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身上蓋著毛毯,鞋子擺放在沙發腳下。腳心很熱,口幹舌燥。

宋銀錫坐在我腳邊的單人沙發上,雙手交叉,胳膊肘撐著膝蓋,望著地板,外套沒脫。我對麵的沙發上坐著宋英正,宋英正穿著寬鬆的外套、深色長褲,喝著一杯茶。

我想坐起來,卻眼冒金星,發出一聲呻吟,後腦勺傳來一陣疼痛,一直傳到太陽穴。

宋銀錫站起來,然後走過來。宋英正放下茶杯,一臉古怪的表情,戒備、警惕和……或許是我看錯了,但我的直覺告訴我,是恐懼。仿佛我會隨時拿起槍朝他開火,或點燃他的房子。

宋銀錫扶我坐起來,我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牆壁上的方形鑲鑽鍾顯示著時間,現在是零點三分。我睡了十幾分鍾,如果可以稱之為“睡眠”的話。其實以我的狀況,用“昏厥”更加合適。

“有人找你。”宋銀錫把手機遞給我,端詳著我,仿佛要從我臉上探究到什麽,但我的目光接觸到他的眼睛,他迅速轉移了目光,“你還好吧?”

“嘴巴好幹。”

宋銀錫從茶幾上的玻璃壺中倒了一杯水遞給我。

我揉著太陽穴,喝了一口水,拿起手機,三個未接來電,兩個是浩宇哥打來的,一個是李真姬打來的。

我給浩宇哥打過去。

響了兩聲,那邊就有人接了電話。

“菲麗,你在哪裏?這麽晚還不睡?”浩宇哥的聲音很溫和,透著關切。

我很慶幸,暗自開心,至少他對我的關切是真的。我以為自己會哭,卻發現自己的語氣很平靜。我不是埋怨他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不在身邊,隻是我感到很疲倦,頭疼,渾身無力,像食物中毒了一樣。

“我沒事,浩宇哥。”我說道,又喝了一口水。

“哦,真的嗎?美妮怎麽樣了?”

我遲疑了一下,鼻尖泛酸,應該讓浩宇哥知道的。這種時候,發小孩子脾氣是無濟於事的。我剛要開口,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手掌在臉頰上急速拍動的聲音,我想起老媽臨睡前洗完臉,塗上晚霜,使勁拍打臉部的情景。接著,李真姬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這家酒店真貼心,還準備了沐浴精油,明天我們早起去撿貝殼吧,我可不想錯過濟州島的日出。”

浩宇哥的聲音拉遠,說了句什麽,離開了話筒,李真姬短促地笑了一聲。我的喉嚨裏像塞了一團棉花,所有的眼淚“唰”地一下消失了。

“浩宇哥,你出門了?”

“嗯,短途旅行。你給我打電話時我正在收拾行李,到了機場才看到你的電話,撥回去也沒有人接。菲麗,你還好吧?你的聲音有點兒啞。”

“我很好,浩宇哥,那就先這樣,好好玩!”我掛掉電話,沒聽到那邊說了句什麽。

我把手機放在茶幾上,想到如今的處境,不想花時間去傷感。我目前最迫切想知道的就是我身上發生了什麽事。

頭還是很痛,我靠著沙發,問道:“美妮呢?美妮找到了嗎?”

雖然我知道答案,但是我不想承認。畢竟宋銀錫給了我希望,他曾讓我覺得美妮很快就能找到。眼下,我不能放棄這一絲希望,我沒有退路。

宋銀錫咬了咬嘴唇,說道:“索菲麗,事情和我想的不一樣,我以為……”他停下來,宋英正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長舒一口氣。

他發現了某種證據,以為他父親帶走了美妮,其實不是。

“你認識那個犯人,對不對?”我問道。

宋銀錫愣了一下,做了一個古怪的表情,聳了聳肩。

宋英正開口了,聲音四平八穩,仿佛在主持股東分紅大會:“那是我的保鏢,去年年中他辭職了,是個好保鏢,很可惜。”他古怪地笑了笑。

我轉過頭瞪著宋英正,手裏的空杯子滑落下來,幸好地上鋪著羊毛地毯,沒有什麽聲響。

我此刻的精神狀態無法承受任何刺激。

“那美妮呢?”

室內再次陷入沉默,我抓著毛毯,心沉了下去。

宋英正的短發貼在腦門上,看上去年輕了幾歲。我竟然會想宋英正年輕時一定讓不少女孩為愛傷心。

“隻要查到保鏢的地址就有希望,我爸已經讓人去查保鏢的具體地址了。”

我掀開毛毯,穿上帆布鞋,說道:“等地址一查到我就去。”

“放心,我和你一起去。”

“宋銀錫,謝謝。”我說道,“這件事本來和你沒關係。”我轉過頭看向宋英正,“宋先生,美妮和宋銀錫不是那種關係。今天的事很抱歉,我也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他知道了,我剛才說明白了。”宋銀錫說道。

宋英正罕有耐心地觀察著我,之前的狼狽一掃而空。他的目光掃過宋銀錫,落在我身上,長久地凝視,依然帶著戒備和警覺,還有一絲難以置信,仿佛我的存在是一種危險。

“待會兒夢璿查到地址,會給家裏打電話。”宋英正起身說道。

“我什麽時候改口叫她一聲‘後媽’?”宋銀錫冷笑道。

“我讓艾文準備了一間客房,你的朋友可以暫住。”宋英正走向樓梯,走到一半,他停下腳步,對宋銀錫說,“那件事情,你盡量處理好。”

我感覺他這句話意味深長,也不明白他要宋銀錫處理哪件事。

宋銀錫沒回答,也沒反應,手掌合攏,盯著地麵,眼睛微眯,額角的朱砂痣格外紅。

宋英正拐上樓梯,腳步聲消失在樓上的臥室門後。宋銀錫突然抓起一個靠墊扔出去,一切都在瞬間發生,靠墊砸中玻璃壺。“哐當”一聲,玻璃壺倒在茶幾上,水流了出來,順著桌沿滴答淌下,打濕了地毯。

宋銀錫又拿起其他靠墊扔出去,直到沙發上所有的靠墊都摔在地毯上,他才住手。他大口地喘氣,頭發亂糟糟的,額頭上青筋暴露,胳膊繃直,力量不斷運送到兩隻拳頭上。他似乎隨時準備搗毀一切——茶幾,沙發,牆壁的掛畫,鍾表,一切。

他走到茶幾前,雙手一抹,茶幾上所有的玻璃茶具都摔在地毯上,互相碰撞,乒乓作響。

樓上毫無動靜,宋英正一定聽得到,我確定,但就是悄無聲息。

大廳內宛如墓地般寂靜,正是這寂靜,這故意的忽視,讓宋銀錫的狂怒不斷升級。

我很擔心,覺得宋銀錫失去了理智。我也怕他傷害到我,可我想起幾個小時之前,我絕望地蹲在黑暗的大街上,是宋銀錫告訴我不要動,他會來找我,我又覺得自己不能坐視不管。

雖然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成功,但是我至少應該嚐試一下。

我快步走過去,站在他身後,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抱住了他。

(2)

我將臉貼在他的後背,他在大口地喘氣,身體僵硬得如同鐵板。我看到自己被他甩開,畫麵清晰無比。我摔倒在沙發上,頂燈在我的頭頂旋轉。他朝我大吼大叫,讓我滾出去,不要再給他添麻煩。

但實情是,幾分鍾後,宋銀錫的胳膊放鬆下來,脊背也不再僵硬。我不敢相信這個辦法居然奏效了,我稍微鬆開了一點兒,他癱坐在地毯上,背靠沙發,筋疲力盡。

我撿起玻璃杯,走到客廳的吧台前,打開冰箱,找出一瓶純淨水,倒滿玻璃杯,走回去,蹲在他身邊,將杯子遞給他。

他伸出手,輕輕地推開了杯子,雙臂交疊放在膝蓋上,將頭埋在臂彎裏。

他的肩膀在顫動,他在極力克製情緒,但我依然聽到幾聲沉悶的、壓抑的嗚咽聲。

宋銀錫的身體仿佛突然縮小了,變成幾歲的小孩,縮在自己的臂彎中,自我取暖。

父子之間爆發過多少次戰爭,我不知道,但我有種直覺,每次對峙的敗兵都是宋銀錫。在威嚴如山的父親麵前,宋銀錫從來沒有取得過優勢,他得到的隻是一次次挫敗與傷害。

我想起爸爸每到周末就為我做我愛吃的梭子蟹炒年糕,用玉米皮給我捏娃娃,為娃娃釘一張木頭床,邊哼歌邊把土豆泥塗在我的鼻尖上,為我的人物肖像畫當模特,在椅子上坐兩個小時,最後連背都直不起來。

“爸爸”這個詞與“保護”和“依靠”同義,在我的字典裏,它從未改變過詮釋。我無法想象世界上有一種爸爸用冷漠當武器,全心全意對付自己的兒子。

我動了動嘴,想說點兒安慰的話,可是詞窮。

我環視四周豪華的真皮沙發、土耳其掛毯,檀木架上擺放的古董花瓶,兩米高的不鏽鋼三開門冰箱。我覺得這間屋子空曠而冰冷,像坐在曠野中,野鳥飛過夜空,狂風呼呼吹過。

我跪在地毯上,伸出手抱住宋銀錫的肩膀,讓他的頭埋在我的懷中。我緊緊地抱著他,眼淚順著臉頰滴落在他的脖頸上,我都不知道自己何時哭了。

風會靜,雨會停,人會長大,刻骨銘心的痛楚也會消失,但失去的愛和信任會不會重新回來?一如美妮何時重新回到我身邊。

我抱著宋銀錫,聽到鍾表走動的聲音,腦海中浮現出破碎的畫麵——夏日午後,浩宇哥與我並肩坐在門庭前;亞力西餐廳中,瑪麗安拉住我,塞給我兩塊巧克力;宋英正站在車庫裏,側臉冷得像石頭;美妮尿床,濕了兩張被單;我在醫院兒童門診前枯坐等待……

穿背帶紅裙的小女孩跑過草地,轉頭一笑,陽光燦爛。她張開嘴,對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相信我。”

我卻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你說什麽?”宋銀錫問道。

我說了什麽?

我回過神來,不知何時,宋銀錫抬起了頭,胳膊放在膝蓋上。

我的心怦怦直跳,某種異樣的感覺籠罩著我,我像突然走進了寒冷的冬天,剛才那句話的確是從我的口中而出,卻毫無預兆。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相信我。

這不是我說話的風格,我和宋銀錫還沒那麽親昵。我絕對不會允許自己那麽說的,但是我真的說了。我清楚地聽見自己的聲音,那句話仿佛就在嘴邊,早已迫不及待地自動溜出嘴巴。

我鬆開手,宋銀錫卻反手抓住我,手指掐住我的胳膊,仿佛他一鬆開手,我就會消失不見。

我有點兒恐慌。宋銀錫的眼神犀利而直白,尖銳之下卻藏著奇異的光,那是如同做夢般的狂喜,是心裏相信某事,卻又不願真的去相信的人才會有的神情。

我初中一年級時,浩宇哥考上了英國皇家醫學預科班,他把錄取通知書拿給我看,眼中就有這種神情。不過,浩宇哥的難以置信全部來源於狂喜,而此刻宋銀錫除了震驚,還有困惑。

“敏兒,是你嗎?”宋銀錫貼近我,雙手捧住我的臉,深深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和他隻相距幾厘米,他的眼眸格外漆黑,像兩個黑洞。

我推開他的手,雙手撐地,往後挪了幾步。

“宋銀錫,宋銀錫。”

宋銀錫布滿血絲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像風中的燭火熄滅了一樣。他像剛被人從夢中喚醒(也許他真的進入了某個幻境),恢複了正常的神情。他眨了眨眼睛,打量著我,這次是看索菲麗的目光,我可以感覺到。他迅速意識到了自己的狀態,及時收回目光。

他站起來,將我拉起來,拿起我放在茶幾上的水,仰頭喝光,然後轉過頭看著我,似乎在考慮拿我怎麽辦。

“索菲麗,我問你一件事,你能如實告訴我嗎?”無所謂的語氣,但我聽得出他很緊張。

“一定,宋銀錫,隻要我知道,就一定告訴你。”

我坐在沙發上,捶打酸麻的膝蓋和大腿。我們沒有開**流,達成默契,對他剛才的反常暫時不提。

“你在我爸的臥室門口暈倒了,你記得嗎?”宋銀錫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與我隔著茶幾,注視著我的雙眼。

“我當時很難受,然後就暈倒了。”

“你在暈倒之前說了一句話,你有印象嗎?”

“我說了話?”

“你再想一想。”

“我真的想不起來了,我說了什麽?”我好奇地問道。

宋銀錫的黑色T恤胸口印著一串紅色英文字母,打了幾道褶皺。宋銀錫雙手交叉舉起,經過額頭,停在後腦勺,深呼一口氣。

“你說……”他遲疑了,拿不準是否該說,仿佛這句話是一把鑰匙,用對了,可以打開一扇門,但是門後的東西他不確定要不要看,“你說‘不是爸爸,是我自己’。”

“什麽?”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是爸爸,是我自己。”宋銀錫放慢聲調,雙眼依然注視著我,觀察我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不是爸爸,是我自己?這是什麽意思?”

“我正想問你,我想知道你為什麽說這句話。”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當時腦子很亂,臥室裏吼聲很大,我很害怕。我感覺頭很痛,而且……”我停下來,猶豫著要不要說腦海中的尖叫。如果說出來,會不會被送到精神康複中心。

“而且什麽?”

“我的腦海裏有個女孩在尖叫。”我說,“我並不知道自己在尖叫。”

宋銀錫沒有動彈,嘴巴微微張開:“你說,你的腦海裏有個女孩的聲音?”

“也不是經常性的,就是偶爾會有這種感覺。我可能是累了。”

“一直這樣?”

我搖了搖頭:“瑪麗安死去之後才開始的。”

“剛才你腦海裏的那個女孩說話了嗎?就在你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相信我’這句話時,腦海裏出現什麽了嗎?”宋銀錫身體前傾,T恤上的圖案扭成一團。

我揉了揉太陽穴,又放下手。是的,紅裙女孩又出現了,但是她說話了嗎?沒有。

沒有嗎?

她轉過頭看著我笑,她張開嘴,的確要說話,但是她最終沒說出口。不,她說了。

我驚愕地看著宋銀錫,頂燈的光線分外刺目,沙發和宋銀錫的臉晃了一下,就像正在工作的攝像頭被人推了一把。

天啊!那句話從我的口中說出來了。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相信我。

這是我自己要說的話,還是其他什麽力量以我為媒介,通過我的嘴告訴宋銀錫呢?

我打了個寒戰,太可怕了,不可能。太可笑了,我卻笑不出來。

“宋銀錫。”我抑製住恐懼,盡量讓聲音顯得自然。可是陣陣寒意包裹了我,我腳底發涼,將毛毯拉過來,蓋在腿部。某個念頭跳出腦海,我覺得荒唐,內心深處卻認為這是對的。

紅裙女孩,是紅裙女孩,她和宋銀錫有關,她要利用我和宋銀錫建立聯係。

“宋銀錫,我問你一件事,你認不認識一個……我隻是隨便問問啊。”

我咽了一口口水,卻不敢開口。我想問他是否認識一個穿紅裙和褐色皮鞋、在草地上奔跑的漂亮小女孩,仿佛那個問題一出口就會變成現實。而這個現實一旦、假如、萬一是真的,我該怎麽辦?我能怎麽辦?我該尖叫著跑出門,還是把自己的腦袋砸壞?或者直接去找心理醫生?

中邪了,還是怎麽了?擁有了超能力?

索菲麗,冷靜,千萬要冷靜。

宋銀錫在等待,身體前傾,雙手交叉,肘關節撐在膝蓋上。他保持這個姿勢很久,像蠟像。空氣變得厚重,嘴巴裏很幹澀,我想喝水,杯子都在地毯上,僅有的一隻也空了。

“宋銀錫,你認不認識一個……嗯,一個……你有紙和筆嗎?”我實在沒辦法用語言描述腦海中那個反複出現的紅裙女孩。我沒法說出來,似乎說出來是某種禁忌,說出來就會打破某種平衡,令我跌入深淵。

宋銀錫翻出一個筆記本,撕下一頁,又找出一支繪圖鉛筆,筆芯見禿,但還能使用。

宋銀錫坐在我身邊,沙發陷進去一塊,像我此刻不斷下沉的心。

我在橫格紙上慢慢地畫著,第一筆很難,像某個巨大的秘密被揭露,但我鼓起全部勇氣畫出一道線條——地平線。接著,其餘的景象相繼出現——小女孩,背帶裙,裙邊繡著一隻長耳兔子,長袖蕾絲袖口襯衫,皮鞋,無數短短的豎線表示草坪,圓圈表示花朵。最後,幾條波浪線勾出遠處的大河。

宋銀錫一把拿過畫紙,盯著我草草畫成的圖。

“宋銀錫,最近我的腦海裏總會出現這個小女孩,那個尖叫聲也是她的。”

宋銀錫匆匆起身,穿過客廳,推開一扇小門。小門裏一片漆黑,他按亮了燈,身影在門口一閃就不見了,接著傳來翻東西的聲音。

隔著牆壁,我聽見抽屜拉開合攏,櫃門打開關閉,盒蓋掀起,書本翻開的聲音,他似乎在找什麽。

我剛打算站起來走過去,宋銀錫就出現在門口。我嚇了一跳。他的臉白得像牆灰,眼睛睜圓,嘴唇沒有血色,像坐在腦外科辦公室聽主治醫師對X光片中的腦部陰影下最後結論的病人。

“宋銀錫,你怎麽了?”我跑過去,抓住他的胳膊,他比我高出整整一個頭,而且肌肉結實。但此刻,我覺得他柔弱得不堪一擊,我一根手指都可以將他推倒。

他沒看我,倚靠在門邊,像用最後的力量支撐自己的身體。我晃著他的胳膊,一張照片從他的手中滑落到地板上,畫麵朝上。

我看了一眼,這一眼尤為漫長。照片有點兒泛黃,鋸齒花邊,彩色。畫麵是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在奔跑,回眸一笑。

草坪,河流,陽光,長袖襯衫,棕色皮鞋。

我覺得足足過了十幾分鍾,後來我看了一眼手表,確定我從看見照片到撿起它前後不過十幾秒。

宋銀錫把草圖鋪展開,遞過來,挨近照片的邊緣。兩張紙並排,仿佛是兩張圖片從同一卷錄影帶中截出。一張黑白,一張彩色;同一場景,同一人物。

“這是誰?”我問道。

“我妹妹,宋敏兒。”

樓上什麽東西響了一聲,像花瓶倒在地上的聲音,我們都嚇了一跳。

“啊,妹妹,你有個妹妹。”我機械地重複著,震驚得不知該說什麽。我避開宋銀錫的目光,樓上發出輕微的關門聲。

“你妹妹沒和你們住在一起嗎?”我問道,有些無力地盯著地毯。地毯邊緣起了褶,桌腳扔著一個黑白鐵盒,盒蓋馬虎地蓋著,露出碼放整齊的棕色雪茄。

“不在了。”

宋銀錫離開門框,關閉儲物室的燈,裏麵又陷入了黑暗。

宋銀錫朝客廳走去,說道:“三年前,服用安眠藥過量,發現時已經晚了。”

(3)

淩晨時分,我從噩夢中驚醒。我當時蜷縮在沙發上,抱著一個方形靠墊,思維停在夢境中的一間房間上。

房間四麵封閉,沒有門窗。牆壁旁立著好幾排不鏽鋼櫃子,櫃門全部是敞開的,櫃子裏堆滿了紙張、雜誌、信封、報紙,多得掉在了地上。天花板上的燈灑下如醫院病房般慘淡的白光。

這些紙張有某種意義,我知道,似乎有個倒計時秒表在跑動,我必須在限定時間內找出一個謎底。謎底就在這些不鏽鋼的櫃子中,可是我猜不透,沒人告訴我。我急出一頭汗,在紙堆中翻找著。沒有找到答案,時間要到了。

此時,有人拍我的肩膀。我轉過頭,隻見紅裙女孩——宋敏兒站在我身後。對於她的出現,我一點兒都不驚訝,仿佛我早已預料到,而且,我在這不鏽鋼的房間裏就是在等待她的到來。我剛要開口,她卻將食指放在唇邊,示意我不要出聲。她伸出手,從被我翻亂的紙堆中拿出一個白色信封遞給我。

此時,電話鈴聲大作,我睜開眼睛,心髒亂跳。鈴聲似乎就在我的耳邊,對麵沙發上,和衣而睡的宋銀錫起身接了電話,說了幾句,又放下。

我已經起身,披著毛毯,捏著後頸。靠枕太高,脖子與沙發幾乎呈垂直角度睡了幾個小時。窗外一片樹木的黑色剪影,地平線隱現一道淺白的直線,太陽還未升起。掛表嘀嗒走動,我看了一眼,五點一刻。之前的夢境開始在曙光中逐漸退散,隻留殘片。

“什麽事?”我問宋銀錫。

“找到保鏢的地址了,那家夥現在住在濟州島,倒挺會享受的。”宋銀錫抓起外套,打了個哈欠,睡意消了大半。

我眨了眨眼,客廳的景物清晰起來。

“走。”宋銀錫說道,從衣兜中掏出錢夾,拿出幾張卡翻看著。

我穿上鞋子,係好鞋帶,鼓起勇氣說道:“宋銀錫,你把地址給我,我自己去就行了。你繼續睡吧。”

宋銀錫的動作停了一下,將卡放進錢夾,走到我麵前。

“索菲麗,這句話我隻聽這一遍,懂了吧?”他走了幾步,回過頭說道,“哦,還有,出門在外,一切要聽指揮,行動快一點兒。”

宋銀錫推門而出,我猶豫了一下,將芭比放進褲兜,緊跟其後出了門。

清晨的空氣清涼新鮮,我像喝了一大口純淨的營養補充液,沉睡的身體開始恢複運作。

地平線開始泛紅,醞釀著日出。我看清園中種植著大量的楓樹和合歡,樹木的深處,一道白色的高大牆壁令我止步。細看才發現是一牆白色玫瑰,純白,沒有一絲雜色,花牆朝裏麵延伸,我猜這麵花牆一定很長。

我們坐摩托車一路到金浦機場,宋銀錫將摩托車存入當地車庫中,帶我登上最近一班開往濟州島的航班。

當我們到達濟州島時,天已大亮。我走出機場,冷風一吹,打了個噴嚏。宋銀錫在前麵大步走著,聽到我的噴嚏聲,轉過頭,眉頭皺了起來。

“喂,你走快點兒啦,已經八點了,這個時候就別裝大小姐了好不好?”

我又冷又餓,一肚子悶氣。誰是大小姐了?誰不是著急得要命,幹嗎說這種話啊!

我張了張嘴,想頂回去,卻想到是他陪我來這裏的,便咽了回去。冷風灌進嘴裏,我又打了一個噴嚏,胳膊上冒出了雞皮疙瘩。我埋頭小跑了幾步,宋銀錫走回來,將外套脫下,甩在我身上。

“喂,不用了。”外套很重,飄出淡淡的古龍香水味道,關鍵是很厚,很溫暖。我已經接受了外套,但還是嘴硬。

“快點兒,都幾點了,我們多拖一分鍾,找回美妮的可能性就少一分。”宋銀錫頭也不回地說道,後腦勺的頭發在風中立起。

秘書給出的地址是市中心的一處高級公寓,公寓前十分繁華,商鋪林立。我們上了電梯,在電梯中遠觀,可以望到大海和漢拿群山。

走廊上鋪著淺色石磚,光可鑒人。我和宋銀錫在電梯門口站了一會兒,朝走廊走去。

“待會兒開門,你別說話,我來問。”宋銀錫說道。

我點了點頭,咽了一口口水,突然希望自己手中拿著什麽硬物,棒球棍、鉗子,或者其他什麽東西,隻要能抵禦突然的襲擊就行。我感覺保鏢是尋找我們多年的仇敵,而我和宋銀錫正不知死活地羊入虎口,並且手無寸鐵。

宋銀錫站在2009號門口,按響了門鈴。我心驚膽戰地站在宋銀錫身邊,盡量挨近他,仿佛能從他身上吸取力量。

門內傳來一陣腳步聲,我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誰?”門內有人問道,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快遞。”宋銀錫立即說道。

“我沒有叫快遞啊。”裏麵的人很遲疑。

“您的特快,首爾發來的。”

門打開了,一張臉探了出來。瞬間,宋銀錫伸出手要去抓住對方的肩膀,但在最後一瞬間,他控製住了,手撐在門框上。

對方從宋銀錫的臉上發覺了什麽,警覺地將門合攏,隻留一條縫隙。

“你是什麽人?”是張平淡無奇的臉,布滿警惕,戴著近視眼鏡,像辦公室管理財務報表的刻板職場男人,和身高力壯的保鏢完全挨不著邊。

“請問鄭石先生在嗎?”宋銀錫放緩聲音,是極度緊張之後的刻意放鬆。

我察覺我們找錯人了。

“什麽鄭石?”

“這裏不是鄭石先生的家嗎?去年他還住在這裏啊。”宋銀錫盡量保持自然。

“上個月這間屋已經賣給我了。”眼鏡男說道,“現在我是它的主人。”

宋銀錫的臉垮了下來,我趕緊問道:“那您知道鄭石先生現在在哪裏嗎?”

答案當然是“不知道”。

我們乘坐電梯下樓,宋銀錫一聲不吭,我的心如同電梯般不斷下墜。電梯到了一樓,玻璃門打開,我們走了出去。大廳裏光線很足,明亮的陽光充滿整個大廳,一排排不鏽鋼的信箱整齊地貼牆而立。

我猛地停下腳步,脈搏頻率開始上升。

每個信箱蓋頂部都有一條一指寬的投物孔。

“怎麽了?”宋銀錫問道。

我沒有回答,我見到過這不鏽鋼的櫃子,在夢中,幹淨,整齊,冰冷。唯一不同的是,這些信箱櫃門都緊閉著,沒有像我夢中那般敞開。

如果它們敞開,會得到什麽?

找到答案,答案就在這裏。

我走到信箱前,開始尋找2009號的信箱。我毫不費力就看到了,它就在我的右上方。

“你在做什麽?”宋銀錫走過來問道。

我抬起一隻手,示意他別出聲。公寓外人們在散步,有推著嬰兒車的年輕母親,有情侶,有老人,大家都忙自己的,沒有人注意這裏。

我抑製住狂亂的心跳,朝鄭石的(一個月之前還屬於他)信箱投物孔望進去。

答案就在這裏。

一股狂喜湧上我的心頭。

一堆厚厚的雜誌、報紙、樓盤廣告宣傳冊塞滿了信箱,新主人還沒來得及清理這裏。我在這堆紙張中尋找著,在一本拳擊論壇雜誌與一疊粉色汽車廣告冊中發現了那個白色信封,我確信就是它——它四邊壓花。

我伸進手指,夠不到,差一丁點兒。指關節卡住了,無法再繼續進去一點兒。我徒勞地晃動手指,隻碰到信封的邊緣。我將手抽回來,手指卡出了紅印。

“喂,你到底在幹嗎?你想偷什麽東西?”

“偷到就好了。”

“到底是什麽?”

“那個白色信封。”

宋銀錫將頭湊到信箱前,伸出手,將手伸進投物孔。幾秒鍾後,手出來了,他的手指間夾著那個白色信封。

“你要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昨天做夢,夢到我在這樣的地方,你妹妹出現,給了我一個白色信封。”我說道。

宋銀錫立刻拆開信封,抽出一張紙。

是一份普通的超市購物清單,洗發水、沐浴液、香皂、洗衣粉、棉簽、鐵勺、辣椒醬、味增料包、感冒藥,全是日常用品。

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這是什麽?答案在這裏?一堆日化用品和廚用調料,有什麽含義?

“你看這個。”宋銀錫說道,指著超市清單的最下方。

我的心猛地一跳,清單下方印著超市的地址:濟州島金恒超市柳樹鎮分店,時間是兩個月前。

“有人從這裏寄賬單給鄭石,這個人肯定和鄭石有密切的聯係。”宋銀錫眼底透出光,“金恒超市是連鎖店,找到這家店再打聽鄭石的下落。”

宋敏兒在幫我們,她在幫我們找美妮。

我有點兒喘不過氣,頭皮一陣發麻,想尖叫,想扔掉這個白色信封,趕第一班回首爾的輪船回到我的家,將所有的東西都拋在腦後。這不關我的事,這不是我的生活。

死去的瑪麗安,留下的美妮,現在又多了一個三年前吞服安眠藥而死的宋敏兒。

正常和精神失控的臨界點在哪裏?我處在邊緣地帶,還是已經精神錯亂了?要不然,這一切都是我的幻覺?真實的我,是不是正坐在精神康複醫院的甲級病房中,兩眼發直地瞪著眼前的空氣?

如果不是宋銀錫喊我快點兒走,我可能會站在這不鏽鋼的信箱中間站一個小時。

(4)

超市很快就找到了,在濟州島邊緣的荷龍山腳下的柳樹鎮。宋銀錫拿著地圖,查找著地標,我們乘坐公交車一直到終點站,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兩個小時的山路,沒睡好外加沒吃早飯,上車半個小時後我就開始暈車,幸虧我帶了一個包裝袋。到達終點站時,我已經吐得連路都走不了了。

這是一條盤山路,我們已到盡頭。路的左邊是一道道山穀,右側靠著山脈,不遠處有一家簡陋的小吃攤。公交車開走了,我坐在路邊,嘔了一陣,吐到什麽都吐不出,就不停地幹嘔。

空氣中彌漫著野**、香茅草和樹木的味道,我頭昏腦漲,這香味變成了催吐劑,一陣陣刺激著腸胃,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塊細軟的泥巴。

“索菲麗,快點兒起來,我們還得爬一段山路。”

“等兩分鍾,就兩分鍾。”我的聲音細若遊絲,我大口地喘著氣,胃裏像有把刀在割鋸。

我使勁按壓肚子,慢性腸胃炎,我的老毛病,千萬別犯啊,拜托了,現在不是時候,等我找到美妮……

“你怎麽這麽沒用?”宋銀錫走過來,黑色馬丁靴踢中地麵,幾粒石子飛了出去。他煩躁地拽我,我甩開他的手,手掌打中他的臉頰。

“喂,你幹嗎?”宋銀錫提高了音量。

“我不是故意的。”

“你這是什麽意思?”

“宋銀錫,你發哪門子火啊?”我看著他說道。

“誰發火了?不馬上去,誰知道美妮會被轉移到哪裏?讓你快點兒,我哪裏有錯了?早知道你這樣,我就一個人來了!”

“我求你了嗎,宋銀錫?”

“喂……”宋銀錫瞪圓眼睛,一臉震驚。

我不管不顧,提高音量(盡管依舊很低):“我沒求你來幫我,你幹嗎一直這樣對我惡言惡語?我也想馬上站起來,馬上到那個地方,前提是我能走得動!淩晨三點睡著,五點又醒,坐飛機,坐公交車,又冷又餓。你是超人,你沒問題,我是普通人,我沒你厲害,行不行?”

“你怎麽這麽說我?我好心幫你,我還錯了?”

“美妮丟了,我快急瘋了,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個人比我更擔心。我出了問題,你不想著幫我解決,反而高高在上指責我,對我呼來喝去,這樣你就滿足了嗎?你不要拿那呼風喚雨的大少爺脾氣用在我身上,我不是你家的管家,也不是你的仆人跟班!”

布穀鳥在空中飛過,山穀中響著回聲,單調淒涼,像是走丟了,在呼喚同伴。

宋銀錫垂下手,呼出一口氣,兩手攤開,說道:“索菲麗,我們沒時間爭吵,找到美妮是首要的。”

我雙手使勁撐住身後的岩石,手心一陣疼痛,石壁上有凸出的石刺,紮中了手。我努力站起來,陽光刺目,我差點兒又跌坐在地上。我靠著岩石,騰出一隻手,抹掉額頭上的汗,朝他伸出手,說道:“給我。”

“什麽?”他遲疑了一下,問道。

“地址,超市的地址。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來,不麻煩你費心了。”

“你講不講理啊?沒有我,你能走到這裏嗎?”宋銀錫大喊起來。

“你的地址出了問題,是我解決的。”我提醒他。

我知道不該爭吵,我多想兩人平心靜氣,我想說,我們不要吵架,我們好好商量,我們隻是又累又急又餓,我們要努力熬過去,但我的火氣就是遏製不住。

宋銀錫瞪了我半天,接著,他將頭轉向大路另一邊,難以置信地笑了幾聲,臉色更加陰沉。他咬住下唇,點了點頭,像在附和誰的意見,然後朝我走過來。他臉色嚇人,我退無可退,盯著他,心髒狂跳。

“啪!”他的手重重地拍打我的手心,我的手朝後甩去,手心迅速泛紅,像抹了一層腮紅。一張臨時撕下來的筆記本橫格紙從我的手心飛出去,落在地上。紙上匆匆寫著一個地址:濟州島梅拿山柳樹鎮34號,金恒超市。

宋銀錫轉過身朝來的方向走去,步子邁得很大,無袖皮質T恤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像塗了一道道銀色的顏料。他仿佛是紙片人,站在一台碎紙機中,身體不斷減少。馬丁靴,腿,腰部,肩膀,最後,他銀色的頭發也被剪掉。我站在原地,發現他的外套還在我身上,我哭了起來。芭比躺在沙礫上,仰頭看著天,一臉永恒不變的笑容。

(5)

我拿出零錢在小店買了幾個壽司卷,邊吃邊朝山頂爬去。太陽不斷西移,鳥鳴聲清亮,僻靜的山路空無一人,偶爾有三輪小卡車從山上下來,司機坐在敞開式駕駛座位上,雙手握著方向盤,車鬥的大筐裏裝滿了芒果和柑橘。也有從山下朝山頂而去的,車鬥中摞滿空筐,其中一輛停下來,駕駛座上坐著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叔,讓我搭了順風車。

我倚靠在柳條編織的水果筐邊,看著車輪軋出兩道車轍,車鬥不時顛簸,卻不厲害。我攥緊手中的紙,感覺好了一些。胃不再抽痛,我害怕的腸胃炎絞痛也沒有出現。太陽高照,我將宋銀錫的外套脫下來放在腿上,心裏空了一塊。

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環境中,我感覺如此孤單無助。尋找美妮,比我想象中困難。如果對方閉門不開,或者將我揍一頓怎麽辦?或者是弄錯了,是個誤會,保鏢和美妮的失蹤毫無關係,或者不在家,房子換了主人……

我讓自己冷靜下來,雖然很難做到,但是目前我沒有更好的辦法。

水果車拐進了一座村落,在一處水果攤前停下。我跳下車,司機大叔遞給我兩個柑橘。我謝過大叔,走進超市,打聽了半天,店老板幫我指了一條路。

“有時候在,我也不知道他在不在,他不常來。”店老板說道。

雖然有失望的可能,但畢竟有了下落,我鼓起勇氣,走進這個像村莊一樣的柳樹鎮。

柳樹鎮一條大街貫穿東西,南北的空地散落著古老的低矮房屋,房簷下掛著幹菜和風幹臘腸,幹淨的院中,穿著傳統韓服的老婆婆和大嬸在大盆旁製作辣白菜。

房屋四周圍著高大的柑橘樹和葡萄架,還有一座座拱形蔬菜溫室大棚。戴著金色寬簷帽的人們在田裏摘取豆角和蔬菜。田邊放著水壺,裏麵裝滿了綠色的茶水。

我走得很慢,心跳越來越快。穿過大路,我看到店老板指的院落——我的目的地。院子很窄,離鎮中心遠一些。比起那些修繕完整的院子,它顯得有些頹然。院子的牆頭坍塌了一塊,院中長滿了竹節草和野花,顯然沒有人費心打理。屋子也是小小的,縮在院子的高草深處,似乎它也意識到自己卑微醜陋,盡量縮小自己的身體。

如果不是看到院中的晾衣繩上掛著幾件深色的單衣,小院一側靠牆的木柵欄圍出一個泥灶台,我會以為這裏早已荒廢。

是保鏢鄭石的老家,不是他自己的房屋,是他媽媽的房屋。我不知自己為何這樣想,但我萬分肯定,這裏住著的是鄭石年邁的母親,行動遲緩,腳步蹣跚,也許眼睛還有問題。

我撥開及膝的草,幾隻蝴蝶翩然飛過。我站在那扇老舊的木門前,抬起手叩響了木門。

“請問,有人在家嗎?”我高聲問道。

過了幾分鍾,門“吱呀”一聲打開。我幾乎看到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婆婆,拄著拐杖,眯著眼睛朝外望。她以為是兒子回家了,露出期盼的笑容,眼角的皺紋更深了。

但從門後走出來的是一個中年女人,頭發油光發亮,綰起發髻,臉頰消瘦,妝容很淡——但畢竟有妝,僅這一點她就立刻脫離這片僻靜鄉野。她的臉很白,勾畫著眼線——鄉下人不會常畫的精致眼線,還有若有似無的腮紅。

我睜大眼睛,倒抽一口涼氣。

這個人,我認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