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失去的,回來之後……
(1)
人生第一次見到大海的人,會不會都像我這樣激動呢?
我立在船頭已經整整一個小時,還是無法平複激動的心情。我盯著浩瀚的大海,船尾激起白色的浪花,我們像乘坐在一隻巨大的白鯨身上,朝未知的遙遠國度前進。
海洋如此之大,完全超乎我的想象力。電視上、雜誌上看到的大海,瞬間變成了現實,我有點不敢相信。
不時有海鷗從海麵振翅飛過,雪白的胸脯和翅膀,翅尖純黑,優雅得如同海上的紳士。
安左赫和璿妮在布置烤肉架,加爾斯在另一邊的甲板上寫生,白色的木頭畫架,幾支中號的水彩筆浸在玻璃水瓶中。
“美奈,來幫忙啊。”安左赫喊道。
我答應一聲,剛要轉身便停住了腳步,不敢再動彈。開始我以為自己看錯了,兩隻白色的蝴蝶在半空中飛舞,繼而我發現它們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正朝我飛過來。我一動也不敢動,手抓住遊艇的欄杆,屏息而立。
兩隻蝴蝶飛過我的頭頂,安左赫驚喜的聲音傳來:“快看!蝴蝶落在美奈的頭發上了,有兩隻!”
加爾斯抬起頭,朝我望了一眼,我心裏一動。但他隨即垂下眼簾,我一陣失落,不然還能怎麽樣呢?我暗自責備自己,難道我還想奢求什麽?現在和加爾斯已經成了可以說話的朋友,不該有更多要求了。
再說,那些我為了送出禮物而失去的東西還未回到我的身旁,就算要沮喪,現在也不是時候嘛。為加爾斯的禮物付出的是薰衣草戒指,為安左赫付出的是一隻蝴蝶發夾,為艾南付出了一雙舊鞋子,這些都沒有出現過。
等一下,蝴蝶發夾?我頓時打了個激靈。
“哎呀,飛走了,好可惜。”安左赫失望地說道。
我渾身一陣冰涼,蝴蝶發夾……我轉過頭凝視著那兩隻白色蝴蝶,它們之前曾停留在我的頭發上,此刻像兩朵被海風吹拂的純白櫻花。
安左赫朝我走過來,笑眯眯地說道:“這片海域有很多蝴蝶,島上還有更多。怎麽樣,漂亮吧?剛才那兩隻蝴蝶落在你頭上,簡直是天然發夾啊。”
我臉色泛白,定定地看著安左赫,心髒一下一下敲擊著胸膛。蝴蝶發夾算是回來了嗎?這麽說,我和安左赫的感情考驗就此結束,而我們之間的關係也有了最終結局嗎?
是什麽結局?是相處愉快的朋友嗎?
“來,幫我一起布置餐桌。”安左赫拉住我的手,笑著說道,然後抬起右手招呼加爾斯,“喂,大畫家,先停止創作,喂飽肚子才有靈感嘛。”
璿妮走到加爾斯身邊,天藍色的長裙隨風翩然舞動。她抬起手按住金色的寬簷草帽,俯身問道:“在畫什麽呢,加爾斯?”
“沒什麽。”加爾斯將一塊白色不透光的遮光布放下來,覆蓋住正在進行的畫作。璿妮嘴角的笑容僵住,隨即笑意充盈,挽起加爾斯的胳膊。
“幫我一起串肉片吧,加爾斯,我保證今天的味道是你從來沒嚐過的。”
我把幾隻白瓷碟子放在鋪著格子桌布的方桌上,這是安左赫分派給我的任務。他一直不停地和我講笑話,我臉上在笑,眼睛卻忍不住朝另一邊看去。
璿妮和加爾斯在一個圓形的烤架前忙碌,璿妮將牛肉用紫蘇葉包裹起來,串在鐵釺上。加爾斯將新鮮的橘瓣和海蝦遞給璿妮,不知道加爾斯說了什麽,璿妮微微一笑,寬簷草帽的陰影投在她的臉上,像一層黑色麵紗般嫵媚。
我決定不去看他們倆,盡力拋開內心深處翻湧的難過。這是一個美好的晴天,我們坐在私家遊艇上,難道我應該像偶像劇的女主人公一樣哭哭啼啼嗎?隻因為我喜歡的人沒有在意我?
安左赫又講了一個笑話,關於他們班的物理老師,我用心去聽,發出了笑聲。璿妮和加爾斯朝我們的方向望了過來,我看到加爾斯的目光飛速掃過我和安左赫,隨即又轉過頭,若無其事地與璿妮繼續交談,我的心沉得更深了。
“他們倆挺合得來的,是吧?”璿妮拿起剪刀,為海蝦開背,將一塊檸檬皮包住晶瑩的海蝦,串上鐵扡。
加爾斯沒說話,似乎完全沒聽見璿妮的問話,將烤架點火,將串好的食物放在上麵,無聲地翻動著。
璿妮拿起半隻橫切開的檸檬,攥在手中,截麵朝下,將手放在烤爐之上,用力擠壓檸檬。檸檬汁滴在肉串上,烤架冒起青煙,伴隨著清甜的香味升騰在四周。
“真香!媽媽的這招真靈。”璿妮滿意地說道。
“你什麽時候回巴黎?”加爾斯問道。
“下個月吧,加爾斯,你有什麽打算嗎?”
“打算?”加爾斯挑了挑眉毛,伸出手趕走幾隻小蝴蝶。蝴蝶扇動翅膀,落在船舷上。
“下個月你就畢業了,你沒有想過繼續深造嗎?巴黎皇家藝術學院是不錯的選擇。”璿妮將一隻串好的蝦遞給加爾斯,加爾斯愣了幾秒,拿過蝦串放在烤架上。
“暫時沒有。”加爾斯沒抬頭,說道。
“加爾斯,你的畫展什麽時候開始?”璿妮換了個話題。
“周末。”
遠處傳來一陣笑聲,清脆的笑聲分外響亮,加爾斯臉色陰沉,將蝦串在烤架上拍得啪啪作響,好幾顆蝦粒掉進了爐中,冒起了黑煙。
“哎呀,糊了!”璿妮將蝦串從加爾斯的手中奪回。
“這個我真不在行。”加爾斯抱歉地說道。
“沒事,多練習就好了。”璿妮打破沉悶的氣氛,加爾斯聳了聳肩膀。
兩人在一片沉默中工作,璿妮望著加爾斯的臉,一絲莫名的悲傷湧起,又落下,如同潮水漲落。
(2)
遊艇的自助燒烤午餐真是與想象中的大相徑庭,想象中,嗞嗞冒油的牛肉串成排並列,散發著辣椒粉、花椒粉和孜然粉的香味,海蝦肉白裏透紅,軟嫩可口,再配上茄子片和花菇,外加一瓶年份剛好的葡萄酒。
眼下,碩大的白底長盤中,牛肉片黑糊糊的縮成一團,牛肉外麵包裹的紫蘇葉到處都是漆黑的破洞。至於海蝦串,我仔細看了半天,都沒有找到蝦肉在哪裏。
“實在抱歉,今天發揮失常了。”璿妮麵帶歉意地說道。
“是我。”加爾斯簡短地說道,“是我沒掌握好火候。”
我用筷子撥著盤中的肉串,好失望啊!
“沒事,幸好我們有第二方案,哈哈!大家稍等。”安左赫笑眯眯地說道,拍了拍我的肩膀,快步離開了。
“加爾斯,你是存心的吧?”
我想開個玩笑,加爾斯卻板起臉說道:“我沒那份閑心。”
這人說話怎麽這樣啊?拜托,烤壞午餐的人是他,別人還沒說什麽,他倒不高興了。
“來了!來,一人一個。”安左赫端著一個盤子走出來,盤子裏放著四五個漢堡,我拿了一個。
“哇,是香辣雞腿漢堡。左赫,你從哪裏變出來的?”我咬了一口,好香啊,比快餐店的還要美味。
“來的時候買了炸雞腿,打算午餐後做零食。把雞腿肉撕下來,配點蔬菜就成功啦,幸好還拿了沙拉醬。”安左赫笑著說道。
璿妮拿了一個,放在加爾斯麵前的盤子裏,加爾斯卻一動不動。
“真好吃,左赫,你真是神廚!”我邊吃邊讚歎,上午隻喝了一點果汁,肚子早就餓了。
“我不餓,你們先吃吧。”加爾斯突然站起來,朝甲板的另一頭走去,拐個彎就不見了。
這人的脾氣真古怪,自己把午餐弄砸了,還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就像把牛肉烤成一團黑炭的是別人似的,吃個漢堡哪裏委屈他了嘛。
“加爾斯可能是累了。”安左赫說道。
璿妮低頭吃著漢堡,沒什麽表示。我可不管了,我早就餓了,先吃了再說!
話說,安左赫做的漢堡真的挺好吃的,可惜加爾斯那家夥不懂欣賞,沒有口福。話說回來,他吃東西好像也沒那麽挑啊,上次我做得那麽難吃的飯團他都吃掉了。
到底怎麽回事啊?
午餐結束後,遊艇靠上太陽島,我們遊覽了一整天。太陽島新開發了很多娛樂項目,我們玩了叢林滑軌、真人水球。每個項目都很好玩,簡直想賴著不離開了。
我一直和安左赫在一起,加爾斯和璿妮組成一隊,很少有我們四個人一起碰麵的時候。
傍晚時分,我們再次踏上遊艇,我才看見了加爾斯。他戴著一頂草莓形狀的紅帽子,璿妮說是他玩“打槍擊物”獲得的獎品,又說了半天加爾斯的射擊水準,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加爾斯將草莓帽子摘下,扔在餐桌上,一言不發地走進了底艙,再也沒有露麵。
由於我們要在海麵上度過一晚,第二天才能抵岸,我以為我們會有一個完美的夜間小聚會,至少大家可以坐在一起聊天、打牌,大不了玩一把跳棋,講個鬼故事什麽的。沒想到每個人都心事重重,加爾斯不露麵不說,璿妮也說頭疼進了船艙。我在小廳看了一會兒漫畫,隨手畫了幾筆,百無聊賴。安左赫則坐在一旁看書。
“我們去看月亮吧?”安左赫放下書,對我說道。
“現在?”我看了看表,已經快十點了,“我正打算睡覺呢。”
“在海上看月亮和在陸地上看是不一樣的,你不想看看嗎?也許會激發你的靈感哦。”安左赫說道。
我們站在甲板上,我的手撫著欄杆,欄杆在夜色中反射著微弱的白光。我仰頭看著夜空,有點吃驚。
安左赫說的對,在海上看到的月亮很不尋常。沒有了建築的對比,也沒有樹叢遮擋的月亮,像一枚巨大的銀色硬幣懸掛於天角,灑下純淨的白光。夜晚的大海十分漆黑,波濤陣陣,退去了白天的唯美,令人有一種不可預計的神秘和危險感。夜晚的大海是沉靜的,是莊嚴的。月光灑在海麵上,像無數破碎的水晶在發光,也像無數夜光銀魚在海浪中穿梭。
此刻的海麵猶如仙境中女巫掌控的幻象,神秘莫測,卻透著某種迷人的感覺。
“美奈,送你一個禮物。”安左赫像變魔術一樣拿出一個盒子。
我接過來仔細一看,微弱的船燈下,看得清幾個英文字母,盒子是紅色的,邊緣有黑色蕾絲圖案。
“據說是最近女孩最喜歡的款式,我也不太會挑選。”安左赫不安地看著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我揭開盒蓋,月光下,一雙米色的淺口鞋映入眼簾。鞋口綴著絲帶蝴蝶結,真皮、低跟,精致而不誇張。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安左赫,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之前看到你沒穿鞋子……呃,希望我沒有冒犯到你。美奈,我沒有其他意思,隻是覺得它很適合你。”安左赫埋下頭盯著鞋子,仿佛在跟皮鞋說話。
我的心裏一陣感動。
“左赫……”
我有很多感謝的話要說,安左赫居然將這種小事放在心上,可再多的感謝都沒法說出口,一個人影衝向我們,像一道強勁的水柱將我和安左赫衝到兩邊。我朝後閃避,腰部撞在欄杆上,一陣發麻。我的手指鬆動了一下,手中的盒子無聲地墜了下去。我尖叫了一聲,伸手去撈,卻已經來不及了。
加爾斯趴在欄杆上一陣幹嘔,頭伸向大海,仿佛在向它傾訴什麽。安左赫張著嘴,目不轉睛地盯著海麵——鞋盒落下的地方。
加爾斯停止了嘔吐,直起身體,雙手撐在欄杆上。
安左赫說道:“我不記得你有暈船的毛病啊,加爾斯?”
我吃了一驚,感覺他的語氣很古怪。也對,好好的一雙鞋子……不過,加爾斯看上去很難受的樣子。
“可能是晚餐沒吃好。”加爾斯說道,拍了拍胸口。
“加爾斯,你沒事吧?要不要吃暈船藥啊?”我有點著急地問道,這麽晚了,如果還暈船,到明天可受不了。
“沒帶。”加爾斯咳嗽了一聲,說道。
“我有,在我的船艙裏。我去給你拿一粒,你等我幾分鍾。”我說完,轉過身匆匆離開,跑下樓梯。剛推開門,正巧璿妮出了門,雙方都嚇了一跳。
“你怎麽了,美奈?怎麽慌慌張張的?”
“加爾斯暈船了,我去拿暈船藥。”
璿妮拉住我說道:“加爾斯暈船了?我這裏有藥。”
(3)
回到甲板上,安左赫和加爾斯背對著我們站立著,麵朝黑色的海麵。銀色的月亮灑下冷清的銀光,我打了個寒戰,是因為夜晚的海風太冷了嗎?還是因為我看到一股冰冷的氣息在安左赫與加爾斯之間升起呢?
我們走過去,璿妮喊著加爾斯的名字,兩個男生回過頭來。
“加爾斯,聽說你暈船了。”璿妮說道,掏出一個小瓶子,褐色的玻璃,裝著指甲大小的白色藥片。
加爾斯接過瓶子,放進衣兜,說道:“現在好多了,等一會兒再吃。”
“加爾斯,還是現在吃吧,暈船藥發揮效用也要好長一段時間的。”我有點著急。
加爾斯麵朝我,突然提高音量說道:“柳美奈,你是怎麽搞的?”
“我怎麽了?”
“這都幾點了?這種時候,女生就該好好待在船艙裏!大半夜和男人待在一起像什麽話?”
啊?他在說什麽啊?我又沒有惹他,我晚上去哪裏要他管了!
心裏這麽想,一出口卻變成了軟綿綿的話:“我,我睡不著……”
柳美奈!語氣為什麽這麽弱啊?他講得多難聽,什麽“大半夜”“男人”,可我就是沒辦法大聲吼起來。
“睡不著就該呆在廳裏看看書,跑出來找人家要東要西的,像什麽樣子?柳美奈,你是隨隨便便的女生嗎?”
我反應過來了,他在說安左赫送我的禮物。這人怎麽了,暈個船怎麽性格也變了?難道鬼魂附體,靈魂出竅?好端端的,突然大爆發,我很冤枉啊,是他早早回船艙誰都不理,現在卻跑出來大吼大叫的。
“加爾斯,不要對美奈這樣。”璿妮拉了拉加爾斯的衣袖。
安左赫沒說話,走到我身邊,伸出手攬住了我的肩膀。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安左赫的手上。我心裏一顫,什麽情況?這舉動也太親昵了吧……
加爾斯的眼底閃過一絲光芒,我很想把安左赫的手拿開,卻沒有動。
“美奈不是什麽隨便的女生,她隻是和自己的男朋友在一起而已。”安左赫的笑容十分真誠,像是在講述一個動聽的故事。
我的頭快炸開了,他在說什麽啊?
“左赫,你和美奈……”璿妮張口結舌,加爾斯瞪著我們。海麵拂來一陣劇烈的海風,瘋狂地吹著每個人的頭發和衣服。我好冷,想回船艙抱著柔軟的靠枕睡覺。
“沒錯,美奈剛剛答應我做我的女朋友。”安左赫繼續微笑,我卻看到他緊繃的下頜線條。
安左赫,你到底在說什麽?你怎麽了?難道你也暈船了嗎?
加爾斯深深地看著我,我搖了搖頭,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動彈。安左赫的手像千斤石塊按壓在我的肩上,加爾斯換上自然無比的表情,說道:“哦,這樣啊。”
“這是大事啊,那祝賀你們啊。”璿妮反應靈敏,及時挽回即將變得尷尬的氣氛。
“謝謝。”安左赫說道。
我的喉嚨裏咕嚕了一聲,連我自己都聽不清。
“這裏太冷了。”璿妮說道,加爾斯點了點頭。
璿妮經過我們時,笑著說道:“也不要光顧著甜蜜啊,甲板上很涼的哦。”
兩人並肩走遠了,腳踩在木頭甲板上發出咯吱聲。海風撞擊著遊艇頂端的白色旗杆,藍色的遊艇旗幟呼呼響著。
安左赫的手從我的肩上收回,悄無聲息的。我雙腿一軟,癱坐在甲板上,腦中思緒紛亂不已。
我和安左赫的考驗早該結束了,我們的感情也已成定局,就在失去的蝴蝶發夾回到我身邊的那一刻,不是嗎?就在白天,蝴蝶發夾出現時,我和安左赫還隻是最好的朋友。那應該就是我們的最終結局啊,我們不該有比“好朋友”更進一步的關係了。
難道阿多尼斯的禮物失靈了嗎?不,不會的,我和安左赫絕對不可能成為戀人。我們早已止步於好友的關係,已成定局,誰都無法更改。
安左赫也許是為了幫我回擊加爾斯,所以才那樣說的吧?
“左赫……”我仰起頭看著他,遲疑地開了口。
安左赫雙手低垂,麵朝大海,銀色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顯得落寞而孤單。
“求你不要說了。”安左赫輕聲說道,看了我一眼。
這一瞬間,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真相——那不知從何時開始,又如何發展起來的愛戀。我震驚於自己的發現,之前那個猜測不攻自破。
不,怎麽可能?誰能告訴我,這隻是一個惡作劇而已?我無法承受這份愛,安左赫不是一直喜歡璿妮嗎?
我再次開口:“左赫,對不起,我沒辦法……我,我們……我們不可能。”我的眼淚滾落下來,滑過臉頰,落在衣服上。
真的不行,沒辦法……我一直把他當成哥哥一樣看待啊!
“我知道。”安左赫的回答輕若無聲,卻分外沉重,如同重錘一般砸在我的心上。
“安左赫……”我喊他的名字,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任由眼淚滾滾而落。
天啊,這是怎麽了?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不是說我和安左赫的考驗已經結束了嗎?這算什麽?
“別哭。”安左赫坐在我身邊,伸手擦掉我臉上的眼淚,笑了笑。
看見他笑,我哭得更厲害了,眼前一片模糊。
“好啦,別哭了,好像我死了似的。”安左赫拿出一包紙巾塞進我的手中。
我“撲哧”笑了起來,接過紙巾飛快地擦掉眼淚,吸了吸鼻子。漸漸地,如狂潮般的眼淚止住了,我和安左赫坐在甲板上,都沒出聲。
月亮很圓,海麵寬闊,此情此景,我暗自遺憾,我為什麽沒有愛上安左赫。
“還真是被你算中了。”
“什麽?”
“你忘了嗎?當初你開占卜小攤時,我們去占卜,你把蠟燭油灑在我的手背,預言說我的真愛會讓我受傷。”
我將頭埋在雙臂間,說道:“對不起。”
“喂,幹嗎?這句話應該由我說才是。美奈,對不起。不過,也謝謝你,剛才沒有當場生氣。”
我不知該說什麽,我不想傷害他,這一切都令人驚愕,令人猝不及防。我想,如果我能早一點發現安左赫對我的感情,那麽我的感情會不會改變方向,朝著他而去。
我不知道,而這一切也隻是假設,現實不允許假設。事實就是,我愛上了別人——他的好朋友。
“美奈,我們可以做朋友嗎?”安左赫問道。
我點了點頭,說道:“可以,左赫,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說定了。”安左赫笑著說道。
我的眼淚又要湧上來了,我趕緊眨眼睛,免得再次哭出來。
安左赫將手伸向我,伸出小手指,說道:“說好了就不許變。”
“絕對不變。”我伸出小手指,勾住他的,使勁拉了拉。
安左赫又笑了。
安左赫真是溫暖的人,即使受了傷,也不願意表現出難過的樣子,依然散發他陽光般的渲染力。
安左赫,你一定要幸福。
(4)
放學鈴聲響徹校園,寂靜的維納斯藝術學院瞬間充滿了活力。大群學生湧出教室,老師們夾著教案本,沿著走廊走進與教學樓相連的教師大樓,我夾在人流中走出大樓。金色的晚霞在天上漫開,太陽幻化為赤紅的圓球,沉入地平線。我從湧向校門口的人流中分出來,朝另一側的社團樓跑去。
走廊十分安靜,大叢灌木與高大的樹林掩沒了喧嘩聲。我站在畫室門口,手搭在門把手上,心底一陣失落——畫室沒有人。
連續一個星期,我沒有在畫室碰到過加爾斯,或許不是與他錯過,而是加爾斯根本沒有再來畫室。
上周五的下午,我在畫室裏發現了加爾斯正在進行的作品、已經完成的作品,甚至包括他的洗筆筒都不見了。
加爾斯離開了這裏。
我曾偷偷去他的教室外張望過,加爾斯沒有在教室,我也沒有勇氣去詢問他的下落,隻能任由失落充斥心間。
加爾斯去哪裏了?他像一團霧隱在空氣中,卻在我的心中留下一片迷茫。
公交車站前,我呆立著。大部分學生早已離開,傍晚的閑適氣氛籠罩著整條路,人們結束了一天的忙碌,開始享受輕鬆。我感到心髒被攥緊,渾身緊繃。公交車停下,發出沉重的歎息聲。
我定在原地,沒有抬腳。我不想回家,可是不回家能去哪裏呢?
至於安左赫,我也不能去找他。雖然之前我們約定做好朋友,無論什麽時候需要他,我都可以找他。但是我不想那樣,我重視他,所以我不能麻煩他。
司機大叔掃了我一眼,把門合上。最後一瞬間,我衝進車門。車門在我的身後合攏,“嘩啦”一聲。
司機大叔不滿地嘀咕了一聲,我找到一個空座位坐下。除了回家,目前能去的地方隻有SK畫廊了。
加爾斯的畫展正在籌備,就算見不到他本人,看一下他的畫作也算是一種慰藉吧。
SK畫廊。
“好了,我知道了,我剛進畫廊。”加爾斯對電話另一邊的人說道,“我知道遲到了,可是美伊,我是抽出了我繪畫的時間來配合SK挑選參展作品的,你就不要再碎碎念了。嗯,知道了,回頭我把樣片發給你。就這樣,拜拜。”
加爾斯走進SK畫廊,助理帶他走進一處會客室,讓他稍等,經理在和《新美學》雜誌主編交談。
五分鍾過去,加爾斯感到無聊,起身去畫廊四處看看。展廊中,大部分畫作都被取下,他的新作品正準備懸掛上去。幾個裝訂工人踩在三角梯子上,手扶著畫框。
幾個畫廊的工作人員正在一幅巨大的畫框右下角貼作者的名字和畫作題目,正是他重新畫的《伊卡洛斯》——大海波濤洶湧,倒映出絢爛的晚霞,伊卡洛斯張開巨大的雙翅,羽毛都被染成金黃色。
加爾斯的嘴角浮起一抹笑容。
“小心,這幅畫可是最值錢的。”短發員工說道,白色的手套輕拭著畫作光滑的表麵。
“這幅畫真的這麽好嗎?”另一個耳朵上夾著一支鉛筆的人說道,“我在美術學院念碩士時,老師曾說過不能胡亂改編經典。”
“因為很容易誤讀原意。”短發員工說道。
加爾斯隱在牆壁後,笑容散了。
“關於這幅畫,經理早問過業內的前輩了,有明顯的缺陷,你知道嗎?”短發員工壓低聲音說道。
加爾斯豎起了耳朵。
“怎麽?”
“這幅畫的感情太庸俗了。”
“庸俗?”
“這麽說吧,這是一幅充滿少女情懷的畫,主角不是伊卡洛斯,這些色彩……”短發員工戴著手套的手指著畫作上的一朵海浪,“太絢麗、太華美、太夢幻。”
“你也有這種感覺?”
“不光是我,所有人都看得出來,恐怕隻有作者和他那個崇拜他的經紀人不知道吧。”
“你是說經理也……”
“當然。”
“那經理為什麽還要簽下加爾斯?”
“這個就是商業方麵的考慮了,畢竟畫廊是要賺錢的,對不對?經理多聰明,這麽有人氣、有賣點的畫家去哪裏找?如果不是簽約了加爾斯,經理怎麽可能搭上《新美學》這條線?”
“呃……有道理。”
“好了,別說廢話了,待會兒經理看到又要碎碎念了。”
加爾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目光掃過展廊牆壁上的一幅幅作品,所有的畫作都重金裱裝、精心修飾。他的名字“加爾斯”三個字刻在銀色的銘牌上,粘貼在每幅畫的右下角,像一枚年代久遠、價值匪淺的經典古幣。
加爾斯轉過頭,朝經理辦公室的相反方向走去。
這是一幅充滿少女情懷的畫,主角不是伊卡洛斯……
加爾斯穿過長廊,走向玻璃門。
這個就是商業方麵的考慮了,畢竟畫廊是要賺錢的……
加爾斯推開玻璃門,站在台階上。夕陽如血,殘雲卷漫,畫廊的白色大理石圓柱染上一層金光,宛如希臘聖殿。加爾斯凝視著暮色,從未像今天一樣感到夕陽的暖色令人生寒。
他走下台階,走上草坪,在白色的木椅上坐下,雙手合十,指尖抵住下巴。
“你以為你畫得不錯?伊卡洛斯因為向往自由而墜入大海,是個悲壯的神話故事,但我從你的作品中一點悲壯都沒有看到。溫柔,哦,對了,你隻會這一招吧?溫柔!海水是溫柔的,太陽是溫柔的,伊卡洛斯本人也蒙著一層溫柔的金光。你那哪是伊卡洛斯,是懷春少女的夢境還差不多!”
加爾斯拿出手機,翻到電話簿,光標在一個個名字間滑動,最終停在“柳美奈”三個字上。他凝視著這個名字,又將手機放回衣兜。
加爾斯將臉埋在手掌中,頭發從指縫間垂下。
“加爾斯?”
加爾斯抬起頭朝我看了一眼,目光停滯了,接著轉了轉眼珠。
“你怎麽了,加爾斯?”我從未見過他這麽失意的表情,像是剛失去了重要的親人。我站在原地,不敢動彈。我不敢相信這份好運,居然在這裏巧遇他,生怕弄出一點動靜,他就會消失。
“柳美奈,你們是對的嗎?”加爾斯問道,聲音有些沙啞。
對的?什麽對的?他在說什麽?
“不,我要繼續下去,我要看看到底別人會怎麽評價它。”
他在說什麽?怎麽我一句都聽不懂?什麽評價他?我剛要問他,他已起身,揉揉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5)
畫展如期舉行了,就在今天,我是從報紙上看到的。最近我一直在追看加爾斯的新聞。
因為SK畫廊會做前期宣傳,當天的畫展比上次的規模更大,來賓也更多。人群熙攘,媒體成群,三腳架、攝像機擺放在采訪台前,每家媒體都在尋找最佳角度,以便讓自己拍出的鏡頭更出彩。
加爾斯被人群簇擁著,美伊陪在他身邊,依舊帶著客套的微笑。揭幕典禮稍後舉行,加爾斯匆匆走進畫廊,記者們被保鏢阻攔在外。
“稍等片刻,眾位媒體朋友,請稍等片刻。”經理滿臉堆笑。記者們沮喪失望,有的不甘心找準角度,搶拍幾張。我站在人群中,也被擋在門外。隻能等待揭幕典禮開始,才能再次看到加爾斯。
上次辦畫展的情景還曆曆在目,當時我和加爾斯還是陌生人。如今這麽久過去,他再次辦畫展,我們依舊是熟悉的陌生人。
此時,一個熟悉的人影閃過人群,精瘦、禿頂、不合身的西服與四周人群明顯格格不入。我仔細看去,以為自己看錯了。
姨父?他怎麽會在這裏?他這是要幹嗎?怎麽穿成這樣?這是跟誰借了正裝?我的心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升起。
姨父徑直往畫廊裏麵走去,被經理攔下,他和經理說了什麽,手臂在空中揮舞,激動地比畫著。經理一臉猶疑,最終放了行。我更加吃驚了,怎麽回事?姨父和經理說了什麽?
突然,一個答案浮出水麵,我渾身發顫,知道了答案。除了那個答案,再沒有其他可能性了。
他不是來找加爾斯複仇的,他是來找加爾斯做交易的。
他要交換的就是那個秘密。
我擠出人群,跳上台階,經理正在和其他人說開幕的細節,我和她打了個招呼。經理還算熱情,讓我等會兒多逛逛,又回頭去商榷畫展的細節。我趁她不防備,溜進畫廊。保鏢見我和經理談笑風生,也不多加阻攔。
我走進畫廊後,就朝休息室狂奔。終於,在拐角處——加爾斯的休息廳,我追上了姨父。
我拉住他的衣角,姨父回過頭,見到是我,將衣服從我的手中抽走。
“姨父,你要幹嗎?”我又拉住他的衣服。
“美奈,你放手。”姨父急了,推開我的手。
“我不放,你告訴我,你到底要做什麽?”
“美奈,大人的事情你少插手!”
“姨父,我求你了,不要傷害加爾斯,你不能這樣做。”居然為了錢可以做任何事,這樣的人怎麽會是我的家人?太可恥了!
我們正在爭執,休息廳的門打開了,美伊站在門口,目光落在我和姨父身上,有些詫異。她朝房裏的人說了句什麽,加爾斯很快出現在門口。
“啊,伍浩少爺。”姨父將衣服再次抽走,朝加爾斯鞠了一個可笑的躬,“上次不知道是伍浩少爺,多有得罪了。”
“你們在做什麽?”加爾斯冷冷地問道。
“伍浩少爺,我想給你看點東西,可能你想知道。”
“沒有興趣,我需要安靜,請你馬上離開這裏。”加爾斯轉過身,準備關門。
“伍浩少爺,你難道不想知道你的親生母親是誰嗎?”姨父突然不管不顧地大喊一聲。
我兩腳一軟,厲聲喊道:“姨父!住嘴!”我瘋狂地推搡著姨父,好像此刻有道閃電將我們倆劈中了一樣。
加爾斯的臉色瞬間變白,一邊的美伊捂住了嘴,看了看加爾斯。
“我不懂你說什麽。”加爾斯說道,卻沒有合上門。
“加爾斯,你不要聽他亂講!我姨父的精神有問題,他總是瘋言瘋語,我現在就拉他離開!”我撲上去,推開加爾斯。加爾斯伸出手,將我的雙手抓住,盯著我的眼睛。
“柳美奈,你有什麽事情瞞著我,是不是?”
“伍浩少爺從小就聰明,這個秘密老太婆瞞了好久,要不是我從我老婆的衣櫃裏發現日記,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呢!伍浩少爺……”他湊近加爾斯,一副討好的表情。
“我叫加爾斯。”加爾斯語氣冰冷地說道。
“嗯,對對。加爾斯少爺,都可以,名字隻是個代稱,那不重要,是不是?人是最重要的,還是要找到根才對啊,是不是?伍浩少……哦,不,加爾斯少爺,你的身世真是一個淒美的故事啊。”姨父眯著眼睛,露出黃牙。
這個渾蛋!看他那副樣子就想吐!
“加爾斯,不要……不要聽……”
加爾斯鬆開手,對姨父說道:“進來談。”
姨父喜滋滋地走上前去,臨進門時望了我一眼,說道:“美奈,你別費心了,這件事我是不會瞞著加爾斯少爺的。”
隨即門合上了,三人同時消失在門後。
我到後來才知道那場交談是短促的,大概隻有十五分鍾左右。但是當時,我卻感到時間漫長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最終,門開了,姨父耀武揚威地走了出來。顯然他的目的達到了,他一隻手緊緊地揣在外套兜中,明顯捏著什麽——八成是一張支票,或者是一張銀行卡,總之是那類的東西,而數額是令姨父滿意的。
他走過我身邊,帶著憐惜又帶著鄙夷地掃了我一眼,我因為慌亂而失去了力氣,不然一定會一拳砸中他的臉。
加爾斯一直沒出來,直到經理匆匆跑來敲門,表示揭幕儀式要開始了,加爾斯才出現在門口。
如果不是知道內情的人,很難猜想過去的十幾分鍾內他經曆了什麽,而那可怕的一切又是如何在他身體上表現出來的。他臉色慘白,像是被打碎的玻璃人被高手重新捏合成形,外人隻看到一座完美的藝術品,隻有知曉內幕的人才能看到那一絲絲細縫,隻需要輕輕一捏,就會粉碎。
他舉止得體從容,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他要堅持到這場畫展結束,這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事。美伊陪在他旁邊,雙眉緊皺,擔心之情溢於言表。看到加爾斯硬撐的樣子,我的心仿佛被細針刺了一下。
加爾斯走過我身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那個眼神的含義,當我將一個如此巨大的秘密瞞了那麽久之後,我已經注定要背負“背叛者”的罪名了。
可是加爾斯,你怎麽能明白我要保護你的那份心情呢?
加爾斯經過我,一行人朝走廊外走去。我留在原地,淚如泉湧,倚靠著牆壁慢慢地滑坐下去。
有什麽東西在我的內心深處發出一聲清脆的碎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