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醫院冷庫外的走廊上空無一人,不鏽鋼的頂棚上吊著白熾燈,照亮綠色的牆壁和白色的大理石地板。

冷庫的門在我的身後關上,穿著綠色半袖醫護服的醫生摘下口罩,從護士手上的托盤中拿起一小瓶眼藥水,仰起頭,分別滴進兩隻眼中。

“既然死者沒有家屬,就隻能你來簽字了。”醫生使勁眨眼,抬起手擦掉眼角的藥水,眼球的血絲少了一些。

護士將托盤遞到我麵前,盤中放著一張紙,上麵印著幾行宋體字——死亡證明書。紙張的右下角有一條橫線,橫線前寫著“家屬”二字。

我拿起筆,手在顫抖。護士看著我,一臉的同情。醫生搖了搖頭,說了幾句安慰的套話。

我在橫線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護士將托盤收回。醫生抬手按壓他的眼皮,更多的水從眼角滲出。他睜開眼睛,拿起死亡證明書看了看,然後拿起筆,在“死亡日期”一欄後寫了幾個數字。護士接過紙,撕下粘貼在其後的複印件,放在我的手中。

“醫院保留三天,三天後請憑此單領走。”

護士沒說賓語,可能在醫院裏為了照顧家屬的情緒,“屍體”也屬於禁忌詞匯。

我點了點頭,將粉色的單子放進上衣的口袋。

“還有這個。”護士輕聲說道,示意我看向托盤。

白鐵盤上放著一隻塑料密封袋,裏麵裝著粉色的老式山寨手機,一個櫻花形狀的發卡,幾張小麵額紙幣,還有一本小說。小說的封麵上畫著盛開的黑色曼陀羅花,花中站著一個絕美的黑發少年,雙手輕輕地展開,幾個模糊的銀色字騰空升起——怪玩寵物店。

我將瑪麗安留在世間的東西拿起,朝走廊外走去。

走到門口,我回過頭看了一眼冷庫不鏽鋼的大門,回想起前天在亞力西餐廳,午休時間,瑪麗安端著一盤提拉米蘇走來,她的卷發在腦後綰起,幾縷發絲調皮地垂在額前,她看著我微笑,問我下午是否有空。

我當時說“有”。

如果不是答應了她去慶祝,如果沒有送她回家,如果沒有乘坐那輛公交車,是不是一切都可以避免?避免敲詐犯,避免警察局,避免荒草地、潮濕的池塘、漆黑的夜,避免瑪麗安的死。

昨夜搶救了三個小時,最終宣告手術失敗。急救室的紅燈滅掉的瞬間,我感覺一陣微風穿過我的雙手,仿佛有人要拉住我的手。我渾身一抖,似乎已經知道了答案。

護士將白色的滑輪手術床推出來,白色的床單覆蓋整張病床,像一堆白雪。醫生抱歉地看著我,搖了搖頭,扯下口罩。

陪同的女警官和醫生說著什麽,我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手術床被推走。最後,不知是誰把我帶出醫院,坐上警車,去了瑪麗安的家。

瑪麗安的家裏沒有人,敲了半個小時門之後,我們敲開了瑪麗安家對麵住戶的門。一位白發老太太警惕地看了我們幾眼,女警官告知來意,老太太告訴我們瑪麗安獨自一人帶著年幼的妹妹生活,妹妹寄養在附近的私人保姆家中。

“那個女人扔下孩子就走了,天下還有這樣的母親。”老太太隔著防盜門的鐵杆窗搖頭歎息。

“那個女人”是指瑪麗安的母親。

幾個警察探訪物業,詢問周遭,終於知道了瑪麗安的生活情況。瑪麗安五歲時出現在出租樓裏,隻和母親為伴,從來沒有人見過男主人。母親的工作時間不定,回家的時間也不確定,瑪麗安十五歲時,物業上門收取拖欠近三個月的房租,才發現瑪麗安的母親已失蹤半個月,警察在一家地下歌廳找到了她母親。

瑪麗安的母親行蹤不定,除了交付房租,很少出現,瑪麗安常常獨自生活。去年初冬,瑪麗安的母親帶著一個剛出生的女嬰出現在家中,這是近期她在家裏待得最長的一段時間。四月中旬,瑪麗安的母親拋下女嬰,再也沒有出現過。

警察撞開門,我們闖入這間小小的房。我坐在海綿塌陷的雙人布沙發上,想起瑪麗安曾對我說過她同時打著兩份工,因為她想買一套芭比娃娃。我當時不以為然,認為瑪麗安是被家人寵壞的女孩,索求無度,隻為了一個幼稚的玩具,就肆無忌憚地逃掉每周五下午的課來餐廳打工。

如今,我環視被鐵釘釘緊桌腿的木桌、掉漆的床頭櫃、紙箱中疊放整齊的手工縫製的嬰孩棉布衣服,以及衣箱中放著的宣傳卡片。卡片上是一座宏偉的玩具城堡,盛裝的芭比在城堡前張開雙臂,滿臉笑容,城堡頂端印著五彩繽紛的圓體字——芭比之城,伴寶寶成長。

我才知道,自己對真相知道得多麽晚。

我想起瑪麗安為我慶祝時,那個十八寸的克裏斯汀水果蛋糕的全部意義,白色的奶油頂端點綴著紅色的鮮草莓,昂貴的純黑色巧克力棒拚成我的名字——喬。

我的眼淚突然決堤,我捂著臉,在小小的客廳裏放聲大哭。

(2)

我敲開私人保姆家的門,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大嬸——黑色小卷發,薄薄的嘴唇,穿著綴滿黃色絨球的毛衣。她的手中拿著一個玻璃奶瓶,另一隻手握著門把手。我聞到從屋內飄出味增湯的香味,角瓜和胡蘿卜混合燉煮在一起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

“您好,我是來接美妮的。”我說道,手放在衣兜中,捏緊瑪麗安的死亡證明。

大嬸點了點頭,讓我進屋。地上鋪著軟塑膠泡沫地板塊,是五顏六色的卡通圖案。幾張木質搖籃床靠著牆壁放著,嬰兒趴在搖籃床的護欄邊,嘰喳亂叫。兩個在沉睡,一個坐在搖籃床裏,穿著連體棉布衣,粉紅色的,上麵繡著小鹿,右手抓著一隻鈴鐺搖來搖去,發出清脆的聲響,大眼睛如黑葡萄般晶亮。

大嬸走到那個嬰兒身邊,放下奶瓶,將鈴鐺拿走放在一邊,輕聲說道:“美妮,美妮,回家啦。”

我走過去,俯身看著她,快一歲的美妮仰頭看著我,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又轉移開,伸手拿起鈴鐺。大嬸將鈴鐺再次拿開,我伸出手,美妮咧著嘴盯著我,突然大聲哭叫起來,雙腿亂蹬。

大嬸將美妮抱起,顛了顛,嘴裏說著一些溫柔的話。美妮的小手抓著大嬸肩膀上的絨球,眼淚鼻涕流了滿臉。她皺著眉頭,如絨毛般的頭發像一層塗抹於頭頂的淺褐色細粉。

我將美妮接過來,很重。美妮的哭聲小了一些,拍打著我的臉。

大嬸將鈴鐺塞到她的手中,她抓緊鈴鐺,專心搖晃起來。

“真可憐。”大嬸說道,輕拍美妮的後背,看著我,“你們找到美妮她媽了?”

我搖了搖頭,美妮的手探到我的耳邊,鈴鐺清脆作響。

“那這孩子去哪裏?”她問道。

我沒有回答,她似乎知道了答案,歎了一口氣。

“唉,天有不測風雲,瑪麗安那孩子太可憐了。”大嬸將黑色的購物袋遞給我說道,“這裏麵是妮妮的換洗衣服,她要是哭了,有可能是尿褲子,也有可能是餓了。如果都不是,你就抱起她,輕輕晃她,拍她的後背。”

我讓她把購物袋放進我的書包,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伸手亂舞的美妮讓我心生絕望,我極力遏製住想跑開的衝動,我想拋開這一切,這個陌生的小孩,這位絮叨的大嬸,我希望這是另一個時空,與我的世界毫無瓜葛。

“看護費多少錢?”我問道,喉嚨有些幹澀。

我拿出錢夾,為自己剛才的念頭感到羞愧,抱緊了美妮。

“算了。”大嬸將玻璃奶瓶塞進我的書包側兜,“妮妮這幾天有點兒吐奶,一次不要給她喝太多奶。”說完,她苦笑一聲,對我說道,“和你說了也沒用,反正很快她就會得到別人的照顧。”

我沒有接話。

大嬸交代完畢,我抱著美妮走出小屋,站在門口和她道別。

大嬸幫美妮整理衣服,捏著她的小手搖晃了幾下,說道:“跟大嬸再見,乖妮妮,再見。”

美妮尚不知道離別的意思,以為大嬸在逗她,咧嘴笑了,咯咯的笑聲伴隨清脆的鈴鐺聲,格外響亮。

大嬸飛快地抹了一下眼淚,屋內有小孩扯著嗓子哭起來,她匆忙朝我點頭,然後關上了門。

我抱著美妮,像站在世界之巔的懸崖邊緣,腳下是無盡的深淵,狂風從穀底猛吹上來,貫穿我的全身。

(3)

我抱著美妮走出樓道口,門口圍著一群老人,對著我指指點點。

在平淡無趣的生活中,瑪麗安的死成為了大新聞。警車停靠在一排竹編籬笆前,籬笆後的小花園中種著幾壟蔬菜,有青澀的小番茄、個頭矮小的紫長茄子、卷曲的青辣椒,還有一叢茂盛的碧綠小蔥。

女警官站在籬笆前,手指纏繞著一根細長柔韌的馬蘭花葉子,鬆開,纏緊,再鬆開。見我出來,她鬆開手指,朝我揮手。

我加快腳步走到她麵前,她拉開副駕駛的門。我坐進去,一手護著美妮的頭,女警官從另一邊上了車。

她合上門,搖上車窗,將好奇的目光隔絕在外。

“美妮?”她問我,目光落在美妮的臉上。

我點了點頭。女警官拉開方向盤下端的雜物盒,取出一隻裝在透明塑料袋中的長耳布兔。她拆掉包裝,遞給美妮,美妮伸出小手一把抓起,咯咯笑起來。

“剛來的時候看到禮物店,順便買了。”女警官說道。

我又點了點頭,說道:“謝謝。”

我對四周的一切反應很遲鈍,總覺得不真實。我抱著陌生的嬰兒,坐在陌生的警車裏,等著去另一個陌生的地方。一想起那個地方,我的心髒就縮成了一團,我下意識地抱緊了美妮。

“別難過了,喬,我們總得堅強地麵對。說實話,身為男朋友可以做到這樣,真的很不容易。”女警官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勵我。

“我不是瑪麗安的男朋友。”我說道。

我不想背負任何謊言,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

女警官轉過頭看著我,準備插鑰匙的手停在半空中,車鑰匙在她的手指間晃**。

“我是女生。”我繼續說道。

女警官頓時瞪圓了眼睛。

“我和瑪麗安隻是在同一家西餐廳打工,我是侍應生,她是接線員。出事那天,我打扮成男生的樣子,因為我所在的餐廳隻招男侍應生。”我停頓了一下,眼前浮現出瑪麗安給我準備的水果蛋糕和那個大大的“喬”字,我的眼睛一陣刺痛,我迅速擦了擦眼角,“我和瑪麗安是關係很好的朋友。”

鑰匙“哐當”一聲掉下來,女警官有點兒慌張地說了聲“抱歉”,然後撿起鑰匙,撩起垂在額前的頭發。

美妮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拍著我的臉頰。我將她放在膝蓋上,雙手握著她的小手。

“那‘喬’也不是你的真名吧?”

我點了點頭:“我叫索菲麗,高中一年級學生。我去打工是想賺零用錢,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學生,希望和其他人一樣。我……我不知道將來該怎麽辦。我現在很害怕、很恐懼。”

我盯著腳下的車墊,灰藍色的硬塑料針直立著,有幾處塑料針被踩扁,光禿禿的。

我多希望沒有人來打聽任何事,沒有人問起我有關瑪麗安的問題,仿佛我從來不認識瑪麗安,而我眼前的小美妮也隻是某個路人,我們並無交集,也沒有因為那可怕的死亡而聯係在一起。瑪麗安的死像我生命中劃過的流星,但這顆流星灼傷了我的人生。

一切似乎都沒變化,人生照常在軌道上有序前行,但是我知道,一切都已改變。

停了一會兒,一隻溫暖的手覆蓋在我的手背上,女警官略帶沙啞卻很真誠的聲音響起。

“我叫李真姬,你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隨時來找我。”

我轉過頭看向她,擦掉眼角的淚水。

“謝謝你,警官。”我說道。

女警官抬起手,將淺藍色的警服袖子卷起,露出白皙的手腕,手腕上戴著一塊廉價的米奇圖案的手表,與她的氣質格格不入。

她將鑰匙插入孔洞,說道:“不早了,我們得快點兒過去。”

汽車發出引擎啟動的突突聲響,車窗外的破舊樓宇開始朝後移動,車子駛出了老舊的住宅區大門。

(4)

雖然早已想象過無數次,但是當我們真的站在公立孤兒院的大鐵門前時,我還是被那破敗的景象嚇到了。

鐵門鏽跡斑斑,門頂立著拱形鐵架,像一道黑色的橋橫跨門兩端。鐵架正中央有幾個鏤空大字——孩寶之家。

院中雜草叢生,一個簡易的旋轉木馬擺在院子中央,每匹木馬的頭都掉了白漆,露出灰色的木頭。還有一台硬塑料滑梯,攀爬的樓梯在半空中斷開,滑梯上布滿厚厚的灰塵。幾個三歲大的小孩在雜草叢中奔跑著,其中一個沒穿鞋子,腳後跟漆黑如墨。

我們穿過院子,那幾個小孩縮在一起,好奇地看著我們。女警官眉頭緊鎖,我一言不發。

一輛高大的白色車子慢慢駛出來,鋥亮的車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道路狹窄,我們麵對麵相遇。司機按著喇叭,美妮在我的懷中撲騰著,我捂住她的耳朵。

我麵對擋風玻璃怒目而視,車窗搖下,司機探出腦袋,黑底紅線方格西服顯得滑稽過時,他朝我們喊道:“讓一下,讓一下。”

李真姬看了我一眼,拉著我走到一旁。

白色的商務車從我們身邊駛過,透過車窗,我看到車後座有個中年男人——西裝筆挺,藍色襯衫,正襟危坐,滿臉嚴肅,眉頭緊皺。他的旁邊放著一大束白玫瑰,包著透明的玻璃紙,紫綢束緊枝幹。他瞥了我一眼,法令紋像兩道深刻的刀痕。

鳥叫,蟬鳴,遠處傳來一個小女孩的尖叫聲,倉皇短暫。

我們走上水泥台階,敲響孤兒院院長辦公室的門。

一個女人出現在門後,臉色蒼白,嘴角下垂,仿佛有兩根透明的線扯著她的嘴角。她讓我們進去,純黑的連衣長裙滑過地板,稀疏的灰色頭發綰在腦後,別了黑色發卡。

我心裏一顫,以為自己進了迪斯尼的怪獸大學,而冷漠呆板的院長正在接待我們。

我環視四周,白色牆壁上掛著無數嚴肅的黑相框,框中都是一些名畫複製品,全部褪去色彩,變成黑白畫。有梵高的《向日葵》,高更的印象派田園風光,還有愛德華·蒙克的《呐喊》,畫中人雙手抱著扭曲變形的臉驚聲尖叫。我感到不舒服,不知道為何,總感覺那些畫的後麵有雙眼睛在看著我們。

我移開目光,發現院長已經坐在黑色的辦公桌後了。

我感覺她散發出某種強大的氣場,冰冷陰沉,毫無暖意。她的辦公室像一個山洞,而她是某種穴居生物。

“您是院長嗎?”李真姬問道,顯然她和我一樣不敢相信這樣的人物會是一家孤兒院的院長。那些小說中滿臉慈愛、渾身充滿活力的院長都去哪裏了?現實與想象永遠鴻溝相隔。

“新任院長高善喜。”院長微微低頭,骨感蒼白的手握著一支黑色鋼筆,抽出一張紙,又將手縮回,像一隻白色大蜘蛛匆匆爬過桌麵。

我厭惡地朝後躲了躲,美妮雙手環住我的脖子,小臉貼在我的臉頰上,我輕輕地顛著她。

高善喜?太諷刺了,她渾身上下哪裏有“善”和“喜”?高苦悲還差不多。

“這就是我之前跟您說過的孩子,叫美妮。”

“填表。”高善喜似乎沒聽到李真姬的話,她食指彎曲,指甲在之前抽出的紙上篤篤地敲打,接著拿起內線電話,說道,“金組長請到院長辦公室。”說完“啪”地一下放下話筒。

李真姬走上前拿起紙,回過頭看著我。我勉強邁步走上前,一手護著美妮的頭,彎下腰看著紙上的字——

孤兒院收養表。

我今天要填寫的表格真不少,剛簽了死亡證明,又來填寫孤兒院的收養表。我感覺胃中翻湧,仿佛上午喝的牛奶變成了毒藥。

“啊,啊啊。”美妮搖晃著布兔,布兔柔軟的耳朵蹭在我的臉上,她的嘴貼在我的脖子上吹氣,突然咯咯一笑,我的心猛地抽緊。

“我幫你抱一會兒。”李真姬伸出手說道。

我的胳膊很酸,而且要填表,可是我不想鬆手。

門被推開,一道黑影投在地上,黑影的主人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她看著我們,又看了看院長。她胸前的白圍裙上沾滿油跡,一雙大手紅而粗糙。

“院長。”她神情呆板地說道,揉搓著手,落下一些麵粉。

院長點了點頭,手一揮,說道:“新收孤兒,金組長帶她下去編組。”

金組長?

我愕然地看著她,她這副模樣,就算出現在俄羅斯廣闊的田間收割大麥,也沒有違和感,居然會是這裏管孩子的組長。我無法想象她那蒲扇般的大手如何去握精小的奶瓶。

金組長朝我走來,身上散發著油炸洋蔥圈和酸黃瓜的味道。我連連後退,突然,美妮從我的懷中騰空而出,轉眼出現在院長的懷中。院長雙手卡住美妮的腋窩,一把將她抱起,朝金組長遞過去。

美妮“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雙手亂舞,布兔從手中脫落,掉在地上。美妮淚水漣漣地看著我,眼中滿是委屈和恐慌。

我一把推開準備上前的金組長,從院長手裏搶回美妮。我想馬上離開這個地方,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我要看看育嬰室”。

院長驚愕地看著我,金組長毫無反應,轉了轉眼珠子。

李真姬彎下腰撿起布兔,說道:“這裏是公立孤兒院,我們有權利參觀育嬰室。”

我托住美妮的小屁股,將她上下顛動。美妮哭聲嘹亮,抱緊我的脖子,雙腿亂蹬,粉色的外套微微皺起。

李真姬走過來,掏出棉布手帕幫她擦拭著眼淚和鼻涕,低聲哄勸。我聞到一股淡淡的奶味,心裏湧上一股酸楚。

“金組長,帶路。”院長揚起下巴,單眼皮繃緊,射出冷漠的目光。

金組長咕噥了一聲什麽,用手指蹭了蹭肥胖的臉頰,留下幾個白色的手指印。

“這邊走。”她說道,處變不驚的樣子讓我聯想到一個機械服從的機器人。

(5)

育嬰室共有三間,每間都像教室那般大小,按照年齡分為小、中、高號。我們走進最裏邊的小號育嬰室。

雙層鐵架床沿牆緊靠,肮髒的軟墊子隨意扔在**,棉褥破了好幾個小洞,露出發黑的棉絮。七八個一兩歲的嬰兒同時號啕大哭,黃色的小臉上布滿鼻涕和眼淚。有個頭發粗短的女孩在幫一個嬰兒穿套頭毛衫,她將嬰兒的小手捏住,放入空空的袖管,從另一頭猛地拽出來。

美妮停止的哭聲又重新開始。

“組長。”女孩見到我們,飛速將嬰兒放下,拿起一隻橡膠奶嘴塞進哭泣的嬰兒口中,橡膠焦黃,能看出原來的顏色是粉白。

“太慢了,馬上到中午了。”金組長敲打著鐵床的欄杆,橫眉冷對那個女孩,這是我第一次在她的臉上看到活人的氣息。

“中號有兩個孩子拉褲子了,我剛剛洗完褲子。”女孩委屈地說道,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目光掃過我和李真姬,最後落在美妮的臉上,眉頭皺了一下,一副苦相。

“不是新來的吧,組長?”女孩問道,拎起兩個正在亂爬的嬰兒的衣領,將他們推進床深處。

我摸著美妮的軟發,她的奶香氣被屋中發黴的味道衝淡,變成一種酸苦的氣味。我的胃裏又開始翻湧,太陽穴突突直跳。

“新成員,美妮。”金組長板著臉說道。

女孩一臉絕望,雙手撐開一個塑料袋套在廢紙筒上,捏住兩個廢紙筒的邊緣,將紙筒頭朝下,“砰砰”兩聲,垃圾都落入了塑料袋。我看到垃圾中有兩個大大的奶粉袋,是超市最便宜的那種無品牌的大號家庭裝。

“可以了吧?”金組長問我們。

“你們怎麽能讓孩子們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李真姬問道,我看見一股怒火出現在她的眼裏,“你信不信我去告你們?”

金組長轉了轉眼珠子,兩手一攤,說道:“盡管去告吧,警官。我們巴不得政府知道這裏有多糟糕,就可以多派一些經費了。”

我目瞪口呆,美妮的哭泣聲讓我心煩意亂。女孩彎下腰將另一隻廢紙筒頭朝下猛磕,重新填滿新的塑料袋。金組長拎起那兩個大塑料袋,站在我們麵前說道:“我這輩子沒指望離開這裏了,如果政府能多給點兒資金,我們高院長就不用繼續自掏腰包養活這些小東西了,而我在閉眼之前,也能看到這裏變得像個樣子。所以,請便,警官。”金組長瞪著美妮的後腦勺,我很慶幸美妮沒看到她的眼睛,“你們要扔掉孩子,這裏隻能保證她不餓死,其餘的隻能靠老天爺了。”

她拎著兩袋垃圾走了出去,女孩繼續埋頭鋪設被褥,將兩堆濕答答的布片收集起來,放入柳編筐。布片散發著尿臊味,我幹嘔出聲,李真姬將我拉了出去。

沿著孤兒院的石板路走了一會兒後,我坐在一張枯朽的圓木凳上,哭累了的美妮趴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院中幾個在泥巴中玩耍的小孩被金組長和幫傭女孩趕到屋內吃午飯去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池塘苔蘚的潮濕氣味。我想起那可怕的一夜,我拉著瑪麗安的手在荒草中狂奔,四個凶惡的人在後麵窮追不舍。

我打了個寒戰,盯著地上那幾株牽牛花,說道:“我不能把美妮留在這裏。”

“給我吧。”李真姬將美妮接過去,我的手臂有些酸痛,我將胳膊肘關節朝外,在空中畫了幾個半圓。

“就算缺錢,也不能這麽髒,孩子們會生病,會……長不大。”此刻,美妮躺在李真姬的懷中,雙眼緊閉,濃黑的睫毛垂下,粉紅的小嘴嘟起,像一顆粉嫩的櫻桃。我不敢想象她坐在那肮髒的鐵**,嘴裏塞著肮髒的焦黃色奶嘴,雙眼驚恐地瞪著外麵的情景。

“我也沒想到公立孤兒院的條件會這麽差。”

“這裏不行。”

一陣沉默,某個殘酷的問題盤旋在空中,我和李真姬都能看到,卻沒有勇氣提出來。

“我們先走吧,快中午了。你還沒吃飯吧?”李真姬打破沉默,“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粥店,我請客。”

“李警官,除了這家公立孤兒院,還有哪裏可以收留像美妮這樣的孩子?”我沒動身。

“目前,城中免費的孤兒院除了這家,還有三家。一家是英國修道院的嬤嬤開的,但是去年夏天,修道院撤遷,嬤嬤回了倫敦。另外一家依靠社會捐助和政府撥款,條件好一些,但隻收剛出生的嬰兒,長到一歲多時就會被送到這裏。”

“還有一家呢?”

“最後一家是藍花朵孤兒院,名義上是孤兒院,其實是一家紙品印刷廠。”

“紙品印刷廠?這和孤兒院有什麽聯係?”

“商業用地,租金很昂貴,而孤兒院屬於慈善事業,占地免費。”

“怎麽可能?政府怎麽會允許這樣的事出現?”

“巴爾財團,你聽說過吧?”

我點了點頭,這個名字對於完全不關注財經新聞的我來說也毫不陌生。國內的十家輕工業工廠就有六家隸屬巴爾財團。這是我聽老爸講的,老爸在一家包裝紙製造廠做會計,他常提起在巴爾財團的降價營銷手段下,他們工廠的效益逐漸遞減。

“這家紙品印刷廠屬於巴爾財團。”

我看了看李真姬,將目光投向一根垂柳枝上,互生的葉片垂下來,葉片末端長出幾個綠色的芽。

“懂了。”

如此巨大的財團,想要什麽都會得到,隻是我想不到他們居然會侵占屬於孤兒院的土地。

停了半晌,沒人開口。陽光灑在地上,孤兒院的屋內響起金組長的斥責聲,夾雜著幾個孩子的哭聲。

“我們先離開這裏吧。”李真姬抱著美妮站起來。

“美妮能去哪裏呢?”我終於開口,拋出那個如刀般懸在我們頭頂的問題。

“先吃飯吧。”

我剛走幾步,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於是我拉住李真姬的胳膊。

“怎麽了?”

我興奮起來,那個念頭變得清晰可靠,仿佛唾手可得:“我們可以為美妮找養父母啊!我們可以找人領養美妮啊!”

李真姬平靜地看著我。

“我們之前怎麽沒想到呢?”我有些激動,沒注意李真姬並未露出笑容。

“冷靜,索菲麗。你知道找人領養是多麽繁瑣的過程嗎?我們需要尋找合適的家庭,合適的父母,得花時間審查他們的領養資格,這需要時間,甚至運氣。”

“對啊,但肯定比留在這裏強啊!”我有些喪氣,不禁大喊起來,“你看看這裏是什麽地方,難道我能把美妮留在這裏嗎?”

“也許你有道理,但這是一個遙遙無期的過程,而且隻能大海撈針。”

“大海撈針?世界上每年都有很多家庭在尋找孩子!”

“對,可是互相找到對口的很難。這是在領養孩子,而不是一隻波斯貓或者吉娃娃,如果找孩子領養這麽容易,那這裏的每個孩子早就有溫暖的家了。最關鍵的是,這些有用的信息不掌握在警察手中,都在孤兒院的負責人手裏。所謂的慈善孤兒院,就是指這裏。你也看到這裏的情況了,他們經費短缺,根本沒有建立一個完善的領養體係。我也不大相信那位高院長手裏會有什麽信息來源。”

我頓時萬念俱灰。

“這麽說,沒辦法了?”我頹喪地坐在木凳上。

“除了一條路,我們目前無路可走。”李真姬說道。

我抬起頭看著她。

“找到美妮的媽媽。”

“那找到她媽媽之前呢?美妮怎麽辦?她家的房子已經被房東收回了。”我問道。

李真姬換了個姿勢抱美妮,美妮被顛了一下,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又閉上了眼睛。

李真姬注視著我。我瞪圓了眼睛,知道了答案。我頭皮發麻,連連擺手。

“不不不,我做不到,我沒辦法,我不會……我不行,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學生。我媽媽,她不可能……天啊。”

“尋找美妮媽媽的事情,我可以馬上立案展開尋找。”

言外之意就是“但其餘的隻能你自己做了”。

我看了看美妮的臉和粉嫩的小手,回頭張望孤兒院遍地的荒草和幾株蒼白的牽牛花。我知道勢在必行,我沒有退路。在瑪麗安讓我快跑不要管她的那一刻,美妮就變成了我必須挑起的重擔。

我伸出手,將美妮抱回來,對李真姬說道:“謝謝你,李警官,你已經幫了我很多。”

“抱歉,索菲麗。我現在住在警局提供的雙人宿舍,我隻能做到這些。我除了盡快找到美妮的媽媽,再也做不了什麽。”

“你還可以做一件事。”我說道。

“什麽事?”

我看著她,擠出一個笑容:“為我們祈禱。”

(6)

英菲尼迪QX80拐上主街,後視鏡中,“孩寶之家”的拱形黑鐵牌逐漸變小,最後消失不見。宋英正收回目光,疲倦地呼出一口氣。

“不去墓園了,回公司。”真皮後座上的宋英正說道。

“是,會長。”司機恭敬地點頭,扭轉方向盤。

宋英正閉上眼睛,揉了揉太陽穴。

副駕駛座上的手機響了起來,發出一陣低沉的大提琴樂聲,司機將手機遞給宋英正。

宋英正看著手機屏幕,屏幕上的來電顯示上是“銀錫”兩個字。宋英正放下手機,過了幾分鍾,屏幕暗了下去。幾秒後,屏幕又亮起,“銀錫”兩個字再次出現在屏幕上,仿佛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堅韌。

宋英正拿起手機,放在耳邊,一個聲音響起:“我已經十七歲了!你能不能別再事事插手?我告訴你,我是絕對不會去紐約那所私立學校念書的!你別想綁住我!我要在首爾念書,還要在這裏上大學!你別再管我,這裏有我的朋友,有我的生活,我不許你再幹涉我!”

宋英正閉了閉眼睛,說道:“你所謂的生活就是度假回國後剛下飛機就深夜喝酒,駕車連闖三個紅燈,被交警追捕然後送到警察局再逃跑,最後被吊銷駕照半年嗎?”

電話另一端的人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那是個意外。我解釋過,那隻是個小小的意外……”

“是,你的‘小小意外’需要我支付九十萬罰款,並親自從警局領你出來!”

“沒有‘親自’,是你的秘書領我出來的!”

“宋銀錫,我對你的耐心有限。如果不是我出麵,你連初中畢業證都拿不到!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哪個學生能麵對全科C減的初中畢業成績單毫無慚愧,依然逛街喝酒。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就是去美國。”

“我不會去的!”

“去紐約,或者你的銀行卡被凍結,二選一。”

宋英正掛了電話,手一揚,手機重重地落在坐墊上。

豪華休閑會館巴爾豪斯。

桌球吧內,六台斯諾克標準球桌擺放有序,五顏六色的球在草綠色的桌絨布上滾來撞去,乒乓有聲。打磨精致的球杆立在牆邊,等待有人將它們拔出。

“怎麽樣,銀錫?”有人撞了一杆,白色的球急速飛轉,將一個紫球推進桌洞。

“不怎麽樣。”宋銀錫說道,將手機扔進衣兜,趴下來直視白球後的紅球,推出一杆,白球沿著直線滾出去,與紅球擦肩而過,將一個綠球推進球洞。

宋銀錫懊惱地喊了一聲,皺著眉頭將球杆扔下。同玩的朋友笑著調侃了幾句,將綠球掏出來。

“不玩了,手氣太差。”宋銀錫拍了拍手指間的藍色巧克粉末,走到桌邊拿起一罐運動飲料喝了幾口。

“銀錫,跟你老爸講和吧。想讓你老爸同意你留下,除非外星人攻占地球。”朋友將球杆插進球杆架中,說道。

“你隻會說便宜話,安左赫,我叫你來是給我出主意的。”

“主意就是不要硬碰硬。好了,我不能跟你繼續玩了,和我約會的女孩還在餐廳呢。”

“喂,見死不救啊,安左赫。”宋銀錫不滿地捶了他一拳。

“我被你從餐廳直接喊出來,已經給你麵子啦。”朋友拿起外套,頓了一下,“記住,對付你老爸不要硬碰硬,隻能巧取,不得強攻。拜拜!”

“見色忘友的家夥!”

朋友離開後,宋銀錫沮喪地坐在高腳凳上,將飲料一飲而盡。

巧取……到底怎麽算巧取?對於自己的老爸,誰侵犯他的權威會有好結果?

不管結果如何,一定不能去國外上學。自己的生活在這裏,一定不要去,堅決不能去!

(7)

一,二,三,四,五……

我閉著眼睛,心中默念著。數到十就開門,一定要,索菲麗,鼓起勇氣!難道你要在門外站一晚上嗎?

六,七,八,九……

“啊啊啊——”一隻小手拍打著我的腦門,扯住我的頭發。美妮咯咯笑了兩聲,我將頭抵在門框上,手無力地從門板上滑下來。

總是數不到“十”就放棄了,已經第三次了。索菲麗,我看你這速度是要在門外露宿啊。

“汪汪!”米奇的叫聲隔著門板傳了出來。媽媽的寵物金毛犬米奇,在家中的地位基本與我平行。它大得出奇,兩隻耳朵總是一隻豎起,另一隻垂落,眼神犀利,零食都不能被它看到。我一度抱怨老媽在僅僅五十平米的屋中養這麽大的金毛犬,但此刻,米奇的叫聲卻令我感到無比溫暖、分外親切。

好想回家啊,美妮變得好重,我的胳膊要斷了。

最後一次,索菲麗,堅持數到“十”,開門後就勇敢麵對吧!

我將手放在門把手上,開始默數。祈禱有什麽神祇出現,幫我擺脫困境。數到“十”,什麽都沒發生。

突然,美妮伸出小手,咯咯笑著,捶打在門鈴的紅色按鈕上。

“吱吱吱——”

這個鈴聲超級難聽,分貝很高,像無數隻老鼠齊聲合唱。我雙腿發軟,想轉頭跑掉,防盜門卻打開了,露出一張哭腫了的臉,一頭卷發堆在頭頂。

“老媽!怎麽了?”

我的心一沉,難道老天爺還有什麽壞消息要通知我嗎?

我一腳跨進門,老媽將門關上。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隻見客廳的地板上一片狼藉,放著兩個大號旅行箱,裏麵堆滿了衣物。衣物上躺著老爸的灰色羊毛衫,對折,袖子耷拉著,兩排感冒清熱片插在羊毛衫的口袋裏。羊毛衫袖子下壓著便捷旅店的洗漱用品袋,裏麵塞著消毒肥皂、中草藥牙膏、毛巾和短柄牙刷。

我愣在原地,在我的記憶裏,老爸老媽從來沒有旅行過,哪怕附近郊區的短途旅行都沒有過。老爸的薪水不算豐厚,身為家庭主婦的老媽也在理家之餘兼職裁縫,從來沒有多餘的時間,可如今這兩大包行李……

老媽擦了擦眼淚,驚異地盯著美妮。老爸從臥室走出來,提著一個鼓脹的黑色塑料袋,裏麵露出一截綠色的文件夾,文件口夾著一枚陶製蝴蝶結,是我在陶土吧做的。

“菲麗,老爸的廠子倒閉了。”老爸問道,“這是誰?”

“啊,這,這個……”我趕緊將美妮放在沙發上,老媽撥開沙發上堆滿的冬衣,騰出一塊空地。美妮很快爬起來,抓住老爸的絨線帽,朝我們咯咯笑了兩聲。

“這是我打工的餐廳同事的妹妹。她……有點兒急事,托我照看……照看一下。老爸,您剛才說什麽?你們廠子倒閉了?”

“是,廠子破產了。巴爾財團的降價策略太厲害,廠子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老爸打開塑料袋,拿出綠色文件夾放進旅行箱,看了看,又掏了出來放在地板上。

我看到他眼角的皺紋增加了幾條,他直接坐在地板上的衣服堆上,拿起盛滿綠茶的水杯喝了幾口茶。

“我們要出海了,菲麗。”老媽坐在美妮身邊,美妮正把一團毛線塞進嘴裏。老媽把毛線從她的嘴裏拽出來,將美妮放在膝蓋上,發出我從來沒聽過的溫柔的呢喃聲,可能我小時候她就是這樣哄我的吧。

“出海?什麽意思?”我氣喘籲籲地問道。

才一天時間,為什麽世界大變樣了?難道是電視台的惡作劇節目嗎?跟拍的攝像機在哪裏啊?

“爸爸有個老朋友在漁船上做船長,管賬的財務生病辭職了,你老媽去船上當廚師。”

“所以說,你們要離開多久?”我呆呆地問道。

“暫定是一季度為一期。漁船上的工作很繁忙,因為最近趕上魚苗肥壯時期,所以,可能出海期間沒辦法回家了。生活費留在家裏,你要好好安排。”老爸走過來,摟住我的肩膀。我伸出手回抱住老爸,他的脊背很瘦,可以摸到脊椎凸起的骨關節。

“老爸老媽,你們的身體行不行啊?”我哽咽地說道,眼淚已湧上來。在我眼中,老爸從來沒有這麽蒼老過。

“放心!一定能挺過去的。老爸還很年輕啊,工作雖然辛苦,但是薪水很高,比在工廠強多了。”老媽抱著美妮站起來,拍了拍我的頭說道,“就是可憐你了,菲麗,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老爸,老媽——”我伸出手抱住老媽,將臉埋在她的胸前,眼淚滾滾而下。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剛經曆死別,又讓我和家人生離?聽見我們哭,美妮也哭了起來,我們四人抱在一起不停地哭著,似乎要用眼淚衝掉離別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