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充滿希望和自由的生活結束了,起碼暫時告一段落了,至於何時再重新開始,我也不知道。
經理從抽屜裏取出一個信封,抽出一疊錢,放進點鈔機中。點鈔機啟動,錢幣像大蝴蝶不停撲扇翅膀。
“四十萬零三千五百,按照天數和顧客評分也有額外獎勵。”經理將錢抽出來,放回信封遞給我。
“謝謝你,經理。”我將信封揣進衣兜,還夠給美妮再買四筒米粉外加嬰兒洗發露和草莓味的補鹽液,美妮高燒退去後就不怎麽愛吃東西了。
“真的不考慮再做一段時間嗎,喬?”經理問道。
“對不起,經理,我真的走不開,得照顧美妮。”我如實說道。
經理歎了一口氣,顯得心事重重,點了點頭。
“是瑪麗安的妹妹吧?”
我點了點頭。餐廳的人都喜歡瑪麗安,瑪麗安的葬禮也是經理出麵主持的,從冷庫運出,選擇墓地,挑選花環和參加殯儀的人員。那天我抱著美妮,幾乎要虛脫了。瑪麗安出葬當天晴空萬裏,不諳世事的美妮瞪圓眼睛,看著一群穿著黑衣的人。我有時想,她長大後對這一幕會留下何種印象,最大的可能是她什麽印象都沒有。她將忘記瑪麗安,對人生至親毫無感覺,隻在記憶的石塊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坑。瑪麗安為那套芭比娃娃做過的努力和奮鬥會化成灰燼,吹散天邊,可她毫無察覺。
“喬,我們都很佩服你。”經理說道,手從桌上伸過來,握住我的手。我與之緊握,感覺經理的手很溫暖。
“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一定要告訴我,我們能幫的一定幫。”經理起身,從桌下提出一個巨大的紙袋,上麵印著“姿嬰坊”三個字。那是英國的高端嬰孩衣物品牌,照顧美妮的這段時間,我早就對各種嬰孩品牌熟爛於心。
“本來想折成錢,後來覺得給美妮買點兒東西比較好,冬天會用得著的。”
“謝謝,經理。”我接過來說道,“太感謝您了。”
“喬,你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經理拍了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
“經理,我在聽。”
經理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最終說道:“畢竟你還小,而且馬上就要開學了。”
“嗯。”我的心猛地下沉。是的,開學是我一直不想麵對的問題。
“美妮也有自己的命運。我不是讓你拋棄她,但是你也有你的人生,美妮需要更合適的人照顧。”
我沒吭聲。
“喬,祝你好運。”經理說道,朝我伸出手。
“美妮的媽媽很快會出現的。”我說道,再次握住她的手,心裏的感激和高興慢慢消失,我想我的表情也是僵硬的。
(2)
走出經理辦公室,餐廳沒有客人,一個新的接線員抱著美妮,逗著她。侍應生和廚師、配餐師圍繞在美妮身邊。美妮手裏拿著不知誰給的橡皮黃鴨子,一捏一捏,發出嘎嘎的聲音,引起一陣陣開心的笑聲。
我抱著她離開時,她的兜裏塞滿了店裏的巧克力棒和自製水果布丁。
我找了一家超市,接了一紙杯開水,裝進美妮隨身攜帶的奶瓶裏。等冷卻後,給她喝了半瓶。美妮的胳膊夾著芭比,像大人抱著小孩。我以為等美妮再大一些才會對芭比感興趣,但事實上,美妮見到芭比的時候,就愛上了這個塑膠美人,一直不肯撒手,連出門都摟著它。
怪玩寵物店的店主說得對,我送的禮物,美妮的確很喜歡。
我給自己泡了一碗辣白菜拉麵,坐在窗邊吃午飯。
錢不能改變一切。老媽經常說,錢不能買到一切,每當我麵對新漫畫、新款手機和多功能英文陪讀機時,我對老媽的意見不以為然。學校餐廳櫥窗內的藍莓派令人垂涎,可如果我買了一個藍莓派,就隻能連續一周都吃炒年糕做午餐。
一個藍莓派,或一周炒年糕。
二選一,選擇題,很好做。
那個店主曾這麽說過。
人生充滿了選擇題。
拉麵燙了嘴唇,我喝了一口涼水,胃裏的辣味凝固了。從餐廳出來後,胃就開始不舒服。美妮拽著芭比的頭發,流了口水,我立刻幫她擦掉。
未成年人兼職難找,我也為自己找了資金來源。
餐廳打工,周末兼職送外賣,給低年級學妹補習英文(我猜她們大半衝著我的長相而來),我的生活似乎被一個目標填滿:賺錢,攢錢,再賺錢,繼續攢錢。
我並不是愛錢鬼,卻希望自己有安全感。七歲那天的秋初,我放學回家,拿著一根甜不辣,走到樓下時,定在原地。我看到樓下堆積著大量的木質家具、床板和鍋碗瓢盆。米奇蹲在一個大包旁邊,垂頭喪氣。幾個買菜回來的鄰居好奇地掃了幾眼,好事者站得遠遠的指手畫腳。
“房東”“欠房租”這幾個詞語不斷從好事者嘴裏蹦出來。
老爸坐在台階上打著電話,談話的具體內容是什麽我早就忘了,應該是找什麽朋友來幫忙,不過我的確忘記了,清楚地留在記憶中的隻有一片恐懼。
我們陷入了困境。
我的手垂下去,甜不辣掉在地上,米奇站起來,搖了搖尾巴,見我沒反應,低頭吃掉了剩餘的甜不辣。
我挑起一筷子拉麵,抖掉辣椒片開始吃起來。在餐廳與經理道別時,我的表情有些僵硬,不知她能不能看出來。其實我不該那樣對她,她說的每句話都對,而且她也不是壞人。
我還小,我有自己的生活,美妮也有自己的命運。
也許我和美妮原本就像兩條相交的線,就該在交叉後分開,各自奔忙,各自負責。
但是,誰去為瑪麗安的死負責呢?
把美妮推給“命運”,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過自己的生活了嗎?
不,生活早已被改變,永久性地被改變了,我卻不知道改變後的路在哪裏。我眼前的分岔口,一邊平坦幹淨,明媚陽光,一邊雜草叢生,荊棘遍地,殘月懸掛天邊,烏雲漫天,遠處傳來鬣狗和貓頭鷹陰森的叫聲。
紐約,凍結銀行卡,二選一。
你的狗,或者你的妹妹,二選一。
我放下筷子,久久地看著美妮。
懷有負罪感的輕鬆生活,良心安穩的艱難人生,二選一。
(3)
當我在超市對麵的十字路口站穩後,朝後看了一眼,超市已經隱沒在拐角處,隻看到一個尖尖的白頂。
我本來是尋找洗手間的。我告訴自己,隻需要兩分鍾就好,美妮不會有事。可我沿著街道一直走,拐彎,過馬路,然後,一個大嬸握著一大把彩色的氫氣球從我身邊走過,氣球中有兔子、米奇、粉色桃心和海綿寶寶。我想著給美妮買一隻白色的兔子,手卻停在半空中。
十五分鍾之前,我將全部的錢掏出來塞進了美妮的外套裏,合上麵碗,久久地凝視美妮,親了親她的臉,對她說道:“姐姐去找洗手間,很快回來。”
美妮咯咯笑了,我沒看她的眼睛。
見我沒掏出錢,大嬸牽著大把的氣球走了幾步,站在一對父女麵前。五六歲的小女孩穿著粉色花邊裙,扯住父親的衣襟,仰起臉,索要一隻氣球。父親付錢,牽起一隻白兔氣球送到小女孩手中。小女孩拍手,甜甜一笑。
我愣愣地看著他們,頭頂的綠燈亮起,大批行人經過我,走向馬路對麵。汽車在斑馬線兩邊停駐,像等待露天電影開場。
二選一,選擇題。
聲音隱去,我眼前的景物變得模糊。高大的樓宇,匆忙的行人,通通變成灰白,隻有那個氣球和小女孩的顏色繽紛得有些誇張。女孩的笑聲陡然加大分貝,聲聲撞擊我的耳膜。
突然,我聽到遠處傳來一聲沉悶的哭聲。我屏息而立,緊張地側耳傾聽。是風聲——我告訴自己。
女孩握著氣球,甜美地笑著。此時,女孩停下腳步看著街角。街角有一排白鐵護欄,護欄前站著一個女孩,三歲的模樣,頭發蓬亂,臉上一團漆黑。她眼饞地看著那隻雪白的兔子氣球,一根手指含在嘴裏,另一隻手捏著一隻瓷碗,碗口缺了一塊。
我盯著她,突然有種可怕的感覺。我感覺自己前一秒穿越了,站在幾年之後的街頭,看著長大後的美妮。
我捂住嘴,眨了眨眼睛,護欄前什麽都沒有,沒有乞丐小孩。我的心髒怦怦狂跳,女孩牽著氣球,心滿意足地離開,白色的兔子在空中一搖一擺。
又是一聲嗚咽,清晰地傳進我的耳中。
紅燈亮起,我朝街對麵狂奔。
斑馬線兩邊的車內,幾位司機同時猛踩刹車,打轉方向盤。有司機探出頭大聲咒罵,更多的是暗自擦汗,慶幸沒有撞上闖紅燈的我。
我大步走過斑馬線,拐了彎,喉嚨在發燒。我朝超市的方向狂奔,有個聲音拚命說,我隻是去找洗手間而已,我沒有找到,所以回來了。
我隻是去找洗手間。
可真相隻有我自己清楚,我卻不敢對自己說出是我騙過自己,打算就此逃離一切。我將全部的錢留下的一刻,已經做了決定,我那最後一吻是告別,是歉意。
二選一,我選擇了後者——我拋棄了美妮。
但是從現在這一刻開始,我知道自己的答案錯了。我不能失去她,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我都必須在她的身邊守護她,扔下她,我將徹底丟失我自己。
(4)
拐過彎,我看到了超市的店麵,一輛白色三廂卸貨車停在門口,兩個穿藍色工服的人搬著一個個板條箱走進超市。我像短跑選手,看到白色的終點線,瘋狂地努力奔跑,妄圖一步到位。我衝上超市門前的水泥台階,跑進店內,徑直跑向臨時用餐區。
我看到用餐區狹窄的走廊,簡易靠窗桌,我幾乎認定美妮不見了。在我離開她的幾分鍾後,她被一雙不知名的手抱走,穿過超市的門,消失在街頭。她拍打著胳膊大聲哭叫,手中的芭比頭發狂舞,那雙手的主人沉著而冷酷,將她按在胸前,跑進人海中。
我聽見自己喊著美妮的名字,狂奔到我之前吃拉麵的方桌前。
桌上什麽都沒有,隻有一碗已經涼透的拉麵,一次性餐叉放在碗邊。
“美妮!”我喊道。
我渾身發冷,喉嚨中像塞了一團棉花,兩腿發軟。
真的不見了,美妮丟了,走了,消失了,離我而去了。
“美妮!”我踉蹌地走過去,突然癱坐在地上,雙手撐住地板,大腦一陣眩暈。簡易餐桌的桌腿掉了黑漆,一雙紅色的迷你高跟鞋躺在那裏,指甲大小的高跟鞋係著搭扣,鞋麵鑲著一圈白色塑料蕾絲邊。
我捂住臉,恍惚間又聽見了美妮的笑聲。
美妮,你在哪裏?美妮,你在哪裏啊?
笑聲沒有遠去,反而越發清晰。我挪開手,盯住那雙高跟鞋。我這才意識到這是芭比的高跟鞋,誰丟出來的?
我循著笑聲看去,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簡易桌的下麵,美妮手腳並用,正朝我爬過來。身後散落一地的糖果和巧克力,芭比頭朝下掛在她的衣領上。美妮抬起頭,看著我咯咯笑著,仿佛捉迷藏贏了一局,很得意,捆紮好的錢幣從她的褲管中露出一截。
我一把抓過她,緊抱在懷裏,貼著她的臉。眼淚滴在美妮的小臉上,她還咯咯笑著,拍打自己的小手。頭朝下的芭比一搖一晃,金色長發像一把扇子。
我擦掉眼淚,站起來,將芭比的高跟鞋撿起來,放進她的小兜,將錢幣放進褲兜,給她輕拍掉褲子上的灰塵。
超市的門敞開著,搬貨員進進出出,人來人往。工作人員將超市推車堆成一排,推著離開,發出聲響。
突然,視線所及之處一片黑暗。我的臉上蒙了一層棉布,貼著臉頰,很軟,很緊,我的嘴巴被人死死堵住,發不出聲,一股甘甜的味道衝進鼻腔。這一切都在一瞬間發生,我還來不及喊叫,便覺得頭痛,胃中翻湧,想嘔吐。
“美妮,美妮。”我喊道,聲音化成“唔唔”聲,最後留在意識中的是美妮咯咯的笑聲。
(5)
廣闊的草坪,梔子花和野薔薇盛放。金色的陽光灑下,照亮草葉上的露珠。天邊掛著一道七彩半環,色彩已淡去。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清新的泥土青草香味,是那種大雨衝刷後的幹淨清冽氣味。
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女孩,白色長袖襯衫上套著背帶紅裙,紅裙上繡著一隻長耳白兔。她在草地上奔跑,咯咯笑著,烏黑的頭發甩在半空中,棕色的小皮鞋踩在草上,踩倒了幾株野葡萄。
草地遠處,與地平線相接的地方,有一條波光粼粼的河,閃耀著鑽石般的光芒,仿佛無數細碎的水晶在河中流淌。
“美妮。”我喊道。
小女孩回過頭,烏黑的眼眸看著我,睫毛彎曲而濃密。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個小酒窩。
“美妮。”不知為什麽,我叫她“美妮”。她不是美妮,我很清楚。美妮還很小,不滿一歲,沒有酒窩,也沒有紅裙。她歪著頭,頭發垂在臉頰兩側,陽光照在她四周,她似乎要融化在空氣中。許久,我發現她的目光越過我看著我的後方。
“爸爸。”她咯咯笑著。
我驚出一身冷汗,睜開了眼睛,發現有人在推我的肩膀。
“客人,醒醒!客人,請醒醒。”
頭部一陣劇痛,我按住太陽穴,眨了眨眼,讓自己適應眼前刺眼亮白的光線。胃裏一陣**,我趴在桌上,胳膊邊放著一個拉麵碗,叉子翻倒在碗邊,上麵粘著兩片幹掉的辣白菜葉。
有人站在我身側,是位大嬸,一頭黑卷發,穿著超市的紅色工作服。窗外一片漆黑,兩排路燈亮著,車來車往。
“客人,我們下班了,在這裏睡會著涼的。”大嬸說道。
“美妮!”我想起了一切,站起來,椅子翻倒在地,發出“砰”的一聲。
美妮呢?我居然一覺睡到了天黑?現在幾點了?
我掏出手機,發現手機屏幕上全是水——晚上十一點半。我擦了一把臉,發現額頭和手心全是汗。
我回憶起自己突然被蒙住臉,捂住嘴,然後失去知覺。
“您見到我妹妹了嗎?一個嬰兒,快一歲了。”我抓住大嬸問道,頭越來越痛,似乎要裂開了。
大嬸搖了搖頭,扶起椅子。
“哎呀,你在說什麽夢話?哪裏有什麽嬰兒啊。”大嬸將拉麵碗收起,用抹布擦了擦桌麵。
“就是中午,我帶著一個嬰兒過來的。大嬸,您仔細想想,有沒有看到什麽可疑的人帶走一個嬰兒啊?”
“我之前在裏麵理貨,你去問問前台的收銀員。”大嬸兩手拽住窗邊的窗簾,朝裏猛地一拉,黑夜與燈光被隔絕在外。
我的心仿佛沉入黑暗中,絲毫無光。
“哎呀,這是什麽東西?”大嬸扶著椅子,彎下腰伸出手探向椅子腿的末端。
一縷金發纏繞在椅腿上,是芭比的金發。我蹲下身,將芭比拽出來,芭比腳上的高跟鞋掉了。
美妮被人帶走了!
我詢問了收銀員,得到的是搖頭和茫然的表情。我走出超市時,不鏽鋼卷簾門在我的背後“嘩啦”幾聲拉攏,三麵臨街落地窗都拉上了厚重的窗簾,遮擋了室內的光線。
我在街道上喊了幾聲,得到的除了幾個路人好奇的目光,一無所獲。
美妮丟了,被人搶走了。如果我之前不離開她,早點兒帶她走,就不會有這種事發生。
絕望和恐懼像一張不透光的大網朝我籠罩下來。美妮被綁架了,美妮被拐走了。我想起上周看到的新聞,報道市內出現偷小孩的人,挖取小孩的腎髒,賣去國外。我捏著芭比,想起中午在街頭出現的幻覺。那個小女孩衣衫襤褸,蓬頭垢麵,手托破碗。
我掏出手機,手抖個不停。我身無分文,舉步維艱。我拿著手機,在號碼簿上查找人名,撥通了浩宇哥的電話。
長久的嘟嘟聲,沒人接。夜色越來越濃,車輛在減少。我很冷,頭發被風吹起,冷意穿透皮膚,滲進心髒。
我放棄了浩宇哥,撥打了李真姬的號碼,還是沒有人接,始終沒有人接。
我抱著胳膊,在街邊蹲下,很冷。我深呼吸,回想整個過程。我進超市是下午兩點半,離開美妮又回來,前後半個小時,那麽出事時間應該在三點。現在是十一點一刻,離美妮消失已過去八個小時。
八個小時,任何情況都有可能發生。如果綁匪開著車,已經可以到達國界。
我努力呼吸,再拿起手機,重新撥打一遍浩宇哥和李真姬的號碼。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
我掛斷電話,翻遍整個號碼簿,最終停在一個名字上——宋銀錫,一個陌生的人。
我按下撥通鍵。
又是長久的等待音,當我要掛斷時,那邊接了起來。嘈雜的搖滾金屬音夾雜著電貝司瘋狂的和弦衝出來,年輕男女的笑鬧聲作為背景。
“喂?喬?”宋銀錫的語調很愉悅,他雖然知道我的真名,卻一直喊我“喬”,“正好這裏有個派對,你過來啊。”
“宋銀錫,你能過來一下嗎?”我控製著情緒,卻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
“什麽?”宋銀錫大聲說道,接著聲音變小,他的嘴似乎離開了話筒,對周圍的人說著什麽,音樂聲減弱,他似乎走出了派對現場。
“你說什麽,喬?”
“宋銀錫……”我張嘴要說話,眼淚轟然而下,“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宋銀錫。”
“是美妮對不對?”宋銀錫說道。
我哭出聲來:“美妮丟了。”
“別急,喬,別急,慢慢說。”宋銀錫說道。他鎮定的聲音似乎為我注入了力量,我努力止住哭聲,簡要敘述大概情況。
“你就在原地別動,我馬上過來。別動,等我十分鍾。”
宋銀錫掛斷電話,我想到他剛吊銷駕照,我的電話更像奪命號令催他出事。
我再撥打電話,那邊始終沒有人接聽。我蹲在原地,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
我沒想到宋銀錫會成為我最後的精神支柱。這個我從未有過好感的人,一心想與之保持距離的人,在我陷入可怕的深淵之際,從懸崖邊扔下一根繩子,讓我抓住末端,告訴我:抓緊,我拉你。
不管最終我是否會得救,但是這一刻,這個聲音給了我最後一絲希望。
時間漫長,可怕得漫長,每一秒我的腦海中都閃過無數可怕的畫麵——美妮被陌生的男人拖進倉庫,她的小手沾滿鮮血,尖聲哭喊,鮮血染紅了粉色外套。
“喬,看。”
餐廳的隔間,瑪麗安拿出蛋糕盒,揭開盒蓋,天然白色奶油,黑色巧克力棒,拚著“喬”字,插著彩色螺旋形蠟燭,有三十根。
“喬,祝賀你在亞力西餐廳工作滿一個月。”
我咬住嘴唇,想起自己今天中午離開美妮,穿過大街,打算就此卸下精神重負,讓美妮聽天由命。
“喬……跟你……一起……我很……幸福……謝謝你……”
月光冷淡,荒草連天,瑪麗安躺在冰冷的草地上,雙眸看著我,瞳孔漆黑,月光落入其中。
“對不起,安,對不起。”我哭著說道,麵對無垠的黑暗,我能說的隻有這句話。
懦弱,自私,殘酷,我從來沒察覺到我居然會是這樣的人。
稀少的車輛來往穿梭,摩托車車手駕駛重型摩托車沿著街道飛馳而過,發出一聲長嘯。幾秒後,重型摩托車調頭,橫穿過街道,差點兒與一輛賓利車相撞。
我差點兒尖叫出聲。
摩托車通體純黑,側身印著三道並排的熒光綠,像頭朝下的鋼叉頭。摩托車停在了我麵前,車手摘下黑色頭盔,露出一頭銀白的頭發,在路燈下仿佛一把燃燒的火。他將頭盔放在車座上,關閉引擎,下了車。
“喬!”宋銀錫喊我。
我抬起頭,淚眼模糊,隻看到宋銀錫耳郭上那排細小的銀質耳環閃著微芒。他伸出雙臂,將我拽起,接著將我拉入懷中。他的黑色皮質外套的長袖擦過我**的胳膊,一片冰涼。
我止住的眼淚猛地爆發,宋銀錫拍打我的後背,聽我說出一大串語無倫次的話。我聞到了古龍香水味、紅酒味和煙草苦味。
“喬,現在不能哭,找到美妮再哭,懂了嗎?”他抓緊我的胳膊,聲音堅定,不容置疑。瞬間,我仿佛變成了小孩,闖禍之後,麵對權威的家長,唯有聽命。
這一刻,我看清了,宋銀錫的身體裏流著他父親的血液,骨子裏他們屬於同一類人——權威、權利、掌控。他看著我時,散發出一股奇特的能量,這是被左右的感覺,卻感覺受到了保護。
我盡量調整好情緒,將事情的過程全部說出,從去亞力西餐廳,到超市吃拉麵,最後被布蒙頭,昏睡,醒來,美妮消失。我忽略中途拋棄美妮的那段,如果今天之前,我會和盤托出,我不介意他知道。
但如今,我突然害怕他知道我曾做過如此不堪的事。也許他無所謂,但是我不想說。
“超市一定有監控。”宋銀錫當機立斷,拉著我繞過超市,沿著一條小路走到超市後麵。
監控!我居然沒想到監控!
下班的員工從後門陸續走出,超市內的燈光正在逐漸熄滅。卷發大嬸換了外套,看到了我們。
“找到妹妹了嗎,年輕人?”
我搖了搖頭。
宋銀錫提出要見值班經理。大嬸遲疑了一下,說已經下班了。宋銀錫堅持,他沒有硬闖,卻不讓步。最終,我們走進了超市。超市的冷氣已經關閉,我卻依然感到冷。
宋銀錫一直緊握著我的手,他的摩托車手套很軟,他的手指很溫暖。
“別怕,有我在,能搞定。”
我點了點頭,什麽都沒說。
值班經理是個年輕的男人,短發,手卻很小,眼睛也小,嚴厲而古板。
他聽說了我們的來意,表示超市監控是內部機密,無法提供,除非有警方的調查證明。
宋銀錫一臉處變不驚,冷靜地背出幾條超市經營法規。其中一條我記得格外清楚,原話記不清,大概意思是:大型超市有責任保護每一位入內消費的消費者安全,當消費者在超市內受到人身傷害,而配備的保全措施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屬於凶手從犯。
宋銀錫說完這句話後,經理的臉色變白了。
“小孩在你管轄的超市丟了,你本已失職,又拒絕協同我們調查小孩的下落,我可以直接告訴你上司說你瀆職。或者,我們直接去法院見麵,我告你故意拐騙小孩。”
我目瞪口呆,想象不出從身穿黑色摩托車皮衣、戴著一排耳環的宋銀錫嘴裏吐出如此專業的條款和我不懂的法律名詞。
最終,經理退步,嘴唇哆嗦著,垂頭喪氣地帶我們走進監控室。
監控室的工作人員調出畫麵,從下午兩點半開始,我看到屏幕上自己掏出全部的錢放進美妮懷中,俯身親吻她的臉,然後走出畫麵。我的身體在顫抖,想立刻離開監控室。
播放視頻的工作人員點擊快進,畫麵一直沒有異常。美妮揮動手裏的芭比,接著手腳並用朝桌下爬下去,仰麵摔在地板上。
她沒有哭,隻是有點兒迷惑,接著她手腳並用爬向椅肚深處,探尋她的新世界。
“你自己把孩子扔在這裏,丟了也很正常。”經理低聲說道。
畫麵播放時,宋銀錫一直沒有看我,誰都沒說話。畫麵繼續快進,我重新出現在畫麵中,蹲下身尋找美妮。
“有了!”工作人員喊了一聲,畫麵定格了——
我抱著美妮,身後出現了一個壯碩的男人,光頭,粗脖,倒三角身材,黑色半袖緊身T恤貼在身上,兩條肌肉發達的胳膊如同兩隻船槳。
我屏住呼吸,宋銀錫對工作人員說道:“請慢點兒拖動。很好,對,就這樣。這是什麽?”
眾人驚呆了,經理也瞪圓了眼睛。
畫麵中,我已站起,光頭男舉起一個黑色布袋,對準我的頭套了下去。與此同時,他的一隻手托著一塊白色手帕,捂在我的鼻口上。我看見自己膝蓋彎曲,癱倒在地。光頭男將我拽起,放在椅子上,擺成睡覺的姿勢,然後匆匆抱起美妮,芭比滾落,摔在地板上。光頭轉身離開了。
“定在這裏。”宋銀錫說道。
畫麵定格,我頓時絕望了。光頭男戴著一副巨大的墨鏡,遮蓋了半張臉。而且他走得太快,定格的畫麵很模糊,根本看不出麵部特征。
宋銀錫繃著臉,屏幕發出的藍光在他臉上忽明忽暗,眼裏閃爍著碎光。
畫麵持續進行著,畫麵中,人來人往,我趴在桌上昏睡。快進,快進,再快進,沒有任何新鮮事情。直到最後,大嬸推我的肩膀,我坐起身來,弄倒了椅子。
工作人員關閉了監控畫麵,經理安排工作人員下班。我跟在宋銀錫身後走出監控室,失魂落魄,那戴著巨大墨鏡的男人在我眼前不斷晃動。
走出超市,宋銀錫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麵。自從出現我離開美妮的畫麵後,他就變得寡言。或許他終於發現,我並不值得他出手幫忙。他拿起摩托車頭盔,看著我,表情凝重,頭發在燈下分外醒目。盡管他掩飾得很好,但是我能看出他有些泄氣。
我知道自己斷掉了最後一絲希望,我不怪宋銀錫的沉默。他對我伸出手,隻是我沒資格握住而已。
美妮的走失是我應得的懲罰,我本不該奢求得救。
宋銀錫轉過頭,突然開口。我知道他要問我為什麽丟下美妮,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但是他說道:“上車。”
我愣在原地看著他。
他舉了舉手裏的黑色頭盔,說道:“把這個戴上。”
“去哪裏?”
“找美妮。”
“你說什麽?”我看著他的眼睛。遠處有輛汽車順著馬路而來,打起遠光燈,我抬起手遮住眼睛。
一雙手抓住我的胳膊,說道:“我帶你去找美妮,我知道她在哪裏。”
我放下手臂,隻見他皺著眉頭,嘴唇抿緊。
我明白有什麽事情是我錯估了。宋銀錫的沉默出發點不在我,而在他。我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到一句話——不要問問題。
心底的倔強早已化成灰燼,隨風吹散。我願意聽從他,這一刻,我全心全意將全部的信任交給了他。
我戴上頭盔,瞬間感覺頭重了十斤,仿佛頭隨時都有可能從脖子上折斷掉下來。宋銀錫伸出手,“啪”地一下合上樹脂鏡片。
我笨拙地跨上重型摩托車的後座,這是我第一次坐重型摩托。我覺得這輛黑色的摩托車如同一架蟄伏的微型變形金剛,很快它會伸出手腳重新組合,將我們拋在肩頭,奔進夜色中。
我遲疑地將雙手搭在宋銀錫的肩膀上。
“腰。”他說道。
我鬆開手,手握緊又鬆開,扶住他的腰。宋銀錫猛地伸出手,抓住我的雙手,使勁摟住他的腰。
“抱緊。”
我照做,身體貼住他的後背。
宋銀錫發動了引擎,一陣震天響的轟鳴,我的腿嗡嗡抖動,像手插入了通了電的湖水裏。變形金剛即將變身,我似乎聽到它變形時機械摩擦的聲音,然後我們衝進了夜色。
摩托車發動的瞬間,強大的推力當胸一推,我差點兒仰麵朝後倒去。幸虧最後一刻,我努力靠前,抱緊了宋銀錫。我將頭貼在他的後背,幾乎匍匐在摩托車上,風打在我的胳膊和腿上,像沾了水的柳樹條不斷抽打著我。
路燈在兩邊閃過,像幻影,一切都像幻覺。我的胳膊冷得發麻,長褲貼在腿上,襯衫不斷抖動,拍打脊背。摩托車的轟鳴聲劃破夜空,我們拐過一條條街道。街道兩邊的車輛逐漸減少,樹木更多。明亮的橘色光芒投下,匯聚成一條金色的大河。
別急,喬,別急。
你就在原地別動,我馬上過來。
現在不能哭……懂了嗎?
別怕,有我在。
風擊打著頭盔的鏡片。我抬起頭,看到宋銀錫銀色的頭發在風中狂亂地飛舞。一排耳環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像一顆顆小星星。
此時,我的手機在口袋中亮起,屏幕閃動,我什麽都沒聽見。
當時間過去許久,我重新回想起這一刻,會問自己,如果當時我接了浩宇哥的電話,一切是否會變得不同,我的人生軌道是否也會沿著另一個方向延展而去。
而人生不是每個拐角處都有選擇題,很多時候,老天隻給你一條路,你隻能沿著這條路走,看著另一種可能落在你的身後。
(6)
寬闊的草坪中央有一個圓形的噴泉,透明的水柱直射入天空,分散成禮花,再落入水池中。噴泉四周長滿月季和滿天星,一座豪華大宅矗立在夜色中。
兩扇高大的鐵門敞開著,我們長驅而入,經過噴泉,停在一處空地上,一條寬闊的石板路直通大宅。
我下了摩托車,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這棟歐式別墅,草坪深處的巨大強光燈射在樓上,金碧輝煌。我的腦海中除了“城堡”二字,再想不出任何形容詞。我生活的世界裏,這樣的房子隻存在於夢境之中。那個夢境中有王子、飛毯、南瓜馬車。
我如同進入迪斯尼世界,變身卑微的灰姑娘,望著宏偉的城堡,不敢踏入。不,我連灰姑娘都不是。
宋銀錫朝前走了幾步,回頭看我呆在原地,於是走到我麵前拉著我,大步朝別墅走去。
他的頭發被吹歪了,眼角有淚,是被風吹的。他把頭盔讓給了我,每小時接近一百公裏的速度,沒把眼珠吹掉就是奇跡了。
走上寬大的台階,我腳下絆住,被宋銀錫及時拽起。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聲說道。他沒說話,臉色可怕,踏上台階,幾乎在小跑。我感覺他身上散發著一種寒氣和冷酷,震懾人心。我揉著麻木的手臂,轉頭去看他的側臉。他的整個麵部線條緊繃,如同抽緊的銅絲,隨時都可能繃斷。此刻,他完全不像宋銀錫,更像他的父親,那個不可侵犯的權威者,而且在暴怒的邊緣。
順從我,或毀滅,二選一。
宋銀錫猛地拉開別墅正門,我跟了進去。一個管家模樣的人上前,躬身說道:“少爺。”
宋銀錫不言不語,摘掉摩托車手套,扔在寬大的沙發上。
“少爺,老爺休息了。”管家伸手攔住他說道。
宋銀錫充耳不聞,走上二樓,我一路緊跟著他。大廳的水晶吊燈晃得人眼睛發痛,我的眼前開始蒙上一層霧氣,我此時才發現自己沒摘掉頭盔。沒等我摘掉,就聽到“砰”的一聲,門被踢開了,接著響起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和權威者的吼聲。
頭盔鏡片上的霧氣更大,一片白茫茫的。我伸出手掀起鏡片,耳邊“嗡”的一聲,我趕緊捂住眼睛,但一切已經映入眼簾。
我站在一間臥室的門口,臥室的兩米大**亂成一團。一個長卷發年輕女子用被子蒙住臉,雪白的胳膊露在珊瑚絨毯外,權威者坐直,**上半身,氣得滿臉漲紅。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紫羅蘭香水味道,室內播放著爵士樂。宋銀錫一手扶在門上,門彈回來,無力地停下。
一個枕頭朝宋銀錫飛過來,宋銀錫頭一偏,枕頭砸中牆壁,掉在地上。接著,牆壁和門上炸開幾個玻璃杯子和鐵質鬧鍾,鬧鍾砸中門板時發出巨大的聲響。
“滾出去!滾!”權威者怒吼道,腦門的青筋暴起。管家出現在我們身後,拉住宋銀錫。宋銀錫一把甩開管家,突然大笑起來,歇斯底裏地,令人心裏發顫。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他說:“這就是你要把我趕去美國的原因是不是?哈哈!女秘書!你以為我不知道?”
“給我滾!”
“宋英正,你又一次要害人了,是不是?為了女人,你把媽害死了,現在你又要害人了是不是?”我躲在門口,背貼著牆壁,看到宋銀錫眼珠凸出,牙齒露出。我感覺那牙齒似乎變得鋒利尖銳,如同中箭的猛獸,要撕碎獵人。
“你在胡說什麽!趕緊給我滾!艾文,把這個家夥給我拉出去!”權威者的吼聲震動牆壁。
管家上前,卻被宋銀錫一把推開。
“把小孩給我交出來!你害死她們,還要害死別人!你這個凶手!殺人犯!”一個變調的號叫聲穿透牆壁,幾乎聽不出是宋銀錫的。兩人似乎在掐打,爵士樂停了。我渾身發抖,靠著牆壁蹲下,手不聽使喚,頭皮一陣發麻。
我不懂宋銀錫在說什麽,但是他說的每句話都讓我感到害怕。我像闖入了一場噩夢,別人的噩夢,真實的噩夢。
管家臉色發白,嘴裏喊著“少爺,少爺”。我想安慰管家,卻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打架,連話都說不出來。
一陣腳步聲和哭叫聲響起,那個女子從臥室奔出來,光著雙腳,裹著白色的浴袍,驚慌失措地朝樓下奔去。
臥室裏傳來一陣打鬥聲,兩個肌肉緊實的年輕男人衝上樓梯,闖進臥室。很快,宋銀錫被架了出來。
突然,一陣劇痛在大腦中炸開,像一把鋼刀劈開了我的頭顱。我的腦海中,一個聲音在尖叫,一個女孩的聲音,宛如由無數瀕死者的尖叫聲匯聚而成,劈砍我的大腦。哭聲,尖叫,大河,草地,陽光,黑發,紅裙,長耳白兔,棕色皮鞋,女孩的笑臉。
爸爸。
女孩在笑,尖叫。
爸爸。
女孩咯咯直笑,尖叫。
我按住太陽穴,感覺牙齒正在脫落,頭發也離我而去,頭頂一定噴出了鮮血。
“喬!喬!你怎麽了?喬,索菲麗!索菲麗!”宋銀錫抓住我的肩膀,喊我的名字。我聽見自己在尖聲狂叫,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宋銀錫襯衫淩亂,長褲歪斜,全然沒有權威的架勢。臥室門口,兩個保鏢瞪圓眼睛,白色緊身衣裹著胸肌起伏。
腦海中的尖叫隱去,隻留餘音嫋嫋。
“索菲麗,索菲麗?”
我停止尖叫,看著眼前的宋銀錫,他的臉頰出現兩道血痕,是碎玻璃刮的痕跡,嘴角有血跡。
眼淚從我的眼角滑落下來,突然,一股錐心的疼痛彌漫全身,心髒似乎要碎裂了。我看著宋銀錫,腦海裏像壞掉的放映機不停地播放一個畫麵,都是宋銀錫和一個年輕的女孩,女孩下巴很尖,兩人親密地相擁、牽手,搭建帳篷,共躺一張水床,海灘,奔跑,長發,笑聲,一片白色玫瑰花,繁茂如煙。
笑臉,哭泣,河流,水光,女孩……
畫麵越轉越快,我的頭要爆開了,眼睛一陣生疼。突然,一切畫麵消失了,聲音也消失了。我的目光接觸到權威者冰冷的眼神,我的思維被徹底抽空,腦袋變成了空殼。我說了句什麽,然後眼前一黑,倒在宋銀錫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