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現實與想象永遠隔著距離,像海洋與天空,看似相連,也隻是“看似”。

當宋銀錫說出那句驚人之語時,我以為自己會馬上澄清實情,與他劃清界限,然後回到診室帶走美妮,從此與宋銀錫再無往來。我隻是個普通人,遭遇了連番驚天動地的變動後,我不想為生活增加任何不安全因素。

但是當宋銀錫攬住我,一隻手握緊我的手時,我感覺他的手心出了很多汗,手也發涼。他滿臉不在乎,保持著輕鬆的笑容,對自己的父親發出挑釁。在威嚴如山(而且是即將爆發的火山)的絕對父權主義者麵前,觸犯對方的底線,公然挑釁,我無法想象他是怎麽做到的。我佩服他,可是我感覺他很緊張,比奧運會田徑賽開始前等待發令槍聲的運動員還要緊張。

我突然有種想反握住他的手的衝動。我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隨即,我才意識到自己走向了兒童診室,宋銀錫與我並肩,我們身後跟著冷漠如冰的權威者和他的跟班。

權威者站在觀察室外朝裏麵看去,美妮正在熟睡,躺在嬰兒**,一隻小手壓在棉花枕頭上。

權威者臉上的表情控製得很好,如果不是知道底細,完全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唯一泄露他心理狀態的是他顫抖的嘴唇。花格子男人朝裏張望,看到美妮時,張大嘴巴,像要大聲喊出來,隨後馬上閉了嘴。

權威者一動不動,我想推開他。我再次感覺到他的目光是有形的,潮濕,陰森,黏稠,像章魚的觸手,充滿腐爛的味道。我不明白為什麽這樣一個標準意義上的“成功男士”會給人這樣不適的感覺。

美妮動了動,皺了皺眉頭,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我走上前想推開他,開始感覺這個玩笑有點兒過頭了。

我剛邁出一步,美妮便大哭起來。

我衝進觀察室,抱起美妮,護士隨後進來。我拍打美妮的後背,上下顛動她,看她是不是尿褲子了,沒有。我摸了摸她的額頭,已經退燒了。為什麽美妮會毫無預兆地大哭,此後過了很久,我也沒找到準確的答案。很多人說,小孩就是這樣,不知道為何笑,也不知道何時哭。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美妮的大哭也許如此,也許不是。

唯一的信息來源是,美妮睜開了眼睛,她的目光與權威者的目光剛好在同一條直線上。

我不想說宋銀錫的父親用眼神嚇哭了美妮,但是我的確沒找到更合理的原因。

(2)

美妮的哭喊持續了整整十分鍾,最後,護士用一隻鍍金的小鈴鐺止住了美妮的哭泣。美妮將鈴鐺抓在手裏搖來晃去,發出清脆的當當聲。護士慷慨地把鈴鐺送給了美妮,我謝過護士,告別醫生,推開門走出去,發現宋銀錫坐在長椅上,權威者和花格子男人不見了。

宋銀錫站起來看著我,有些頹喪和茫然,像夢想登上珠穆朗瑪峰的登山者,登頂的狂喜過後,腦海裏留下一片無措的空白。

“美妮怎麽樣了?”他問道,目光落在美妮身上。

“還好,現在我得送美妮回家了。”我說道,抱緊了美妮。

她正搖晃著小鈴鐺,開心地咧嘴笑。雖然臉色有些蒼白,但心情不錯。我頓時鬆了一口氣。

“我送你。”宋銀錫馬上說道。

“你的駕照不是被吊銷了嗎?”

“呃,駕照歸駕照。”

“你居然不帶駕照還要開車?”我連連搖頭,不敢想象我把美妮置身於怎樣危險的環境中,“算了,我還是打車回去。”

宋銀錫不再阻攔,一臉歉意地看著我。

“喬,剛才謝謝你,我是說……”

“好了,你自己保重。”我想起了權威者繃緊的臉。

宋銀錫一時氣盛激怒他的父親,後果可得自己承受了。

“喬……”他又喊我,語氣很特別,欲言又止。

我轉過頭看著他,美妮抬起手把口水拍在我的臉上,濕漉漉的。

“你真的是……”

“沒錯。”我點了點頭,明白了他的意思,“很抱歉沒早點兒告訴你,其實我是個女生。在警察局的時候,我沒法說明身份。因為我的工作,我有份兼職,那家餐廳隻需要男侍應生。我也不叫‘喬’,我的名字是‘索菲麗’。”

宋銀錫張口結舌,看來他還是對我的身份很震驚。我很理解,畢竟不是第一次看到別人露出這種表情。

“宋銀錫,你還是找時間跟你爸和解吧,你爸好像很生氣。”我說道,想起他對權威者說的那句“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去美國了吧”,有錢人的大腦和平常人真不一樣,我至今連濟州島都沒有去過,讓我去美國,我高興還來不及。

“知道了,你果然是女生,真嘮叨。”宋銀錫開玩笑地說道。

突然,手機鈴聲響起,是SJ的最新單曲,我的最愛,我趕緊接了電話。

“喂?誰啊?”我問道,美妮拚命搖晃鈴鐺,咯咯笑了兩聲。

“菲麗,你真的沒有存我的電話號碼,我太傷心了。”電話那邊的人說道,語氣很輕鬆,沒有責怪的意思,是個年輕的男人。

誰啊?這個聲音真熟悉,可是我竟然一時想不起來。回憶中,大霧遮蔽了什麽人的臉,霧氣漸漸散開,我還是看不清楚,可是我能感覺到心髒飛速跳動起來。

“呀呀呀……”美妮拽住我的衣領,我快被勒死了。

“幫個忙,宋銀錫,幫我抱一會兒!”我朝宋銀錫說道,晃動了一下胳膊。宋銀錫一臉驚恐,但硬著頭皮接了過去。

我快步走到僻靜的走廊口,問道:“你到底是誰啊?”我的心跳不斷加速,似乎即將起飛的飛機在跑道上滑動,越來越快,那層薄霧正在消散,我看到了一張模糊的臉。

“你不來接我,我也原諒你啦。索菲麗,老朋友容易忘嘛。好了,我要掛電話啦!”語氣依然很輕鬆。

一瞬間,我想起了上午接到的電話。

“菲麗,你在哪裏啊?”

“我剛下飛機。”

當時美妮正在發燒,大吵大鬧,我根本沒有注意到是誰。

“浩宇哥!”我尖叫著喊出一個名字,大霧徹底散去,露出一張英俊的臉——漂亮的眼睛,濃密的睫毛,潔白如瓷的整齊牙齒,兩個梨渦。

“浩宇哥!你是浩宇哥!天啊!真的是浩宇哥嗎?”我連蹦帶跳,引來好幾個人側目而視。我趕緊捂住嘴,心怦怦直跳。

全浩宇可是我唯一暗戀過的人,這份暗戀從我十二歲那年他搬到我家隔壁開始就不可救藥地發生了,甚至他出國念書也沒有中斷過。一直到現在,我平凡人生中最耀眼的光芒就是他,但是俗套的故事情節也落在了我身上——

對不起,我隻是把你當成我的親妹妹。

這話浩宇哥倒是不曾說過,但我知道如果我告白,就會得到這樣一句回答。他甚至都不知道我暗戀他,他從來沒朝其他方麵想過。在他麵前,我也從來沒有過女孩的樣子。在他的眼中,我們是最好的朋友,與愛情無關。他以為我和他的想法一樣,而且我隱約知道他有女朋友,他們在一起很久了。

“浩宇哥,你在哪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哦,對對對,你剛下飛機。那,那你……我現在是在,嗯,你肯定沒辦法過來,我真的是……”

那邊傳來一陣大笑,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我知道自己語無倫次,可是我也不想掩飾我的開心。在浩宇哥麵前,我有什麽可掩飾的呢?在他的眼中,我像他親妹妹一樣,我如此激動也是無可厚非的。

“好啦好啦,三年了,你還是老樣子,你後腦勺的頭發豎起來了吧?”浩宇哥笑著說道。我趕緊伸手去撫摸腦後的頭發,果然有一撮短發立起了。這是心情激動時的特征,世界上注意到這個特征的人隻有三個人——我、浩宇哥,還有瑪麗安。

想到瑪麗安,我的情緒迅速變得低落。

“你在哪裏?我去找你吧。”

此時,我聽到宋銀錫叫了一聲,於是轉過頭朝走廊看去。隻見宋銀錫雙手卡在美妮的腋下,將她舉在半空中,像舉著一個危險品朝我迅速奔過來,邊跑邊喊:“吐了吐了,哎呀,吐了!”

“浩宇哥,我要掛了!我一會兒去找你啊!你把地址發給我,就這樣,一會兒見!拜拜!”

宋銀錫走到我麵前,速度簡直像閃電一樣。他把美妮放在我的懷裏,一隻手舉在半空中,張開五指,猛甩不停。一團黏糊糊的白色奶狀物從他的手上滴下來,我看到他的胸前也有一片。

“別甩啊,喂,都甩到我身上了!”我躲開他,美妮又開始大哭大叫,嘴角還有剛吐過的痕跡。我趕緊從兜裏抽出隨身攜帶的紙巾,擦掉美妮嘴邊的殘留物。

“你幹嗎?哪有那樣抱小孩的!你都把她弄疼了!”我說道,“美妮乖,不哭了,姐姐帶你回家啊。美妮乖,不哭了。”

我抱著美妮朝門口走去,宋銀錫立刻拉住我。

“喂,我送你啊。”

“算了,不必麻煩了。”我氣惱地說道。

“坐嘉迪的車走啊。”宋銀錫在我的身後喊道,我假裝沒聽見,上了電梯。

不知為何,我有些難過。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對宋銀錫有些過分,我不能要求一個年輕男生照顧嬰兒。這樣的分別總有些遺憾,畢竟我們共同經曆的事情是其他任何事情都無法相比的。

不過,看到美妮逐漸好轉,我心中的警報器也開始由紅色轉變為綠色。電梯門打開時,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是浩宇哥發來的,寫了一個地址——巴爾豪斯會館。

正是我打工餐廳的所在地,不過亞力西餐廳在巴爾豪斯的三樓,浩宇哥在第二層的富士山下料理店。

回家,還是去見浩宇哥?我看著美妮,她瞪大眼睛看著我,眼中還含著淚,但是已經不哭了。好餓啊,我想起今天我還沒來得及吃飯。

“美妮,姐姐很餓。姐姐該怎麽辦呢?”

美妮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沒有牙齒的粉色牙床。我的心像被撥開烏雲,灑下一絲金色陽光。

美妮幫我做了決定。

(3)

見浩宇哥之前,我想出了上百條理由解釋為什麽我抱著一個嬰兒,我得從餐廳開始講起,然後到肥婆、警局、瑪麗安。我最不想提起的就是瑪麗安,我不想對任何人說起她,我對亞力西餐廳的人也隻是說瑪麗安出了車禍。大家很惋惜,包括隻和她接觸過幾次的配餐員。瑪麗安的熱情和善良,她永遠充沛的精力感染著每個人。

正是這樣一個好女孩從世界上消失不見。因為我,美妮變成了孤單一人,失去了唯一的親人。

走進巴爾豪斯金碧輝煌的大廳,足足有十米高的水晶吊燈從屋頂垂下,像萬千黃色鑽石圍繞而成的星雲。美妮很乖,東張西望,嘴裏說著我聽不懂的話,興奮地扭來動去,幸好她沒有哭。

我乘坐電梯,到達二樓,很快就找到了“富士山下”。亞力西餐廳新來的廚房臨時工是從“富士山下”跳槽來的,空閑之餘給大家講一些日式料理的快速製作方法。

我站在日式實木格子推拉門前,障紙透光卻不透明,上麵印著幾株青竹。裏麵傳出一段三味線音樂,聽見裏麵有人輕聲說話。我立即聽出那個熟悉的男聲,心又不由自主地跳得飛快。我騰出一隻手摸了摸臉頰,還好不算燙。我不想感情外露,畢竟這是老朋友相聚,而不是戀人重逢。

不過誰又說得準呢?愛情這種事情……萬一,我隻是說萬一,我有機會呢?

畢竟浩宇哥在國外待了三年,和女友的感情總會變淡吧?也許兩人已經和平分手了。我的心一陣狂跳,我看了美妮一眼,她睜大眼睛看著我,像兩顆晶亮的黑葡萄。美妮和我心有靈犀似的,她一聲不吭,兩隻小手摟住我的脖子,一動不動。

我整理了一下劉海兒,輕輕地推開了門。

我一眼就看到了浩宇哥,他正對著推拉門盤腿坐在榻榻米上,舉著一個青色的玉盅,朝旁邊的某個人咧嘴笑著,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眼睛眯成了兩條縫。我的心再次狂跳起來,瞬間意識到他不是獨自一人,不知為何,我想退出去,美妮卻在這時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浩宇哥聞聲轉過頭來。

“菲麗!”他笑著喚道,繞過黑色楠木矮腳桌朝我走過來。

我走進去,看到坐在他旁邊的人時,立刻目瞪口呆。

“李警官?”

“喬,是你啊!”李真姬放下手中的茶杯說道,“美妮,美妮。”

美妮張開小手,李真姬將美妮接過去,捏住美妮的下巴,逗著她,美妮咯咯笑了起來。

“這就是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孩子,沒想到你們早就認識了。”李真姬對浩宇哥說道。我知道自己不用解釋美妮出現的原因了。

“你看,她多可愛,長大後一定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李真姬將美妮舉起來,對浩宇哥說道,“來,讓你抱一下。”

“好了,不要鬧了,你的茶都涼了。”浩宇哥笑著避開李真姬的手。

“剛才你叫她什麽?”浩宇哥問道,倒了一杯大麥茶給我。

“哦,我喊錯了,對不起。菲麗,最近怎麽樣?”

“呃……很可怕啊,我快瘋掉了。”我開玩笑地說道,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心在迅速下沉,所有的喜悅開始抽離,像蠶繭身上的絲,一絲絲剝離。李真姬和浩宇哥如此親密,令我始料未及,雖然早知道浩宇哥有女朋友,早就知道這不是新聞。我拚命讓自己露出自然的笑容,喝光杯中的茶。

“大叔大嬸呢?”浩宇哥問道。

“出海了。”我如實說道。

“出海?”

“嗯,老爸的工廠倒閉了。”我說道,盯著桌麵上的鱷梨鰻魚卷和油炸天婦羅。剛才還覺得餓,現在卻一點兒胃口都沒有。

李真姬將美妮放在她的膝蓋上,雙手握著美妮的手腕輕輕晃著,嘴裏發出親昵的聲音。浩宇哥靠著她的肩膀,臉上帶著笑容。我有種衝動,想將美妮從李真姬的手中搶回來。

“快吃點兒東西吧,我和真姬還沒動過,一直在等你。”浩宇哥說道。

“哦。”我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玫瑰團子,咬了一口,使勁咽下去。我有點兒恨浩宇哥,和女朋友吃飯喊我來做什麽!

“李警官……”我說道,聲音很正常,我感覺臉繃得很緊。

“叫我真姬姐就行了。”李真姬笑了笑,我一陣反感,拚命克製住沒有皺緊眉頭。

“美妮的媽媽有什麽情況嗎?”我問道。

李真姬搖了搖頭:“美妮的媽媽失蹤太久了,我們去過她工作的地下歌廳,幾個和她認識的朋友都說,今年三月中旬她就離開了歌廳。目前我們有了一點兒線索,隻能繼續追查。不過,警局對這個案子不太關心。你放心,我會繼續努力的。別吃那塊,涼了。來,吃這個。”說著,李真姬夾起一塊天婦羅送到浩宇的嘴裏。

我“啪”的一聲將茶杯放在桌上,兩人都轉過頭看向我,歡樂的氣氛頓時凝固了。

“太過分了!怎麽可以這樣,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卻丟下不管!”我喊出聲來,心中萬般委屈,喉嚨中堵著一團幹海麵。

怎麽這樣?為什麽這些事情都落在我頭上?我一個普普通通的學生有什麽能力去照顧一個嬰兒?

李真姬將美妮遞給浩宇哥,然後抓住我的手。

“菲麗……”

我抽出手,感覺自己的情緒快要失控,起身跑了出去。在我跨出門檻時,聽到浩宇哥喊我,餘光看到李真姬按住他的手:“讓她靜一靜。”

我討厭這個溫柔的聲音,討厭這個善良的女警官,浩宇哥明明可以追過來的。

就算追過來又怎麽樣?心裏有個聲音反問,帶著一絲嘲諷。

你在浩宇哥身上得到的永遠隻能是同情、關愛,與愛情毫無關係,你早就知道的。

我恨自己,竟然會如此抵觸。三年未見的浩宇哥在我心中是完美的存在,像太陽一般,如今卻讓我無法麵對。

(4)

我沿著走廊慢慢走了一段路,手扶在牆壁上,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好險,幸虧有美妮的母親做盾牌,不至於讓我的情緒顯得可疑。平靜下來,回去吧,與大家好好相處,然後帶著美妮回家。

我擦掉眼淚,聽見一陣清脆的叮叮聲。我下意識地回過頭,美妮?這是她手中的鈴鐺在響。我身後空無一人,隻有閉緊的格子門和三味線音樂。

“叮叮叮……”我按住鼻子,不讓自己出聲,屏息凝聽。

“叮叮叮……”像一陣悠遠清脆的召喚,不是美妮的鈴鐺發出的,像是從空氣中傳來的。我繼續走了幾步,側耳傾聽。

“叮叮叮……”

在走廊拐彎處,我快步朝前走去,掏出紙巾抹掉眼淚。拐彎處出現另一條長廊,不算寬,卻很深,鋪著地毯,光線很暗,頂棚燈關閉,隻能看清楚腳下的地毯四周印著花紋。我停下來,之前來過幾次,怎麽從來沒發現這條小走廊?

鈴鐺聲繼續傳來,這次沒有聽錯,是從走廊深處傳來的。我這次聽清楚了,不是鈴鐺聲,而是風鈴聲——玻璃風鈴。我十歲生日時收到過一個風鈴,是媽媽送的。我拿到學校,同學們傳著玩,最後弄丟了,害得我大哭了一場。

走廊靜無一人,很黑。號稱首爾第一會館的巴爾豪斯居然會有不亮頂燈的走廊。

突然,燈開了,眼前一片刺目的光。我抬起手擋住眼睛,然後緩緩放下。我看到走廊兩側的景物,驚愕地捂住了嘴,大腦嗡嗡直響,喉嚨也變得幹澀。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做白日夢了。

走廊的兩側擺滿了一人高的玻璃架子,三層,玻璃一塵不染。在頂燈的照耀下,玻璃架反射著夢幻般的光芒,簡直就是一條水晶走廊。

這是什麽地方?巴爾豪斯什麽時候有過這樣的走廊?我驚呆了,嚐試著邁出一步,仿佛這是我的夢,隻要稍微一動,夢就會破碎。如果真的是夢,也希望它多停留幾分鍾。

我走了幾步,玻璃架子還在,不是夢境。而且更讓我驚異的是,我看到玻璃架子上擺放著古怪的小物品,不算多,每層都有幾樣。

在其中一層上我看到一張白色的木質迷你長椅,還有一個純銅的魔方,兩個並排而立的香水瓶,一瓶空了,一瓶還剩底。

我不斷往前走,四處張望,走到最後一個玻璃架子前,我停下了腳步,又有一個拐彎。拐彎處是一個小商店,商店的門用純木製成,裝飾成木屋的造型。木門的頂端懸掛著一個木牌,上麵寫著黑色的字:怪玩寵物店。

我想起瑪麗安留下的那本魔幻小說,想到書上那個神秘的店鋪,看來這家店的老板也很喜歡那本書,除了名字,連裝修風格都一模一樣。

我推開門,一陣清脆的叮叮聲在我的頭頂響起,正是我剛才聽到的風鈴聲。

比起外麵井然有序的玻璃架,屋內顯得淩亂無序,各種規格不同的包裝盒堆在一起,靠牆放置的幾個玻璃架上堆滿了物品。我看到一張報紙包著一個假蘋果,葉片搖晃著,兩本舊英文書壓著一塊寫字板,寫字板上散落著幾管油彩。

屋內安靜,窗外明亮的光芒照進來,依然顯得暗,卻不陰沉,像是太陽落山後的感覺。風鈴的叮叮聲隱去了,一種沉穩有力的機械聲代替了風鈴聲。

屋內的角落裏有一座黑色的大鍾,發出有序的“嘀嗒”聲,二十世紀初有錢人家常會放置的那種,現在已經消失。

我想起小說中描述的東西——一座黑色大鍾、玻璃架子。

店主一定是那本小說的忠實讀者,連氣氛都營造得一模一樣。

“有人嗎?”我問道。我的聲音撞擊空氣,竟然有種錯覺,似乎聽到了回聲。不過肯定是錯覺,因為這屋子太狹小了。

我走了幾步,繞過一盆怒放的野**,又問了一聲,依然沒有人回答。正對著門的方向,一塊紫色天鵝絨的門簾低垂著,掩蓋著一扇門,但門後沒有任何回應。

我好奇地環視著這些淩亂的東西,座鍾此刻顯示的時間為三點五十六分。我注意到座鍾旁立著一張卡片,上麵寫著一行小字:當你失去的全部回到你身邊時,考驗會結束,結局終會到來。

“歡迎光臨。”

一個聲音在我的背後響起,我差點兒嚇得大喊一聲。我回過頭,隻見一個高大的少年站在我身後,一手掀起天鵝絨門簾,微笑地看著我。他穿著一身純黑的禮服,高領白色襯衫,係著黑色領結。

我一陣頭暈目眩,不是心理活動,而是真正的生理反應。我覺得自己要暈倒了,他身上散發著一種壓迫感,像一股無形的推力穿過我的身體。

他很美,作為一個少年來講,驚為天人。他微笑著的時候,讓你感覺他的笑容有魔力,讓你放下一切防備聽他安排。哪怕他讓你跳下懸崖,你也會毫不猶豫從令。

我渾身一抖,驚恐地看著他,似乎他一張嘴,真的會讓我去死,我可能真的會找根繩子了結自己。

“歡迎光臨怪玩寵物店,能為您做些什麽嗎?”他再次微笑。

我回過神來,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不好意思,這隻是一家普通的商店,店主稍微帥氣一點兒罷了。

“呃……我隻是隨便看看。”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從這裏帶走的每份禮物都會令收禮者欣喜萬分,如果你有想送禮物的對象,我這裏是最合適不過了。每個從我這裏帶走禮物的女孩都會感謝我,我想你也不例外。”店主朝我微笑,我避開他的目光,心中駭異。他居然一眼看穿了我的真實身份。

除了宋銀錫的父親,這個人是第二個。他看上去也隻有十八九歲的樣子,居然有這麽厲害的眼光。

“我可以替你挑選,沒關係。”他從桌上拿起一個黑色塑料袋,倒出兩個心形鑲鑽的首飾盒,隨便扔在抽屜裏。

“難道你沒有想送禮物的人嗎?”他勾起嘴角,我感覺他的眼神中沒有笑意,隻有探究。我像置身顯微鏡下的細菌,被人觀察著。

如果一個小時之前他問我這句話,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說出浩宇哥的名字,但現在……

我想離開,但就這樣走掉有點兒不好意思,於是說道:“我給我妹妹買個東西吧。不過她還小,我看你這裏也沒有適合她的東西吧?”

“小女孩最喜歡的東西,除了我這裏,你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了。”店主說完,轉身繞過櫃台,走到一個玻璃架前。我後悔得咬住手指,這店主也太討厭了,沒看到我一臉敷衍他的樣子嗎?不滿一歲的小孩懂什麽啊,居然說有適合她的禮物。

店主從玻璃架子底層抽出一個巨大的方形盒子擺在櫃台上。

“這個,你妹妹肯定滿意。”

我的心一沉,捂住了嘴。兩個並排的大盒子包著透明的保護膜,盒麵上印著一座巨大的城堡,城堡前的綠色草坪上,芭比穿著粉色的宮廷盛裝,張開雙臂,展露笑容。

我仿佛回到瑪麗安那間狹小的臥室裏,在一堆幹淨的手工棉布衣服上貼著一模一樣的宣傳畫。那張宣傳畫上也印著這樣幾個彩色卡通字體:芭比之城,伴寶寶成長。這是瑪麗安為美妮準備的禮物,是她沒有送出手的禮物。

我兩眼發酸,趕緊眨了眨眼睛,抽了一下鼻子。店主將盒子擦拭一番,遞到我手中。

“這個多少錢啊?”我問道,心中算著兜裏的零錢,但是我已下定決心,無論多少錢,我都要買下它,錢不夠我就回家去取。

“哦,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我店裏的支付方式。”

“什麽意思?”我看著他優雅的笑容(也許過分優雅了,簡直像在拍複古大片時的表情)。

“我這裏不用錢支付。”

“啊?”

“用舊東西交換。”

停了幾秒,我的目光從巨大的芭比套裝盒上轉移到他的臉上。

“店主,你沒開玩笑吧?”

“我隻對舊東西感興趣。”

怪人,怪店,但我還是很興奮,畢竟我的零錢安全了。

“那你收什麽舊東西啊?我什麽時候給你送過來?”我問道。

“現在把你身上的東西都拿出來,我來挑一件。很公平,對不對?”

“很公平。”我心悅誠服地點點頭,掏著兩邊的褲兜和衣服口袋,將全部的東西放在桌上。我的心又開始下沉,用這些東西換取芭比禮盒估計有點兒難度。

幾顆水果奶糖,一張醫院付費單,寵物醫院醫療卡,錢包,手機和上麵掛著的SJ組合大頭貼,兩包紙巾,外加一瓶眼藥水。

店主皺著眉頭看著,半晌不出聲。我知道事情有難度了,他的目光在寵物醫院的醫療卡上停住。醫療卡是上個月老媽趁寵物醫院開業打折辦理的,最便宜的一款,但可以不限次數洗澡一年。米奇將近一個月漂亮幹淨,全靠它,這是老媽送給米奇的生日禮物。

店主伸出手,我也伸出手按住醫療卡。

“不行,對不起,這是我家寵物狗的醫療卡。萬一寵物生病了,我還用得著,這個東西對別人沒什麽用處。”我心裏盼著他改變想法,哪怕把手機拿走,我也認了。

店主微微一笑,我現在有點兒討厭他的笑容,總是一副萬事都在掌控之中的模樣。

“我對什麽感興趣,我自己說了算,對不對?”

“你要它有什麽用啊?這種卡都有專屬的登記號,隻有我的狗才能使用。”

“醫療卡,或者芭比禮盒,你自己選哦。”他笑著說道。

我想揮出一拳揍在他的俊臉上,莫非這是場惡作劇?一套價格上千的芭比娃娃,卻要拿一張廉價的寵物醫療卡去換?

“這不是我的。”我壓低了聲音,目光落在包裝盒上,芭比的笑容千篇一律,卻引得無數小孩欣然向往,“是我媽媽的。”

“你的狗,或者你的妹妹,選擇題,很好做。”他輕聲說道。

二選一,權威者也這樣威脅過宋銀錫——紐約,或者凍結銀行卡。

最終,我讓步了。從某種角度來看,這種交換是占了便宜,但是我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再去辦一張醫療卡了。米奇,對不起了。

我伸出手抓住盒子,匆匆說道:“成交。”

店主笑了,我變得無力,隻想趕緊離開這裏。

“再見。”我說道。他向我揮手道別,將醫療卡放在一個綠色絲絨的盒子裏,蓋上盒蓋。我怎麽也想不出,他拿一張不能使用的醫療卡要做什麽。

“如果你辦理掛失業務,重新補卡,我這裏是會知道的哦。”他還在笑。我應了一聲,突然後背發涼,脖子後麵一陣發麻。我盯著那台座鍾,無法轉移目光。座鍾的時針指向三點,分針指著五十六分的位置,秒針不停地走著,發出低沉的聲響。

這麽長時間,這座鍾一分都沒走動,是壞掉了嗎?也太古怪了。不過,這裏的東西哪樣不古怪呢?我沒再多想,也不想多停留,推開門走出了這家怪異的禮品店。

關上那扇門時,我還能感覺到那雙眼睛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