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深雪底下的傷痕(鬱寒篇)

在我沒來到這座山上時,我永遠不知道你所說的白,到底是怎樣一種超脫世外的景象。

我很慶幸來到這裏,也很慶幸去過你身邊。

如果有一天我終將離開,也請你,忘了我的存在。

·他們的故事

來到坦桑尼亞後,我們住在尼桑提供的山下小屋裏。

尼桑是一個黑人小夥兒,為人熱情,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帶著十個人的隊伍,他出門來迎接我們,幫我們提行李,挨個挨個介紹房屋和當地的特色。

晚餐結束後,我坐在門前的藤椅上,尼桑過來跟我聊天,他的英語並不是特別好,雖然坦桑尼亞這個國家也同時使用英語交流。

尼桑坐在我旁邊,說:“我從小就去過很多地方,中國我也去過,但是隻在北京和雲南待過,近幾年我才回自己的國家。你……為什麽會到這裏來?我印象中,很少有中國人來乞力馬紮羅旅遊。”

我翻著隨身攜帶的書,裏麵夾著一張合照,是我和餘音繞十八歲那年拍的,照片上的她笑容很燦爛,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這麽笑了。

我說:“我是為了一個人來的。”

尼桑往我的書裏瞥了一眼,指著這張照片,語氣裏還夾著陌生人之間未褪去的生疏感:“是……這個嗎?”

“是的。”我拿起照片,給尼桑看,“就是她,我女朋友,漂亮嗎?”

尼桑咧開嘴,笑道:“很漂亮,比我以前見過的中國女孩兒都漂亮。”

我笑了,笑的時候心裏抽痛了一下,說:“可是,她現在生病了,什麽都看不見。她很想看一場紛飛的大雪,很想來乞力馬紮羅爬山看雪。後天就是她的生日,我想給她一個驚喜。”

尼桑將墊坐的樹墩搬到離我更近的地方,問:“後天登山嗎?我帶你去吧,我知道哪兒最漂亮,你女朋友一定會很喜歡。”

“謝謝。”我說。

我跟尼桑聊了很久,他希望等我們返回的時候跟我們一起去中國,中國那麽大,山河風光數不勝數,他還想去很多地方。

尼桑去休息了。坦桑尼亞的天氣很熱,就連晚上的空氣裏都裹著一層悶熱的氣息。山下小屋的地麵是沒有開發的原始土地,周圍有許多參天大樹,泥地上一些不知名的小昆蟲在隨意爬行,有時候它們會爬過腳指頭,酥酥癢癢的,讓人覺得困倦。

我坐在藤椅上閉目養神,偶爾拂來一陣涼風。我想象著乞力馬紮羅山頂的積雪,感覺身心都浸潤在些許涼意裏。

半晌後,我嗅到了煙草的味道。我扭頭看過去,看見小屋木廊的盡頭站著一個穿著灰色T恤的男人,他一隻手撐著欄杆,一隻手夾著香煙,遠遠地望著乞力馬紮羅山的方向。

我站起來,走過去用英語打招呼:“先生,這裏禁止吸煙。”

男人回頭看了我一眼,回道:“抱歉。”然後他可能覺得言語有點突兀,又馬上改口,“Sorry(對不起)。”說完之後,他就將香煙掐滅,歎了口氣。

我笑了笑:“沒關係。你是中國人?”

男人扭頭看我,隨後笑道:“真巧。”

我說:“沒想到還能在這裏遇到獨自出遊的中國人。”

“我不是出遊。”男人搖了搖頭,視線一直未離開乞力馬紮羅山的方向,“我是來祭奠的。”

“祭奠?”我好奇極了。

男人從木廊上走下來,坐在一邊的樹凳上,我也坐過去。他對我說:“祭奠故去的人,一個很想登上乞力馬紮羅山看一場大雪的人。”

我心裏忽然有一些觸動。看著眼前的男人,我說:“我也是為了一個很想登上乞力馬紮羅山的人過來的。”

男人將目光移到我身上,嘴角有隱隱約約的笑意,他問我:“想上峰頂是嗎?什麽時候上?”

“後天,後天是她的生日。”我說。

男人的眼睛裏閃著亮晶晶的光芒,他看了我許久,緩緩道來:“後天……真是巧,後天是她的忌日……”

我一愣,有些不明白。

男人兩隻手搭在膝蓋上,身上的煙味還在風裏飄**,他說:“去年的這個時候,我跟我的新婚妻子來到這裏,準備登上乞力馬紮羅山看雪。就是後天的這個日子,整整一年了。她站在山上張開雙臂要我給她拍照,可是……”

他說著說著就低下頭去,忍不住嘲諷起來:“她是個很俏皮很可愛的小女人,上山之前摟著我的脖子撒嬌,說她恐高,要我好好保護她。我答應了,但是我沒有做到。”

“怎麽了?”我下意識地問了出來,隨後連忙說,“抱歉,這是你的故事。”

“沒關係。”男人擺擺手,反問我,“你為她而來的那個人,可還好?”

我點點頭,說:“她在中國,因為意外導致雙目失明。在乞力馬紮羅山上看雪是她的生日願望,我想幫她實現。”

“你要當心點,很多事不可預測,我妻子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男人看著我,眼睛裏藏著深意,“你若保護不好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她就成了一個人了。”

“我明白。”我大致已經猜到這個男人的故事了。

男人苦澀一笑,問:“我現在真的很想抽煙,不方便嗎?”

“我倒是能理解你,可是……”我指著木屋外支著的“No smoking”(禁止吸煙)的標誌牌。

男人有些無奈,道:“你們怎麽跟她一樣,全被規矩框死了。這裏還沒有吸煙區。”

我無聲地笑笑,說:“那你更不應該抽煙,不是嗎?我想她也不願意看到你抽煙。”

男子長歎一口氣,像是陷入了美好的回憶:“的確,她不喜歡……如果我不抽煙她能活過來,我一定不會抽煙。我以前抽煙的時候,她會從我身後鑽出來搶過去在地上踩滅,然後跟我賭氣。現在,我每次抽煙的時候都希望她能從我身後鑽出來罵我一頓。感覺上次挨罵都是上輩子的事了……造化弄人。”

男人低著頭一直歎氣,話說得有幾分隨意,卻滿含思念。

我想,這大概就是兩個人之間的小幸福了——我喜歡你為了我的健康將我罵得狗血淋頭,我也喜歡你因為在意我而賭氣撒嬌的模樣。

鬱寒想起從前跟餘音繞打鬧的日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什麽?”男人問。

“想她。”我說。

“記住我跟你說過的話。”男人看了我一眼,說道,“保護好自己。”

他的話意味深長,我忍不住探查他沒說完的故事。我問:“你妻子……是在山上遭遇了不幸?”

“是啊。”男人聳聳肩,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像在講述一個極為輕鬆的故事,“山上,她站在峰頂要我給她拍照,非要我給她拍到宏偉的峰頂。我離她很遠,遠到峰頂雪崩的時候,我還沒來得及跑到她身邊,她就已經被大雪淹沒了。她在被淹沒之前,隻跟我說了一句話,她大叫著‘你快走,別管我’。你知道嗎?隻有六個字,六個字都沒說完,她就被卷進了大雪之中,我被其他人拽走,我甚至都來不及回答她。那個時候,我隻有嗚咽,喉嚨口像被堵住了,根本說不出話來。”男人仰著頭,看著星空。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能說什麽。

我們覺得自己能做到什麽,最後卻未能完成的時候,就會責怪自己。之所以責怪,是因為那些事情是我們甘願去做的。

他甘願保護他的妻子,卻未能做到。我甘願為了小繞來到這裏,所以也不會管後麵會發生什麽。

他為了祭奠妻子,第二年的同一時間再次來到這裏。我也會為了讓小繞能親眼看見這裏的風景,在第二年、第三年,或者未來的某一年裏,帶她來到這裏。

一切,都緣於我甘願。

·我們的故事

跟那位先生談話之後,我久久不能入眠。我不知道遠在中國的小繞是不是也跟我一樣輾轉反側。

我跟那位先生交換了電話號碼,他將在後天跟我們一起登上乞力馬紮羅山。

第二天上午,我給小繞打了電話回去,我跟她說:“我明天就要上山了。”

小繞在電話另一頭擔憂地說:“你要小心一點,我心裏很不安。”

我安慰著她,說:“我們一共十一個人,外加當地的小夥兒尼桑,並且我在這裏認識了另外一位先生何鋒。你放心,不會有什麽危險,就算有危險也有尼桑在。尼桑在山下生活了三年,每個月都會爬好幾次乞力馬紮羅山,已經知道怎麽避開危險了。”

小繞很久都沒有說話,掛斷電話之前,她隻重複了一句:“好,要小心一點,平安回來。”

我無法得知她內心的不安,我隻一心想要登上山頂給她一個驚喜,然後在最美的地方裝一罐積雪給她。

第二天早上十點,我們的旅遊小隊出發了,一共十三個人。

乞力馬紮羅山的海拔有一千多米,越往上走溫度越低,我們不斷加衣服。我和尼桑打著配合給大家講著乞力馬紮羅山的由來和優勢,就像是一支很平常的旅遊隊一樣。

在那個時候,我們並不知道深雪底下的暗湧。

兩個小時後,我們說說笑笑地爬到了山頂。

山頂的風很大,我喜歡站在很高的地方,因為可以看見遼闊的遠方。其實,大家都知道我來乞力馬紮羅山的用意,知道我來到山頂想要給小繞一個什麽樣的驚喜。

我拿出旅行包裏的玻璃罐,裝了滿滿一罐的白雪。

然後,我拿出iPad,跟小繞那邊連上了線。

山頂的風呼呼地刮著,小繞的臉出現在屏幕上,是最安靜的模樣。

“Surprise(驚喜)!”我的朋友們全部出現在我身後,對著屏幕裏的小繞歡呼道。

小繞的臉上綻開了笑容,她問:“鬱寒,你們已經登上山頂了嗎?我聽到風聲了,那種在山下永遠都不可能聽見的風聲。”

“我們已經上來了。”我吸了一口氣,看著小繞,說,“小繞,我現在就在乞力馬紮羅山山頂,你很想來的地方。你說得沒錯,這裏的山頂有很厚很厚的雪,你聽,我踩一下,就會有‘嘎吱’的聲音。”我將iPad放下一點,踩著雪退了幾步。

我的朋友們在身後像是癲狂了一樣,在雪地上跳起了桑巴舞。

小繞咯咯直笑,我看見她笑著笑著,就用手捂住了嘴巴,眯成縫的眼睛裏閃著亮晶晶的淚花。

她吸了口氣,忍著淚,說:“鬱寒,謝謝你。”

我兩隻手緊緊地抓著iPad的邊緣,身後的人一直催促著我。我清了清嗓子,說:“小繞,我還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說,這是我來這裏除了給你帶積雪回去以外最重要的事情。”

小繞點點頭:“嗯,你說。”

“我……”我左顧右盼,不知道怎麽開口,身在寒冷的雪山之巔,臉卻沒來由地滾燙了起來。

“鬱大導遊,你怎麽跟個小姑娘似的吞吞吐吐的?”有人忍不住起哄,其他人也附和著,我心裏更慌了。

昨晚臨睡之前,我對著鏡子練習了好幾遍,將想要說的話背得滾瓜爛熟,可是現在,在麵對小繞的時候,我卻不知道怎麽開口。

風越來越大,我越來越緊張。

身後的眾人忽然齊齊大喊起來:“鬱大導遊想跟你求婚!”

“嘩——”我心裏的情緒猛然間噴湧出來,我的目光停留在小繞的臉上。

小繞瞪大了眼睛,呆呆地麵對著我,隨後,她的臉頰升起一團紅暈,鏡頭顫抖了幾下。

“害羞了!”尼桑湊到我麵前,笑道。

我抬起頭,看見何鋒站在不遠處對著我微笑,似在加油鼓勵。

我一閉眼,再猛地睜開,鼓足勇氣說道:“是,餘音繞,我想跟你求婚!我不管你答不答應我,我隻是想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在你想要來的地方跟你求婚,是我醞釀了很久的想法。餘音繞,你現在先不用回答我……我,我有點緊張!你隻要知道就好了,餘音繞,我……”

“轟——”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巨響,腳下的雪峰顫動了一下。

我話未說完,驚恐地看著身後。

周遭的人全都做出微蹲的動作,整個乞力馬紮羅山山頂安靜得隻有呼嘯的寒風刮過的聲音。

“鬱寒……”

小繞的聲音從iPad裏傳出來,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山峰就再一次搖晃了起來。身後的山頂忽然炸裂開一條巨大的縫,積雪鬆散,鋪天蓋地地卷來!

“雪崩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大家開始驚慌失措地在寒風裏四下逃竄。

山峰搖晃得越來越厲害,我能聽見積雪崩裂預兆著死亡的聲音。

尼桑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我手裏的iPad掉落在雪地上,畫麵成了一片黑色。

尼桑喊道:“不是雪崩,是地震!是地震!大家快撤到臨時集合點去,快呀!”

我急忙用中文告訴我的隊員們,但他們已經慌不擇路,隻有刺耳的尖叫聲伴隨著山峰裂開的聲音在耳邊轟隆隆響著。

我和尼桑還有何鋒開始組織大家去往安全地點。何鋒站在最前麵疏散遊客,他看著在最後麵保護遊客的我,喊道:“鬱寒,記住我跟你說過的話,保護好自己!”

我知道,我一定會保護好自己,我不會丟下小繞一個人的。

當最後一個人從我身邊往安全地點跑去,我也跟了上去。

身後,雪塊凶猛地砸下來,裝滿了積雪的玻璃罐從我的旅遊包裏掉落,我往前跑了幾步,回頭看到玻璃罐在雪地上滾了一圈。

我當時幾乎失去了所有的理智,我想維護小繞喜歡的東西,我沒經過任何思考就轉身跑了回去。

尼桑在我的身後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我無法回頭,在手剛剛觸碰到玻璃罐的時候,我感覺到了積雪猛烈地撲下來,拍打得臉頰生疼。

這場勢不可擋的災難讓我的呼吸變得困難,我感覺到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卻沒有清晰的意識以及足夠的力氣去求救。

積雪無情地將我包裹住,壓得我無法動彈,臉上有灼熱的鮮血流下來,覆蓋了我的眼簾。

我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仿佛看見了小繞。她向我跑過來,我卻怎麽都抓不到她的手,直到我終於沒有力氣呼吸,意識模糊,生死由命。

我以為我會死。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天。

尼桑用樹皮將我綁著,費力地拖著我前行。我虛弱地叫著他的名字,尼桑回過頭來,驚喜地問:“鬱寒,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尼桑連忙放下我,給我倒了點水滋潤已經幹裂的雙唇。

我的耳旁是嘩啦啦的流水聲,我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尼桑告訴我,他將我從冰川融化的河裏撈起來之後,我昏迷了兩天一夜,我們現在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他沒有別的辦法,隻能憑著本能拖著我一路東行。

我全身無力,尼桑就一直拖著我走,他累了,便讓我給他講我和小繞之間的故事。

他對我說:“鬱寒,你跟那個女孩兒視頻聊天時遇到了危險,她現在聯係不上你,肯定會為你擔心,為你流淚,為了她,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

我很累,說一會兒話就會累,尼桑一直給我鼓勵。

我們朝太陽升起的地方走去,遭遇了許許多多的惡劣境地,卻沒有遇到過一個村鎮。

一個滂沱大雨的夜晚,我們為了去找食物,遇到山體滑坡墜入河中。我跟尼桑醒來的時候,已經趴在漂浮的木頭上,遠離了陸地,往大洋正中漂去。

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