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我闖進門,穿過狹小的庭院,直奔台階。我驚異於自己的速度,更驚異於看到的人。我想確認一下是我看錯了,還是真的是她。

瑪麗安去世後,房東收回房屋前給了我兩天時間,讓我處理瑪麗安的遺物。我把大部分家具都送到了附近的舊物回收站,隻帶走了幾件瑪麗安的東西——書本、筆記和一本舊相冊。

我第一次看見瑪麗安的母親就是在那本舊相冊上,是張單人照片。她一手托著尖尖的下巴,眺望遠處,長發打卷披散在肩,塗脂抹粉,穿著一字肩連衣裙。我不知道她的全名,誰也不知道,李真姬說過,她之前工作的地下酒吧裏大家都喊她“玉貞”。

李真姬對她立案偵查時,印在每份尋人搜查令上的也是這張照片。這個形象無數次在我的腦海中出現,我幻想她張嘴說話的模樣,就如此刻。

她反應很快,立刻關上了門,但是我更快,一腳插進去,我的腳夾在門板與門檻之間,幾乎夾斷。我用肩膀猛撞,我也沒想到自己的力量如此大,門反彈回去,“砰”地撞在牆壁上。兩個調料罐摔落在地,撒了一地辣椒粉和鹽。

我聽見嬰兒的哭喊聲,拚命朝裏闖去,玉貞張開手阻攔我,我一把推開她,跑進屋內。比起淩亂的外屋,屋內幹淨很多,幾乎算得上井井有條。榻榻米上的竹編草席擦得一塵不染,炕桌擺在榻榻米中間,牆壁上掛著兩幅陳舊的畫,空氣中飄著大米糊的香味。

美妮躺在榻榻米上,身下墊著厚厚的棉布,她伸著手在空中亂抓,鼻涕流到了嘴裏。玉貞從地上爬起來,撲向榻榻米,搶過美妮。

玉貞熟練地將美妮抱在懷中,嘴裏說著某種我聽不懂的溫柔絮語。美妮在她媽媽的懷中很快恢複了平靜,我必須承認,美妮在這裏是安全的。

“我是瑪麗安的朋友。”我說道。

“我知道。”玉貞點了點頭,看向我。

我很驚訝,一個成年人的臉上竟然出現了孩童般的乞求之色。

“別告訴別人我在這裏,行嗎?拜托你。我欠了很多債,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在這裏,有人要害我。我知道欠了孩子們很多,我不能失去美妮,我隻有她了,行嗎?”她抱緊美妮,將美妮的臉貼在她的脖子上。

有一瞬間,我幾乎被她騙了。但我看到榻榻米的立櫃上放著一張紙,立即重新進入戒備狀態。我見過那種表格,在“孩寶之家”,高善喜曾給我一張孤兒院收養申請表格,讓我填寫,在紅色的申請表下麵有一疊綠色的紙,是私人收養協議書,蒙著一層塑料紙,年久未動的樣子。但是玉貞家的這張格外新,末尾的簽名處也簽了名字。

我知道揭穿她是不明智的,我告訴自己,應該穩住玉貞,然後再想辦法,可憤怒與震撼迅速占據上風,我脫口而出:“你要送走美妮?”

玉貞臉上的悲戚和乞求迅速凍結,然後消失。魔術結束,一切都是幻覺,禮帽中變出的兔子,手心不斷噴出的撲克牌,火焰燃燒後盛開的玫瑰花,匪夷所思,令人動容的幻境,都是假象,留下的是無可辯駁的真相。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不過,美妮該喂奶了,你走吧。”

“鄭石是誰?是美妮的父親嗎?”我問道。強烈的直覺告訴我不是,但我還是要問。

玉貞的臉抽搐了一下,上下顛著美妮,說道:“你一個小孩子,做你該做的事。美妮是我的孩子,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你知道吧?”她拉開架勢,一副厲害的姿態。

我想帶走美妮。這一刻,我無比想帶走美妮,這是我心裏唯一的念頭。我想象自己從玉貞手中奪過美妮,轉身狂奔。摔倒怎麽辦?被抓住怎麽辦?玉貞有幫手怎麽辦?

“你是美妮的媽媽,怎麽能送走自己的女兒?”我悲憤交加,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什麽都做不了。

“你胡說什麽!”玉貞發怒了,美妮再次哭喊起來,她放下美妮,朝我走過來,雙手推搡我的肩膀,“別在這裏裝英雄了,小男生!你還是看看自己的情況再說。回家好好上學,別再招惹是非。瑪麗安那孩子命不好,我自己也得活。說到底,這是我們家的事,跟你有什麽關係?”

美妮仰麵躺在榻榻米上,伸著胳膊哭泣,我的心裏泛起酸楚,力氣在溜走。我朝榻榻米走了幾步,玉貞攔在我麵前。

“我把這個留給她。”我說道,掏出褲兜中的芭比娃娃。

玉貞的目光落在芭比身上,讓開了。

“美妮,姐姐來了。”我把美妮扶起來,用手指拭去她的眼淚,溫溫的。我把芭比放在美妮的手裏,她一把抓了起來。

“我能抱抱她嗎?”我懇求道,“一下就好。”

玉貞緊繃著臉看著我,最終別過臉。

我抱緊美妮,大腦飛速運轉著。我不能就這樣丟下美妮,但我還能做什麽呢?

我的手悄悄地伸進衣兜,手指摸索著,按下了“0”鍵。

李真姬答應幫忙尋找玉貞時,我就將李真姬的號碼設置成了一鍵直撥,希望能撥通,一定要撥通。不行,鍵很多,根本不知道哪個是“0”。

“美妮,不哭了。看,姐姐給你變戲法。”我把美妮放在膝蓋上,掏出手機放在眼前,捏著手機左右晃動。

美妮果然配合,不再哭泣,目光放在手機上。

我看準“0”,使勁按了下去,然後飛快地收起。我將美妮放到榻榻米上,心髒不停地狂跳。我的拇指好像碰到了免提鍵,關閉已經來不及了。

我摸索著,希望按掉免提鍵。我沒按下去吧?按了,你按了,電話馬上接通了,你的手機一響,你就完了!

玉貞盯著我,我出了一身汗。她發覺了什麽,我的表情肯定很古怪。我的手放在背後,手指摸索著,不敢亂按,再找機會就不容易了。

隻是碰了一下免提鍵。

你按了。

碰了一下。

你會被發現,聲音會響亮地傳出來。你死定了,索菲麗,趕緊關機!

突然,“嘟——嘟——嘟——”手機鈴聲大作,我嚇出一身冷汗,差點兒把手機扔出去。

玉貞掃了我一眼,快步走過來,經過我,拿起衣櫃上的手機。

我這才意識到是玉貞的手機在響,嘟嘟聲根本不是我的手機鈴聲,我太緊張了。

我匆忙掃了一眼手機,心跳漏了一拍,免提鍵果然亮著!我飛快地關了免提。

從按下“0”鍵到現在,幾乎不到十秒,我卻覺得很漫長。

屏幕一閃,李真姬接起了電話。

我似乎聽到她問:“喂,索菲麗,什麽事情?”

可是我什麽都聽不到。我下定決心,提高音量說道:“玉貞,你身為母親,丟下瑪麗安和美妮兩人不管,難道不覺得慚愧嗎?”

玉貞捂住手機,瞪了我一眼,對電話那邊的人說道:“待會兒回你。”

“你最好馬上離開這裏,我男朋友要回來了!”她雙手叉腰說道。

“是鄭石,那個保鏢是你的男朋友,你是美妮的媽媽。你要把美妮送人,你隻需要錢,對不對?”

心髒仿佛要蹦出胸腔,我的腦中轟轟直響,我感覺李真姬正在電話那端屏息而聽——我希望是這樣。

“你住在這個柳樹鎮裏,以為能躲過你的債主。你想錯了,玉貞,你躲過照顧美妮的責任,也躲不開死去的瑪麗安對你的注視!”

瞬間,玉貞朝我撲過來,發髻上的簪子掉了,頭發在她腦後飛舞,像一把展開的扇子。

“閉嘴,閉嘴,你給我閉嘴!”玉貞大吼道。

我的脖子被掐住,肚子挨了一拳。我的手朝後甩去,手機扔了出去,在地上滑出一段距離,然後停住了。

我和玉貞的目光都落在我的手機上,手機屏幕依舊亮著。

玉貞明白了什麽,問道:“你在給誰打電話?”

說完,她使勁地掐了我一把,然後鬆開手。我一陣猛咳,抱住她的腿,被狠命一踢,踢中肋骨,好痛。

玉貞衝到榻榻米上,抱起美妮,披頭散發地奔向門口。我想去拽她,卻害怕她摔倒傷到美妮。芭比摔在地上,我坐起來,肋骨一陣鑽心的疼痛。我抓起手機,李真姬依然在聽。我將手機放在耳邊,聽到那邊急促的喊聲:“索菲麗,到底出什麽事了?你待在原地別動,我們很快就到柳樹……”

我爬起來,抓起芭比,朝外跑出。在這樣關鍵的時刻,我的腦海中居然還飛快地閃過一絲難過。

我們……

李真姬和浩宇哥,他們是“我們”。當然,他們一直是一體的。

我推開門,腳下滾過一個茶葉罐,哐當作響。我奔出庭院,玉貞抱著美妮奔上柳樹鎮的大街。

(2)

“救命啊!救命啊!”玉貞邊跑邊喊。街邊的人們都停住了手中的動作,看著我們。

“有個瘋子追我!”玉貞大喊大叫,美妮的哭聲適時地響起,為玉貞完美配合。但沒有人出手,大家都驚呆了。大白天,一個文弱的男生形象無法立即勾起大家對“瘋子”的印象。

“站住!站住!”我大聲喊道,卻無濟於事,力量在迅速消退,身體能量格中的紅色已經消失,發出警報聲。

在我全力為自己鼓氣時,讓我尖叫的一幕發生了。玉貞一個踉蹌,美妮飛了出去。我的呼吸停止,兩耳隻剩轟鳴。

街對麵,有個人開始行動了。他顯然不想坐守旁觀,他迅速朝對麵奔過來,速度快得像豹子,氣勢洶洶。他伸展雙臂,美妮像顆炮彈般擊入他的懷抱。衝擊力讓他連連後退,但最終穩住了。我能繼續呼吸了,而且我看清楚抱住美妮的是宋銀錫。

“宋銀錫,快跑啊!”我扯著嗓子大喊。

宋銀錫迅速判斷了一下眼前的形勢,抱著美妮飛奔而去。玉貞從地上爬起來,膝蓋擦破了皮,聽到我喊宋銀錫的名字,表情出現一種古怪的遲鈍,持續了幾秒。她追了幾步,又倒在地上。我發力狂跑,感覺肋骨要斷裂了,腳腕傳來陣陣錐心疼痛。

如果說剛才的形勢不明朗,那麽此時,宋銀錫與我的形象被烙上“綁架罪犯”的印記,在這平靜祥和、如清淡牛肉湯的柳樹鎮,撒下一把辛辣的芥末。

村民們內心深處的善良被激發,同情心、正義感瞬間在空氣中爆炸。在我狂奔時,他們追了上來,呐喊著,呼叫著,提著鐵鍬、丁字鋤,金色的草帽甩在風中,露出熱情飽滿的麵孔。

腳腕痛死了,我沒辦法遷就它,意誌力占了上風。我狂跑著,腳下不斷飛濺起石子,宋銀錫的頭發不停地跳躍,他的外套穿在我身上,在我後背飛起,像一張黑色的風帆。

村民們的腳步聲近了,我驚駭地看到宋銀錫的雙腿在半空中飛騰,如同漫畫裏形成一圈黑旋風。

“呼——呼——呼——”

我大口地喘氣,空氣嗆進喉嚨裏,變得幹澀,好苦,嗓子像被撕開了。我的雙腿依然不屈不撓地朝前衝,跳躍一道壟溝時,我腳下一滑,直挺挺地倒在了泥土中,腳腕處傳來一陣痛楚。

宋銀錫繞過青色麥田,村民趕來的聲音煮沸了空氣,我感覺到可怕的熱量和逼迫而來的危險、憤怒。此時,村民的怒火已經不隻為玉貞,而是衝著我們而來。

我們居然敢從他們的小鎮搶奪嬰兒,並且在他們的眼皮底下逃跑,蔑視他們所有人,他們必定要追上來,扳回這一局。

“快跑,我不行了。”我說道,從嘴裏吐出一團泥,是倒下時弄進嘴裏的。

“索菲麗!”宋銀錫喊道。

“宋銀錫,快跑,快跑!別管我!”我抓起身邊的石頭,拚盡全力朝身後的村民投擲出去。

汗水從額頭流進眼裏,這一刻,日夜時空仿佛突然調轉,我的頭頂,太陽換成殘月,晴空變為冷夜,握著鋤頭的村民們濃縮成四個人。

肥婆,兩名壯漢,腳踩登山鞋,精瘦的男人手握長柄鐮刀。

那可怕的一夜卷土重來。

我看到自己躺在草地上,絕望地望著四個逼近的凶犯。

我不是索菲麗,不是喬。

(瑪麗安,我是瑪麗安。)

我抹掉臉上的眼淚,不知自己何時哭了。是恐懼,還是難過,我已來不及分辨。那個人在前麵狂奔,那個人——我喜歡的人,深愛的人,我跟不上他。我隻希望他能全力跑出這場噩夢,哪怕我就此墮入無盡的黑暗。我隻有一個念頭,隻要他能安全,我可以付出一切。

(喬,快跑啊!)

宋銀錫,快跑啊!

我像終年徘徊在一扇緊閉的石門前尋找鑰匙的人,有一天發現石門的鎖孔可以看到裏麵。於是我湊過去,看到了裏麵的景物,看到了真相。

毫無預兆的,悄然萌生的——瑪麗安對我全心全意的愛。

毫無預兆的,悄然萌生的——我對宋銀錫全心全意的愛。

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下來,我用力撐住自己,想站起來。村民們已經圍了上來,宋銀錫猛地停下,轉過身朝我狂奔過來,美妮摟緊他的脖子,一顛一顛的。我拚命擺手,砂子摩擦嘴唇,我吐了出來。

“走啊!別管我!”我用盡力氣喊道。

宋銀錫已經來到我麵前,他蹲下身,背朝我。

“快點兒上來!”他命令道。

村民的呼喊聲近了,我聽見禾苗被踩踏的聲音和樹枝斷裂的哢嚓聲。

我沒時間多想,環住他的脖子,趴上他的背。

宋銀錫飛跑起來,像傳說中的雪國人。雪國人健步如飛,奔跑速度快如飛鳥利箭,甚至快到可以追趕時間,扭轉時空。

我心想著,下一秒,我的背就會遭遇一鋤頭,或者一鐵鍬,我會滾落在泥土中,渾身沾滿泥水。村民們會聚攏在我身邊,對我拳腳相向。宋銀錫抱著美妮,無能為力地衝出重圍。

但是隨著時間流逝(我開始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在我眼裏,時間分外漫長),村民們的呐喊聲遠了。接著,我被拋在一輛車的車鬥中,美妮被放進我的懷中。宋銀錫跳上了一輛水果拖車的駕駛座,迅速發動了車子。

發動機完勝人力雙腿。

隨著水果拖車開走,追到路口的村民們大部分掉隊了,隻剩幾個年輕人還在追趕,最終不敵發動機,留下漸遠的咒罵聲。我緊緊地抱著美妮,屁股下是一層厚厚的柑橘枝葉,散發著橘香。

我們成功逃脫了。

車子速度調到最大,拐了個彎,駛上了山路。車鬥不停顛簸,每顛一下,發出響亮的“哐當”聲。美妮像踩了跳跳床,不停地蹦起,咯咯直笑。我的腳腕生疼,肋骨好像要斷裂了,嘴裏一股泥沙味道,嗓子也幹得冒煙。

我像從地獄之門奪回生命,狼狽不堪,可是我笑了起來,爽朗的、從心底深處發出的笑聲。美妮拍著小手,笑得特別開心,露出兩顆剛出的奶牙。

我不知道,我竟然可以做出如此瘋狂的事。一個乖乖的學生,平日的生活就是打工、家,兩點一線。路遇不平會縮頭躲開,遭遇詐騙也隻是自認倒黴,裹著安全的套子,走著永不出錯的大路。我想起契科夫的那篇小說——《裝在套子裏的人》。

別裏科夫膽小怕事,恐懼變化,“千萬別鬧出什麽亂子來”——他那句壓製著整個小城的如魔咒般的話。

千萬別鬧出什麽亂子來。

看著自己磨破皮的手腕,灌滿泥巴的指甲,宋銀錫的外套也不知在哪裏刮破一道口子,還有懷中奪來的美妮,我大笑起來。別裏科夫遇到快樂的華連卡之後,沉悶的人生幾乎要出現轉機,可惜他死了。

我和瑪麗安之間,死的卻是她。瑪麗安一心讓我從枯燥死板的生活中掙脫出來,最後用她的死達成了這一目標。

我不停地笑著,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如果能選擇,我會放棄這份勇敢正義,換回她的安然在世。我希望她活著,在亞力西餐廳接外賣電話,下班後與大家說笑幾句,偷偷從原料盒中拿一塊白巧克力。回家後,從保姆家接回美妮,熬味增湯,做炒年糕,寫假期作業,為美妮換尿片,對自己的人生感歎幾句。最後,也許對我——她自以為的美少年喬——告白,被拒,然後重新振作,麵對艱難的人生。

車鬥顛簸著,我抱緊美妮,雙手撐住膝蓋,將臉埋在雙臂中,痛哭起來。

宋銀錫一直沒阻攔我,我笑的時候沒有,哭的時候也沒有。

我很感謝他。

(3)

半路上,我們與一輛警車迎麵相遇。我的第一想法是,村民們報了警,我們搶奪嬰兒,警方出動了。

山路極窄,隻容兩輛車緩慢相對而過。我們不得已放慢了速度,警車也減了速。警車的車窗搖下來,李真姬探出頭,朝我們拚命揮手。

我懸著的心落了下來,宋銀錫減速,將車子停在了路邊,警車也停了下來。

車門打開,李真姬跑了出來,隨後跟著的是浩宇哥,還有一個警察。他穿著當地的警服,胸前別著警徽,握著一根警棍。

我匆忙說了一下前因後果,我判斷得沒錯,村民們果然報警了(我猜玉貞肯定極力阻攔,但最終群情激奮的村民們自作主張了),而當時,李真姬剛趕到當地警局請求支援。浩宇哥判斷,村民們會開著車陸續趕來,我們馬上拋棄三輪車,乘警車離開了。

我們回到濟州島市中心,已經是下午兩點半。在警局做完筆錄後,三點一刻,浩宇哥建議我們去他們所在的酒店開兩間房休息,宋銀錫卻堅持要馬上回首爾。但最近的一班航班是明天,輪船也得等到晚上十點才開。我饑腸轆轆,疲憊不堪,想馬上躺在**睡一覺,美妮因為沒吃飯也開始磨人。

“要住你自己住吧,我要回去了。”宋銀錫態度堅決地說道。

“你到底為什麽……”我不想說“固執”,在宋銀錫救了我兩次之後,我不能再用這樣的詞,於是換了一種說法,“我很累,你肯定也很累。我們休息一下,吃點兒東西。你要回首爾,晚上我們一起坐船回去,好嗎?”

宋銀錫咬住嘴唇,皺著眉頭,看得出他很疲憊,也很渴望休息。但就是不肯接受浩宇哥的建議。

我有些詫異,完全不合情理,到底怎麽回事?

“你住吧,我……我想自己待一會兒。”他說道。

浩宇哥和李真姬麵麵相覷,沒有說話。

“宋銀錫,你別這樣好嗎?你不累,可美妮經不起折騰。我們就歇一會兒,我至少要洗洗臉啊。你也是,你不難受嗎?”

宋銀錫抬腳朝外走去。

“我來。”說完,李真姬抱起美妮。

我追了上去,拉住宋銀錫。他甩開我的手,力道很輕。我看到他**的胳膊上有血痕,像被樹枝劃破的,一定是背著我奔跑時弄傷的。我心軟了,不管他為什麽堅持,我也得聽他的。隻能這樣,沒別的選擇。

“那我們去哪裏啊?”我問道。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不用跟著我了。你和你的朋友們待在這裏,你安全就行。我自己一個人可以做好安排。”

我心裏冒出一個聲音,像兩隻齒輪緊挨著彼此轉了很久,終於找到了契合的點,“哢嗒”一聲合上了。也許是敏感,或許是直覺,可是我覺得我找到了答案。目前的問題是,我不能將答案公布出來。如果我的答案正確的話,公之於眾,他會困窘,甚至惱怒。

“宋銀錫,不管怎麽說,我們先吃飯好不好?不管怎麽說,我欠你一頓飯。你要是沒有很急的事情,就接受我的謝意行不行?”

宋銀錫遲疑了,他繃緊的神經在舒展。我知道他在做思想鬥爭,出手大方、習慣為朋友付賬的宋銀錫,在努力擺出一個自然的姿態,接受我的邀請。我對那個答案更加確認——他沒有錢了。我想起他早上臨出門時翻看自己錢夾時皺起的眉頭。

紐約,凍結銀行卡,二選一。

顯然權威者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或許宋銀錫的錢隻夠來回機票,或許濟州島的花費超出了預計。

他沒有足夠的錢,依然陪我一同前來,是魯莽,冒險,不計後果,還是……

勇敢?

“我知道你習慣去高檔餐廳吃飯,不過濟州島當地也有一些很美味的小吃,你可以試試看。”我盡量裝作懇求的樣子,不想讓他覺察到,心裏開始計算兩人份的汗蒸幕需要花費多少。汗蒸幕可以沐浴,又可以休息,還有自助餐,如果不去旅遊景區的話,應該足夠了。畢竟我帶著打工的全部薪水,老天保佑我穿了一條褲兜很深的長褲。

他伸出手將頭發捋了捋,說道:“吃多了大餐,偶爾換換口味我倒不介意。”

我心中的石頭落下了,說道:“好啊,那我們走吧!”

“先說好哦,這可是你要請客,不是我小氣不掏錢。”宋銀錫說道。

“嗯嗯嗯,對對對。”

“你們倆先去吧,美妮太小,你們帶著也不方便,我先幫你照看一會兒。”李真姬走上前說道。

“謝謝你,真姬姐。”我真心誠意地說道,“希望沒打擾到你和浩宇哥的甜蜜旅行。”

稍縱即逝的難過掠過李真姬的臉,她的笑容又綻開了:“別多心了,快點兒去吃東西吧。對了,還有這個,給你。”她遞給我一個袋子,純白底,繪著綠色碎花。

“是衣服。我昨天逛街看到的,覺得很適合你,想著回首爾再給你呢。現在剛好,有空就換上吧。”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褲腿上,膝蓋磨出了一個破洞,沾滿褐色泥土和深綠色的草汁。

我接過袋子,說道:“真的謝謝你,真姬姐。”

“美妮媽媽的事情,濟州島警局已經派人去了。她犯了棄兒罪,又欠賭債。如果你看到的領養協議書是真的,那她還可能犯了私自買賣兒童罪。”

“這麽嚴重啊。”我有點兒吃驚,終於明白玉貞為什麽一直躲著不出來了。

“嗯,具體情況還得再調查。你先去吃飯吧,回頭我們再商量以後的事情。”

我回頭對浩宇哥說再見,他舉起手朝我揮了揮,是我的錯覺還是怎麽回事,總感覺他有點兒難過。可是以我現在的狀態,實在沒精力去多動腦筋,我現在隻想馬上衝進洗浴區,站在蓮蓬頭下,讓如瀑布般溫熱的水澆遍全身,洗掉滿身的狼狽。

(4)

滿大街的汗蒸幕,我挑選了一家看上去平價又幹淨的走進去。開始宋銀錫還抗拒,但最終被我幾句話說服。而且看得出他也筋疲力盡了,像提線木偶,如果不算太過分的事,他也願意有人暫時支配他的行為。我故意等他去拿鞋子時跑去付款,這樣他就不會覺得難堪了。

汗蒸幕真大啊!而且人很少。我跑進寬大的浴湯中,“撲通”一聲跳下去。好舒服,渾身被熱水包圍了,身體也輕飄飄的,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更加感到疲憊。

泡澡,搓澡,我趴在搓澡台上,像要死掉一樣。腳腕還是痛,一片瘀青,簡直像從生死線上逃出來的人。

搓澡完畢,我換上汗蒸幕提供的浴服,用毛巾擰成山羊角形狀,戴在頭上,走出沐浴區,一身清爽。自助餐廳人很少,餐品種類很多。宋銀錫也穿著浴服,一頭銀發濕漉漉的,比平時顏色深一點兒。他的盤子裏放著一碗海鮮湯和一碗米飯,還有泡菜。

“你為什麽不戴山羊角啊?”我問道。

“你嚇我一跳。”他回過頭,聳了聳肩,目光從我的頭頂移開,一臉鄙夷,“我才不戴那種東西呢,真可笑。”

“什麽可笑,大家都戴啊。啊,你不會是不知道擰吧?”

“你說什麽?誰不會擰了?這麽簡單的東西。”宋銀錫往盤中夾了好幾次辣黃瓜。

“哎呀,所謂入鄉隨俗嘛。進了汗蒸幕,不戴山羊角也真說不過去嘛。來,我幫你擰一個,免費的。”我將毛巾從他的脖子上拽下來,他抗議無效,不再吱聲。

等我們走到餐桌前時,一個完美的山羊角成型了。宋銀錫把餐盤放在矮桌上,盤腿坐在竹席上。

“來,試試看。把頭探過來一點兒,好,就這樣。”我把毛巾小心地套在他頭上,兩個大大的“角”掛在他的耳朵邊。突然,我的腦海中閃過小綿羊的形象,差點兒笑出聲,我努力控製,我知道如果笑出聲的話,他肯定會把山羊角拽下來。

“好適合你啊,真的真的,別動,我給你拍張照。”我拿出手機,他躲閃鏡頭。

“哎呀,別亂拍,很醜的。”

“就一張,一張就好。”我站起來撥開他的手,他一隻手亂掃,想壓下手機,卻打中了我的腳腕。一陣吃痛,我腳一軟,朝前滑倒。他伸出手要抓住我,卻被我拽倒在竹席上。

我感覺腦門磕在他的下巴上,趕緊爬起來,發現我與他的臉隻隔著幾厘米。他的眼睛很深邃,我能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臉。他的手搭在我的腰部,很熱,很寬厚。

一秒之內,我的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麵——粉色背景閃著桃心,熱吻,擁抱,宋銀錫讓我貼在他的胸口上。

“哢嚓!”手裏的手機響了一聲,拍照成功。

我像被針紮了一般抬起手,撫平浴服,發現宋銀錫正盯著我的衣襟——衣襟的扣子開了。

“喂,你看什麽!”我喊了一聲,捂住胸口,抓起衣襟。宋銀錫飛快地轉移視線,坐起身,咳嗽兩聲。

“誰看你了,也沒什麽可看的。”他嘟囔著,用勺子舀起一勺湯。我拿起一個煮雞蛋,使勁朝他的腦門砸過去。

“哎喲,好痛。”宋銀錫捂住額頭,“索菲麗,你下手還真狠啊,你就這樣對待你的救命恩人啊!”

“誰讓你亂講話!”

我提高音量,掩飾自己的局促,希望臉頰快點兒降溫,對自己剛才產生的幻想感到內疚,但是內疚之中包含著一點點害羞和喜悅。

這喜悅的感情讓我的情緒低落了一點兒,它跳了出來,朝我大喊大叫,讓我承認那個我不想麵對的問題,我剛意識到的特大人生問題——

我喜歡上宋銀錫了。

真的嗎?

不可能吧!

你對浩宇哥的愛怎麽會轉移呢?

“怎麽了?”宋銀錫見我的筷子停在半空中,臉色沉下去,問道。

我趕緊回過神,敷衍了幾句,開始吃東西。

有個理論,說心情壞會影響到胃口,但是今天,恐怕再壞的情緒都沒辦法阻攔我牛一樣的胃口了。

算了,不能解決的問題就先拋開吧。麵對人生,我們總不是萬能的啊。

(5)

汗蒸幕的鏡子又長又寬,可能是為了讓客人更好地檢查自己的儀容。最近一位人氣女歌手說,想減肥的話,不要光看電子稱重器上的數字,最好在沐浴之後,光著身子麵對鏡子,仔細查看自己全身,哪裏有贅肉,哪裏線條還可以,都能一目了然。

目前,我對著鏡子,倒沒有脫光,卻穿著一條我以為畢生都不可能穿上的連衣裙。李真姬送給我的那個紙袋中放著一條碎花連衣裙,及膝,淺藍底,粉色碎花,圓形領口上綴了一圈白色蕾絲,裙擺上也有一圈,目測尺寸比較小,S碼。多虧我清瘦的身材和沒有“贅肉”的胸,很順利地將連衣裙穿上了。

我本來不打算穿這條裙子的,吃過飯,在休息廳睡了一覺醒來後,我該重新穿上自己的襯衫和長褲,精神飽滿地走出汗蒸幕(隻要走得夠快,就能避開可能遇到的女客人,以免被認為男人闖進了女浴池)。但是,我衝了個涼,擦幹淨身體後,從衣櫃中抽出長褲,像一團大象皮的褲子讓我隻想扔掉,褲子上的泥巴和草汁顯得格外刺目,散發著汗味和鐵鏽味。

想要合理,就選長褲。

想要幹淨,就選花裙。

二選一,索菲麗,請做選擇。

猶豫了十分鍾後,我將手伸到幹淨的包裝袋中,取出這條從我記事開始穿的第一條連衣裙。

我幾乎不敢站在鏡子前打量自己。很怪,一定超級怪。本來男生的長相,清瘦的身材,平板的曲線,和這條田園風格的可愛裙子完全不搭邊。可當我注意到浴室對麵一個苗條清純的女孩打量我時,我嚇了一跳。我眨了眨眼,認出是我自己。我努力調整呼吸(有一瞬間似乎要岔氣了),瞪著對方。對方也瞪著我,濕漉漉的短發四處亂翹,卻不淩亂,隻感覺自然。

我慢慢地走過去,伸出手指,指尖輕觸鏡麵,一片冰涼。

這是我嗎?還是那個大大咧咧、總被認成美少年的索菲麗嗎?

是,又不是,鏡子裏的人看上去更像索菲麗的妹妹。有索菲麗的眉眼、臉型,卻透出另一種氣質,那種氣質令我的指尖不由得戰栗起來——少女氣質。

我凝視著自己,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響了,宋銀錫的名字在屏幕上一閃一閃的。我將其餘的衣服雜物裝進包裝袋,提著袋子走了出去,下了樓。

我慢慢地走下樓梯,宋銀錫正站在大廳中,樓梯旁有一麵落地鏡,他整理著頭發,觀察著耳朵。我猜他是在數自己的耳環,我也不知道怎麽會有這個怪想法。事實上我很緊張,腦子裏亂糟糟的,我像要去趕赴畢業大考,不,似乎比那更緊張。我沒法掌控眼下的自己,簡而言之,我失控了。我不僅從首爾跑到濟州島,還在小鎮裏搶奪嬰兒,然後和男生一起去汗蒸幕,居然穿了一條碎花連衣裙。

看到宋銀錫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調頭跑回樓上,換上長褲和襯衫。雖然很髒,很臭,但是總比現在這樣強。到底強在何處,我說不清。我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了,我在努力維持原形——住在原來的安全套子中。

可是沒有機會回去換衣服,宋銀錫從鏡子中看到了我。他的手停在發尖,一動不動,從鏡子中看著我。他慢慢地張開了嘴,很慢,但是能看出來。

我硬著頭皮走下樓,每一步都像是遠征,但總會到達目的地。我站在宋銀錫的身後,他還麵朝鏡子,通過鏡子和我對望。他合上嘴,轉過身來,眨了眨眼睛,突然咧開嘴笑了,露出整齊的牙齒。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牙齒特別齊,像牙膏廣告的模特。

毫無預兆地,他伸出雙手,在我眼前拍了幾下。我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在鼓掌,為我鼓掌,我的臉“唰”地紅了。

“這個……呃,我是說,之前的衣服太髒了。”我的聲音很低,明明剛吃了一頓飽飯,又睡了一覺,說話的聲音卻這麽小。

我低著頭盯著地麵。

“索菲麗,可以啊。”他說道,我聽出他還在笑,但我就是不敢抬頭,也不敢問“可以”是什麽意思。但是心底深處的確湧起了一絲甜蜜,從來沒有過的甜蜜。

“不過……走,我帶你去個地方。”他拉起我的手,卻又像被針紮了般縮回去。幾個小時之前,他還會隨意拉我的手,抱我的肩膀,拍打我的背。可如今,他縮回了手。

一陣愕然之後,我明白了其中暗含的深意。我想起那本《風之戀人》中盲眼少女說的話:永遠沒有人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

他改變了目光,從這一刻,他徹底改變了看待我的目光。我退去了“假小子”“好兄弟”的外殼,變成了一個女孩,真正的少女,也配得上享受少女的小小特權——被保護,被關切,被刻意保持肢體距離,表示尊重。

我們走出汗蒸幕的大門,下午五點的陽光變得溫和,街道兩邊商鋪林立,熱鬧非凡。我的心中像鼓起一隻氣球,充滿了元氣。

喜悅,明朗,好天氣。

“我們去哪裏啊,宋銀錫?”

“到了你就知道了,我還在找。”

我不再發問,與他並肩而行。他雙手插在衣兜中,風吹幹他的銀發,一排耳環閃閃發亮。我突然被一種強烈的幸福感擊中,心裏竟然湧出可笑的奢望,幻想時光就此停頓,我們永遠走在這條人群熙攘的繁華大街。

我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嗎?我偷偷看了一眼身邊的宋銀錫,他不時轉過頭看我一眼,笑一下,容貌俊美得令人炫目。

一切照常,一切又都不同。我知道一切都變了,自從我困在警局,他出現在門口的那一刻,一切都悄然而變。

宋銀錫找到了他想去的地方。我吃了一驚——寬大的落地玻璃門,門內幾排實木白架上擺放著各式新款鞋子,少女品牌,性價比高。

“我看你腳上這雙鞋也該退休了。我知道你不懂衣服搭配,幸好我經常翻時尚雜誌,所以你可以對我的眼光放心。”他說道。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上的帆布鞋,突然麵紅耳赤。我怎麽之前沒有察覺到它這麽刺目,與裙子這麽不搭?

宋銀錫帶我進去,選了半個小時,換了各種款式。我穿了又脫,脫了又穿,最後,我穿上一雙粉色淺口鞋時,他打了個響指。

“就它了。”他很開心,又咧嘴笑起來,轉身走到收銀台前,掏出錢夾。我的心一沉,還沒來得及換鞋就跑過去推開他。

“我來。這是我的鞋,你付什麽款啊。”我說道。

他忘了自己沒有錢,居然還像以前一樣掏出金卡準備瀟灑一刷。

他遲疑了一下,目光落在金卡上,像突然想起了什麽。這一刻,他臉上的肌肉僵硬了,我心裏咯噔一下。

“哎呀,宋銀錫,你說挑鞋我就讓你挑,誰要你埋單了!幹嗎總是這樣啊?就好像全世界隻有你大少爺有錢似的,窮人也有自尊心吧!”我佯裝生氣,加點兒不耐煩,控製好比例,裝得如同發自內心一般。

他眨了眨眼睛,表情緩和下來,收起錢夾,我的心落了下來。付款後,我將帆布鞋裝進鞋袋中,穿著新鞋子走出了店門。

我們並肩走了好久,宋銀錫一直沉默不語。我擔心剛才的事情對他的打擊很大。對於金錢,宋銀錫的概念隻有“自由”兩個字。倒不是說他揮霍,但至少他想買的,想要的,想做的事,永遠保持良好信用的金卡大部分都能解決。他可能從來沒想到,一雙價格中庸的淺口女鞋會成為橫亙在他眼前的石牆。

我們走到街角,他突然停下來,望著十字路口對麵高大的辦公樓,長呼一口氣。

“宋銀錫,你累了是不是?要不然我們找個地方歇一下?”

宋銀錫久久地看著我,我看到他的眉頭皺起來,不耐煩?生氣?都不是,是沮喪,還有其他情緒,我看不懂。他動了動嘴,我看到一句話就在他嘴邊,最終他說道:“這鞋很好看。”

這不是他要說的那句話,但他不再說話,轉頭朝前麵走去,我趕緊跟上。走了幾步,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是李真姬打來的。我拉住宋銀錫,接起電話。我以為那邊會傳來美妮的聲音,或者還有酒店房間內電視的聲音,但是都沒有。那邊很安靜,甚至可以說太安靜了,靜得讓人心慌。我想起警局審訊室外的偏廳,用來接待犯人的家屬。

“菲麗,你和宋銀錫在一起嗎?”李真姬的聲音很平穩,一種極力保持冷靜的平穩。

“呃,在,就在我身邊。”我說道。

“你讓宋銀錫接電話。”

我把手機遞給宋銀錫:“找你的。”

宋銀錫挑了挑眉毛,接起了電話。

我的心髒沒來由地怦怦跳起來,一輛摩托車飛馳而過,留下一陣引擎巨響。兩個年輕的女孩並肩走過,握著兩個草莓冰激淩,高跟鞋在地上發出噔噔聲。她們路過時,目光飄過宋銀錫的臉,落在我身上,眼神中有著羨慕與嫉妒。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遭遇此類眼神,我的心情卻沒有變好。

宋銀錫接起電話後,說的話隻有“喂,你好”這句。此後就是長長的傾聽,之後就掛斷了電話。

宋銀錫把手機遞給我,我接過來。街角跑出一個小孩,頭上戴著夏季涼帽,被他的外婆一把抓住,教訓幾句。年輕女生從茂密的樹下走過,撐著紅色太陽傘。宋銀錫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一家西餅屋飄出經典的英文老歌——《草帽歌》。

媽媽,你可曾記得

你送給我那草帽

很久以前我失落了那草帽

它飄搖著墜入了霧積峽穀

……

宋銀錫張了張嘴,一瞬間,我認定他會對我說:“我想吃泡芙。”我想我會立刻跑進西餅屋,買十個泡芙,然後跑回來給他。他吃完後,抹抹嘴,咧嘴一笑,我們繼續並肩朝前走。一切都在原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麻煩的事情當然有,不過會一件件到來,讓我們有時間解決。

不過,《風之戀人》中盲眼少女說得對:永遠沒有人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這句話簡直是魔咒。

宋銀錫對我說道:“美妮的母親希望我爸出錢保釋她。”

“什麽?”我以為聽錯了。

我能聽懂警察逮捕了玉貞,但是……

“和你爸有什麽關係?”

“李真姬說……”宋銀錫頓了一下,艱難地說道,“美妮的母親告訴李真姬,說……說……”

媽媽,我想知道

那頂舊草帽發生了些什麽

掉落在那山坳

就像你的心兒,離開了我的身邊

……

“她說,美妮的父親就是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