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自從老爸老媽離開家之後,我就陷入了真正的噩夢中。美妮徹夜哭泣,吐奶拉屎,紙尿褲堆滿了垃圾筒。牛奶瓶清洗過後用開水澆燙剛半個小時,美妮又哭喊起來,兩隻小手在空中亂舞,扯著嗓子大喊大叫,墊在她身體下麵的布單濕了一大片。
此時,一向調皮的米奇搖身一變,成為最受歡迎的乖狗。每天我隻在吃飯時撥出一盒米飯(有時是壽司卷),澆上辣白菜湯,再配幾片香腸,米奇就會乖乖吃完,然後蜷縮在客廳的小圓毯上眯著眼睛休息。
我不允許米奇靠近美妮,我聽說過國外的慘聞——令人毛骨悚然的半張臉女子在全世界尋找高端整形醫生。所以,隻有我抱著美妮來客廳找奶瓶時,米奇才有幸見美妮一眼。每當這時,它會站起來,慢慢地走過來,歪著頭看著美妮,豎起的那隻耳朵更加直立,耷拉的那隻耳朵分外垂鬆,一雙黑眼睛充滿好奇。但是很快我就把美妮抱走了。
接連一周,幾乎到淩晨兩三點我才能睡,基本上腦袋一碰枕頭就睡死過去。但是很快,美妮的哭聲又會響起,像夜空中拉響的警笛聲,一聲比一聲大,十分揪心。
期間,我給李真姬打過一次電話詢問美妮媽媽的情況,回複隻是“我們盡力在找”。亞力西餐廳的侍應生工作也隻能暫停,當麵請辭的時間都沒有,我隻好打電話給餐廳辭職。經理有些驚訝,婉言相留,說我可以上晚班。
“八點到淩晨一點,這個時間段你有空嗎?主要也得征求父母的同意才行啊。”
八點到淩晨一點正是美妮鬧得最凶的時候,可是我也知道,經理為我開設了最優厚的條件。因為每天晚上的夜班時間客人最少,但薪水是白班的兩倍。
養活美妮,也不能坐吃山空啊。一周之內,隻買了兩罐五百克的精包裝進口奶粉,就花掉了我一大半的積蓄。而奶粉也已經吃掉了四分之一,照此速度,後果不堪設想。
“你再考慮一下吧,喬,明天給我答複。”說完,經理掛斷了電話。
經理人很好,年過三十,每天都神采奕奕,烏黑的頭發綰在腦後,顯得精明能幹。剛去餐廳時,我處處畏縮,每每出狀況,除了瑪麗安,經理幫的忙最多。
可就算經理人再好,也不可能允許我帶著一個小孩去上班。我卻沒有勇氣當麵拒絕,真是進退維穀。
當天下午,我就上網開始尋找嬰兒看護保姆的廣告。不是太遠,就是太貴,要不然就是條件很好,價錢偏低,形跡可疑。找保姆是不得已而為之,如果有個人能在晚上幫我照顧一下美妮,我就能騰出時間多賺一些錢。
畢竟我賺錢的日子也快到頭了,離開學隻有十天了。
開學,對了,開學後要怎麽辦?
我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考上千嵐學院,我想象著千嵐學院開學的第一天,我穿著嶄新的校服,背著一個布兜,布兜中坐著咧嘴大哭的美妮……
想到這裏,我捂著臉,慘叫一聲。美妮在我的背後“哇”地哭喊。我揉了揉頭發,站起來抱起她。她哭得很傷心,晶瑩的眼淚嘩啦啦地流下,她咧著嘴,露出隻有兩顆牙齒的粉嫩牙床。
“好啦,美妮不哭,姐姐給你唱歌啊。一閃一閃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
美妮毫不領情地哭得更凶了。
明亮晃眼的陽光灑滿整個臥室,我有些頭暈,走過去放下窗簾。回過頭看著堆滿整張床的被單、棉布片、紙尿褲包裝袋,和我根本沒來得及洗幹淨的餐廳工作服,頓時一股無力感湧上我的心頭。
我抱著腦袋蹲下去,美妮躺在她的**(我挪用客廳的單人沙發為她布置了床)蹬著腳丫,把一隻拳頭放進了嘴裏。
神啊!是我前世作惡多端,你直接讓我感受地獄的折磨嗎?
我把拳頭從美妮的嘴裏拿出來,美妮哭得滿臉通紅,我趕緊把她抱起來,拍了拍她,哄著她。
手機鈴聲響起,我撥開**的被單和雜物,將一件小背心拽起來,發現我的手機在拚命叫囂。鈴聲和美妮的哭聲各不相讓,我的頭快爆炸了,趕緊接了電話。
“喂?”那邊是個男聲,聲音太嘈雜,聽不出是誰。
“我在,請講話。”
“菲麗,你在哪裏啊?”
“我?我在家啊。”
“我回來了,剛下飛機。”
“哦,你有什麽事嗎?”美妮哭得嗆了幾下,吐了一口奶在衣襟上,我趕緊把她放在**,解開衣服的係扣。
誰啊?管你是下飛機還是上捷運,我都沒空想了。
“你好像很忙啊,菲麗。那我們再找時間吧。”電話那邊的人說道。
“好的,我晚點兒再和你聯絡。”我掛了電話,將手機扔在一邊,拿紙巾擦拭掉美妮吐掉的奶,將外套脫下來,換上一件背心,然後搖晃鈴鐺,唱《三隻熊》。
美妮哭得越來越凶,奶嘴也被她扔掉,小手捏成拳頭,一張一合。
“美妮,好美妮,不哭了啊。”我扶她坐起來,發覺手心有些燙。我的手輕輕地覆在美妮的頭頂,然後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壞了!有些燙,怪不得她不停地哭,臉蛋這麽紅。美妮生病了!
我飛快地穿上外衣,用棉布將美妮包好,拎起書包出了門。
附近沒有兒童醫院,我攔下一輛出租車,去離家最近的康維醫院,康維醫院有城中最出名的兒童診所。我上學時,公交車會路過康維大門前的楓樹,我站在車上,能看到康維醫院的花園、草坪上的長椅和穿著寬鬆病號服的病人。
真正走進康維醫院是第一次。
“護士,護士,請問在哪裏掛號?”我焦急地抓住前台詢問處的護士問道。
護士指了一個方向,我趕緊朝那邊跑去。美妮哭聲震天,我的心揪成一團。掛號窗口前站了一排人,等輪到我時,已經是半個小時後。
兒童外科病室外依然人滿為患。長椅上坐滿了家長和孩子,手中拿著等號牌。我身邊一個紮羊角辮的三四歲小女孩掙紮著要離開醫院,雙手捂著耳朵,她的媽媽拉著她的胳膊,拚命說服她。我看到她媽媽手中的等號牌上的就診科目寫著“耳鼻喉科”,她的眼袋深重,眼圈發黑,一臉倦容。做父母的真不容易啊,我小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也讓老爸老媽如此操心。
美妮的哭聲小了一些,大概是累了,眼皮懶懶地耷拉著。我幫她擦掉鼻涕,將臉貼在她的臉頰上,像貼著一隻小暖水袋。
美妮,你千萬不要有事。都是我不好,晚上睡過頭,被子蹬掉了我也不知道,肯定是開著窗戶受涼了。美妮吮吸著大拇指,我把拇指拉出來,她抽了抽鼻子,皺著眉頭又要哭了。
我走得匆忙,也沒帶奶嘴,一時懊喪焦躁。幸好美妮抽了兩聲,沒有提高音量。
我有些渴,看到走廊拐角處有飲水機提供免費純淨水,於是抱著美妮走過去,騰出一隻手接了杯水,灌了一口。
“嗨,小弟弟。”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咳嗽一聲,水噴了出來。
“哎呀。”站在我對麵的宋銀錫喊著跳開了。
他的身側站著一個胖胖的姑娘,大眼睛黑白分明,小麥色的皮膚透著光澤,似乎有點兒印度血統。她的頭發烏黑卷曲,似海藻披在肩頭,一隻耳朵上戴著銀色的寬邊圓環,另一隻沒戴。她穿著緊身的紅色短裙,一隻胳膊挽著宋銀錫。
“真巧啊。怎麽,這是誰?你妹妹?”宋銀錫問道,朝美妮點了點頭。
我停頓了一下,說道:“瑪麗安的妹妹。”
宋銀錫有些吃驚,又有些抱歉,探頭看了美妮一眼。
我下意識地將美妮抱緊了些。
如果那晚不是他出現揭穿惡婆,也許一切都會改變。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對,但是無法遏製它。我還不至於恨他,但也無法有好感,他身上那股瀟灑令人討厭。
“你女朋友怎麽樣了?”宋銀錫問道。
我抬起頭看著他,以為會從他的臉上看到八卦的神情,沒想到他一臉嚴肅,目光真誠。我心裏一陣刺痛,搖了搖頭。
“你要保重啊,小弟弟。我能幫你什麽嗎?我是說真的。”宋銀錫拍了拍我的肩膀。
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年輕女孩從他的身後走過,長發綰髻,架著雙拐,右腿打著石膏。瑪麗安也愛梳這樣的發髻,女孩的目光掃過我,對她同行的母親說道:“別擔心,我能挺過去的,別為我擔心。”
我的心裏突然塌方,仿佛掉下一大塊什麽東西,露出一個黑洞,我很想哭。
宋銀錫看著美妮,問道:“小孩子怎麽樣了?嚴重嗎?”
“還不知道,美妮有點兒發燒,可能著涼了。你呢?你怎麽在這裏?”我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他身側的女孩。
宋銀錫的臉上出現一個古怪的表情,他撓了撓頭說道:“唉,就是那種非來不可的理由啊,女人的小問題。”
我掃了一眼女孩的腹部,心裏咯噔一下。宋銀錫也是未成年人吧?居然帶著女孩來這裏……這算犯法嗎?
“你的朋友挺帥的嘛。銀錫,介紹給我認識啊。”印度女孩朝我嫵媚一笑,大耳環晃了晃,反射出白光。
她還真是心寬啊,我心想,然後回以一個笑容。這都能笑出來,現在的女孩子已經豪放到這個地步了嗎?
“她出了點兒小問題,我陪她來解決一下。”宋銀錫聳了聳肩,接了我的話頭,沒理會女孩,朝我詭異一笑,“畢竟她的問題也是我造成的,所謂敢做敢當嘛。”
走廊深處,電子喇叭開始播報下一位就診者的號碼。
“我得走了,回見。”說完,我抱著美妮離開了。
(2)
病毒感染,非細菌,無特效藥,不能注射抗生素,隻能使用物理降溫和衝劑。隨著醫生的診斷,美妮被帶進就診室旁邊的小病房,護士幫忙解開衣服,用溫水擦拭,進行簡單的降溫。
美妮通紅的小臉沒有一點兒好轉的跡象,盡管醫生一再強調問題不大,隻是輕微感染導致發燒,我依然心驚膽戰、滿頭大汗。醫生重申了好幾遍護士會妥善做好看護,我才忐忑地推門而出,拿著醫生開的藥單去樓下取藥。
藥房在樓下,得乘坐自動扶梯,我拿著藥單,逐條查看藥品名字。金銀花和板藍根衝劑,都是很溫和的液態藥。我將藥單收回衣兜,朝下看去,取藥的鋼化玻璃窗口前,宋銀錫拿著一個白色小袋,裏麵裝滿了盒裝西藥。他正在打電話,朝電話那邊的人喊著什麽,然後掛斷了。
我想避開,他卻已經回頭看見了我。我隻好招了招手,然後走過去。
“你還好吧?”我問道。
他的臉上餘怒未消,額角的朱砂痣在白色皮膚的襯托下顯得分外紅。
“所有的大人都喜歡控製自己的孩子。”他抓緊藥袋說道。
我將藥品單遞進窗口,裏麵伸出一隻手,無名指上套著鑽石戒指,將藥單抓進去。
“我快成囚犯了。”
“和家裏人吵架了吧?肯定有什麽誤會。”我敷衍地說道。
“一萬七千三百六十八。”窗口裏的人報了一個數字,我拿出錢夾數了數,不夠。我將錢夾朝下抖了抖,又摸遍全身的口袋,分文無獲。窗口裏的手懸著,捏著兩盒我需要的藥,可以幫美妮降低體溫的藥。
“我來。”宋銀錫將幾張五千麵額的紙幣放在我的錢上,我張了張嘴,無法拒絕。
他咧嘴一笑,我知道他完全不在意這次出手相助。幾盒藥推出來,找回的錢放在藥盒上。我把藥盒收起,將零錢遞給宋銀錫。
“謝謝你。”
宋銀錫把錢推回來,說道:“你總不能抱著生病的小孩擠公交車吧?”
“那你留個電話,我以後還給你。”
“不用了。”
“不行,你還是留個電話吧。”我堅持道。或許幫人付款在他看來是家常便飯,受他施舍的人有很多,我卻不希望成為其中一員。
宋銀錫好奇地打量著我:“真是遇到愛自找麻煩的人了。”他理了理額前的金色劉海兒,“我說了,不用。行了,就這樣吧。你要實在難受,請我吃幾隻泡芙也行。”
“泡芙?”我瞪圓眼睛,醫院對麵就有一家西餅屋,透明的落地玻璃,靠窗放置著綠色圓形桌椅。
“等我一下,幾分鍾就行。”
“喂,你還真的買啊。”宋銀錫拉住我說道,“我隨便說說的。我一個大男人吃什麽泡芙,你這人真奇怪,怎麽像女生一樣啊?”
我忍住沒說什麽,他的力道很大,手很熱,我的手指被捏得發痛。我掙脫他的手,他凝神看著我,突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你臉紅什麽……真像個女的。對了,那個孩子現在誰在照看啊?”
我將美妮無法留在孤兒院的前因後果講了一遍。他聽完,歎了一口氣,食指勾住藥袋,在空中畫圈。
“你的麻煩真不小啊。”他說道。
“比起我,你的麻煩更不小吧。”我想起印度女孩那微微凸起的腹部。
“什麽?”他沒聽出我諷刺的語氣。
“你帶來醫院的那個女孩。”
“呃,嘉迪怎麽了?”
我很佩服他麵對如此大的事還能輕描淡寫,同時有種反感湧起。我看得出他是有錢人家的小孩,開名車,穿名牌,出入高檔會所,八九不離十女友成群。但畢竟那是一條生命,他卻如此輕描淡寫。那個生命還未來得及看到這個世界,就被藥物毫不在意地扼殺,就像拍滅蚊蟲,折斷花枝。
“你讓別人懷孕,還像個沒事人,挺讓人佩服啊。”我說道。
“啊?”
“別裝了。”我沒好氣地說道,“懷孕就該負責任。”
他掃了我一眼,突然臉色一沉,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將我拉到取藥窗口邊的走廊上。
我惹怒他了——這是閃進腦海的第一個念頭,但我很快知道不是。他背靠牆壁,低聲說道:“別出聲。”
他朝走廊外探出頭,我也朝外看去,隻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走進大廳——過時的西裝外套,黑底,紅線方格,格外顯眼。他四處張望,滿臉惱怒,好像在尋找什麽。
我認出了他——從“孩寶之家”出來的那輛豪華商務車的司機。我想起他探出腦袋朝我們喊叫,讓我們讓道的情景。
男人找了半天,最後上了自動扶梯。
宋銀錫長呼一口氣,如釋重負。我明白了什麽,這肯定是女孩的父親,來找他算賬了。我掙脫他的手(我發現他緊攥著我的胳膊,我們貼得很近)。
“出來吧,人不見了。”我走出走廊說道,“敢做就得敢當,躲到什麽時候才算啊?人家總會找到你的。”
“你怎麽知道他會找到我的?”宋銀錫一臉好奇。
“女兒遇到這麽大的事,做父親的會放過你嗎?”
宋銀錫愣了半晌,突然大笑起來,笑聲格外響亮,取藥窗口探出一張塗脂抹粉的臉,一個走路顫巍巍的老太太扭過頭,張著嘴。幾個小孩停止跑動,回頭張望。
我很尷尬,眾人的目光從他身上挪到我的臉上,我感覺哪裏出了問題。
“父親……哈哈哈……哎呀……哈哈哈……”宋銀錫努力止住笑,抹掉眼角的淚,耳朵上的一排銀質耳環不停地晃動。
“難道你以為嘉迪來醫院是……”宋銀錫搖了搖頭,“你想太多了,嘉迪是耳洞發炎,來上點兒消炎藥的。”
我的眼前浮現出嘉迪凸起的腹部,覺得那條緊身裙對她來說的確有點兒偏小。
“是你自己說的,因為你,她才……”
“對啊,那副大耳環是我送的。”他笑道。
我有些尷尬,問道:“那個家夥……”
宋銀錫說道:“我爸的走狗。”
“你爸派人跟蹤你?”我難以置信,想起那個坐在白色商務車後座上、表情嚴謹的中年男人。不知為何,當時他手邊放著的那束白色玫瑰特別醒目,像一張照片。
宋銀錫撇了撇嘴:“老頭子想掌控一切。”
宋銀錫的手機響了,他拿出來看了一眼,然後重新放進口袋裏。
“你的電話是多少?”他說道,“下次一起出來玩,我的朋友中有很多美女。”
我們互換了手機號碼,如果不是為了還錢,我壓根不想和他有任何聯係。富家少爺的熱情邀約,十有八九是他的習慣,哪怕對麵站著剛認識的人,他也會拍打對方的肩膀,仿佛認識了很久。的確,他的外貌讓他占了便宜,所以他得意揚揚,自認為人見人愛。
金錢、美貌賦予了他特權,讓他明明缺點一大堆,卻可以享受充滿愛慕的無憂人生,他一出生就進入了“人生勝利組”。
或許世間從來就沒有所謂生來平等的事。我和他的世界就像一盤圍棋對頂角的兩枚棋子,一黑一白,永遠無法相容。
我們一起上了電動扶梯,朝同一個方向走去。有雙眼睛一直注視著我們,等我們拐彎後,他閃身而出,卷起過時的格子西裝袖口,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快走幾步上了電動扶梯,然後離開了醫院。
(3)
八月底,雖然已過了玫瑰花的全盛期,但花園中的玫瑰花架依然花朵繁茂。無數白色玫瑰在綠色的枝頭綻放,散發出香氣,綿延數百米的竹製花架猶如一麵宏偉的牆。
宋英正舉著白色噴壺,拇指按下噴壺頂部的藍色壓閥,清水噴霧從細長的金屬鍍鉻噴嘴處噴出,像一顆顆微型原子彈在花朵間炸開。
首席秘書金夢璿合手而立,大紅色套裙在花牆的綠白背景下格外顯眼。金夢璿身側,市場開發部部長薑大山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又將手帕放回去,黑色西裝像包裹在他身上的桎梏,令他難受。
一片沉默,誰都沒開口。宋英正加大頻率按壓噴壺,發出空洞的呼呼聲,像喉嚨被切開的人在拚命呼氣,帶著嘶嘶聲響,令人頭皮發麻。
薑大山悄悄地轉過頭看了金夢璿一眼。金夢璿不動聲色,表情漠然,鮮紅的嘴唇弧線僵硬,沒看薑大山一眼,像商店櫥窗裏的模特假人。她挺直腰背,揚起下巴。薑大山期盼落空,轉過頭,偷偷啐了一口。
不過是靠著姿色爬上首席秘書的位置,如今整個財團的人都不被她放在眼裏。當初這個女人在市場開發部當他的下屬時,就該踢掉她,沒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她竟然躥出頭,占據了自己一心想要的高位,早知道……
“你說高善喜沒開出任何條件?”宋英正停止按動噴壺,薑大山鬆了一口氣,不用再聽那可怕的呼呼聲了。
“是,會長。高善喜說,別說開出五千萬,就是五百億,她都不會同意讓工廠入駐‘孩寶之家’。”
“哐當”一聲,宋英正扔掉噴壺,玻璃噴壺磕在裝著肥料的金屬桶沿上。薑大山縮了縮脖子,眼珠子亂轉,打了一個響亮的嗝,忙用手捂住嘴。
金夢璿厭惡地掃了他一眼。
宋英正彎腰從工具箱中拿出一隻紅色園藝手套戴上,又從箱中拿出一把花剪,轉身對準白玫瑰花叢,挑出一根綠枝,“哢嚓”一聲攔腰剪斷。
薑大山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高善喜的任期是多久?”宋英正問道。
“四年,會長。”薑大山趕緊說道。
宋英正又剪掉幾片邊緣發黃的葉子,手指撫著一朵新鮮花苞,說了聲“水”,沒有回頭。金夢璿上前一步,彎下腰撿起噴壺,擰開壺蓋,灌滿清水後遞給宋英正。
宋英正舉起噴壺對準幾簇玫瑰噴出幾團水霧,陽光穿透霧氣,折射出一道細小的彩虹。
“你見到張議員了嗎?他怎麽說?”
“昨天我去找過張議員,會長,他的秘書說他出國了,回國日期不確定。”
一根花刺紮中宋英正的手心,宋英正縮回手,低聲罵了一句難聽的話。
薑大山立刻噤聲,又打了一個嗝。
金夢璿上前說道:“上周三,張議員去國會參加《環境保護法修訂法案》的討論,莫恒俊議員提出限製輕工業工廠的建立,歸還土地,建造林場和草地,得到明和黨大部分人的支持。明和黨一致認定,如果在環境方麵多做貢獻,會聚斂更多民意。”
“您也知道,莫恒俊是張議員在黨內的最大勁敵,下屆國內大選,黨內推舉誰還不確定。張議員既然要依靠明和黨的支持,就不敢違抗黨內的統一意見。他雖然答應您處理‘孩寶之家’的土地使用權,但關係到他自己的前途,他肯定不敢擅自妄動,轉變態度也很正常。”
宋英正長歎一口氣,一隻手撫著玫瑰花瓣,說道:“那你覺得呢?”
“張議員這裏肯定走不通,他膽小怕事,絕對不肯再幫忙。但是我查到‘孩寶之家’的土地是二十年前一位慈善家捐贈的,屬於公共資產。”
金夢璿沒繼續說,與宋英正對視,某種訊息在兩人之間交流。薑大山看到這一幕,卻無法探知其內容,他隻獲得一個訊息,那就是他被抗拒在外。他恨眼前這個女人短時間內奪走了他在宋英正心中的地位,又暗自佩服她。他深知宋英正警惕敏銳、疑心很重。
宋英正的眉毛不易察覺地聳起,對薑大山說道:“你先回公司吧。”
薑大山恭敬地點點頭,一個猛烈的嗝湧起,他趕緊捂住嘴,退出了花園。
薑大山離開後,宋英正走到花架前的石凳旁坐下,拍了拍旁邊的石凳,金夢璿遲疑一下,走了過去。石凳四周圍繞著一些彩色石雕動物,暹羅貓、小型牧羊犬,安哥拉兔腳邊圍繞著幾隻亞馬遜毒箭蛙。
“公共資產這個信息我們早就知道了。”宋英正說道。
金夢璿搖了搖頭:“捐贈案例屬於公共資產,但受《第一產權土地法》保護。”
“繼續說。”
“《第一產權土地法》第三則第六項,慈善捐贈的土地使用權歸土地所屬政府,政府本人或者分派其他法人行使管理權。但如果該土地在三年之內管理不善,未得到合理利用,政府可收回管理權。”
“據我所知,‘孩寶之家’已經連續五年入不敷出,幾乎淪為乞丐流浪兒的聚集地。高善喜上任的一年中,不知在用什麽支付費用,‘孩寶之家’至今還在艱難周轉,但也改變不了嬰兒不堪的處境。隻要將‘孩寶之家’的現狀整理成書麵材料,提交檢察院,核實後,土地就會重新歸為公有,等待派用。到那個時候,張議員要幫忙就名正言順了。”
“搜集孤兒院的資料不是容易的事。”宋英正的目光落在草叢中的白色大理石貓背上。
“我去辦。”金夢璿說道。
宋英正垂下眼簾,似乎徒步疾走了一整天的人,挺直的脊背鬆垮下去,繃緊的神經也放鬆了。他突然很疲累,胳膊肘支在石桌上,手托著下巴。
“機器圖紙泄露的事查得怎麽樣了?”
“已經有了些眉目,還在繼續查。可以肯定是身邊人所為,還請給我一點兒時間。”
許久,宋英正緩緩說道:“去年並購的兩個品牌市場占有率都沒想象中好,一直負債,全球金融低迷,紙業市場不景氣,股票接連下滑,股東們已經有怨言了。造紙業競爭越來越厲害,剛擠掉兩家造紙廠,我們的損失也不小。”
“會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金夢璿很自然地托住宋英正另一隻垂下的手,兩片指甲對接,捏出花刺。宋英正握住了金夢璿的手,注視著她。
“夢璿,謝謝你。”
花香四溢,鳥鳴婉轉。
草叢中響起一陣腳步聲,女傭出現在花架一側,宋英正與女秘書迅速分開。女傭欠身說道:“老爺,李先生有急事要見您。”
“會長,會長,出大事了!銀錫少爺他……”
女傭的話音剛落,李赫就跑了進來,西裝的紅線格子像一張大網扣在他身上,他見金夢璿也在,愣了一下。
“會長,我去整理明天會議的演講稿。”金夢璿起身,鄭重地朝宋英正鞠躬,隨後離開。
李赫氣喘籲籲,諂媚地和金夢璿道別。
“什麽事?”宋英正拿起一杯金色的桔梗茶,喝了一口,語氣嚴厲地問道。
李赫掏出髒兮兮的手帕擦了擦額角的汗:“會長,銀錫少爺可能真的有不出國的原因。”
宋英正眉毛一挑,眼睛瞪大。李赫看了看安靜倒茶的女傭,湊過去在宋英正的耳邊說了什麽。
宋英正瞳孔緊縮,“啪”地一下將茶杯放在石桌上,茶水灑了一桌。
“你確定?”宋英正逼視著自己的司機。
“我一直跟著銀錫少爺到了康維醫院,親耳聽到‘懷孕’和什麽‘必須負責任’之類的話。他們離得遠,我也沒聽清楚,後來他們就不見了。我想著先回來跟您匯報,會長,會長?”
李赫朝旁邊跳開,宋英正手中的玻璃杯摔落在地,擊中雪白的石雕貓耳朵,碎成很多塊。
宋英正摘下園藝手套,額頭上青筋暴起,大步朝花園外走去。李赫趕緊跟了上去。
(4)
美妮睡著了,隔著玻璃,我看到護士將體溫計從她的腋下抽出,幫她蓋好薄毯,然後推開門走出來。
醫生讓我等美妮睡醒後再抱她離開,減少睡熟中著涼的可能。診室外,排隊長龍隻增不減,嬰孩的哭聲充耳可聞。我的太陽穴突突跳著,突然心裏一驚,眼前浮現出一個小女孩的形象。
她穿著紅色裙子,裙擺繡著白色蕾絲花邊。裙上有一隻傾斜的小兜,上麵印著一隻長耳白兔。她在草地上奔跑,腳穿棕色皮鞋,咯咯笑著,轉過頭朝我看了一眼,黑色劉海兒下的眼眸又黑又亮,笑起來像個天使,又繼續朝前跑去。這場景如此清晰,我甚至能看到女孩短襪的花邊是波斯菊造型。她抬腳時,我注意到鞋底的層層波浪花紋,花紋正中間是朵三瓣梅。
我聽到有水流動的聲音,燦爛的陽光下,草地遠處有一條似乎由鑽石聚集而成的河流,閃爍著炫目的光芒。
胃裏一陣翻湧,我扶著牆壁幹嘔了幾聲。小女孩不見了,眼前依然是亂哄哄的人群——
焦急的年輕父母,手指纏繞繃帶的小男孩,滿臉頹喪、胳膊打著石膏的女孩,倚靠在外婆大腿上睡著淌出口水的小胖墩。
沒有什麽小女孩。我深知我看到的紅裙小女孩不在其中,因為我剛才看見的情景明顯是一塊綠色的草地,還有陽光。那個女孩不認識,從來沒見過。我又沒睡著,不可能是夢境。
我打了個寒戰,摸了摸額頭。可能是因為美妮的病,我心情焦慮,憂思太重,有些精神渙散吧。
我走出走廊,趴在二樓的護欄上。護欄是一整塊鋼化玻璃,不鏽鋼圓柱很涼,我握著冰涼的圓柱,狂亂的心跳漸漸平緩下去。
那個紅裙女孩的麵容漸漸散去,不再那麽清晰。我坐在靠玻璃護欄放置的長椅上,將書包放在膝蓋上,雙手捂著臉。隔著書包柔軟的皮革,我感覺胳膊頂住了某個硬物。我打開書包,抽出裏麵硬邦邦的東西。
有幾秒鍾我沒動彈,仿佛害怕從某個夢境中驚醒。我看著這本硬皮書,這是瑪麗安留下的那本小說——《怪玩寵物店》。我曾試著翻看,不為消遣或娛樂,看完這本書似乎變成某種儀式。我對瑪麗安了解得太少,除了不到一個月的相處,我們再無交集。瑪麗安租住的房間被房東收回前,我收拾了她僅有的家產——兩盆仙人掌,一套電磁爐和鍋具,幾箱書,美妮的用具,破舊的桌椅家具臨時賣給了舊貨商。我帶走了瑪麗安的書,我希望多知道一點兒有關她的事情,這樣等美妮長大後,我也可以告訴她,她的姐姐是什麽樣的人。
如果美妮能夠順利長大的話……我的心一顫,不再想美妮的前途,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書上,翻到做了標記的那頁。
屋內很安靜,一陣有規律的“嗒嗒”聲在屋內不緊不慢地響著,聲音的源頭是木屋角落的一座半人高的黑色大鍾表。
屋頂懸掛著紫色的絲絨帷幔,正對著她的一道紫色帷幔被拉了起來,露出一張臉。
對方走出帷幔,站在她麵前兩米遠的地方,微笑地看著她,說道:“歡迎光臨怪玩寵物店。”
……
“你在這裏!”
我抬起頭,隻見宋銀錫站在我麵前,抱著一摞包裝盒,雙手的手腕懸掛著四五個購物袋,純黑色、米白色、駝色,印著白色英文字母。我認出兩隻是鞋盒,昂貴的高跟鞋,我曾在網上看到過介紹與報價。另外幾隻盒子側麵印著名包品牌的商標,一隻白描蝴蝶,優雅簡潔。
“幫個忙,喬。”交換手機號碼時,我報了餐廳的假名,“幫我把這些拿到下麵去。”
美妮還得睡一陣,我現在的確空閑,不幫說不過去。雖然胃裏依然翻湧,這是幹嘔的後遺症,胃酸歡呼著在喉嚨裏奔跑。我剛才差點兒吐在康維醫院光潔如新的地板上。
宋銀錫將全部的東西緩緩放在長椅上,我抓起那五個購物袋。
“哇,好重!”其中一個購物袋格外重,我看了一眼,是整套化妝品,一線明星代言的彩妝。
“女人,天生購物狂。”宋銀錫重新將盒子抱起,“真是佩服到家,看個病也要順路血拚,鬱悶!”
“當時留在車裏不就好了,幹嗎費勁提上來?”我說道。
“她的毛病就是,新買到的東西要時刻看到,可能會達到一種變態的滿足感。”
“你抱上來時費了不少勁吧?”我拿起紙袋,三百克的高質量銅版紙製作的紙袋發出“嘩啦”一聲。
“如果我知道她在這裏,是絕對不會來的。嘉迪她媽媽把小跟班叫回去,隻能我當苦力了。”
“什麽跟班?”
“嘉迪家的小女傭,嘉迪逛街總帶著她幫忙拎包。”宋銀錫坐在長椅上,捶打自己的肩膀。
我張口結舌,趕緊合上嘴巴。逛街,帶女傭,這個嘉迪原來不是傍有錢少爺的女孩。
“我們去車庫。”宋銀錫說道,我跟在他後麵。一路上不斷有人投來羨慕的目光,有年輕女人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購物袋上,兩眼發光。
我低頭朝購物袋裏窺探,裏麵放著折疊整齊的衣物,有兩個袋子裏是粉色的心形飾品盒,上麵印著幾朵盛開的紅玫瑰。
那個叫嘉迪的女孩一副早熟的模樣,嘴唇性感,眼線精致,魅力四射,這樣的女孩才算真正的女生吧。
我有點兒失落,長到十六歲,我還不曾擁有過屬於我的睫毛膏或眼線筆。唇膏也是不帶任何色彩,隻有滋潤功效的加拿大綿羊油,五顏六色的美瞳彩片更不用提了。
我歎了一口氣,抓緊那袋包裝完整的彩妝。我完全不懂,麵對琳琅滿目的女孩化妝用品,我像一隻南極企鵝麵對著烤箱製造廠,不知所措,毫無頭緒。
我的身材,我的臉龐,我全身硬邦邦的線條,和這些化妝品格格不入,兩者接觸似乎會有災難性後果。我不敢想象那些亮晶晶、香噴噴的粉撲在我的臉上會是什麽效果,可能我會著火吧。
(5)
我確信被車前蓋蹭了一下,那輛白色的商務車在車庫停下時,我的胳膊肘一陣酸麻。
“喂,你沒事吧?”宋銀錫朝我跑來,最上麵的鞋盒歪倒落下,“砰”的一聲,掉出一雙褐色的羅馬靴。宋銀錫將鞋盒扔在地上,扶住我的胳膊。可能是我喊出了聲音,宋銀錫的表情突然緊張起來。
“沒事沒事。”我說道,用另一隻手去撿掉在地上的購物袋。剛走進車庫時,眼角的餘光就瞥到那輛白色的商務車,下意識地想躲避,卻沒來得及。這輛車突然加速,朝我們衝過來,仿佛專門為了撞人而來。
白色商務車一個急拐彎,在一片空地上刹車停住。車門“砰砰”打開,走下來兩個人。我幾乎認定我在無意中得罪了什麽大人物,跳下車的是黑社會,舉著鋼製棒球棍,穿著黑衣,凶神惡煞,勢必要將我和宋銀錫教訓一番。
“你幹嗎?”宋銀錫朝藍西裝男人大喊,瞪圓了眼睛。他伸出手要去推中年男人,卻被花格子“走狗”擋住。
我護著胳膊,後退了幾步,空曠的車庫裏似乎還回響著宋銀錫的叫喊聲。
“少爺,冷靜。”花格子男人抓住宋銀錫的手腕。
“李赫,滾開!你是什麽東西,居然敢碰我!”宋銀錫說道,花格子男人臉部抽搐,收回了手。
“宋銀錫!”西裝男人說道,聲音很低沉,不大,我的心一顫。聽他喊宋銀錫的語氣,我立刻知道他是宋銀錫的父親。他說出“宋銀錫”三個字時,語氣中透出的占有欲令人害怕。
他的聲音有種不容侵犯的權威,他的聲音之下包含著一個信息:絕對不要惹怒我,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你到底要幹什麽?”宋銀錫朝自己的父親喊道。花格子男人試圖阻攔宋銀錫,卻被宋銀錫抓住衣領,推到一邊。宋銀錫揮舞著拳頭,我以為拳頭會落在他父親嚴肅的臉上,但最終宋銀錫隻是揮了揮,怒瞪著高大的權威者。
男人冷冷地掃視著摔落一地的奢侈品包裝盒,一隻粉色高跟鞋甩出盒外,蓋在鞋麵上的半透明護紙撕裂成兩半,像一張咧開的嘴。
四周安靜極了,隱約能聽到遠處的高速公路有重型裝載卡車轟隆駛過,按響喇叭。
男人的目光越過他兒子的肩膀落在我身上。
一聲尖叫毫無預兆地在我的腦海裏響起,我像當頭挨了一刀,刺痛感從頭頂傳來。我捂住耳朵,想要阻擋這個聲音。很快我意識到,這個聲音源自我的大腦。這個尖叫聲淒厲絕望,令人毛骨悚然。我能分辨出是個女孩,年齡很小,很瘦,臉很白,一行眼淚湧出。我這麽說是因為我看到了,在那瞬間,尖叫聲穿過腦海時,女孩的形象像一道閃電一樣閃過。
隨後,一切平靜了。
尖叫聲戛然而止,像電子警報器猛地斷電,留下無盡的黑暗。
我捂住胸口,心怦怦跳動。我發現自己正盯著地上的一雙腳,腳上穿著英式手工定製皮鞋,一切都是原樣,像做了個噩夢。隻不過這是大白天,我居然大白天醒著做了噩夢。
宋銀錫和他的父親對峙,氛圍緊張壓迫,但比起剛才那一聲尖叫給我的衝擊,此時的氣氛堪稱溫和。
那是誰?是誰?是誰?
穿紅色背帶裙的小女孩。
——有個聲音從深處浮出。
我在兩個小時之前還見過她,在兒童門診亂哄哄的走廊上,在我的腦海裏,我見過那片草坪,還有一條波光粼粼的河。
沒有任何聲音回答我,一片死寂。
“你怎麽了?”宋銀錫注意到我的反常,彎下腰問道。
我擺了擺手,閉上眼睛,盡量讓自己恢複過來。我不想在陌生人麵前表現得軟弱。
“是不是她?”他父親問花格子男人。
花格子男人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我,點了點頭。宋銀錫的父親轉過頭看著我,我避開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像陰冷濕黏的觸手,我不想那種東西碰到我。
“你懷孕了是不是?”他問道。
“啊?”宋銀錫戲劇化地喊了一聲,看了我一眼。我們驚愕地對視,花格子男人臉部緊繃,眼底閃爍著幸災樂禍的光。一瞬間,我們知道有人陷入了誤會,而且是很深的誤會。
“爸,您胡說什麽啊?”因為太過震驚,宋銀錫反而笑了,“什麽懷孕!你又在哪裏聽了什麽鬼話來找我的麻煩,他是男生好不好?”
沒有人說話,宋銀錫的父親冷冷地笑了笑,笑容很恐怖。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宋銀錫,然後看向我。我這次沒躲開他的注視,像迎麵澆了一盆冷水。
“我雖然老,但還沒糊塗到連男女都分不清。”
宋銀錫大笑一聲看著我,等待我反駁他父親可笑的結論。我想出口反駁,卻覺得心裏的火焰逐漸減弱。我避開了宋銀錫的視線。
宋銀錫的眼睛漸漸瞪圓,雙眸滿是疑惑,他意識到現在自己處在很尷尬的境地。
“喂……喬,你……我說你……”他遲疑地上下打量我,十分仔細,角度也發生了改變——我能感覺得到,那是男生審視女生的目光,而不是觀察同性的眼神。
“喬……你難道真的……不,不可能。”他輕輕搖頭,自言自語,表情有些沮喪,更多的是錯愕和——可能是我看錯了——興奮。形成興奮的因素我猜不到,很明顯,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他在尋找一個主意。不管是什麽主意,直覺告訴我,我肯定不會喜歡,而且我已經感覺到了危險。我想離開這裏,美妮還在觀察室,不知道醒了沒有。
美妮,這一刻想到她,我竟然湧起一股至親溫情,我的胳膊肘還很痛,恐怕晚上得貼膏藥。我要趕緊帶她離開醫院,回到我們的小屋。
“這位大叔,您弄錯了。”宋銀錫父親的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花格子男人開口了:“大叔?喂,同學,這是我們的會長!”
宋銀錫響亮地咳嗽一聲,手指擦了擦鼻尖,明顯是沒憋住笑。
“我是銀錫的好朋友。我還有事,得先走了。銀錫,拜拜。”我走了幾步,花格子男人攔住了我。
“宋銀錫,你必須馬上解決你的小問題。”權威者在“小問題”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我不允許我的家中出現這種事!紐約,凍結銀行卡,二選一。”
“我沒問你,在問他。”權威者板起臉來。
我的怒火不知從何而來,也許是那副藐視一切的表情,也許是天生的正義感。我想起宋銀錫在取藥窗口前掛斷電話時的表情,想起花格子男人鬼鬼祟祟地鑽進醫院大廳,四處查探的可惡樣子,一瞬間,怒氣翻湧。
“世上哪有把自己兒子當成賊一樣看起來的人?”
聽到我的話,權威者目瞪口呆,宋銀錫朝我投來震驚的眼神,很快,震驚轉化為感激。
“這位大叔……”花格子男人猛咳一聲,我沒理他,“您是不是把自己當成某個軍部的司令官了?凡事都是命令式,依您跟人交流的方式,恐怕隻有機器人才會聽。你看他……”我指了指宋銀錫,“像是由鐵片和電芯回路組裝而成的嗎?”
宋銀錫“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權威者繃緊臉。
“大叔,溝通要打開耳朵,聽聽別人的話,尤其是自己的兒子。您把信任給了您兒子,還是您的……”我差點兒脫口而出“走狗”兩個字,“跟班?”
“這哪裏是你說話的地方!”花格子男人出言嗬斥。
權威者看向宋銀錫,說道:“你馬上帶她去做手術,和她斷絕關係。如果你要和她繼續保持聯係,可以試試看。”
宋銀錫的笑容消失了。
我攤了攤手,說到底這是有錢人家的父子感情大戲,我憑什麽橫插一腳,扮演什麽關鍵人物。
“這位大叔,您真是下定決心要讓別人討厭您。隨便您,反正不關我的事,我隻是個路人而已。銀錫,祝你好運,我還得去看美妮。”
“美妮?”花格子男人警惕地豎起耳朵,權威者也朝我看過來。
宋銀錫突然咧嘴一笑,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他眼中那種興奮又出現了,這次更加明顯,像太陽一般無法忽略。除了我,在場其他人都感覺到了。
權威者注視著宋銀錫,宋銀錫的笑容更深了,簡直可以說是燦爛。他的眼中閃爍著光芒,我知道,他腦海中盤旋的那個念頭已經形成,而且他打算立即拋出來。
初中二年級時全校盛行一本漫畫,名字叫《風之戀人》,描述了一個熱愛鋼琴的盲人富家女孩和一個會彈鋼琴的少年園丁之間的愛情故事。我的同桌正好有一本,我拿來翻看,其中一頁給我印象深刻。女孩和少年並肩坐在一片藍色的薔薇花海中,女孩眼神空洞,笑容甜美。她說起自己失明時的感受——永遠沒有人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世界就是這樣,無序,混亂,離奇。
車庫裏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我隻能用這句話來形容——
在威嚴的父親麵前,宋銀錫繼續笑著,那笑容令我毛骨悚然。
“父親,現在您知道我為什麽無法去美國了吧?”他說道,輕聲細語,攬住我的肩膀。我根本沒時間,也沒力量反抗,我的胳膊肘痛得要命,臉被迫埋在一個男生的胸前,而這個男生我隻見過兩次。
如果這一切都不算混亂,那麽下一秒,我將真正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無序”和“混亂”。我抱著胳膊,頭發擋住了眼睛,滿心想離開。此時,我聽到宋銀錫對自己的父親笑眯眯地說道:“現在您知道我為什麽不去美國了吧?其實我們早已有了一個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