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塵封18年的真相

(1)

天色漸暗,校園內燈光相繼亮起。我放下畫筆,起身走到壁燈前,按下開關,畫室大亮。我的臉貼著玻璃,喃喃自語道:“快下雨了。”

“嗯。”加爾斯沒有回頭,握著畫筆在畫布上輕輕點著。我走到他身邊,新的《伊卡洛斯》打底已經完成,他正在為背景的太陽邊緣潤色。

畫架旁邊的三角玻璃台上,三支畫筆橫七豎八地躺著。我拿起洗筆筒,走到水池前倒掉,灌滿了清水放在玻璃台上,將三支畫筆放進去。

“加爾斯,我想早點回家,可以嗎?”

自從加爾斯答應我使用他的畫室,我們已經形成相安無事的格局,隻不過當我打算離開的時候,得征求他的同意。

加爾斯放下筆,朝窗外看了一眼,伸了個懶腰。

“好像快下雨了。”

拜托,我剛說完好不好!他完全沒有聽見嘛。

“走。”加爾斯站起身,從椅背上拿起校服外套,穿在白色襯衫上,喝掉杯中剩下的水。

“呃?去哪裏啊?加爾斯,我得回家了。”

“就是回家啊,我送你。你不會想在半路上被大雨澆一頓吧?”加爾斯說道。

他送我回家?加爾斯居然這麽好心?

自從我來畫室後,我們說過的話總共也沒超過三十句吧,而且還包括什麽“知道了”“快點”之類的,今天他居然說要送我回家。

“不用了,加爾斯。我自己回去就好,我可以坐公交車。”我的話還沒說完,手機鈴聲響了,是安左赫打來的。

加爾斯也看到了我的手機來電,沒出聲。我有點尷尬,但還是接了起來。

“喂,美奈?最近怎麽樣啊?銀錫在巴爾豪斯請客,你也一起來吧!”安左赫的聲音愉快而明朗,他總是給人很陽光的感覺。

“呃,那個,我……”我還想說話,突然沒了聲音,我“喂”了半天,手中的老人機發出一長聲“嗶”,然後自動關機了。

我甩了甩手機,喪氣地放進包中。

“柳美奈,你活在八十年代吧?”加爾斯嘲諷地看著我,一臉幸災樂禍。

“怎麽樣,手機就是用來打電話的,能打電話不就行了?要那麽多功能幹嗎?”我為我的老人機據理力爭,可內心還是有點沮喪。是啊,現在的中學生,誰還會用這種手機啊。

“加爾斯,把你的手機借給我用一下。”我說道。

“不借。”加爾斯板著臉,雙手插在褲兜裏。

“小氣鬼,就知道你不會借。”我嘟囔著,背起書包走向門口。

“柳美奈,誰讓你走了?”加爾斯突然喊住我,“回家之前你得跟我去一個地方。”

拜托,都說了要下雨,這是存心要找我的麻煩啊。不過頂了一句嘴而已,就這樣報複,加爾斯,你的心眼是有多小啊!

雖然滿腹牢騷,但我依然一聲都不敢吭,能怎麽樣呢?自己是弱勢的一方,萬一他生氣,畫室不給我用,我豈不是更慘?好吧好吧,柳美奈,退一步海闊天空吧。

當站在排列整齊的玻璃櫃台前,看著那些最新款的手機時,我的“忍功”不攻自破,悄無聲息地遁隱了。

“柳美奈,喂,柳美奈。”

加爾斯伸出一隻手在我的眼前晃動,我才回過神來,將目光從琳琅滿目、五顏六色的手機上收回,連同張大的嘴巴一起合攏。

“你,你是說……要我挑選一個……送給我?”我已經努力克製了,但狂喜和震驚還是讓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說過兩遍了,不是‘送’,這是報酬。”加爾斯說道。

“報酬……可是,你說讓我做你的助理時沒有提過啊。”

“你有異議的話,那就算了,我也樂得找個免費的助理。”加爾斯離開櫃台,一副要轉身離開的樣子,我馬上攔住了他。

“不不不,加爾斯,你誤會我了。當然,付出勞動就要得到報酬嘛,隻不過,我是說,我沒想到還會有報酬什麽的……當然,我很快就會挑好手機的,不會浪費你太多時間!”

我撲到櫃台前,玻璃櫃中的照明燈晃得我的眼睛都花了。好多款式啊,挑來選去,最終我選中了一部老款的蘋果手機。

“為什麽選這款?”加爾斯揚起眉毛,看著我手中的蘋果手機。

“呃,的確有點貴啊,那,那我選個其他的……”

“店員,請幫我拿一部最新款的,就這個。”加爾斯的手指在櫃台的玻璃上點了點。

店員滿臉笑容地拿出一個純白色的矩形盒子,微笑著說道:“五千五,不打折。”

我嚇出了一頭冷汗,五千五!我要不吃不喝一個學期才會攢到這筆錢吧!

“好,就它了。”加爾斯將盒子從店員手中接過來,然後扔給我。

我趕緊伸手接住。

“在哪裏付賬?”

“這邊請。”店員得體地微笑道。我頭腦發暈,捧著盒子像要暈倒一樣。最新款式的手機?加爾斯遇到什麽開心事了?是發了財嗎?不不,他本來就夠有錢的了,據說他爸爸是個大財團的董事。

從手機店出來後,加爾斯帶我去通信公司剪了卡,買了兩個漂亮的手機殼,一個粉紅打底,鑲嵌著細碎的心形水鑽,另一個黑銀相間,背部凸出一個龍貓的頭。

“兩個互換著套吧。”加爾斯發動了引擎,車子啟動了。

我隻顧著點頭,翻來覆去看著新手機。真不敢相信,我居然也可以有一部蘋果手機,還是最新款的。老人機,再見了,雖然你曾經立過汗馬功勞,如今你就退休養老吧。

做十幾天的助理就有一部新款蘋果手機,這筆買賣也太劃算了吧!

“加爾斯,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做你一輩子的助理!”我摸了摸手機光滑的屏幕,喜滋滋地說道。

加爾斯沒出聲,我突然發覺我說的話太容易讓人誤解了。

“呃,我的意思是,做你的助理……薪酬很豐厚……”

柳美奈,你真是見錢眼開,說什麽鬼話啊!還“一輩子”,你是要死賴著人家還是怎麽的?還跟人家一輩子……

話已出口,無法收回,好在加爾斯很快提起了畫展的事情,將這尷尬的氣氛掩飾過去了。車子到了家門口時,我的手心還有一層汗呢。

(2)

“加爾斯,到我家坐一會兒吧。”我對加爾斯說道。

好歹也是人家把我送到了這裏,不邀請一下也不太禮貌了。

加爾斯擺擺手說道:“算了,我不想再喝一次苦茶了。”

還沒等我說話,我就看到了令我渾身冰冷的一幕,就像被人從頭澆了一盆涼水。

“姨媽!”我朝路口跑去。

姨媽從路口的小超市跑出來,確切地說是被人拽出來,發出淒厲的哭喊聲。棉布襯衫拖在地上,沾滿了泥土,一個身材瘦小卻很結實的男人正往外跑,懷裏緊抱著一個盒子。姨媽雙手拽著盒子,想從男人的手中搶回來。橘泰拉著男人的大腿,被踢倒了。

“姨媽!”我喊得喉嚨發痛,聲音之大,整個小區人人可聞。

我朝路口狂奔過去,此時,一道黑影如閃電般從我的身邊掠過,眼前的一切幾乎是在一秒鍾內發生的。

加爾斯抬腿,旋踢,在空中滑過的盒子,散落一地的紙幣和硬幣,男人被踢中的臉,姨媽哭泣的樣子……

所有的元素“呼啦”一聲匯聚成一道光,在我的眼前不停地閃爍熄滅,再閃爍。

最後,一切都結束了。我站在姨媽麵前,扶起姨媽,手放在橘泰的頭頂上。加爾斯一手死死地鉗住男人的脖子,瞪著他。

“姨父,你不要再來了,家裏已經沒有錢了。”我對男人說道,蹲下身將從錢盒中散落出來的零錢撿起來。

“姨父?”加爾斯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鬆開了手。

姨父捂著脖子,朝我大喊:“好啊,你們還找了個保鏢!今天算我倒黴!”

“快滾!滾!”姨媽突然大喊起來,尖厲的聲音直衝夜空。

姨父恨恨地啐了一口,轉身消失在夜幕中。

我泡了四杯蜂蜜茶,放在茶幾上。姨媽已經不再哭泣,眼睛紅紅的,橘泰也低著頭,像泄了氣的皮球。

“讓你看到這些家事,真不好意思。”姨媽對加爾斯說道。

“沒事的,大嬸。我之前不知道是美奈的姨父,不然不會用那麽大的力氣。”加爾斯有點抱歉地說道。

“今天謝謝你了。”姨媽說道。

“姨媽,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外婆之前做事的那家人的少爺。”我想轉移話題,不讓姨媽繼續想這件傷心的事。

“你是……伍浩少爺?”

“不是,姨媽,他叫加爾斯。”我糾正道。

加爾斯笑了笑,朝姨媽點點頭:“想不到您知道我的名字,這個名字很少有人知道了。”說著,他轉過頭看向我,“我原名叫宋伍浩,加爾斯是我後來為自己取的名字。”

“啊?這是你的藝名?”

“怎麽說都行,總之,我不用之前的名字很久了。”加爾斯頓了一下,環顧四周,“秀婆婆總是說要帶我來她家玩,一直沒來,後來秀婆婆也離開了我們家……現在想起來,一切似乎是昨天才發生的。”

“小夥子,來,打起精神來。你姐姐給你買了個禮物,你看看是什麽?”加爾斯拍了拍橘泰的肩膀。

橘泰慢慢地抬起頭,目光落在他身上,沒吱聲,又看了看我。

我有點慌張,什麽禮物啊……加爾斯這是唱的哪一出?

加爾斯斜著眼睛看著我的書包,我瞬間恍然大悟,趕緊翻開書包拿出手機盒放到橘泰手中。

橘泰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撫摸著盒子,看了看我。

“橘泰,你要開開心心的,這是姐姐獎勵你上次拿到全班第一名的禮物。”

“這手機很貴吧?伍浩……加爾斯少爺,我們不能收。”姨媽將手機從橘泰手中抽出,放到加爾斯的手中。

姨媽好聰明,居然一下子就看出手機是加爾斯買的。

“這不是我買的,是柳美奈的,這是她的工作酬勞。”加爾斯笑著說道。

姨媽懷疑地看著我,我趕緊點頭說道:“對啊,姨媽,是我做助理的薪水。給橘泰吧,他們班每個同學都有手機。”

我將手機盒放在橘泰手中,橘泰握著盒子,推給我說道:“姐,你把你的手機給我,你拿這個。”

我剛要說話,加爾斯插話道:“橘泰,你姐姐還有一部手機,沒帶在身邊。這個你拿去吧。”

橘泰摸了摸盒子,仿佛做了壞事的小孩,頭也不敢抬,最終,他低聲說道:“謝謝你,姐。”

他總算露出了一個笑容,我糟糕的心情好了很多。又坐了一會兒,加爾斯告辭了。

我送他到樓下,走到車邊,正在想著和加爾斯的告別話和表達感謝之情的話。隻見加爾斯彎下腰,手放在車輪上,又快步走到其他車輪前,轉了一圈,最後回到原地,對我說:“車胎全部被紮穿了。”

他撿起一根螺旋錐,我認出那正是姨父隨身攜帶的東西。

一個小時後。

我抱著絨被站在客廳的沙發前,看著在沙發上鋪軟毯的姨媽。

“姨媽,真的要讓加爾斯在我們家過夜嗎?”我有點絕望地問姨媽。

“那不然怎麽樣,難道讓他大半夜走回家嗎?”姨媽沒回頭,將一個軟靠枕扔在凳子上,整平軟毯的邊角。

加爾斯從洗手間走出來,頭發濕漉漉的,掃了我一眼,對姨媽露出笑容,說道:“大嬸,謝謝您。”

“加爾斯,你可以打電話給你家司機吧?讓他來接你,不行嗎?”我跑過去問道。

加爾斯用毛巾將頭發擦了擦,甩在我的肩膀上,然後走到茶幾旁拿起一杯水喝了一口。

“這麽晚了,司機也該睡覺了。”加爾斯無奈地說道,但語氣明顯幸災樂禍。

“可是,你可以坐出租車回去啊。”

“美奈,好了,加爾斯少爺今天就在這裏住了。給!”姨媽把一個枕頭扔給我。我走到客廳另一側的地板上,地板上已經鋪好了棉褥。我將枕頭放在地鋪上,按了按。姨媽走過來,按著我的肩膀說道:“美奈,要不還是讓弟弟出來睡吧?”

“真的不用,姨媽,橘泰晚上還得做功課,單獨一個人住一屋比較好。我在這裏湊合一下就行了,沒關係的。”

“要不然你和姨媽睡一個屋,好不好?”

“真的不行,姨媽,您的身體還沒徹底恢複,必須要安靜的環境。哎呀,好啦,隻是打個地鋪而已,又不是吃什麽苦,幹嗎一副難過的表情啊?”我摟著姨媽的肩膀說道。

一絲歉意浮現在姨媽臉上,她說:“美奈,真抱歉,家裏的空間這麽小,讓你受委屈了,畢竟加爾斯少爺是客人。”

“我知道啦,姨媽。和我說這種客氣話幹嗎?地鋪也很舒服啊。”我笑嘻嘻地躺在褥子上,抱著被子。

姨媽揉了揉我的頭發,起身去布置沙發,和加爾斯說了幾句話後,走進了臥室。

我鋪好被子鑽進去,發現加爾斯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他雙手垂在身側,頭發東一縷西一縷炸開,仿佛頭頂長出無數黑色的針。他的表情好奇怪啊,這是怎麽了?已經把沙發讓給他了啊,難道他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我爬起來,然後走過去,站在他身邊。他還是不動彈,仿佛失去了靈魂一般。我彎下腰推了推他的膝蓋,他抬起頭,眨了眨眼睛,終於回過神來。

“你的姨媽對你真好。”他突然說道。

“呃?”我不明所以。

加爾斯笑了一下,說道:“你有這麽好的家人,真不錯。”他的笑容一閃而過,他的笑容背後為何有一絲低落和悲傷呢?

“加爾斯,你怎麽了?”我坐在他身邊低聲問道。

加爾斯輕輕地搖了搖頭:“沒什麽,隻是覺得你的家很溫暖。”他回頭朝我笑了一下。

客廳的壁燈灑下溫和的黃光,映在加爾斯的臉上。加爾斯像一座雕塑,眉眼精致,鼻梁高挺,嘴唇迷人。

我不禁看呆了,心底湧起一陣狂潮。

加爾斯笑起來怎麽這麽好看?

我和加爾斯單獨待在一起——這個念頭如閃電般擊中我,我突然有些緊張,口幹舌燥。喝點水會好些吧?於是我伸手去拿杯子,恰巧加爾斯也伸手去拿杯子,手指相碰,我像觸電般將手收了回來。

加爾斯拿起水杯,仰頭喝水。我注視著他一動一動的喉結和白皙的下巴,還可以發現下巴上有一層淡淡的青色,是刮掉胡子後的顏色。

對啊,加爾斯是個男生,當然有胡子了,你幹嗎啊,柳美奈?你真的很不正常啊!

加爾斯放下水杯,一顆水珠順著他的嘴唇滑下來,流到脖頸。我感覺耳中嗡嗡作響,不行了,我得離加爾斯遠點。

我感覺手腳發麻,動了動,卻發現自己挪動不了,視線也轉移不開。

“柳美奈,你流鼻血了!”加爾斯雙目圓瞪,說道。

什麽……鼻血……我機械地抬起手摸了摸鼻子,放到眼前,頓時眼前一黑。

天啊!我居然當著加爾斯的麵流鼻血了!

(3)

流鼻血事件導致我一個星期都不敢看加爾斯的臉,確切地說,是不敢正麵看他的臉。我發現自己行為怪異,思緒紛亂,總是走神,尤其在加爾斯在場的情況下,走神分外厲害。

助理工作也出現危機,我好幾次把加爾斯剛沾好顏料的畫筆放進了洗筆筒,洗了半天才發現是水杯。好幾次加爾斯都沒說什麽,但是當一個下午,我正在幫加爾斯將拍好的油畫照片疊起來時,加爾斯轉過頭看了我半天,說道:“柳美奈,你拿那麽多美伊的名片做什麽?”

“啊,什麽?”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一直盯著加爾斯,而且發現手中的照片不知何時變成了名片。

我慌張地將名片收起,手碰倒了筆架,“嘩啦”一聲,我的油彩筆掉了一地。

我的臉一陣發燒,蹲下身去撿筆。加爾斯走過來,俯下身。我感覺後背一陣發寒,像是即將被人襲擊一般。我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加爾斯麵對著我,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直往後退。

離他遠一點,遠一點……危險,危險,危險……

一個巨大的紅色信號燈在我的腦海中旋轉著、呼叫著。加爾斯是個危險的人,很危險。是的,我明白了自己為什麽這麽反常,如同生病一般。這個原因我無法接受,也不想接受。

“柳美奈,你很熱嗎?臉怎麽這麽紅?”加爾斯問道。

“沒,沒事。”我趕緊說道,用手背按住臉頰。

“對了,我看你這幅《阿多尼斯》也畫得差不多了,就找美伊拍了幾張照片,給!”說完,加爾斯將照片放進我的書包裏。

“謝謝。”

我想拔腳逃跑,我對剛發現的真相感到震驚和恐懼,我不能再靠近加爾斯了。

“那個,午餐時……”

加爾斯隨意地走過來,我突然大喊道:“別過來!”

加爾斯愣在原地,我呆呆地看著他。畫室外傳來學生的笑鬧聲和清脆的鳥鳴聲,幾隻黑白相間的喜鵲掠過窗台,嘰喳一陣,振翅飛去。

加爾斯驚訝地看著我,我的心髒怦怦直跳,即將跳出胸口。

我盯著他,捂著胸口。天啊,不是吧?老天是在懲罰我對不對?為什麽要讓我……

喜歡上加爾斯?

“柳美奈……”他剛開口,我就迅速拎起書包,擰開畫室的門把手,跑出了畫室。

我一直奔跑,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很久之後才停下來。我倚靠著一棵大樹滑坐下來,胸口起伏不定。書包放在一邊,敞開著,書本和畫冊掉了出來。我將書本放回去,看到幾張散落的照片,是加爾斯幫我拍的基本成形的《阿多尼斯》的照片。

現在怎麽做才可以擺脫這紛亂的思緒呢?今天是周五,放學後就無處可去,明天也不能用上課來填滿我空閑的時間。沒有事情可做,我會崩潰的,是的,會崩潰……

我柳美奈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那個愛板著臉的人?在SK畫廊撲倒他時,在車庫攔截他時,在占卜攤上對他撒謊時,給他禮物時,答應他三天之內畫完《伊卡洛斯》時……

不不不,不要再想了。

我定了定神,將照片攥在手中。對了,之前艾南似乎說過希望看到我的《阿多尼斯》……

艾南溫和而沉靜的笑臉在我的眼前浮現出來,他是一個好導師,是個溫柔的人。反正現在也沒辦法繼續待在畫室了,不如去找艾南好了。我記得他說自己在維納斯大學有一間獨立的客座教授辦公室,每周四和周五下午都在。

好,去找艾南,把加爾斯的事情放在一邊!

我起身後發現自己坐在花園中的一棵櫻花樹下,我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背起書包朝校門走去。

我不知道加爾斯一直站在遠處,表情不可捉摸地看著我的背影,一直到我消失在大門外。

(4)

正值傍晚,絢爛的霞光在天邊**,柔和的金色籠罩著維納斯大學的校園。噴泉中波光粼粼,如同無數個精靈在舞蹈。

校園真美啊,我邊走邊感歎,將來一定要進入這所大學學習,在這裏的每一天都像在天堂吧?

我問了幾個路過的學生,終於找到了客座教授辦公室。在一幢很高的黑白相間的教學樓四樓,一條安靜的走廊盡頭。光線不足,走廊有些昏暗,唯有盡頭的一扇方格窗透進紅色的暮光,一扇櫻桃木木門上掛著銘牌:“客座教授辦公室”。

嗯,是這裏沒錯。我伸出手去敲門,手指剛碰到門的黃銅把手,一道狹窄的縫隙在木門的邊緣出現,門是敞開的。

對話聲從縫隙中飄出來,是兩個男人的聲音,其中一個我聽得出是艾南柔和的聲音,另一個語速微急,不時停頓一下,是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艾南在見客人,我還是等會兒再來吧。我剛打算離開,那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將我拽回了原地。

“你利用樸正秀刺探我這裏的情況,你又怎麽解釋?”

外婆?為什麽會提到外婆的名字?

我的心猛地抽緊,準備邁出的腳步停了下來,倚靠在門邊。我壓住劇烈的心跳,豎起耳朵,認真聽著每一句話。

“如果你非要用‘刺探’這個詞,我也沒什麽好說的。”艾南說道,我第一次聽見艾南的聲音如此嚴肅冰冷。

“不是‘刺探’嗎?”陌生男人冷笑一聲,“樸正秀給你寫的信都被我發現了,她告訴你關於梅洛林的一切情況,真是精彩的間諜大戲啊。梅洛林是我獨有的,我不許任何人插手我的私事。”

“是嗎?你的私事也包括把梅洛林剛出生的孩子搶走,把她逼瘋嗎?”

陌生男人突然沉默了。

我的心狂跳不已,我湊到門邊,透過縫隙看見艾南站在一個書架前,一個眼神銳利、身穿高檔正裝的男人坐在扶手椅上,黑色的頭發朝後梳起,露出高高的額頭。

這個男人年輕時一定很英俊,如今雖然年過五旬,依然能看出他青春時期的痕跡。

艾南走向男人,說道:“哥哥,放開梅洛林吧。十八年過去了,你還抓著她有什麽用呢?讓我帶她去美國吧,也許我能找到更好的醫生……”

哥哥?我捂住了嘴。

艾南叫他“哥哥”?艾南是加爾斯的叔叔,這麽說的話……難道這個男人是加爾斯的父親?

“梅洛林是我的,是我私人的。”男人說道。

艾南將手放在男人的肩膀上,使勁按了按,聲音很低沉,卻有力地穿透了沉悶的空氣:“不,洛林從來不屬於你,你知道的。”

“她為我生了小孩,這個小孩叫我爸爸,我們是一起的!”男人突然激動起來。

艾南的五官**了一下,似乎被重拳擊中,閉了閉眼,說道:“哥哥,你明知道你不配討論這些。”

“我的確不配,我拋棄了她,但是我沒有拋棄我們的孩子。洛林精神失常是因為她自己承受力太差,這一點我也盡量在彌補了。你帶她去美國能做什麽?讓她恢複神誌?別傻了,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你為何還放不下?梅洛林愛的人是我,不是你,從來都不是,這是她自找的後果。”

兩人一陣沉默,兄弟互望著對方,持久不語。西邊泛紅,像一片汪洋血海。艾南轉身離開書架,突然冷笑了一聲,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笑聲短促,卻接二連三,最終形成一片狂笑。艾南仿佛中邪般大笑不已,我看到他的眼裏泛出晶瑩的淚光。加爾斯的父親則緊皺著眉頭看著他。

“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有事再聯絡我。”加爾斯的父親站起身,拿起外套朝門口走來。

我飛快地閃到走廊後的圓柱旁,聽見腳步聲逼近,高級男式皮鞋後跟踩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門“砰”的一聲關上,將艾南瘋狂的笑聲隔絕在門後。

我大氣不敢出,直到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才走出來。

門後,艾南的笑聲減弱,最後夾雜著幾聲嗚咽,像貓頭鷹淒厲的鳴聲,令人毛骨悚然。我捏著照片,飛快地逃離了現場。

(5)

姨媽背對著我,將幾包洋蔥圈碼好,然後騰出一隻手,往後伸來,在桌麵上摸索著。我趕緊將手中的幾罐豆豉辣椒醬放到她的手中。

姨媽轉過頭,愣了一下,問道:“你還在這裏啊?”

姨媽將辣椒醬放好,拍了拍手,轉過身,歎了一口氣,拉開塑料椅子坐下,看著我問道:“你真的想知道嗎,美奈?”

我點了點頭。我已經糾纏姨媽整整兩個小時了,讓她告訴我加爾斯家中到底發生過什麽事情,外婆有沒有把內幕告訴姨媽或者媽媽。

畢竟問媽媽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得從姨媽這裏下手。

“美奈,我答應過你外婆,這些事情永遠不對外說。”她為難地看著我,“你希望我對外婆食言嗎?”

“不是的,姨媽。”我誠懇地說道,“難道我們沒有權利知道自己手中的果實到底來自何方嗎?加爾斯有權知道這一切,而且我覺得他的父母不會讓他知道一丁半點。”

半個小時前,我將偷聽到的所有對話都如實告訴了姨媽,姨媽沒有驚愕的表示,隻是皺眉歎氣,繼而搖頭,仿佛為一件精致的瓷器無意間被摔碎感到遺憾。

“加爾斯少爺他……你並不確定他不知道這些事,對不對?”姨媽小心地斟酌用詞。

“我可以保證加爾斯什麽都不知道。姨媽,不管外婆跟您說了什麽,這畢竟是別人的秘密,不是我們自己的,我們沒權利處置它,對不對?”

姨媽看著我,摸摸我的頭說:“美奈,你說話像個成年人了。”

我笑了笑,說道:“姨媽,告訴我吧,我保證不會亂講。我隻是……”我停頓了一下,想到了加爾斯落寞的表情,“我希望加爾斯不會被蒙在鼓裏。”

“那孩子……唉,那是個好孩子,真可惜。”

姨媽伸手撩起額前的碎發,我看到有花白的顏色浮上姨媽的雙鬢,心中一陣酸楚。我的家人都是如此善良、溫柔,可以為了保護別人的秘密而死不鬆口。要她毀掉承諾,對她來說是多麽痛苦的掙紮。

我握住姨媽粗糙的手,說道:“姨媽,對不起。您告訴我吧,我會謹慎地選擇對加爾斯表達的方式。”

姨媽看著我,眼底浮起一抹嚴肅:“美奈,你知道當人知道秘密後會是什麽結果嗎?你在製造一枚炸彈。如果是我,寧願不問,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有時候,人並不需要知道真相。”

“姨媽,我隻問一個問題,艾南老師嘴裏的‘梅洛林‘到底是誰,和加爾斯精神失常的姑姑有什麽關係?”

“回答這一個就是回答了全部。美奈,算了,也許你是對的。畢竟加爾斯少爺有知道真相的權利,人不能不知道自己的源頭在哪裏。長話短說,梅洛林就是加爾斯的姑姑,現在叫宋善姬。”

我猛地坐直,看著姨媽。

“梅洛林是加爾斯的父親宋秉旭當年婚外情的戀人,梅洛林生了一個孩子,宋秉旭的妻子不能生育,便抱走了這個孩子,最後導致梅洛林精神崩潰失控。梅洛林在孤兒院長大,無親無友,宋秉旭為了掩人耳目,對外稱梅洛林是遠方表妹,改名宋善姬,一直到今天。”

我很難相信從姨媽口中輕巧地說出的事情,是長達十幾年的一個悲劇的真相。這個真相,姨媽隻用了不到十句話就表達清楚,我卻花了十分鍾才緩過神來。

“姨媽,那個小孩……我是說……梅洛林的孩子……”我結結巴巴地開口,看著姨媽。

“我知道你猜得到,宋秉旭隻有一個孩子。”

我目瞪口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依然震驚萬分。

姨媽開了一瓶超市裏最貴的山楂果汁放在我的手中,說道:“美奈,你的腿在發抖。”

我喝了半瓶果汁,酸甜冰涼的果汁滑過喉嚨,進入胃中。

“好了,美奈,這件事我寧願沒有說過。如果你非要告訴加爾斯,一定要選擇好機會。拜托了,那孩子命太苦了。”

姨媽站起身,繼續擺放商品。我呆呆地坐在原地,看著姨媽將五香瓜子、蝦片薯條、麻辣花生和蒜香青豆一一掛在白鐵彎鉤上。我開始後悔沒聽姨媽的勸告,非要打聽這件事情。本來不關我的事,如今我卻承擔了一個如此巨大的秘密。

我該怎麽處理才好呢?

(6)

在廚房忙了兩個多小時,我終於將最後一塊紫菜包飯放進了保鮮盒中,然後將保鮮盒放進了冰箱的保鮮層。我不知道這樣做會不會讓加爾斯瞧不起,明顯是討好的舉動,但是我知道,這不是為了討好他,隻是覺得他應該多得到一點真心的溫暖和關懷,哪怕這種溫暖並不牢靠,哪怕這份關懷來自於我。

為什麽人們要如此殘忍地傷害彼此呢?加爾斯的媽媽,梅洛林,宋善姬,飛蛾撲火一樣的愛情,導致了自己的毀滅,也毀掉了其他人。

我轉身走回臥室,發現地板上有個什麽東西,於是彎腰撿起來。原來是毛線狗熊,一定是加爾斯無意間掉在這裏的。毛線狗熊的腦袋耷拉在肩膀上,鼻子朝著我。我眨了眨眼,一個念頭浮現出來。

對,就這麽辦吧。

第二天。

午餐時間,我在餐廳找到了加爾斯。他每次都坐同一個位置——緊挨餐廳的窗戶旁邊,一棵巨大茂盛的盆栽棕櫚在兩米遠的地方投下陰影,也圈出一小塊相對獨立的空間。

我把保鮮盒推到加爾斯麵前,他正低頭往自己的炒麵上撒胡椒粉,不時咳嗽幾聲。他抬起頭,見到是我,目光落在他眼前的保鮮盒上。盒中,黑色紫菜包飯擺放整齊,看上去還不錯。

“看什麽看啊?給你的,我……呃,柳美奈大廚親自做的,全球獨家,你就偷笑吧。”我大大咧咧地說道,坐在他對麵,盡量表現得自然,將之前畫室的那場尷尬掩蓋過去。幸好加爾斯似乎對我在畫室裏情緒突然失控的事沒什麽印象,也許是他不想讓我太難堪,總之我們的溝通算是正常。

加爾斯瞪了我半天,問道:“你在裏麵放了臭豆腐,是不是?”

“不吃算了。”我伸出手準備拿走盒子。

加爾斯眼疾手快地將盒子拿過去,揭開蓋子,眉頭皺了皺。

我目光一掃,心都涼了,怎麽回事?

紫菜軟塌塌的,蛋皮也切得不均勻,好像還有黃瓜籽掉了出來。唉,明顯是失敗的作品啊!昨晚在燈光下看著覺得挺好的啊,怎麽放了一晚上就變成這副樣子了?不怪加爾斯會疑心,這樣的包飯,明顯就是要害人的嘛!

“哎呀,怎麽成了這樣?別吃了。”我伸手將盒子拽回來,慌張地蓋上,“剛做好時看著還行。”

“算了,反正味道不差就行了。”加爾斯推開我的手,用筷子夾起一個放進嘴裏,嚼了嚼,點了點頭,“還可以忍受。”

“如果真的很難吃,就別吃了。加爾斯,我不會怪你的。”唉,柳美奈,你真是什麽都做不好,做個紫菜包飯都變成“殺人武器”,你這哪是送溫暖,明明是放把大火燒人家。

可加爾斯一個接一個地吃起來,他把炒麵推給我,說道:“我估計吃不下了,這盤炒麵還沒動過,你吃了吧。”

四周響起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這種聲音我都聽習慣了。自從我和加爾斯共用畫室的消息傳開後,這種倒抽涼氣的聲音和嫉妒的目光就不斷出現,我走到哪裏,都有目光釘在背上,回頭去找又找不到,似乎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嫉妒啊嫉妒,女人永遠無法解除的魔咒。

我用筷子攪拌一下麵條,從衣兜裏拿出毛線狗熊遞給加爾斯。加爾斯一把抓過狗熊。

“哎呀,我找了好幾天,你在哪裏發現的?”加爾斯驚喜地問道。

“在我家的地板上,可能是那天晚上你無意中掉的。”我說道。

四周倒抽涼氣的聲音瞬間如海潮般湧過來。

唉,無奈啊無奈……

“咦,它的腦袋安回去了?”

“嗯,是我縫上去的。”

看來我遺傳了外婆的心靈手巧,縫點東西還挺快的。

加爾斯翻來覆去看著毛線狗熊,最終將毛線狗熊收起來,夾起一個紫菜包飯,嘀咕了一句,我費了很大的勁才聽清是“謝謝”兩個字。

“柳美奈,這個做得還算及格啦。我媽從來不給我做這個東西吃,她好像不喜歡做飯。嗯,是她太忙了。”加爾斯將空盒子推給我,將一疊畫冊收起。

我鼻子一酸,眼淚湧了上來。我趕緊擦擦眼角,卻已經被加爾斯看見了。

“怎麽了?”加爾斯停止堆疊畫冊。

“啊,沒事沒事。”我吸了吸鼻子,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行,不是現在,柳美奈,不是現在。一切已成往事,我不能用那些泛黃發舊的真相來破壞加爾斯此刻的喜悅和平靜的生活。再等一下,等一個合適的時機,不是現在,再等等。

“對了,這個給你。”加爾斯從書包裏拿出一個矩形盒子,遞給我。

“不用太感謝我,我這個人就是對手下太慷慨了。”加爾斯說道。

我心中一陣感動,卻依然嘴硬地說道:“誰是你的手下,明明是助理。”

“助理也算啊。”加爾斯不服氣地說道。

我沒有回擊他,眼淚似乎更多了,我知道這次不是為了加爾斯的身世而感到悲傷。別人給他一點點陽光,他就超級滿足,而且會回報,這是缺愛的孩子都有的症狀吧。

我吸著鼻子,抬起頭,目光定格在桌旁的一角,棕櫚樹寬大的葉片後,安左赫的目光正在搜尋著什麽。他很快發現了我的目光,看著我,露出了笑容。

他快步走來,來到桌前。我有點緊張,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加爾斯的表情僵了一下,安左赫也發現了加爾斯。我趕緊拉了安左赫一把,拽著他坐下。此時不講和,更待何時?

“安左赫,你吃東西了嗎?吃點什麽?”我問道。

加爾斯繼續堆疊畫冊,安左赫咳嗽了一聲,搖搖頭,朝我做了個鬼臉。

“我來找你是……”安左赫說著,掃了加爾斯一眼,下定決心似的說道,“周末我要出海,去太陽島,你去不去?”

加爾斯站起身,安左赫卻對他說:“還有你,加爾斯,你要是願意,也一起去。”

兩人一直沒看對方,但是我知道,這一刻隔閡已經解除,兩人和解了。

“知道了。”加爾斯悶聲說道,然後離開了餐桌。

“別遲到!”安左赫朝他的背影大聲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