寒已經跟燕琛打過電話了,沒有打通。你想聽歌啊,爸爸放給你聽?”餘錚自顧自地說,“我還是不放了,爸爸手機裏麵的歌你們年輕人不喜歡,還是讓鬱寒和默默給你放歌聽吧。”

鬱寒選了一首愛戴的《聽雪》。他把手機放在旁邊的空床位上,音樂在安靜的病房裏響起。

愛戴的聲音很深情,餘音繞聽著聽著,就回憶起了和燕琛的過去,第一個冬至他們在一起,第二個冬至他們分離。

她到現在都還能想起燕琛初次落在她唇間的吻,就像跌入湖水的花瓣,清清涼涼。

餘音繞躺在病**,喃喃道:“我好想去看一場大雪啊……”

病房裏的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她很想去看雪,可她什麽也看不見了。

餘音繞需要休學,眼睛好起來後才能回學校,學校給餘音繞保留了學籍,她可以隨時回去辦理返校手續繼續念書。

鬱寒替餘音繞辦好了所有的休學手續,在回醫院的時候,卻在停車場見到了一個麵熟的女人。

他是認識她的,以前見過一麵。

“孟阿姨。”鬱寒遠遠地叫出女人的名字。

女人詫異地回頭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說:“你……你是小繞的朋友?”

不錯,這位孟阿姨就是餘音繞的親生母親孟苒。她曾經回來爭取餘音繞的撫養權,和餘錚大吵了一架。

“您怎麽會在這裏?”鬱寒問。

孟苒看了看開車送自己過來的丈夫,說:“我聽說小繞出車禍住院了,我是來看她的。”

“您現在最好先不要進去。”鬱寒知道孟苒去見他們的後果會是什麽,“餘叔叔也在病房裏,您現在去的話,免不了一場爭吵,這對小繞的病情沒有什麽幫助。”

孟苒缺席了餘音繞的成長過程,她不知道怎麽做一個合格的母親,隻要女兒拒她於千裏之外,她就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堅強堡壘,變得不知所措。

“孟阿姨,您不介意跟我找個地方聊聊吧?我覺得,您有必要知道小繞的很多事。”鬱寒想暫且緩下孟苒探病的心思,最好再找一個餘錚不在、餘音繞心情好的時間過去。

孟苒答應了下來。他們找了一家咖啡廳,鬱寒給孟苒講述了餘音繞的成長,包括她如何喜歡燕琛,如何在寒冷的冬季裏遍體鱗傷。

(3)

孟苒聽完,陷入了沉默。

“關於您的事,她給我講得很少很少。可能,您是她不願意提及的過往吧。”鬱寒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如是說道。

孟苒輕輕抹去眼角的淚,笑著說:“她不願提及是對的,畢竟這段過往很不堪。”

鬱寒問:“孟阿姨,您這次去看她,是為了什麽?我知道你們的家事我不便多問,更不能插手,但是,孟阿姨,我喜歡小繞,所以我必須插手。小繞現在已經成年了,您如果再提撫養權的事情就很不現實了。”

孟苒用兩隻手撐著下巴,微笑地看著鬱寒,感歎道:“如果小繞是跟你在一起,該多幸福。”

鬱寒眼神一暗,微笑著用喝咖啡來掩飾自己的情緒。

孟苒笑了笑,眼睛看向窗外的路人,說:“我不是來爭撫養權的,她現在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我不能拆散它。我這次過來,隻是單純地想看她一眼。你知道我到現在隻有她一個女兒,但是我並不會求她別的什麽。我不需要她原諒我,不需要她愛我,不需要她將來贍養我,我隻想看她過得好,看她以後嫁給一個愛她的男人,幸福一生。你知道嗎?我在她那麽小的時候就離開她了,我每天都是在自責、愧疚裏度過的,後來慢慢習慣了,這種情緒也就緩解了。可她是我女兒,是我這輩子的牽掛,就算她不想見我,她也是我的牽掛,你懂嗎?有一個讓你牽掛的人,真的是活下去的勇氣啊!”

鬱寒愣愣地聽著孟苒這席話,陷入了沉思。

孟苒又說:“在認識小繞爸爸的時候,我也幻想能和他白頭到老,像書上說的那樣,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愛情不是幻想,愛情是生活,就算情投意合,在生活上不能契合,那也走不長久。並非每對夫妻都能從青春走向暮年,但是每對夫妻都曾想過從年少走向年老。生活太複雜,現實太殘酷,有些時候,感情出現了裂痕,就應該幹脆地放手。人總會想著去彌補,年少輕狂的時候都會這麽想,但是彌補的裂痕,就像重圓的破鏡,始終都有疤痕在那兒。我跟小繞爸爸就是這樣。”

鬱寒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問:“孟阿姨,您現在幸福嗎?”

孟苒想了想,攤手道:“除了小繞的事有缺憾,我很幸福。”

“那您覺得,到底什麽是幸福?”鬱寒皺眉問。

孟苒笑著搖了搖頭,說:“每個人定義的幸福都不同,我不能說到底什麽是幸福。不過你應該知道,小時候你和小繞打打鬧鬧快樂成長就是一種幸福,你現在陪著小繞守護她平安康複,這也是一種幸福。隻要是你去做你覺得對的、值得的的事,哪怕別人不理解,都是幸福。”

曾經,光鮮亮麗的孟苒不顧家裏人的反對一心墜入愛河,懷上了餘錚的孩子。她是個熱烈如火的女人,憧憬的未來也是光明耀眼的,餘錚也答應給她一個美好圓滿的未來。

可是,孩子生下來已經很久很久了,餘錚都沒有實現當初的承諾。相反,因為工作壓力太大,餘錚開始喝酒抽煙,一喝酒就把家裏的東西摔得亂七八糟,孟苒好幾次都被餘錚摔的東西砸傷。

那個時候還很年輕的孟苒開始厭倦,開始憎惡,開始將最開始戀愛的熱情和溫暖悉數澆滅。她想去追求自己的生活,她大膽地想要拋棄一切重新開始。

她拋棄了家庭,也拋棄了她的女兒。

孟苒說,她不覺得自己去追求自己的生活有什麽錯,她這輩子唯一做錯的事情,就是當了一個失敗的母親。

“除了小繞,我沒有做錯過任何事情。”孟苒笑得有些淒楚,“所以,既然是我的錯,我也不會強迫她原諒我。”

鬱寒沉默片刻,說:“如果您很想去看小繞一眼,我可以幫您。”

孟苒雙眸一亮,淺淺而笑,說:“謝謝。”

鬱寒留了孟苒的電話號碼,等餘錚和薛晴都回家去休息的時候,鬱寒讓孟苒假裝成護士,來到了餘音繞的病房。

“護士小姐,我想要去洗手間。”餘音繞習慣性地叫護士幫忙。

孟苒連忙走過去,溫柔地攙扶著她去洗手間。

孟苒對餘音繞嗬護備至,為她準備藥物,捏腿捶肩。

餘音繞笑著說:“今天的護士小姐對我真好。”

孟苒聽後,對著鬱寒一笑。

鬱寒說:“人家護士小姐是實習生,實習生對工作總是充滿熱情的嘛。”

等孟苒出去通知其他護士換藥的時候,餘音繞神秘地對鬱寒說:“可是今天的護士小姐特別細心,我上廁所的時候她還幫我脫褲子穿褲子呢。我,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鬱寒張口結舌,好久才驢唇不對馬嘴地說道:“小繞,以後說話矜持一點。”

餘音繞才不顧忌那麽多,說:“怕什麽,敢做不敢說啊,你又不是外人,小時候咱們……”

“你閉嘴!”鬱寒趕緊截下餘音繞的話。

餘音繞不解地說道:“你幹嗎啊?鬱寒,你真是越長大越害羞!”

“你好無聊啊,餘音繞!”鬱寒抱怨道。他們都二十歲的人了,難道他還會讓餘音繞口無遮攔地說出他們小時候瞞著大人光著身子在海灘邊洗澡的事情嗎?他還幫餘音繞搓了背,要是被孟苒聽見,她一定會掐死他。

那種事情,現在想起來都讓鬱寒臉紅。

(4)

果然人越長大,腦子裏裝的東西就越複雜,他小時候給餘音繞搓背時,隻覺得她皮膚很好,其他什麽都沒有想。

餘音繞調侃著鬱寒,說:“像你這麽害羞的人,怎麽會追得到女孩子嘛。”

“餘音繞,你夠了啊,你再說話我就脫襪子捂你的嘴了。”

“咦!”餘音繞嫌棄道,用手在鼻子底下扇風,“好臭好臭,鬱寒有腳氣!”

“你!”

孟苒進來看到鬱寒被餘音繞氣得幹瞪眼,忍不住捂嘴偷笑。

孟苒在醫院照顧了餘音繞三天,餘音繞渾然不覺。

第四天,孟苒像往常一樣照顧著餘音繞,還給她講故事。來來去去的奔忙讓她有些疲憊,其間差點暈倒在病房。為了不讓餘音繞看出破綻,她自己去掛了號,做了一個檢查,然後又匆匆忙忙地跑去照顧餘音繞。

第五天,孟苒在過道裏遇見了手挽手走來的餘錚和薛晴。

狹路相逢,孟苒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辦。她遲疑了一下,打算先行離開。

轉身之際,餘錚叫出了她的名字。這個名字,餘錚已經十多年沒有叫過了。

孟苒背對著他,說:“我隻是來看看小繞,小繞不知道是我,我會馬上走的。”

薛晴拽了拽餘錚的手。

餘錚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自己別露餡了,我可不能擔保小繞知道是你後不會把你轟出去。”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鬱寒正好從病房裏走出來。

孟苒興奮地轉過身,對餘錚笑了笑,激動地說道:“謝謝!”

餘錚白了她一眼,拉著薛晴進了病房。

孟苒盯著鬱寒,做了一個表示勝利的動作。

孟苒在醫院裏陪著餘音繞度過了冬至和小寒,然後在大寒的那一天離開。

那天下午,鬱寒還沒趕到醫院,孟苒也不在。餘音繞沒有人照看,渴了隻能自己去打水。

她摸索著找到開水瓶打完水,卻在歸來的路上,聽見了交費處的談話。談話者不是別人,正是餘錚和薛晴。

薛晴問:“又交了兩萬嗎?”

“交了,還能住兩周,希望能快點到拆紗布的時間吧。”餘錚歎氣道。

“拆了紗布,真相不就揭穿了嗎?到時候怎麽告訴小繞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的事實?”薛晴擔憂地問。

餘音繞心裏忽然被狠狠地擊了一拳。他們說什麽?她的眼睛看不見了?

餘音繞的身體顫抖起來,她抬起的手不停地抖動。她摸著頭上的紗布,迫使自己在層層紗布後睜開眼睛。

醫生說,紗布上有藥物,不要睜眼。

睜眼的一刹那,藥物辣得餘音繞的雙眼生疼,她尖叫一聲,手裏的開水瓶落地,在地麵炸開。滾燙的開水毫不留情地濺到餘音繞**的腳背上,她捂著眼睛痛苦地蹲了下去,身子蜷成一團。

聽到聲音的餘錚和薛晴嚇壞了,急忙跑去抱住她,呼喚著醫生。鬱寒和孟苒也恰好趕到。

醫生將餘音繞抬上病床,查看著雙眼的情況。

餘音繞在**掙紮著,驚恐地喊道:“我是不是看不見了?我是不是再也看不見了?我不要!我不要!”

餘音繞撕心裂肺的聲音讓鬱寒一陣陣地揪心,他上去抓住餘音繞胡亂拍打的雙手,安慰道:“不是的,不是的,小繞,現在隻是在治療期間,不會看不見的。”

餘音繞心裏很害怕,她不要看不見,她還這麽年輕,還要等待燕琛回來,還有好多好多的東西沒見過,她怎麽可以失明呢?

餘音繞放棄了掙紮,眼淚大顆大顆掉下。她一哭,眼睛就更疼了,疼得她五官都擰在一起了。

醫生束手無策,安撫道:“情緒穩定一點,流眼淚會加重傷情的,情緒穩定一點。”

餘音繞的情緒根本穩定下來,她從來沒有這麽害怕過,黑暗像一隻惡魔隨時都會吞噬她,她不知道該怎麽辦。

鬱寒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他顧不得那麽多,俯身捧著餘音繞的臉吻了下去。他堵住她的嗚咽,用手指擦拭著她眼角的淚。

鬱寒的嘴唇是寒冬裏溫熱的陽光,將餘音繞從恐懼的邊緣一點點拉了回來。

他抵著她的額頭,輕聲說:“小繞,你不要害怕,我向你保證,會傾盡所有幫助你重新看見這個世界的。”

餘音繞小聲地抽泣著,醫護人員給她重新纏上了紗布。她的世界,在纏上最後一層紗布的時候,封閉了起來。

醫生告訴他們,餘音繞的眼睛需要手術,她如果一直控製不住情緒的話,眼睛會永久性失明。

餘錚他們全部坐在過道裏,垂頭不語。

沉默在他們之間流轉。

餘錚看著手表的時針一直轉啊轉,轉到晚上十一點的時候,餘錚對薛晴說:“咱們把房賣了吧,賣我那一套。”

薛晴說:“你那套值不了多少錢,賣我那套吧。我現在既然是你的人了,就跟你住一起好了。”

餘錚擺擺手,說:“那房子是你兒子給你買的,是給你盡孝的,我不能剝奪。小繞是我的親生女兒,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

“可那是你和小繞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地方啊,小繞知道了會更難過的。”薛晴苦口婆心地勸說。

一旁的孟苒聽到兩人的談話,煩悶地走到了一邊,給自己的現任丈夫打了個電話。

她的現任丈夫隻是一家小公司的經理,這筆手術費是他兩年的年薪。

(5)

接通電話後,孟苒委婉地告知了丈夫餘音繞和餘錚的情況。

她的丈夫在電話那頭沒有任何猶豫就說:“手術的錢我們拿,他們的房子不要賣掉。”

孟苒有些意外。

丈夫又說:“苒苒,這些年我不讚同你去爭取撫養權,是為了不讓你陷入爭奪之中。她是你女兒,你愛她,我明白,我也會愛屋及烏疼她。隻是現在,她和她父親生活了這麽久,擁有自己的家庭,她已經生活得很完美了。苒苒,我把錢匯到你卡裏,你別擔心了,她會好起來的。”

孟苒吸了一下鼻子,努力克製住自己的哽咽,說:“顧玖,謝謝。”

“你是我妻子。”顧玖在電話裏說得深沉。

掛完電話後的十分鍾,孟苒的銀行卡裏收到了三十萬元,而後,顧玖發來一條短信,讓她將剩下的錢留給餘音繞調理身體,做完手術後她的身體一定很差。孟苒叫走了鬱寒,把三十萬元全部交給了他。

“我是個不稱職的母親,鬱寒。”孟苒將錢袋遞給鬱寒,說,“這是我丈夫給的。說服餘錚的任務就交給你了。這件事情希望你們都對小繞保密,她要是好起來了,你記得打個電話給我。”

鬱寒接過那袋錢,沉甸甸的。而沉甸甸的,不隻是這袋錢。

他說:“您放心吧,她一定會好起來——任何方麵。”

孟苒笑著點點頭,她決定離開了。

餘音繞的未來,她可能真的參與不了了。但是,沒關係,因為餘音繞的身邊,有那麽愛她的父親、那麽愛她的繼母,還有一個那麽愛她的少年。

這些已經足夠了。

“您要回家了嗎?”鬱寒問。

“嗯,我想有機會做一個優秀的母親,我相信老天會給我這個機會的。”

孟苒回到了顧玖的車裏,顧玖將她摟入懷中,孟苒空**了十五年的心,終於安穩了。

鬱寒將錢給了餘錚,把孟苒這些天說過的話,還有剛才說過的話,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餘錚。

餘錚提著錢袋,頭微微一仰,渾濁的眼淚掉下來。

餘音繞的手術進行中。

那盞紅色的燈一直亮在幽寂的過道盡頭,牢牢地拴著他們每個人的心。

“啪!”

手術室的燈一滅,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護士推著餘音繞走出來。她平躺在**,眼睛上纏著幹淨的白紗布。

“醫生……”餘錚迎上去,問,“我女兒的眼睛……”

醫生臉上帶著愁容,說:“病人很配合,手術很順利,接下來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如果恢複得好,會很快複明的。”

“好,好!那就好。”餘錚終於放鬆下來。

一切都會很快好起來的,會的。

手術**的餘音繞忽然喊著鬱寒的名字,將自己的手從白被單裏伸了出來。

鬱寒跑上去拉著餘音繞的手,溫柔地說道:“我在,我在呢。”

餘音繞淺淺一笑,虛弱地說:“我爸爸和薛媽媽都很辛苦,你讓他們回家休息,你在這裏陪陪我,好不好?”

“好,你說什麽都好。”鬱寒依著她,什麽都依著她。

餘錚不想讓女兒為自己擔心,帶著薛晴離開了,盡管他很想守在女兒身邊。

晚上,鬱寒徹夜不眠地守著餘音繞,餘音繞想聽故事了,鬱寒就給她講故事。

講著講著,餘音繞說:“鬱寒,你沒有小孟護士講得好。”

鬱寒摸著她的腦袋,問:“你喜歡聽小孟護士講故事呀?”

“嗯。”餘音繞點點頭,說,“小孟護士講故事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她眉飛色舞的樣子,特別可愛。”

鬱寒心裏滋味複雜,他說:“可是小孟護士不能來給你講故事了。”

“我知道。”餘音繞笑著說,“她懷孕了嘛。”

鬱寒心裏“咯噔”一下,慌忙問:“你說什麽?”

“她懷孕了呀。”餘音繞拉著鬱寒的手,說,“不久前,她說她身體不舒服,想去掛號拿點藥。她剛走了沒多久,陪她檢查的另一個護士就過來了。”

當時,孟苒急匆匆檢查完後就回來照顧餘音繞了,中途她去給餘音繞換藥,陪她檢查的護士過來了,護士看見病房裏沒有孟苒,就問餘音繞她去了哪兒。

餘音繞如實回答,然後問護士:“護士姐姐,小孟姐姐身體不舒服,沒什麽大礙吧?”

護士笑著說:“哪裏是什麽大礙啊,她是懷孕了,自己還不知道呢!”

鬱寒心裏忽然堵得慌,孟苒懷了和顧玖的孩子,她卻一直沒有說出來。她懷了孩子,卻拿了三十萬出來給餘音繞做手術,她陪了餘音繞那麽多天,卻不願等到餘音繞手術完了再走。

孟苒其實在擔心很多事情吧?她怕大家知道她懷了孩子,不肯接受這三十萬。因為她懷了孩子,她現在的家庭將要麵臨許多負擔,所以她才離開嗎?

餘音繞察覺到了鬱寒的心情,她緊緊攥著鬱寒的手,心裏的悲傷突然泛濫開來。

“鬱寒,我的手術費是哪裏來的?”餘音繞的聲音有些顫抖,但她始終保持微笑,想要所有人都看見她最美好的一麵。

她以為,她這樣就可以無堅不摧。

鬱寒支支吾吾地回答:“是我們東拚西湊湊出來的。”

餘音繞知道鬱寒在說謊,卻沒有戳穿他。

所有人都在瞞她,但其實她心如明鏡,因為眼睛看不見,心裏感受的萬千事物都更加真切。

“鬱寒,你說我的眼睛能好嗎?”餘音繞問。

“鬱寒,你說如果我每天都保持著樂觀的心情,其實不做手術也能好吧。可惜了,浪費了那麽多錢。”餘音繞又說。

“鬱寒,等我的眼睛好起來,我們去看雪吧。不用去很遠的地方,先去北方,北方的雪也很漂亮呀。”餘音繞充滿期待。

鬱寒什麽都答應她,什麽都點頭,他說:“好好好,你想去哪兒我都陪著你。隻要你能好起來,去北方算什麽呀,北極我都帶你去。”

餘音繞安下心來,她握著鬱寒的手,就像握住了全世界。

而那個遠在異國他鄉的人,會不會不再那麽重要了?

我們在青春裏受過那麽多傷,卻還要勇敢前進。

如果是我一個人,我一定做不到,幸好身邊有你。

幸好此生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