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巴爾豪斯會館

(1)

白色賓利車駛過繁華的主街,行人匆匆走過,我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車窗外的景色,一聲不吭。

十分鍾後,安左赫將車子停在了SK畫廊前。

“到了。”安左赫說道。

我點點頭,準備開門,安左赫探過身體,按住車門把手,看著我,問道:“真的要去嗎?”

我苦笑了一下:“總得麵對啊。現在不去,經理也不會善罷甘休的。與其讓她告訴姨媽,不如讓我先去探一下情況。”

“我陪你去。”安左赫說道。

“謝謝你,左赫。不過真的不用了,你送我過來,我已經很感激了。”我打開車門,下了車,“砰”的一聲合上車門。我突然變得無力起來,多想坐回車中,讓安左赫將我帶離此處。

我抬腳朝裏走去,正午的陽光炙熱灼燒,像火焰噴向大地。我的身體卻發冷,我不得不抱緊胳膊,走進SK白色的大門。

路過茶水吧,繞過一條花徑,走上寬闊的水泥路麵。最後,站在SK白色的畫廊前,我深呼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畫廊開足了冷氣,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畫廊裏播放著低沉的大提琴曲,遊人寥寥。我穿過展廊和一個門廳,走到經理辦公室門前,敲響了門。

“請進。”裏麵傳來經理嚴肅古板的聲音。

我的心一顫,麵對一切吧,柳美奈。

我推開門走了進去,經理正在低頭查閱文件,我叫了她一聲,她才抬起頭。見到是我,她站了起來。

“美奈,是你啊!快坐快坐。”經理滿臉喜悅地說道,“要喝點什麽?”

經理怎麽了?難道精神崩潰了?

“經理,我是來道歉的。”我低聲說道,雖然明白道歉沒用,但目前我實在說不出任何話。窗外的樹葉投下片片陰影,每一片都仿佛落在我的心頭。

“道歉?道什麽歉?好啦,美奈,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反正一切都圓滿解決了,對不對?來,喝杯水。”經理接了一杯水放在我麵前。

圓滿解決?她在說“圓滿解決”?她不是逗我吧?如果我不是知道經理的幽默感為零,我真的以為她是在開玩笑。

“其實我該對你說抱歉,美奈。之前你說可以說服加爾斯簽約,我還一直對你有所懷疑,沒想到……不說了,總之,這次你辛苦了。對了,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呃,沒事了,沒什麽事情。我就是路過這裏,順便來看看。”我站起身,和經理告辭。

經理送我到門口,熱情地問我要不要去畫廊裏逛逛。我連聲說“不用”,心裏的疑團越滾越大。

“再見,經理。”我走出門,對站在門口的經理揮了揮手,走了幾步,我轉過頭看著經理,問道,“經理,那個……呃,順利嗎?我是說,加爾斯簽約SK畫廊的過程順利嗎?”

“昨天加爾斯的經紀人來畫廊,已經正式進入簽約前期了。總之,我們還是將他找回來了,真幸運啊。當然,這裏有你的功勞,美奈。”

“好,那我先走了,經理。”我快步離開經理辦公室,拐進展廊時,撞到了幾個迎麵走來的遊客。

我走出畫廊,穿過花徑,回到白色賓利車前,安左赫正背靠著車前蓋站著。

“怎麽樣?”安左赫問道。

我努力調整自己的聲音,不至於讓它失控,陽光格外明亮刺目,照得我頭腦發暈。

“加爾斯簽約了。”話說出口,我發現沒有喜悅,更像是被嚇壞了。

安左赫凝視著我,我猛點頭,說不出話來。安左赫咬了咬嘴唇,打開車門說道:“上車再說。”

賓利車在街上緩慢地行駛,安左赫開到兩檔,我們的速度幾乎比街邊漫步的行人還遲緩。我想破了頭都想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但簽約的事情一定是板上釘釘的事,不然經理絕對不會放過我。

“回家吧,你的身體還沒完全康複,之前已經聽你的來畫廊了,現在你該聽我的了吧。”安左赫說道。

“你說,加爾斯為什麽突發善心?他居然和畫廊簽約了,這是真的嗎?”我始終不敢相信這一切,連日來的恐懼已經快要滲進每個細胞。此刻,突然告訴我警報解除,我安全了,我卻無法進入狀態,隻有震驚。

“簽約就是簽約了,這件事已經是過去時了,沒有必要再想它了。”安左赫微笑地看著我。

“加爾斯居然偷偷簽約了,這人真是奇怪,嘴巴硬得像石頭,沒想到心還是很軟的嘛。”我敲打著玻璃窗,街邊的商鋪一閃而過,像夢中的幻影。

我自由了,解脫了,哇!我得救啦!

一絲喜悅從內心深處湧上來,隨即蔓延開來,溜進血管,隨著血液流到每根神經中。

沒想到加爾斯最終還是讓步了,他並不像表麵上看起來的那麽冷漠。之前對他的態度似乎有些過分,要不要去說聲“謝謝”呢?

“我們去慶祝一下吧,美奈。”安左赫說道。

“呃?慶祝?”

“對啊,我看你的樣子,躺在家裏估計也睡不著,幹脆帶你去個好地方吧。”

一瞬間,我很想提議叫加爾斯一起出來,但隨即想到病房中的那一幕,趕緊閉上了嘴。

唉,都是我不好,害得他們產生誤會。話說回來,在我最危難的時候,安左赫真的幫了我太多。

“那個地方很安靜,不吵鬧,而且有很多好玩的東西,我帶你去吧。”安左赫將車速調高到了三檔,兩邊的景物飛速朝後退,變成一抹五彩的幻影。

(2)

安左赫將車子停在一幢宏偉的建築前,我睜大了眼睛。矗立在我麵前的是全城以昂貴聞名的巴爾豪斯會館,據說在這裏吃一個冰激淩球都會花掉我們全家半年的積蓄。

“安左赫,我們幹嗎來這裏啊?我們走吧,走吧。”我拽著安左赫說道。

“怎麽了,美奈,你不舒服嗎?”安左赫擔心地摸了摸我的額頭。

“哎呀,不是啦,這裏的消費很貴的!”我急忙說道。

拜托,我可是剛從巨債的陰影裏逃脫出來,可不想再沾染和巨款有關的任何東西了。

安左赫突然大笑起來,我瞪大眼睛看著他。有什麽好笑的?我又沒有突然長出兩隻角來。

“放心,你隻管跟著就行,賬單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安左赫將我的安全帶鬆開,打開車門。

我再次望了一眼這幢金碧輝煌的建築,咽了咽口水。反正不是我埋單,進去看看也挺不錯的。

我們上了三樓,安左赫帶我走進一間室內咖啡屋。屋中燈光柔和,播放著黑人爵士樂,純黑色的方桌上擺著白色的低矮香精蠟燭和水晶長頸瓶,瓶中插著鮮紅的玫瑰和鬱金香。

安左赫熟門熟路地喊來侍應生,侍應生是金發碧眼的美女,像是從雜誌上走出來的模特,我差點看呆了。

安左赫拿出全是法文的菜單,說了一串法文名字,將幾張零錢放在侍應生的托盤中,侍應生點頭微笑而去。

安左赫回過頭,拿起白瓷碟中的奶球,說道:“柳美奈,你再拉你的下巴,我就隻能喊保潔大媽來掃地了。”

我趕緊閉上嘴。

“安左赫,你是在法國長大的嗎?”

“隻去過一次巴黎,兩次米蘭,為什麽問這個?”

“那你的法語……”

“是德語。”安左赫嚼著奶球,微笑地看著我。

我張了張嘴,三道黑線從額角滑下來,趕緊喝了一口水,不敢再說話。話說,價格很貴的地方,大家都要說外國話嗎?

“環境不錯吧?它家的奶油濃湯特別美味,有很多迷迭香。”安左赫說道。

我隻管喝水,默默地點頭。在這種豪華的地方,真不自在啊。

“嗨,左赫。”一個聲音在我的頭頂響起。我抬起頭,差點以為是一個最近很紅的偶像,很快我發現隻是長得有點像而已。他有一頭金得近乎白色的頭發,耳垂戴著鑽石耳釘,在燈下閃閃發光。

“銀錫,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安左赫站起身,拍打著對方的肩膀,轉過頭對我說,“和我同校的朋友。”

“左赫,這是你的女朋友嗎?很可愛啊。”男生笑著看看我,調侃地朝安左赫擠擠眼。

“喂——”安左赫拖長尾音,笑著抓住他的胳膊,對我說道,“等我一下。”然後將他的朋友拉了出去。

兩人走遠了,不時傳來說笑聲。我有點無聊,幹瞪著桌上的香精蠟燭,蠟燭的藍色火焰跳躍著,變成了加爾斯的臉。加爾斯……不知他現在在哪裏,嘴角還痛不痛,上次安左赫那一拳似乎力道不輕吧。

唉,別想了,柳美奈,事情已經發生了,難道你能讓時光倒流嗎?

我抓了抓頭發,突然一陣銀鈴般的聲音傳入耳中。

我抬起頭,屋內隻有沙啞性感的爵士樂,並沒有銀鈴聲。屋內氣氛很靜,為數不多的幾個客人都在低聲交談,是我聽不懂的語言,法語或是德語,也許還有俄語也說不定。好無趣啊,我朝咖啡屋外看去,突然一道亮光閃進我的眼中。

什麽東西?

我的臉貼在玻璃上,眨了眨眼睛。隻見我對麵的白色牆壁下立著一個玻璃架,三層的架子上擺放著奇怪的小物品,有羽毛絢麗的鸚鵡標本,有完整的白色貓咪骨架,還有碩大的珍珠串。

好熟悉的場景,好像在哪裏見過。啊,想起來了,神秘的高大少年在我的眼前浮現,他勾起嘴角,雙眸透著湛藍而幽遠的光。

怪玩寵物店!難道那家店開到了巴爾豪斯嗎?

我起身走出咖啡屋,走到玻璃架前,發現隔著三米,另一個玻璃架立在牆壁下。更多的玻璃架並排放在一起,架上放著古怪又精致的東西。

我沿著玻璃架朝裏走去,越走越深。很快,在走廊的拐角處,我發現了怪玩寵物店的門麵。

令人好奇的是,它依然是純木質牆壁,牌匾也在,窗戶蒙著一層紫色的絲絨。怪玩寵物店原始淳樸的氣息與巴爾豪斯的金碧輝煌格格不入,有種穿越的古怪感。

我走上前去,推開門,響起一陣“丁零零”的聲音,是懸掛在門口的水晶風鈴發出的。聲音悠揚清脆,正是我剛才在咖啡屋聽到的聲音。

屋內依然如故,高大的架子上亂七八糟地堆放著東西,地板上橫七豎八地放著幾個板條箱。屋角,那座似乎有一萬年曆史的黑色座鍾在走動,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

我以為自己眼花看錯了,但是揉揉眼睛再看,卻在座鍾後發現一截露出來的油畫。油畫上端掛著輕紗,十分朦朧。座鍾遮擋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畫作中是一個身材健美的希臘美男——卷曲的金發、高挺的鼻梁和性感的嘴唇。美男的頭上戴著一個花環,他坐在樹叢間,輕笑著,望著對麵。

我輕輕地走過去,看到油畫右下角有幾個褪色的黑字——《樹叢中的阿多尼斯》獻給失去愛的人。

“你來了?”有人在我背後說話。

我嚇了一跳,猛地轉過頭。

紫色天鵝絨布簾被挑起,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捏著布簾,阿多尼斯走了出來。他依然是一身純黑的禮服,白得耀目的襯衫,領口係著黑色領結。

“又見麵了,美奈。”阿多尼斯朝我微微一笑,“有什麽能幫你的嗎?”

我從油畫邊走開,擦掉額頭上的細汗。

“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說,“隨便看看而已。”

“如果你不是有需要才來,我這裏會很無趣的。”阿多尼斯拿起一隻毛茸茸的東西,我仔細看去,頓時嚇了一跳,是一隻黑貓的爪子,可能是標本什麽的吧。

“阿多尼斯,我想問你一些事。”

“我對顧客的需要會給予最大的滿足,請問吧。”阿多尼斯撫平黑貓爪背上的絨毛,說道。

“那個……為什麽禮物沒讓我和每個接受禮物的人發展成親密關係呢?”

安左赫還好,可是加爾斯……我們現在明顯已經是形同陌路,沒有任何交集了。

“誰說過送出禮物就一定會和對方發展為親密關係呢?”阿多尼斯將黑貓爪放進一個寶藍色的絨麵方盒中,輕輕蓋上。

“呃?不是嗎?大家都這麽說……”我目瞪口呆,回想起在校園內第一次聽說怪玩寵物店時的情景。明明說收到禮物後兩人會和好啊,難道不是嗎?

阿多尼斯笑著說道:“看來你對怪玩店的禮物有些誤會啊,我從來沒有說過店中的禮物可以讓兩人變成親密的朋友啊。”

“可是……”

“怪玩店的禮物不是魔法,它隻是給贈禮人一個契機。”

“什麽契機?”

“感情發展的契機。”阿多尼斯簡要地說道,“長話短說,它讓你和收禮人之間的關係經受考驗——飛速、狂暴的考驗。你感覺到了嗎?”

阿多尼斯的眼神深邃而神秘,看到他微微勾起的嘴角,我想起送出去的毛線狗熊和水晶獎杯。在那之後,我開始卷入加爾斯與安左赫的友情罅隙中。

我驚呆了,原來怪玩店的禮物不是會讓人貼近,而是會不斷製造考驗,說白了,不就是製造阻礙嗎?居然會是這樣邪惡的禮物!

“你……你怎麽可以這樣?”我震驚地看著阿多尼斯,“我要把東西還給你!”

阿多尼斯輕笑一聲:“抱歉,美奈,我也沒辦法了。考驗已經開始,我沒能力製止了,就算你把禮物還給我,一切也不會停止。”

我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壓住了什麽,發出巨大的“嘎嘎”聲。我跳起來,發現是一隻充氣黃鴨。黃鴨眼睛的黑色塗料已掉光,充氣鴨看上去像失明了一般,這裏真是個破舊怪東西的聚集地!

“別急啊,美奈,任何考驗都有結束的時候。”

“什麽時候?”

“你失去的回到你身邊的時候,關係將最終定局。”

“失去的……回到我身邊時?”我懷疑地盯著他俊美的臉龐,“什麽意思?”我失去的東西太多了,誰知道他說的是哪個啊!如果有可能,我希望父母和外婆都回來。

“交換禮物的代價,為了誰而失去,就會為了誰而終止。”

“啊?”我反應過來,“難道你是說我的薰衣草戒指和蝴蝶發夾?什麽時候回來?怎麽回來啊?”

這個人不能好好說話嗎?每句話都像謎團一樣。不過,既然他說考驗有終止的時候,我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失去的回到我身邊時……關係將最終定局。

目前,薰衣草戒指、蝴蝶發夾都沒有回來啊。這麽說,我和安左赫、加爾斯的關係還會繼續經受考驗嗎?

“好不容易來一次,不買個小禮物帶回去嗎?”

“還買?我哪有那個膽子!兩個禮物已經夠受的了,我可不想再和任何人經曆什麽考驗了。”我沒好氣地說道。

阿多尼斯大笑起來,似乎我講了一個格外有趣的笑話。他雙手撐著黑木桌子,笑容在他俊美的臉上綻開。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有如此生動的表情,之前他的臉更像一張精致的麵具。

“美奈,你真可愛。”

我的臉飛速紅了,一股灼熱感朝我襲來。對於這個人,我真的沒辦法下判斷,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討厭他。話說回來,誰又會討厭一個美少年呢?

“你還是想想吧,美奈。從某種角度來說,禮物可以讓你盡快知道你和某人本來會有的結局,這難道不是好事嗎?這簡直是有了時光機,可以早點知道未來啊。”

“可目前我沒有想送禮物的人了。”我老實地說道。

“好,隨便。不過,我感覺你應該帶走一個禮物,隻是我個人的感覺而已。”

我想離開,腦海中卻閃過一個人——艾南,我的偶像。別傻了,柳美奈,艾南是什麽人,是聞名藝術界的大畫家,你要妄想和他有什麽聯係嗎?再說了,之前在畫廊已經有過一麵之緣了,你該滿足了。

不過,他最後邀請我去聽他的藝術課呢。

——有個聲音辯解道。

“我是要買個禮物。”我說出的話連自己都感到驚訝,可話已出口,無法收回。為什麽不送呢?隻是一個小禮物而已,如果借助禮物和艾南有了聯係,哪怕多一點點,對我也是好的啊。退一萬步講,就算禮物送出去,我和艾南之間什麽都沒有發生,那隻是表明我們本身不會有交集,我也沒有什麽損失,對吧?

“好,那是你自己選呢,還是我來幫你挑?”阿多尼斯眯起眼睛問道。

“你幫我挑選吧,我要送給一位老師,是我很尊重的畫家。”

“懂了,稍等。”阿多尼斯推開桌上的東西,騰出一個空間來,一些盒子掉在地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他全然不顧,從背後的玻璃架頂層拿出一個透明的塑料袋,打開,捏出一個東西,放進我的手心。

我低頭一看,是一隻耳環,樹葉形銀質的底座上扣著一顆綠鬆石。

“這……這是給女人用的東西吧?”

阿多尼斯咧嘴一笑,拉了一下領結,好像我講了一句廢話,而他不屑回答似的。

“阿多尼斯,這禮物……我是說,那個畫家是個男人,而且是個中年男人,送這個合適嗎?”

“以你之前送出禮物的經驗來看呢?”

我不再說話,的確,兩個禮物送出後,安左赫的驚喜不必多說,加爾斯都驚得差點當場變成化石。

所以,我隻能信任他,也必須信任他。我將耳環放進口袋,問道:“那我拿什麽交換呢?”

“這雙鞋。”阿多尼斯指了指我的腳下。

“啊?那……那我穿什麽啊?”

這人到底存的什麽心啊,一雙舊鞋他要來有什麽用?他又不能穿!但是,看得出我沒有選擇的餘地了。算了算了,不過是一雙帆布鞋,給他就是了。幸虧今天穿的是長裙,可以遮擋腳。

我把鞋子脫下來,放在地板上。地板很光滑,涼涼的,很舒服。我告別阿多尼斯,出門前轉過頭看了看地板上的帆布鞋,又是一件失去的東西。

失去的鞋子什麽時候會回到我身邊呢?想想真是不可思議啊。

(3)

我走回咖啡屋,發現菜都上齊了。幾分鍾後,安左赫推門而進,在我對麵坐下,不好意思地連聲道歉。

“銀錫這家夥,已經一個月沒見了,多說了幾句話。”

“沒事,左赫。你的同學都是有錢人啊,來這種地方玩。”

“巴爾豪斯是他家的產業,他沒事就來玩。來,我們快吃吧。”安左赫說著,將一盤生蠔推給我。

我夾了一個,猶疑地看了看安左赫,問道:“左赫,你常來這裏嗎?”

“還好啊,怎麽了?”

“這層樓裏有沒有一家賣玩具的店啊?”我問道,心髒怦怦直跳。

“別說玩具店了,這裏除了咖啡屋,什麽店鋪都沒有,隻有休閑娛樂場所。怎麽,你有想買的東西嗎?”

“哦,沒有,我就是隨便問問。”我將蒜蓉生蠔吸進嘴裏,味道鮮美爽口。剛才和阿多尼斯說了那麽多話,還真的餓了。

怪玩寵物店果然隻有我一個人看得到啊。

吃完飯,安左赫提議去附近轉轉,我有點累,想先回家。走出巴爾豪斯華麗的大門時,我的腳心突然傳來一陣刺痛。

“哎呀!”我蹲下身,捂住了腳。

“怎麽了?”安左赫正要打開車門,聽到我的聲音,轉過身朝我走來。

我慌忙站起來,搖頭說道:“沒什麽,嗬嗬。”

腳心好痛啊,一定是踩到石子了,本來嘛,不穿鞋子走路很危險的。我故作如常地往前走,好痛啊!

安左赫猶疑地看著我的裙邊,他的目光放在我的身後,突然臉色變了。

“你受傷了?”

我低頭一看,剛走過的地麵上有幾滴鮮紅的血,我的心頓時涼了。安左赫上前將我抱起,放進車中,然後關上車門。

我聽見後備箱打開的聲音,又“砰”的一聲合上。接著駕駛位的車門打開,安左赫提著一隻銀色的小箱坐進來,關上了車門。

“你最好自己把受傷的腳伸出來,不然我要動手了。”安左赫板著臉,嚴肅地說道。

我遲疑了半天,隻好把裙擺提起,把腳露出來。

安左赫眉頭緊皺,問道:“你的鞋呢?”

“呃……丟了……”

柳美奈,你是豬頭嗎?怎麽不把腦袋丟了,居然說“丟了”!

安左赫挑了挑眉毛,沒再繼續問下去。

他打開小箱,裏麵整齊地擺著酒精瓶、各種藥片膠囊,還有不鏽鋼的精小器械。他拿出一個透明的寬口瓶,擰開白色瓶蓋,用鑷子夾出一團藥棉,沾了酒精,開始幫我處理傷口。

安左赫真的好溫柔啊,那個璿妮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

安左赫突然抬起頭看了看我,又迅速將目光移開。一時間,我竟然找不出什麽話題來,兩人陷入沉默中。

之後是怎麽回家的,我有點記不清了,但印象深刻的就是那天安左赫護理得特別細致。

安左赫真是像天使一樣的人。

(4)

維納斯大學的人真多啊!

我站在人潮中,有點辨別不清方向。好高的樹木、好茂盛的花草,為什麽大學的一切都顯得比中學更加鮮明豔麗呢?

我一定要考上維納斯大學啊!

學校的禮堂真擁擠,座無虛席,大部分是大學生,還有一部分穿中學校服的學生和不同身份的成年人夾雜在人海中。

艾南的講座也十分吸引人,從開始到結束共兩個小時,在座的觀眾沒有一人離開。我身邊的幾個人將筆記本電腦放在膝蓋上,不停地速記,我也用筆在本子上拚命記錄。

講座結束後,艾南向大家致謝,很多人想尾隨他,卻被助理攔住了。

我擠在人流中,有些暈頭轉向。

“艾南老師,艾南老師……”聲音此起彼伏,不斷有人從我身邊走過。最終,我還是決定放棄。在這種情況下,根本沒辦法送出禮物啊。耳環那麽小,恐怕沒等送到他手上就掉在人群中了。

我走出禮堂,一個身影從一旁的甬道一閃而過。我愣了一下,馬上跟了上去。

加爾斯?我擔心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快步奔過去。當前麵那個穿著白色長褲的人影拐進一家餐廳時,我確定是加爾斯無疑。

他戴著墨鏡,背著黑色的挎包,腳步匆忙。我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停下腳步,就是害怕慢一點他就會消失不見。我內心深處早就有想要感謝他的念頭,此刻分外強烈。

我推開門走進餐廳,涼爽的冷氣撲麵而來。餐廳裏人很多,我搜尋著加爾斯的身影,在一處靠近落地窗的地方找到了他。

他坐在一張白色的方桌前,一棵很大的寬葉樹擋在桌子的另一側。我按捺住瘋狂的心跳,慢慢地走了過去。隻道聲謝就好,簡短一點,快速一點,不要拖泥帶水的。

我站在加爾斯背後,握緊手指,有細汗滲出。餐廳內的薩克斯悠揚而婉轉,每個人都在愉快地交談,這種氣氛應該還好。

“加爾斯……”我逼迫自己喊出聲,頓時住了嘴。隻見加爾斯對麵還坐著一個人,是艾南,他正低頭看著菜單。

加爾斯轉過頭,艾南也抬起頭,兩人都詫異地看著我。

加爾斯上下打量著我,目光陌生而冷淡,似乎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麵。我的心被他這道目光隱隱刺痛了,雖然原因不明。

我想趕緊離開,腳底卻像生了根,身體也僵硬了,像用斧頭從樹幹中鑿刻出來的人像一般。

“咦,你不是那個……《阿多尼斯》,對不對?”艾南首先開了口。

我感動得快要流淚了,他還記得我!

“叔叔,你們認識嗎?”加爾斯看著艾南問道。

什麽?叔叔?這是什麽情況?加爾斯和艾南……是親戚嗎?

“看來你們也是朋友啊。”艾南輕笑著說道,“來,滿頭是汗的,擦一下。”他抽出紙盒中的紙巾遞給我。

“謝謝,艾南老師。”

“來,這邊坐吧。”艾南指著他一側的位置。

“柳美奈,你到底要幹嗎?”加爾斯站起身,麵朝我。

我前一秒還想道謝的心情此刻全無,這是什麽態度啊?非要這樣氣勢洶洶的嗎?

“我不是來找你的。”我幹脆地說道,“是艾南老師邀請我過來聽他講課的。”

加爾斯驚愕地看著艾南,艾南笑了笑,說道:“是啊,加爾斯,上次她幫我照顧了你姑姑,我請她來聽課的。來,既然大家都認識,那一起吃飯吧。”

哇!和艾南共進午餐,是美夢中的場景哦!對了,我還要送出禮物呢。

我坐下,趕緊從衣兜裏拿出小盒子,遞給艾南。怕耳環太小,所以找了姨媽放過耳釘的絨布盒。

“這是……”

“是我送給您的禮物,艾南老師。”

禮物禮物,發揮你的魔力吧!給艾南老師驚喜吧!

“謝謝啊。”艾南笑著說道。

加爾斯板起臉看著我,仿佛我是桌布上的一顆老鼠屎。我就不走,氣死你。

艾南小心地將盒子打開,頓時微笑僵在嘴角。如果不是他睜著眼睛,我幾乎以為他暈過去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目光落在盒中的耳環上,眉頭開始皺緊。

我屏息而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加爾斯好奇地掃了一眼耳環,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艾南輕輕地拈起耳環,手指套在耳環的銀質彎鉤上,輕輕地晃動著。太陽在耳環周身灑下微弱的光芒,艾南的眼底湧起一片黑色的霧,令人心驚。

他轉過頭看著我,似乎要用目光將我穿透釘在牆壁上。他的目光捉摸不透,似喜似悲。

“你認識樸正秀嗎?”

我猛地一驚,停下擦汗的動作,加爾斯正在攪拌咖啡的銀勺“哐當”一聲碰響咖啡杯。

“你怎麽知道我外婆的名字?”我愣愣地問道。

加爾斯的雙眼猛地睜大,艾南神情嚴肅地看著我,似乎要確定有沒有認錯人。

“樸正秀是你的外婆?”

我點了點頭,不明白怎麽回事,為什麽這一切會和外婆有關。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這耳環是她讓你給我的,是她。”艾南低聲說道。

我想糾正他,但又覺得不是時候。加爾斯重新開始攪拌咖啡,一臉愕然。

“謝謝你,美奈,謝謝你。這禮物……我真的非常喜歡。”艾南加重“非常”兩個字的讀音,接著想起了什麽,“對了,你上次給我看的那幅畫,現在完成得怎麽樣了?”

“啊,那個啊……有點問題,我恐怕得重新畫了。”我恨恨地瞪了加爾斯一眼。

加爾斯咳嗽了一聲,沒抬頭。

“美奈,那幅畫基調太沉重了,你用的色彩都偏暗,給人的整體感覺很悲傷。”艾南將耳環放進貼身口袋中,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可我畫的是阿多尼斯死亡的場景啊。他在森林中迷失,‘死亡’這個主題本來就不是明快的。”

“你雖然描述的是死亡場景,但表達的還是阿多尼斯和維納斯的愛情,對吧?而且,阿多尼斯最後會複活,和維納斯在一起,這本身是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

我想了想,最終說道:“艾南老師,您說的很有道理。可我畫阿多尼斯的時候,想得更多的不是他,而是維納斯。”

“什麽意思?”

“其實維納斯才是畫中的主角。阿多尼斯已經死了,對於死亡的人來講,一切都沒有了意義,他也不知道外界的悲傷和喜悅。所以,悲喜的感情對他來說是不存在的,但對於活著的人——維納斯,她看著心愛的人遠離,不再認識自己,喊自己的名字,與自己說話……對於失去愛人的維納斯來說,整個世界瞬間變成了地獄。我的基調那麽灰暗,正是因為這樣啊。”

我住了嘴,發現艾南定定地看著我,仿佛脊背被插入了一把利劍。他臉色蒼白,瞳孔收縮,鼻翼微紅。我清楚地看到,一層透明的水霧漫上了他的眼底。

這是怎麽了?為什麽會這樣?

加爾斯一直低頭攪拌咖啡,翻看手邊的攝影集,並沒有覺察到艾南的變化。

艾南將目光移開,望著窗外,喃喃地說道:“失去愛人的維納斯,世界變成了地獄……美奈,你說的很對,的確是這樣。”

我不敢再出聲,覺得艾南很古怪。侍應生將菜端上桌,艾南吃了幾口,助理走來貼在他的耳邊說了什麽,艾南站起身,表示他得去參加一個臨時會議。

離開前,艾南對我說:“美奈,答應我,《阿多尼斯》畫完之後,拿來給我看一看。每周四、周五的下午,我都在這裏,你去客座教授辦公室就可以見到我。”

我除了驚喜,隻能拚命點頭。

天啊,艾南居然要看我的畫!

艾南離開了,餐桌前隻剩下我和加爾斯。

“喂,秀婆婆是你的外婆啊?”加爾斯冷不丁地問道。

“什麽秀婆婆,我的外婆就是我的外婆。”我隻顧著吃意大利麵,話一出口,就覺得語氣有點過分。

我沒必要這樣吧?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總有點不自在,假裝凶一點,能掩飾我內心的慌張。

“你的外婆曾經做過仆人主管吧?”加爾斯用不介意的語氣繼續問道。

呃,這麽說是沒錯……不過,他是怎麽知道的?

“秀婆婆就是在我家做事。小時候,爸媽沒空陪我時,都是秀婆婆陪我,過生日都是她幫我慶祝。那隻毛線狗熊就是秀婆婆給我織的,是我的生日禮物,還被你拽掉腦袋了。”

啊……原來是這樣,想不到他如此珍愛的禮物竟然是外婆送給他的。

我愣愣地看著加爾斯。外婆,你的溫暖也曾經籠罩過我眼前的這個男生啊。沒想到我們之間在很早以前就有了微妙的聯係。

話說回來,今天看到加爾斯,不是向他致謝的嗎?畢竟他幫了我那麽大的忙,我這樣做也有點過分吧。

“呃,加爾斯,之前畫廊簽約的事情,謝謝你了。”我飛快地將麵條放進嘴裏,不敢抬頭。

好半天才聽到加爾斯低聲“嗯”了一聲。

“柳美奈,那幅參賽的畫,你已經開始重新畫了嗎?”

“那個啊……暫時還沒有,家裏的空間小,之前可以借用漫畫社團的活動教室,現在漫畫社團解散了,一時也找不到地方。繪畫需要安靜啊。”說到這裏,我有些沮喪。已經耽誤好多天了,我的《阿多尼斯》到底能不能畫完呢?

“如果你能保持安靜,不吵我的話……”加爾斯慢慢地說道,我看著他,他咳嗽一聲,我的心沒來由地猛跳了一下。

加爾斯放鬆時的臉龐真的很吸引人,怪不得有那麽多女粉絲!哎呀,柳美奈,你在想什麽?快點把思緒拉回來。

“你說什麽,加爾斯?”

“我正好缺一個助手,幫我洗筆、釘畫布什麽的……”加爾斯的聲音不大,有些局促,似乎後悔說出這番話,但他最終把話說完了,“如果你繪畫之餘可以做我的助手,我可以允許你借用我的畫室。”

“什麽?”我大喊一聲,咬緊下唇。

天啊!我沒聽錯吧?加爾斯讓我用他的畫室!

“加爾斯,謝謝你!謝謝你!”我伸出手,抓住加爾斯的手不斷搖晃,加爾斯將手抽回去,臉頰泛紅。

哎呀,柳美奈,看你幹的好事,注意你的舉止啊!萬一再惹到他,他收回許諾怎麽辦?

“對,對不起……”我喃喃地說道。

加爾斯沒說話,幹咳幾聲,似乎嗓子不舒服。但他看上去沒有生氣,我終於放下心來。

哈哈!我有畫室可以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