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已經一個小時了,審訊還在繼續。
我抬起頭看了看牆上的時鍾,十點半。
女警官將最後一本卷宗放在一疊厚厚的棕色檔案袋上方,麵無表情地看著我,說道:“沒有。”
“怎麽可能?”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椅子的不鏽鋼凳腿摩擦著地板,發出“吱”的一聲。
“我已經翻遍了。”
“那個清潔工應該為我做證的!他答應得好好的,我剛才明明看到他來警察局了。”
我雙手撐在麵前的實木辦公桌上,太陽穴突突跳動。我告訴自己要冷靜,索菲麗,現在是千鈞一發之際。
中年胖女人坐在另一張辦公桌前,哭聲減緩而成啜泣,肥胖的手指捏著一塊很大的方格手帕,不停地擦鼻涕。
我轉過頭,發現女警官也飛速地掃了胖女人一眼,語氣同情地說道:“一般來說,目擊證人都不太願意做筆錄,他們不想卷入別人的是非中。”
我看著女警官,誠懇地說道:“警官女士,依您的感覺,我這樣的人會對她做出什麽非禮舉動嗎?”
我伸出手扶正白色襯衫領口的黑綢領結,整理了一下黑色禮服。
這套禮服是亞力西餐店帥氣的男侍應生禮服。
女警官打量著我,臉色緩和了許多,伸出手將垂在眼前的頭發捋到耳後,說道:“本來我們也很納悶,像你這麽帥……你這樣的男生應該不會騷擾中年婦女吧。”
“是啊!公交車上太擁擠,發生身體接觸是難免的啊。”
我伸出手握住女警官的手,雙眸凝視著她。
我索菲麗使出這一招“電眼”時,沒有哪個女生不中招。如果我真的是一個男人,恐怕有很多女生要遭到我的“毒手”了吧!
女警官飛速將手抽回,臉頰泛起了紅暈,眼睛望著別處。
“警官,幫幫我。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生,現在已經晚上十點多了,我的家人會擔心的。”
“這個問題很棘手,目擊證人沒做證,當事人堅持說你騷擾她。”
我騷擾她做什麽啊……我騷擾男人還說得過去。
我頹喪地坐在椅子上,無力地扶著額頭,難道真的要用最後一招嗎?說出實情,讓那個肥婆的謊言不攻自破。
不行,和我同行的瑪麗安是餐廳的外賣部接線員,她此刻正焦急地站在審訊室外看著我呢,萬一讓她知道我的秘密……
我不想讓她失望,不想她因為我而傷心難過。
可是,如果我不說出實情,今天要怎麽做才能說清楚?
那個中年婦女激動地向警官陳述事情的過程,每一聲都嘹亮有力。她捂著胸口,繪聲繪色地說我如何在公交車上占她的便宜,她如何被嚇得失聲尖叫,差點兒暈倒。
“除了我老公,還沒人碰過我的胸,今天卻被這個臭小子占了便宜!”中年婦女情緒激昂地說道。
我真是無語了。這位大嬸,您想象力這麽好,不如去寫科幻小說啊?
女警官麵露難色,說道:“我也很想幫你,但是當事人一口咬定,而這種事又是說不清的。”
“那她到底要怎麽樣啊?”我想快點兒解決這件事。
已經深夜了,老媽已經打了幾十個電話,如果我告訴她實情,恐怕她會帶著金毛犬衝過來,讓那隻性格暴躁的金毛犬真正“騷擾”一下那位大嬸。
“她要你當麵道歉。”
“好。”道歉就道歉吧。
“賠償精神損失費。”
“行。”賠就賠吧,誰讓我倒黴呢?
“十八萬韓元(約一千零三十元人民幣)。”
“十八萬?”我再次起身,雙手往桌上一拍,正在哭訴的中年婦女止住哭聲,審訊室變得十分安靜。
真是忍無可忍!我轉過頭瞪著那個中年婦女。
她是敲詐還是怎樣啊?十八萬,我半個暑假的薪水都給她了!
“臭小子,你看什麽看!老娘的胸都被你摸過了,你不該賠償嗎?”中年婦女發飆了。
你還發飆?真是無法忍受!
我恨不得一拳掄到她那張肥臉上,大聲宣布本大小姐是個女生,對她根本沒興趣。
我透過玻璃朝審訊室外瞥了一眼,隻見瑪麗安雙手緊握著皮包帶,咬著嘴唇看著我。
不行,索菲麗,你必須忍下去。你是以男生的身份才能在亞力西餐廳做事的,而且你不能在瑪麗安麵前暴露身份,尤其是在她差點兒向你告白之後。
就算要說明真相,也不是這個時候。
“這位女士,冷靜冷靜。”站在中年婦女對麵的警官安撫著她。
她抹了一下臉,站起來,朝我大步走過來,然後伸出手,朝我的肩膀猛地推了一下,我差點兒被推倒。
這位大嬸是練相撲的嗎?這力道可以直接把我扔出太陽係了吧。
“這位女士,請住手!”女警官繞過辦公桌拉開她。她的情緒再次變得激動,用手帕捂著臉,大哭起來。
“砰!”審訊室的門被撞開,兩個警官走進來,一高一矮,押著一個年輕人。
門關上的瞬間,我看到瑪麗安焦急地對我做手勢,問我情況如何。瑪麗安真是個好姑娘,從我出事以後就一直陪我到現在。
“又一個醉駕,還打人。”高個子警官騰出一隻手摘下警帽,擦了擦汗。
“放開我!我沒有喝酒!”
中間的少年奮力地掙紮著,他有一頭耀眼的金發,右邊耳朵掛著一排環形銀質耳環,耳垂上戴著兩枚鑽石耳釘。他轉過頭時,耳釘反射出刺目的白光,皮膚白皙,臉龐輪廓分明。
一瞬間,我認出了這張臉——時尚雜誌、音樂頻道、綜藝節目上常常出現的臉。他正是那個人氣歌手瀧羽,不過他本人似乎比電視上看到的肌肉多一點兒。名人酒駕,他要登上負麵新聞了。
我注意到他右側的額角上有兩顆緊挨的朱砂痣,仿佛兩顆細碎的紅鑽。
審訊室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紅鑽”身上,他毫不在意地回望大家。說真的,我很佩服他,此時此刻他居然還有勇氣藐視大家。
“你們胡亂執法,我要控告你們!”
“先生,請安靜,這裏是警察局。”女警官厲聲說道。
這家夥,平時在電視上看起來挺文雅的,本人居然這麽狂躁。
“紅鑽”的目光落在中年婦女身上,中年婦女像被蜜蜂蜇中一樣,收起手帕,走回自己的位子。
我從側麵發現她的臉色有些白,她伸出一隻手遮住了側臉。
那兩個警官拉著“紅鑽”朝另一間審訊室走去,“紅鑽”掙脫了兩人的手。
“紅鑽”朝中年婦女走去,所有人都愣愣地看著他。“紅鑽”站在中年婦女身邊,俯下身湊過去,中年婦女不安地挪了挪屁股。
突然,在所有人都沒察覺到時,“紅鑽”迅速伸出手,拿開中年婦女擋住臉的手。
“又是你!”
“你……你要幹什麽?我不認識你!”中年婦女朝後躲去。
女警官一個箭步衝過去抓住“紅鑽”的肩膀,卻被他甩開了。他再次抓住中年婦女的手,說道:“又讓我碰到你了!”
“喂,放手,我不認識你。”中年婦女有些緊張,將包緊緊地抓在手中。
這家夥要幹嗎?他在耍酒瘋嗎?
“這次又是誰倒黴栽在你手上?”“紅鑽”轉過頭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我身上,伸出食指朝我指了指,“哈哈!是你吧?這位大媽也說你騷擾她吧?喂,這位大媽,你到底有完沒完?敲詐別人不覺得良心不安嗎?”
“你在胡說什麽!哪裏跑出來的野小子,我根本不認識你!”中年婦女大聲說道,站起身來。
大家驚呆了,都看著“紅鑽”和中年婦女。
“你不認識我?你上次害我沒趕上朋友的生日聚會,還敢說不認識我?我好好地站在路邊,明明是你撞了我,還說我非禮你。你這樣的大媽,誰會非禮你啊?”“紅鑽”拉著她的胳膊,轉過頭說道,“警官,如果你們方便的話,查一下上個月十八號城南區的檔案,就什麽都清楚了。她是個慣犯,專門找年輕的男子下手……哎喲!”
“紅鑽”朝後退了一步,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在地上。中年婦女抓起包,飛快地奔向審訊室門口,然後打開門。
“紅鑽”伸出一隻腳踢中門板邊緣,發出一聲巨響,猶如在室內開了一槍。
中年婦女坐在地上喘著粗氣,眼珠子驚慌地亂轉。
一高一矮兩名警官上前拽起中年婦女。
“我的頭好暈……不行,我好難受……我要暈倒了!”中年婦女揮舞著肥碩的手臂說道。
“先送到拘留室,再讓警醫過來。”女警官當機立斷,兩名警官架著胖女人離開了。
(2)
“謝了,你的身手倒是挺好的。”女警官繞回桌前坐下,對“紅鑽”說道。
“保護國民安全,人人有責嘛。”“紅鑽”笑嘻嘻地說道。
女警官將一張紙推到我麵前,說道:“你在這裏簽個字就可以離開了。”
我匆匆簽了字,四周十分吵鬧,大家將散落在地上的文件撿起來,議論紛紛。
女警官指了指對麵的椅子,示意“紅鑽”坐下,說道:“雖然你幫了忙,但是我們依然需要公事公辦。請坐,把你的駕照出示一下。”
我走到門口,聽到“紅鑽”開口,聲音比電視上聽到的更加輕快有力,也沒那麽多尾音。
“警官,我可以將功贖罪嗎?我幫你們抓到了一個慣犯,駕照就不要吊銷了吧?”
“對不起,我們必須秉公處理。”
“要吊銷多久啊?”
“看你的酒精度而定。”女警官拿起一份材料,仔細看著記錄。
“其實我隻喝了一小杯啤酒,嘴唇沾了一點點而已,真的。”
“請出示你的駕照。”
“紅鑽”拿出隨身的包,手指慢慢地移向包的拉鏈,不動聲色地轉了轉眼珠子,回過頭朝門口喊道:“喂,嘉迪,我可能要困在這裏了,你給我爸捎個話,說我晚點兒回去。”
嘉迪?他在喊誰啊?
“紅鑽”大步朝我走過來,伸出胳膊攬住我的肩膀,我下意識地躲避。
幹什麽啊?這麽親密的動作很礙眼的,他好歹也是個明星,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但是他將我摟得更緊了,回過頭對女警官展露笑臉,說道:“警官,對不起,我和我的朋友說幾句話,一分鍾就好。”
誰是你的朋友啊?我看你真是醉得不輕啊。
我躲開他的手,伸手去推他,他卻勒住我的脖子,將臉湊過來,壓低聲音說道:“小弟弟,我剛才幫你躲過了一劫,現在輪到你回報我了。”
我警惕地盯著他,抓住門把手。
“別回頭,幫個忙,我們兩清。假裝聽我說話就行,往門口走。”
我機械地邁著腳步,這時,瑪麗安迎上來,詫異地看著我和“紅鑽”。
“繼續走。”
“紅鑽”的聲音從齒縫間擠出來,一隻手使勁地推著我的腰。
“喬?”瑪麗安喊了一聲我的名字,目光在我和“紅鑽”的臉上來回掃視。“喬”是我在亞力西餐廳的名字,那裏的每個服務員都必須有一個英文名字。
“沒事,瑪麗安,跟我走。”我說道,盡力微笑,不讓她不安。
“紅鑽”一隻手暗中推我的腰,另一隻手拍打我的肩膀,一副親昵的樣子,大聲說讓我回去給他爸媽報信。
我們來到大門口——警察局與外麵相通的一道門。
“開門。”“紅鑽”低聲命令道。
瑪麗安不安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
我伸出手打開門,突然,後麵傳來一聲巨響,我被推開,一個人影像一陣風一樣從我身邊經過,然後衝出了門。
“抓住她,抓住她!她跑了!她跑了!”剛剛那個高個子警官跑出來,矮個子警官緊隨其後,警帽都掉了。
“力道太大了,居然掙脫了!”高個子警官的喊聲消失在門口,留下一個尾音。
“紅鑽”突然大喊一聲:“追!”
“站住!”女警官在後麵喊道。
“紅鑽”已經狂奔出門,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也在狂奔。之前幾乎是下意識的舉動,完全是本能反應。不過,現在也一心想要抓住那個肥婆,好好教訓她一頓。
道路兩邊的路燈飛快地掠過,“紅鑽”的外套在燈光下擺動。他的前麵,一個肥胖的黑影也在狂奔。高個子警官夾在肥婆和“紅鑽”中間,邊跑邊喊。路人一致回頭,驚異地看著我們。
“丁”字路口逼近,肥胖女人朝左邊跑去,我正要發力,“紅鑽”卻朝右拐彎。我急忙減緩速度,卻被一雙手拽進了灌木叢。
“噓——”黑暗中,“紅鑽”的臉靠近我,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
“放開我。”我掙紮著,“紅鑽”抓得更緊了。
“你不要命了!那女的是有組織的,她在朝老窩跑!這裏很危險。”“紅鑽”壓低聲音說道。
“可是警官……”
“警察有槍防身!”
我不吱聲,“紅鑽”表情嚴肅地看著我,路燈透過灌木照過來,打在他的臉上,他的眉毛更顯濃密,眼眸烏黑如墨。
“原來你在逃跑。”我不滿地說道,此刻再追也沒意義,於是幹脆坐在草叢裏。
“不然怎麽樣?我剛考了駕照,還沒玩夠呢。”“紅鑽”用大拇指刮了一下鼻尖,側耳傾聽,“他們好像走遠了。”
我站起身,鄙夷地看著他,玩?真是不敢恭維!
“這麽沒責任心還當藝人,別教壞小孩子了。”
“藝人?什麽藝人?”
“別裝了,我都認出你了。你不就是那個……唱那個什麽……哦,《風中的薔薇花》的。”
“薔薇花?哦,你是說那個歌手吧?瀧羽對不對?”
我盯著他,有點兒糊塗了。
“難道我和他真的那麽像嗎?唉,我比他帥很多好不好!”對方抓了抓頭發,拍打身上的草屑。
呃?認錯人了?
“對不起啊,我還以為……你們挺像的啊。”
“宋銀錫。”他說道。
“什麽?”
“我的名字,我隻說這一遍。”
說完,他走出了灌木叢。
這人把自己當盤菜呀,誰問他的名字了,還“隻說一遍”,真好笑!
四周很安靜,我們離主路很遠了,草木很深,月光清冷。
我瞪圓眼睛,路燈照下來,金色的光明亮柔和。我再仔細一看,的確,他的臉比電視上看到的長,肌肉也更結實一點兒。
“喬!”瑪麗安氣喘籲籲地追上來,一手按住腰部一側。
“你的女朋友挺漂亮的。”
宋銀錫拍打著我的肩膀,我將他的手撥開,拉住瑪麗安說道:“你應該在原地等我啊,安。”
“這麽晚了,我怕你有什麽危險。”瑪麗安說道,臉頰有點兒紅。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瑪麗安是個好女孩,比我先到亞力西餐廳,也是她向我透露餐廳的狀況,讓我以最快的速度勝任工作。隻是在侍應生隻需要男生的亞力西餐廳,我隱瞞了女生身份,隨即而來令人頭痛的狀況——我開始收到店中女員工的告白信和匿名的禮物。
瑪麗安對我越好,我就越害怕,說出真相的日期也在一天天推後。今天是我進亞力西餐廳一個月的時間,瑪麗安專門為我準備了一個小小的慶祝會,當她點亮三十根彩色蠟燭時,我的害怕到了極點,我怕這個浪漫的氣氛,怕瑪麗安說出一直藏在她心底的話。如果她真的說了什麽,我該怎麽辦?還好瑪麗安什麽都沒說。我也下定了決心,未來的日子裏盡量疏遠她。為了彌補這份歉疚,慶祝會結束後我決定送她回家。這是我第一次送她回家,可以明顯看出她很開心,豈料在公交車上倒黴地遇到了肥婆敲詐。
“喂,你們倆打算在這裏住一晚嗎?”宋銀錫不耐煩地說道,“這附近不太安全啊,這裏藏著一幫無業遊民。”
瑪麗安朝我身邊靠了靠,我握住她的手說道:“別怕,安,有我在。”
瑪麗安點了點頭,朝我笑了笑。這樣的笑容明亮而溫柔,每次看到這個笑容,我總是恍惚地想,假如我真的是個男生,一定會保護她到底。
“這邊,我們走快點兒。”
宋銀錫在前麵帶路,我和瑪麗安緊隨其後,沒人說話,一種莫名的緊張氣氛在四周升起,我總覺得背後有雙眼睛在盯著我們。
四周草木叢生,蟲鳴一片,不遠處有幾個水窪,散發出青苔的潮濕味道。偶爾有幾隻癩蛤蟆跳過路口,嚇得我一跳。
宋銀錫走得很快,瑪麗安的手緊握著我的手,我的手有些疼。她垂落的發絲在臉頰上掃過,我們默不作聲地朝前疾走,遠處繁華的大街就像另一個世界。我們剛才跑得太快,已誤入了偏僻的巷子。
“前麵拐彎就見到大路了。”宋銀錫說道,手朝前方一指,“我的車在路口,我送你們回去。”
宋銀錫的話音剛落,瑪麗安突然發出一聲尖叫,我感到毛骨悚然,差點兒也尖叫出聲。
(3)
四周的草叢中,像鬼魂現身一般冒出幾個黑影。黑影迅速移動,很快出現在燈光所照之處。為首的人投下魁梧的巨影,正是敲詐犯肥婆。
她身後跟著三個男人,一個精瘦,戴著破舊的鴨舌帽,手握一把鐮刀,兩隻眼睛射出賊光。另外兩個黝黑健壯,孔武有力,滿臉肅殺。肥婆雙下巴甩動,胖手叉腰,麵帶獰笑。
“那臭警察還挺難甩的,我還擔心趕不上這幾個家夥。”肥婆凶狠地看著我們,露出牙齒笑了起來。
瑪麗安躲在我身後,我伸出手護住她。
我們三人往後退去,對方緩緩接近,我們似乎在進行一場沉默無聲的慢動作遊戲。突然,氣氛變得緊張,光線也變暗了一些。
我清楚地聽見心髒在胸腔內劇烈地跳動,草叢在我們緩慢移動的腳下發出窸窣聲,聲聲入耳。
肥婆四人步步逼近,一輪殘月掛在他們身後陰沉的夜空上。
“跑!”隨著一聲大喊,宋銀錫竄了出去。我的左手被人猛地抓住,我像一隻風箏一樣被拽飛,在半空中滑翔。目光所及之處,我看到一張黝黑枯瘦的臉——我被抓住了。突然,那張臉扭曲變形,發出尖叫聲。瑪麗安咬住了那人的手臂,他的手鬆動,我摔倒在草地上。
“快跑!喬,快跑!”瑪麗安大喊道。
我伸出手拽住她,她卻摔倒在地上。
“瑪麗安!”我喊道。
“你不想活了嗎?”宋銀錫朝我吼道。
我拉住瑪麗安,想將她扶起來,那個精瘦的男人推開我,雙手拽住了瑪麗安的胳膊,另外兩個健壯的男人朝我們奔來。
“瑪麗安!”我俯身撿起地上的石塊朝對方擲去,聽到宋銀錫給警局打電話的聲音,然後是扭打咒罵的聲音,最後是掙紮怒吼的聲音。
宋銀錫的手機落地,一隻碩大的登山鞋踏上手機,踩了幾下。宋銀錫被一拳擊中,他雙手捂住鼻子,朝後仰倒。我看到鮮紅的血順著他的手指流下,登山鞋踩在宋銀錫的背上,重重的拳頭砸下來。
我的麵前出現一個如同山一般高大的男人,他的手掌直接朝我劈下來。我側過頭,他的手如風般刮過我的耳邊。
“喬!跑啊!”瑪麗安嘶聲大喊。瘦男人雙臂箍緊瑪麗安,瑪麗安身體朝前弓著,頭發散開,像一把野草。肥婆正朝我衝過來,滿臉凶狠,雙下巴微微晃動。
我摸到另一塊石頭,揚手朝我眼前的男人狠狠地擲去。男人距離我不到一米,拳頭大小的石頭準確地砸中他的麵部,正中鼻梁。男人的慘叫聲引起“登山鞋”的注意,他轉過頭,趁他分神之際,宋銀錫猛地抬腿踢中他的臉。
我撿起掉落在地的石頭,大步邁過草地,用力揚起手。對麵的肥婆目光落在半空中,眼裏閃過驚恐的神色,抬起肥胖的手臂遮擋,接著捂住了右眼。
“哎喲——”
這一聲已分不清是誰在喊,混亂中,我已衝到瑪麗安的麵前。瘦高個子的臉上布滿皺紋,他抱緊手臂,抓緊長柄鐮刀。瑪麗安在他手臂環成的圓圈中掙紮。
“走啊!”我一把抓住瑪麗安的手狂奔起來。瑪麗安打了個趔趄,瘦高個尖聲大喊。
血液湧往頭頂,太陽穴突突直跳,草和灌木被踩倒,整個世界隻聽見我劇烈的喘氣聲。
“往右,往右!”旁邊有人大喊。我回過頭,隻見宋銀錫在一旁狂奔,他伸直胳膊,指向一處凸起的地方。
這時,瑪麗安摔倒在地。
“喬,我不行了,你快跑。”瑪麗安臉色慘白,汗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我咬住嘴唇,蹲下身,背部朝她。
“上來!快點兒!”我說道。
前麵離我們十幾米遠的宋銀錫折回來,我已將瑪麗安背起,三人朝小土坡衝去。
翻過土坡,遠處繁華的街燈赫然出現,幾乎可以看到線條流暢的汽車在街上穿梭來往——我們找到出口了!
土坡後的腳步聲、咒罵聲漸近。
“喬,放下我吧。”瑪麗安說道。
“來,換我來背。”宋銀錫伸出手將瑪麗安從我的背上抱起,瑪麗安發出微弱的呻吟聲,她的一隻手猛地抓緊我的肩膀,冰涼潮濕。我低下頭,大吃一驚,細細的血流順著她白皙的手緩緩流下。
我順著血流,看到瑪麗安白色的襯衫肩部一片血紅。惡人逼近,我轉過頭,看到跟在惡肥婆後麵的瘦高個子,手裏拿著鐮刀,刀刃沾滿了暗紅的血。
“你快走,喬,快走。”瑪麗安的聲音虛弱如絲,幾乎斷在空氣中。宋銀錫雙臂橫攬,將瑪麗安一把抱起。
“走!”宋銀錫命令道。
我們跑下土坡,穿過一片低矮的野薔薇,高大的梯牧草劃破腿部的皮膚,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的味道。月光慘白,我的心不斷下沉,不斷看向宋銀錫懷裏的瑪麗安。
“安,振作點兒!”我朝她喊道。瑪麗安的頭靠在宋銀錫的胸前,雙眼緊閉,雙臂垂下來,晃來晃去。
跑到一半,宋銀錫猛地停下腳步,警覺地朝四周張望。
“怎麽了?”我問道。
“聽。”
(4)
隱約的長鳴穿透沉悶的夜空由遠及近,我和宋銀錫相視一眼,是警笛聲!
警車直接從主路駛進草叢,碾壓無數野薔薇和石竹,車燈射出兩道雪白的光柱掃向前方,紅藍相間的警燈在車頂旋轉閃爍,厲聲鳴叫。
惡肥婆四人按原路奔回,被另一輛警車截住。兩輛警車前後夾擊,肥婆四人背靠背站著。車門打開,走下兩個身穿黑色防暴服的警察,另有四名警察抬臂舉槍,朝惡人瞄準。我看到離惡肥婆最近的是那名審訊室的女警官,她此刻緊繃著臉,顯得莊嚴凜然。
警察喊話,讓四人舉手。肥婆的手剛舉到一半,突然一陣**,某個黑影竄出四人團體,朝草叢深處狂奔,鐮刀刀刃在月光下反射出寒光。
喊話,命令,黑影繼續狂奔。一聲槍響在夜空中顯得格外突兀,黑影應聲倒地。我雙腿一軟,跪倒在草叢上,雙手撐地。同時,我看到惡人們也頹然癱倒,縮成一團。女警官上前,掏出銀色手銬銬住肥婆,其餘的警察銬住了剩下的兩個壯漢。
瘦高個被抬到肥婆麵前,他捂著膝蓋嘶聲叫喊,長柄鐮刀不知去向。
“小子,振作點兒。你女朋友的傷很重,得快點兒想辦法。”宋銀錫說道,我努力站起身,不敢去看瑪麗安。
我的腳步急促踉蹌,夜風吹在臉頰上,冰涼刺骨。我伸手擦臉,發現不知何時已滿臉淚水。警察們正在將惡人推進警車,見到我們三人時,瞪圓了眼睛。
女警官認出了我,抓住我的胳膊問道:“你還好吧?”
宋銀錫語速極快地說道:“救護車,快點兒叫救護車,這裏有人受傷了!”
眾人的目光落在瑪麗安身上,馬上有警察掏出對講機呼叫救援。
“別急,慢慢地把她放在草地上。”女警官指揮著,另外兩個警察跑來,宋銀錫脫下外套鋪在草叢上。
“傷了脊椎。”一個警察將擰亮的手電筒關閉,說道。
“瑪麗安。”我喊著她的名字,瑪麗安動了動眼皮,緩慢地睜開眼睛。放下她的時候我才看到,除了左肩,她的後背一片血紅,像綻開了一朵巨大的紅色花朵。
明亮的車燈照亮草地,瑪麗安的腳邊,一隻褐色的螞蚱跳了過去。
“瑪麗安。”我放低聲音說道。
瑪麗安轉動眼珠子,目光最終落在我的臉上。她緩緩地抬起手,觸到我的臉頰,讓我感到冰冷刺骨。我握住她的手,看到一抹笑容浮現在她的嘴邊。
宋銀錫站在一邊,張大了嘴巴,血順著嘴角流下。幾個警察圍在四周,像一堵圍牆為瑪麗安擋住寒冷的夜風。
“安。”我將她的手貼在我的臉上,眼淚滾滾而落,模糊了視線。
瑪麗安動了動嘴,想說什麽,我俯下身,將耳朵湊到她的嘴邊。她的嘴唇也十分冰涼,聲音微弱,一絲絲傳入我的耳中。
“喬……跟你……一起……我很……很……幸福……謝,謝謝你……”
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我抬起頭,注視著瑪麗安蒼白的臉。她看著我,眼中的光芒似風中搖曳的燭火,明滅不定。淒冷的月光灑在她的眼中,我從這雙眼睛裏看到了眷戀與不舍。仿佛一股電流擊中我一般,一種不祥的預感升起,我拒絕去聽。
“安,別說話。等你好了,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在一起。”我握住她冰冷的手,她的手好小,像兩片樹葉,單薄而脆弱。
瑪麗安微微點了點頭,閉上眼睛,睫毛在眼瞼上投下濃重的陰影。我伸出手將她垂在額前的頭發捋到耳後,一個極淡的微笑在她的唇邊漾開。
“安,不要睡。”我輕輕地搖晃她,一股莫名的恐懼從我的心底升起,瑪麗安過分安詳的神色令我害怕,“安,別睡著了。”
女警官半跪在草叢上,看著瑪麗安,又看了看我,低聲說道:“救護車馬上就到。”
沒人應答,無人說話,每個人都無法開口說出眼前這個真相。
我將瑪麗安的手握緊貼在臉上,眼淚滾滾而下。那隻手卻逐漸冰冷,冷進我的心裏。
我緩緩站起身,看著閉目不動的瑪麗安,瘦高個子的哀號聲從警車內傳出來。我從女警官手中抽出槍,朝警車衝過去。
我的手剛觸到警車門,手槍被踢飛了,響起一聲槍響,震得四處回音不斷。手槍落在草叢間,有人將我撲倒在草地上。我奮力掙紮嘶喊著要爬起來,卻被更多雙手按住。
警車中的哀號聲不見了,我被女警官拉起來時,目光透過警車敞開的縫看到身體抖如篩糠的肥婆驚恐地看著我,她身邊的瘦男人像見了鬼似的朝前蹬腿。
我用力掙脫開女警官的手,撲進車內。我不記得自己打了多少下,印象中隻有一片尖叫聲,我的拳頭舉起落下,狠狠地砸中每一處我能觸到的地方,我的腳也被人踢中。我當時隻有一個念頭,就是希望自己戴著一隻不鏽鋼的鉚釘手套。
我被拉出車外,像瘋了一般揚起拳頭砸中拉扯我的人。最終,我的胳膊被人從後麵押住,我扭動身體掙紮著,朝著車內吼叫哭喊,最終我被拖離了警車。
“冷靜點兒,小弟弟,冷靜點兒。”有人用力箍住我的肩膀,對我說道,是宋銀錫。
我大聲哭喊,草叢中蹦起無數螞蚱,黑色的布穀鳥從樹冠驚飛。
不知道什麽時候,救護車出現了,護士將瑪麗安抬起,放在綠色的擔架上,抬進車中。
救護車關上門,紅色的急救燈在白色車頂上明暗交替,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中。
我半跪在草叢上,朝救護車離開的方向號啕大哭。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和我說話,我卻什麽都沒聽見。
遠處的池塘裏,青蛙的叫聲此起彼伏,天邊的雲遮住月亮,失去了最後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