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薰衣草戒指

(1)

與畫展當天的熱鬧相比,畫展結束後的評價更加凶猛。但這並不令人開心和歡喜,因為所有的評論幾乎一麵倒,都是對《伊卡洛斯》的批評。

剛在網上看到不客氣的評論時,我還不以為然,畢竟作為藝術品來說,總有人喜歡、有人憎惡,主觀性太強,不必太在意。但是當評價漸漸升溫,變成“天才畫家商業價值大於藝術價值”,加爾斯被貼上“快餐”“消費品”的標簽時,我才知道事情鬧大了。

SK畫廊雖然沒有全部撤下加爾斯的作品,但為期一個月的展覽縮短成了兩周就草草結束,那幅引發巨大爭議的《伊卡洛斯》也被悄然取走。

加爾斯本來就行蹤不定,這下像是消失了一般,哪裏都找不到他。

我滿心焦急,想找到他,跟他解釋,讓他不要那麽恨我。可是他的手機關機,教室沒人,畫室不來,畫廊更是沒有他的蹤跡。

最終,我隻想到了最後一招,跑去他家找他。

找到他家的別墅已經費了我九牛二虎之力,當我氣喘籲籲地站在那幢白色的別墅前時,卻覺得一切都值得。

有人從別墅的花園中走出來,進了門,的確是加爾斯無疑。太好了!我的努力沒有白費!我興衝衝地敲響大門,別墅門打開,一個身穿黑衣的年輕人沿著甬道走了過來。

“請問您找哪位?”年輕人文質彬彬,客氣而又禮貌地問道。

“請問這裏是加爾斯的家嗎?”我問道。

年輕人的臉上閃過一絲警惕,隨即說道:“是的。”

“我是他的朋友,我叫柳美奈,能幫我叫他出來嗎?”

“對不起,少爺今天不見客。”年輕人依然有禮貌地說道,微微鞠了一躬,“請下次來吧。”

不見客……我跑了很遠才來的啊。我一陣失望,堆起笑容對年輕人說:“拜托,請幫幫忙吧,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他。我就在這裏等他,他什麽時候方便出來都行,我隻和他講幾句話。”

“對不起,少爺今天不見客,諸位請回吧。”年輕人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了。

諸位請回?哪裏有“諸位”?隻有我一位好不好!我左右看了看,頓時嚇了一跳。這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人?

好幾個記者出現在灌木叢中,相機掛在胸前,有一個還戴著樹枝編織的帽子。

“怎麽樣?加爾斯出來了嗎?”

他們互相詢問著,目光落在我身上,又移開。

果然是“諸位”啊……這些人要不要這麽敬業啊,這大夏天的,草叢中蚊子不少吧?

怪不得加爾斯不見客,都是這些人害的!

不過,我可不想這樣放棄。既然來了,我就多等一會兒好了。我挑選了門口的一塊白色石頭,坐了上去,雙手抱膝。

唉,加爾斯,你要是能出來見見我,該多好啊!

太陽偏西,已是下午五點一刻,記者們紛紛離開,大門口恢複了寂靜。

“少爺,那個女孩還沒走。”年輕的仆人對加爾斯說道。

加爾斯站在二樓的窗戶前,目光落在大門口的一處白色石頭上。她的臉埋在雙臂間,顯得格外孤單嬌弱。

“已經一下午了。”仆人說道,還補充了一句,“記者們都走了。”

加爾斯點點頭,仆人退下了。

門輕輕地拉開,戶外帆布鞋踩在草叢間,一步步朝門側走去。站在白色的大石前,加爾斯才發現女孩睡著了。她的身體蜷縮成一團,頭發披散在肩膀上,書包落在草地上。

“加爾斯……別走,別走……”柳美奈夢囈般地說道。

加爾斯俯身貼近她,聽清了她的夢話,眉頭微微皺起。他伸出手,想叫醒女孩,手指在她的頭發旁停住了,捏了捏手指,收了回去。

他久久地凝視著女孩,仿佛要將她看穿、看透,用目光將她融化成水,裝進自己的心田。他的眼底泛起晶瑩的水光,最終,他長呼一口氣,轉身離開了。

“同學,醒一醒。”有人搖晃我。

我睜開眼,隻見一個黑影站在我麵前。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四周,夕陽已落,剩下最後一抹晚霞。暮色降臨了,草木味道直衝鼻腔。我麵前站著的是之前那位年輕人。

“同學,請回吧,今天少爺不見客。”他依舊客氣地說道。

我回過神來,才明白我在加爾斯家的門口睡著了。加爾斯還是不肯來見我,他一定恨死我了。也不怪他恨我,換成是我,也會恨的。

“那好吧,我下次再來。請轉告你們家少爺,我不是故意的。我很抱歉,再見。”

對方衝我微微鞠躬。

我抓起書包,一步步走進了黑暗中。

當時的我沒有想到回頭看一眼,如果我看了,就會發現一棵巨大的黃桃樹後,加爾斯走了出來,一直望著我的背影。

(2)

得知艾南即將離開首爾,是在加爾斯的畫展結束後的第一個月末。學校就要放假了,假期即將來到的狂歡氣氛開始彌漫在整個校園。

傍晚時分,艾南給我來了電話,告訴我,他退出了“少年大師賽”的評委席。

“如果你有什麽需要我指點的,這幾天都可以找我,因為下周我就要去洛杉磯了。”艾南的聲音依舊柔和,令人如沐陽光。

“啊?洛杉磯?要走多久啊?”

“目前還不太清楚,不過,應該短期內不會回國了。”

我想問,那宋善姬,十八年前的梅洛林該怎麽辦,但沒有那個膽量。最後,我試探地問道:“您現在有空嗎,艾南老師?我的《阿多尼斯》剛上完顏色。”

“好啊,那我等你。”艾南告訴我一個地址,我有些驚訝,竟然是巴爾豪斯。我以為會是維納斯大學。

巴爾豪斯離學校有段距離,坐公交車也得一個半小時,而且那輛公交車很久才發一趟。我站在校門口的公交車站牌前,夾著蒙了遮光布的水彩畫等了半個小時後,拿出手機,撥通了安左赫的電話。

十分鍾後,黑色的轎車停靠在校門口,路過的同學側目而視。車窗搖下,安左赫探出頭來,幾個女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安左赫朝我燦爛一笑。我快步走了過去,打開車門。安左赫早已繞到我身後,將水彩畫搬走,放進後備箱。我上了車,關上門,搖上車窗。

“謝謝你,左赫。”

“又欠我一個人情,你記好了哦。”安左赫發動了車子,伸手打開小冰箱,掏出一罐涼茶給我。

“最近加爾斯怎麽樣?自從那些所謂的評論家們奇談怪論後,我就沒辦法聯係上他了。”安左赫雙手握著方向盤,輕輕轉動著,雙目盯著前方。

我搖搖頭說道:“我也見不到他。”

“希望一切都能快點過去。對於那家夥來說,這種事情太難熬了。”安左赫轉過頭看了我一眼,“你是說,你要去看一個老師?”

“嗯,是我很喜歡的畫家,就是加爾斯的叔叔艾南。”

“艾南叔叔啊。我知道他,他人很好,常請我們喝咖啡,不過他愛講那些藝術理論,對於我這種藝術白癡來說挺難懂的。怎麽了,他要回美國?”

我點了點頭。

“他們家的人命運都這麽坎坷。”安左赫掃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你也知道了加爾斯家裏的事吧?我是前幾天聽我爸說的。”

“對啊,愛的人不愛自己……”我喃喃地說著,突然意識到什麽,立刻住了嘴。

安左赫從後視鏡中與我對視,寬心一笑:“沒關係,美奈,我已經接受了。我沒有艾南叔叔那麽倒黴,畢竟我告白過啊。來,我們聽一段爵士。”安左赫按下CD機按鈕,一個性感充滿磁性的女黑人嗓音穿透空氣,彌漫開來。

我不再說話,通過安左赫從我臉上飛快掠過的目光,我讀懂安左赫將難過埋在心底。他永遠不會讓我看到他真正的悲傷,隻是因為他愛我,我卻無法回應,所以他不想給我負擔。

要到什麽時候,這樣的痛楚才會消散?世間的愛情真的太令人痛苦糾結了!

車子飛快地行駛,不到二十分鍾,車子就停靠在巴爾豪斯的門口。

安左赫幫我將水彩畫取出來。

“不用等我了,左赫,艾南老師會送我回家的。”我和安左赫道別。

“等一下。”安左赫下了車,“美奈,等一等,我有東西給你。”

他繞到我麵前,遞給我一個矩形長盒,磚紅鋪底,白色的英文字母鑲在中心,盒子邊緣印著黑色的鏤空蕾絲圖案。

“你……”我瞪著盒子,以為自己回到了他的私人遊艇,大海在我們四周起伏,頭頂的夕陽變成了銀色的圓月。

“我又買了一雙,這次務必不要再弄丟了。”安左赫打開盒子,將一雙精美的淺口鞋提出來,“喜歡嗎?”

“喜歡!”我肯定地回答道,臉上掛著笑容,心底卻翻滾著傷感。安左赫,你真的不必這麽對我,我真希望你能別對我這麽好。

“將來要好好穿哦。有機會穿給我看看,拍張穿上鞋子的照片給我也行。”安左赫把鞋子放回鞋盒,將盒子推到我懷中,轉身要走。

“安左赫!”我喊住他。

他回過頭詫異地看著我,我將鞋盒放在地上,將腳上的鞋脫掉,換上新鞋。

“漂亮嗎?”我問道,走了幾步。

左赫,我沒辦法給你什麽,隻希望能滿足你最小的心願。

安左赫臉上的表情先是驚訝,繼而微笑:“我的眼光果然好啊。”

“安左赫。”我喊他的名字,他看向我,“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安左赫點了點頭,朝我伸出拳頭,唯獨探出小拇指晃了晃。我也朝他晃了晃小拇指。

安左赫,既然我們無法成為戀人,那麽,就請讓我們許下友誼的海誓山盟吧!

(3)

走進艾南指定的地方,才發現是一個微型的影院。好幾排皮質長椅,像沙發般寬大。地上鋪著青灰色地毯,一個四米長的寬屏正在播放一段影像,是城市的航拍夜景,城市繁燈爛漫,如同無數星辰跌落凡塵。畫外是大提琴低沉憂傷的樂曲,配著如此奢靡的城市夜景,顯得詭異。

光線太暗,我眨了眨眼,讓眼睛盡快適應這裏。

“艾南老師!”我低聲喊道。中排一張皮質椅上方,一片陰影動了動,繼而我發現那是一個人,陰影移到長椅外。

“啪!”

我擋住眼睛。

影院燈光乍亮,站在壁燈前的人正是艾南。屏幕蒙上一層亮白,似蒙上白紗。我看清長椅上還坐著一個人,背對著我——一頭長發,棉布外套,**著纖瘦的胳膊。

不用看臉,我就知道那是宋善姬,也就是梅洛林。長椅末端並排放著兩個行李箱,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黑一白。

“美奈,過來坐。”艾南說道,“這是《阿多尼斯》嗎?快讓我看看。”

我走過去,將畫放在地上,轉頭看向宋善姬。她也轉頭看著我,露出好奇的神情,朝我咧嘴一笑。那是孩童般的笑容,毫不設防的表情,那表情告訴所有人,她的心智衰弱,思維呆板。我和艾南開始交談,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大屏幕上。

我的心一顫,失去了加爾斯後,她經曆了怎樣的煎熬?

艾南將遮光布打開,“哇”了一聲。

我頓時臉頰發燙,這聲感歎我可以聽成是讚美。

“很不錯,美奈,我早知道你有潛質。”艾南一手撐住畫框,一手按在椅麵上。

“艾南老師,您和……宋善姬女士一起去美國嗎?”我的心思早已不在畫上,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梅洛林,隻好按照原來的名字稱呼。

艾南點了點頭,怪異地笑了笑:“我們家的事很離奇吧,美奈?”

“不不,別這麽說。艾南老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我低下頭說道。

“我帶她去做康複治療,聯係好了一個美國醫生。”艾南自顧自地說道。

做康複治療?已經這麽多年了,還有治愈的希望嗎?艾南這不是在大海中尋找一尾鯽魚嗎?也許,這信念是他最後的支撐吧。他必須相信梅洛林會康複,會記起他,他沒有選擇。

“美奈,你說的對。《阿多尼斯》這幅畫的基調的確應該是灰暗的。阿多尼斯已死,無欲無求,無感觸。維納斯卻活著,親眼目睹心愛的人遠離自己。”艾南的手指輕撫著畫上阿多尼斯的卷發。

如此看來,宋善姬就是無感觸的阿多尼斯,而艾南就是悲痛欲絕的維納斯吧!

“美奈,我很喜歡你這幅畫。我無法對它做出評價,但我相信,隻要它參賽,一定會取得好成績。”

“我退出‘少年大師賽’了。”我說道。

艾南睜大眼睛問道:“為什麽?”

我說:“我覺得失去意義了,或許我也不知道。”我局促地笑了笑,“其實我參加‘少年大師賽’是為了得到老師您的評價,現在我已經得到了。”

“美奈,你能把這幅畫複印一下,給我寄一張嗎?我很喜歡它。”

我遲疑了一下,說道:“艾南老師,您要是喜歡的話,這幅畫現在就送給您吧。”

大提琴樂曲暫停,幾個顫抖的獨立音符在空氣中蹦出,屏幕上的光投下陰影,在艾南的眼底忽明忽暗。

他說道:“美奈,謝謝你,我會好好收藏的。”他雙手扶著畫框,眉頭皺緊,嘴唇顫抖。

“回來了……終於回來了……現在才……”

我聽不懂艾南的話,總覺得他對那幅畫的感情超越了一般的感激之情,他的心裏有激烈的情緒在翻湧。

“艾南老師?”我輕聲喊他。

艾南卻雙手捏緊畫框,突然,我看到一行眼淚從他的眼裏滑落下來。我嚇了一大跳,怎麽回事?

幾分鍾後,他平複了情緒,長呼一口氣,擦了擦眼角,無力地示意我坐在他身邊。

我不敢出聲,不明白出了什麽事,一幅普通的水彩畫為何會激起艾南如此大的反應。

許久,艾南開口了,似乎瞬間蒼老了幾歲,聲音帶著疲憊和沙啞:“美奈,你知道有一個賣禮物的店鋪叫‘怪玩寵物店’嗎?”

我猛地一驚,喉嚨中擠出一個聲音。

艾南怎麽會知道怪玩寵物店?難道他早就看出來我送給他耳環時撒了謊?不對啊,我說是從外婆手中拿到的,也沒有什麽破綻啊。而且,這也不能解釋他怎麽會知道怪玩店,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艾南老師,其實我不是有意騙您的。”我低聲說道。

“什麽?”

“那隻耳環……那隻樹葉綠鬆石耳環不是外婆給我的。”

“怎麽?”

“其實是我從怪玩寵物店買來的。”

艾南張開雙手,朝上伸展,接著抱住頭,猛地搖頭,最後變成了輕搖。接著,他看著我說道:“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都是他安排好的。”

“什麽?安排什麽?誰?”

“阿多尼斯。”艾南說道,“怪玩寵物店的店主,那個叫阿多尼斯的人。”

這下我徹底震驚住了:“這麽說,您也見過他?那麽您也買過東西?”我預感這裏麵有一個巨大的秘密,很長、很深,常人無法涉足。

艾南苦笑著搖搖頭:“十九年前,我最大的錯誤就是走進那家店。”他仰麵朝天,長呼一口氣,恢複常態,“我買了一個塑料娃娃給她。”

艾南伸出手朝後指去,宋善姬坐在長椅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緊抱著她的塑料娃娃。

難道說……

“我們是大學同學,那時我買下這個娃娃送給她,她很開心地接受了。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娃娃是她小時候的玩伴,但是被弄丟了。當我將娃娃重新送給她時,她很珍惜地保管,卻再次不小心弄丟了。正當她著急時,有人撿到了娃娃並還給了她。”

“那個人是加爾斯的爸爸,對嗎?”我輕聲問道。

艾南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我從來沒有得到過什麽,眼睜睜地看著洛林走入歧途,我卻什麽都做不了。最後,我隻能出國。等我回來後,卻發現一切都變了,變得讓我無法承受。”

我突然想到了什麽,問道:“艾南老師,您和宋善姬女士之間的考驗是什麽時候結束的?”

艾南扭頭看著我,說道:“剛剛。”

“剛剛?”

“是,剛剛,我為了買塑料娃娃,付出的代價是我畫的一幅油畫,名字叫《樹叢中的阿多尼斯》。十九年前,我失去的那幅《阿多尼斯》,如今終於回到了我身邊。”

我感到毛骨悚然,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麵,最後定格在一個畫麵上——紫色天鵝絨布簾垂落,黑色的座鍾放在牆角,座鍾後露出一截油畫,畫中人物是一個希臘的健美少年,卷曲的頭發,高挺的鼻梁,油畫右下角寫了一個題目——《樹叢中的阿多尼斯》。

那是怪玩寵物店中的一幕。

“那個禮物產生了詛咒,將我們每個人牽扯進來,糾纏不休。”

不是的,阿多尼斯說禮物本身沒有什麽魔法,隻是一個契機……但是,我可不敢這樣說出來。

“美奈,謝謝你,謝謝你的出現結束了這一切。這麽多年,我終於等到了。”艾南說道,表情卻沒有寬慰。

天啊,太可怕了!十九年!一場感情考驗十九年後才結束,而兩人關係的終點竟然停留在照顧與被照顧上。

阿多尼斯的禮物真的不是黑魔法嗎?

“美奈,你有什麽問題隨時來找我,這是我在美國的電話。”艾南說著,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

我接過名片,突然想到進入巴爾豪斯之前,我換上了一雙新鞋,而我為了買耳環失去的正是我的鞋子。

這麽說來,我和艾南之間那短促的考驗也就此結束了吧。成為比陌生人更加親近一點的關係,我已心滿意足。

又坐了一小會兒,我起身告辭。艾南打電話喊助理來,幫忙照看宋善姬,而他親自開車送我回家。

到家後,我擺手對他說再見,在心中默默祝福他。不管前路如何,一定要鼓起勇氣來,艾南老師!

車子開走了,我在樓前站了一會兒,才走進樓中。我沒有發現,樓旁高大的楊柳樹下,加爾斯一直看著我,雙手扶樹,一動不動,很久才離開。

(4)

剛走進樓道,我就感覺不太對勁。我家所在的樓層傳來陣陣哭聲,我的心髒猛地提起,我快跑幾步來到門前,心猛地一沉,那陣哭泣聲更加明顯了。

我掏出鑰匙開門,好幾次擰錯方向,最終,門“哢嗒”一聲開了,清晰可聞的哭聲傳入耳中。我衝進客廳,看到橘泰和姨媽抱在一起,姨媽在哭,橘泰在幫她擦眼淚。

“姨媽!橘泰!”我喊了一聲,第一想法就是——姨父那個渾蛋!

橘泰起身朝我奔過來,抱住我的腰,將臉埋在我的懷中。姨媽飛快地擦掉眼淚,站了起來,走過來將門關上。

“姨媽,出什麽事了?出什麽事了?”我連聲問道,頭皮一陣發麻。

橘泰抬起頭,露出令我無法理解的表情:“姐,是我爸,他死了。”

過了許久,我轉動眼珠,看了看姨媽。姨媽雙眼通紅,朝我點點頭,我才知道橘泰說的是真的。此時我才發覺,姨媽的表情並不像以往那般絕望悲傷,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感歎和激動。

半個小時後,我盤坐在沙發上,知道了事情的經過。如果說姨父自作自受,也沒有異議。

他和一幫朋友正聚在一處賭場盡興賭博,警察破門而入,荷槍實彈,行動迅捷。

姨父扔下滿手的牌,飛速逃逸,醉醺醺的姨父卻沒分清門和窗戶,跳出了八樓的窗戶。

然後一切結束了,急救車趕來時,他瞳孔已散光,身體已冷。

警察搜身,在他貼身的襯衣口袋中發現了一張二十萬的支票,隻支取了零頭。警察擔心錢財來源不正當,於是順著支票的開戶方找到了加爾斯。加爾斯表示,那是一筆正常交易。

“所以……”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姨媽。

姨媽將一張藍色的支票放在茶幾上,摸著我的額頭說道:“傻丫頭,你以後再也不用去打工了。”

“姐,你有什麽喜歡的,我可以給你買了!”橘泰抱著我說道。

我擁住姨媽和橘泰,思緒紛雜,感概萬分。沒想到姨父那不義的交易行為最終惠實了我的家人。加爾斯,你真是永遠都無法從我的生活中抹去啊!

(5)

艾南離開後,我覺得生活更加空**,沒有了參賽的動力,學校也即將放假。所有的人都在計劃去哪裏玩,我卻形單影隻,抱著畫冊和課本穿梭於畫室與教室之間。

我好幾次去找加爾斯,每次都被那個敬業的仆人擋住。

“對不起,我家少爺不見客。”仆人依舊重複這句話,朝我微微鞠躬,仿佛加爾斯不見我是他的錯。

最終,我放棄了直接找他的方式,開始搜集一切有關他的消息。網絡、雜誌、報紙、電視、SK畫廊,但收獲很少,加爾斯似乎在畫展結束之後就人間蒸發了一般。

在學校裏也不見他的蹤影,所有人都在議論,加爾斯提前參加了畢業考試,所以他完全沒有必要來上課。

我的心情越來越沉重,總覺得有什麽事情要發生,我卻無法阻攔,隻能任其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這天,導師站在講台上,宣布假期正式開始,整個教室沸騰起來。男生們將書本扔向空中,吹著口哨,拍打桌麵。女生們飛快地將迷你化妝盒打開,進行遊樂前的一番準備。

我背起書包,走出喧鬧的人群,所有人都在狂歡,整個維納斯藝術學院都沸騰起來了。

我剛要走出校門,有人在身後喊我。

我轉過頭一看,有點吃驚。我差點沒認出是璿妮,她穿著簡單的T恤和牛仔背帶短褲,背著一個白色環保袋。她戴著琥珀色的大鏡框,卷發在兩邊梳成粗粗的麻花辮,俏皮可愛。

“美奈,很難找到你啊,打電話你都不接。”璿妮說道。

我拿出手機,才發現沒電了,有些抱歉地說道:“對不起,璿妮,我的手機關機了。”

也對,本來能夠聯絡的人也沒有幾個,所以關機這種事完全沒注意到。

“美奈,加爾斯要去巴黎了,後天的航班。”

我差點咬到舌頭,的確,在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咬到了舌頭,一股痛楚從舌尖彌漫開來,直抵心髒深處。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神經也繃緊。我呆呆地看著璿妮毫無瑕疵的臉龐,餘光中看到一隻花腳飛蚊繞過一叢野玫瑰,飛進草叢中。

“美奈?美奈?”璿妮推了推我。

我回過神來,笑了笑,估計比哭好看不到哪裏去。

“他……呃,那加爾斯……是去學習嗎?”

“嗯,他取得了巴黎皇家藝術學院的入學資格,那邊很快要開學了。”璿妮說道。

“哦。”我想走開,因為我覺得自己站不穩了,我可不想在璿妮麵前暈倒。

“美奈,你去送行嗎?”璿妮拉住我的手臂問道。

“送行?哦,不,不去了吧……”送什麽行啊,人家又沒有喊我去。就這樣跑過去,豈不是被人笑話死。我才不要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呢,我柳美奈才沒有那麽沒骨氣呢。

“我要回家了。”我說道。

“美奈!”璿妮提高音量,我怔怔地看著她。她歎了口氣,眉頭皺緊,似乎在為什麽事情感到煩惱。

“美奈,你去吧,求你了。加爾斯……很重視你。”璿妮此話出口,帶著一絲不甘。

“重視我?加爾斯肯定很恨我,我把他的身世藏了那麽久……”

璿妮歎了一口氣,說道:“美奈,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她抓起那個巨大的環保袋,拉開拉鏈,拿出一個速寫本,塞到我的手中。

“是加爾斯的。”

我低下頭,呼吸瞬間停止。我翻動著速寫本,幾十頁紙上全是人物素描,而主人公都是我。

我翻到最後一頁,屏住呼吸,覺得血液直衝頭頂。

是那次我們四人坐遊艇出行時,甲板上,我扶著欄杆,回頭微笑,兩隻白色的蝴蝶落在我的頭發上,像漂亮的蝴蝶發夾。

我將速寫本合上,不知該說什麽。加爾斯……難道說……不,不可能!他怎麽會?

如果他有那麽一點點喜歡我,為什麽對我視而不見,要避開我?

璿妮將速寫本拿走,說道:“這是我偷拿出來的,說實話,我很不想給你看這些,但是我知道我必須這樣做。”她聳了聳肩膀,“為了你,為了他,也為了我自己。感情這回事沒有對錯,對不對?我們都得麵對現實。”

我看著她,腦海中卻翻過一頁頁人物速寫,站的,坐的,笑的,沉思的,睡著的,醒來的……

“明天下午兩點,C5航站樓,來不來隨你。”璿妮將速寫本裝進環保袋,轉身離開了。她走得很快,影子在她腳下拉得又細又長,像一支竹箭。

(6)

C5航站樓。

一點半。

寬敞的大廳裏,幾盆巨大的熱帶盆栽植物點綴著灰色調,一排矩形花盆中,栽種著茂盛的薰衣草,飄著淡淡的香氣。

廣播中甜美的女聲在不斷重複著兩種語言,告訴旅客們,從首爾飛往巴黎的航班開始臨檢。

“好啦,該走了,加爾斯。”璿妮合上膝蓋上的雜誌,對一邊的加爾斯說道。

加爾斯緩慢起身,點了點頭,下意識地往入口處掃了一眼。

安左赫送兩人走到安檢口,擁抱加爾斯,兩人拍打了一下對方的後背。安左赫放開加爾斯,加爾斯的目光越過安左赫落在入口處。

“加爾斯,要改變主意現在還來得及。”安左赫說道,同時拿出手機,“一個電話就能讓美奈趕來。”

加爾斯搖了搖頭,璿妮的眼底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也朝入口張望了一下。

“加爾斯,你為什麽這麽做?就算你再恨美奈,畢竟這樣不辭而別也太過分了。”安左赫說道,緩了一口氣,“再說,她那樣做隻是不想讓你受傷而已。”

“我不恨她,左赫,一點都不,我隻是沒辦法麵對她。”加爾斯露出一抹無力的笑容,“她為我做了很多,我……”

加爾斯的話說到一半卻停住了,他朝大廳入口呆呆地望著,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一個女孩滿頭大汗地奔了過來。

“加爾斯!加爾斯!”我朝安檢處狂奔,祈禱加爾斯還沒有進臨檢口。

真是超級大堵車啊!我明明提前三個小時就出了門,卻到現在才趕到這裏。

廣播中已經開始通知首爾飛巴黎的旅客安檢了,天啊!多給我一點時間吧,讓我再見他一麵!

或許真的是祈禱靈驗了,當我爬上長長的電動扶梯後,在安檢口看到了背對著我站立的安左赫,而站在安左赫對麵的正是加爾斯。我不管不顧地大喊大叫,朝他狂奔而去。

加爾斯仿佛腳底生根,看到了外星人一般。直到我跑到他麵前,使勁搖晃他,他的眼珠才轉了轉。

我氣喘籲籲,想說點什麽告別的話,可這一刻什麽都說不出來。最終,我隻吐出幾個字:“太好了,終於趕上了。”

我看著加爾斯,他也看著我。這一刻,我們從對方的眼神中懂得了許多,那是我們不用說出口就可以知曉的話。

突然,加爾斯伸出手將我攬在懷中。我的頭貼在他的胸口上,我使勁抓住了他的衣服,眼淚滾滾而下。

我們明白對方心意的時候,卻是我們離別的時候。

天啊!為什麽要這樣安排?

“對不起,對不起……”加爾斯連聲道歉,每句道歉都如利箭般刺中我。

我拚命搖著頭,加爾斯伸出手擦掉我的淚水,他的眼底也泛起了淚光。

眼角的餘光中,我看到璿妮將安左赫輕輕拉遠。

“美奈,我很快就回來。我必須去,我要學的還有很多。”

我連連搖頭,說道:“加爾斯,你不要著急回來,我一定會去找你的。”

加爾斯麵露疑惑,我說:“我也要好好努力,爭取考上巴黎皇家藝術學院,繼續做你的學妹。”

加爾斯咧開嘴笑了起來:“你這種智力……”

“怎麽樣,敢不敢打賭?”

“我賭你考不上。”

“不要小看人!要是我贏了,你就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我的臉紅了,但最終還是說道:“要是我考上巴黎皇家藝術學院,你就要做我的男朋友。”

“那要是我贏了呢?”加爾斯問道。

“你贏了……呃……”

“要是我贏了,你就做我的女朋友。”加爾斯說道,然後攬住我。

我心裏十分感動,幸福的眼淚再次湧上眼眶。這句話我等了多久啊,真的等到了,卻如此不真實,我不是在做夢吧?

廣播再次響起,催促去巴黎的旅客立即登機。

我鬆開了加爾斯,真希望時間停止在這一刻啊!加爾斯看著我,我的眼淚再次滑落下來。

“等我一下。”加爾斯說完,匆匆朝大廳另一邊跑去,在熱帶盆栽植物邊轉了轉。幾分鍾過後,他又跑了回來。

“伸出手。”加爾斯輕聲說道。

我疑惑地伸出手,手心朝上。加爾斯將合攏的手放在我的手心上,然後鬆開。

我的手中出現了一枚戒指,是用薰衣草編製的草戒指。

“等我。”加爾斯湊近我,一個吻印在我的額頭上。

好美,好溫暖……

薰衣草戒指終於回到了我的身邊,一切考驗都結束了,等待我的隻有幸福和陽光。

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