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再見,麗江!”

臨上飛機前,我再次好好地感受了一下這邊的氣息,然後萬分不舍地和這個帶給我一周柔軟時光的地方道別。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晚和淩珊聊天聊到太晚,我一上飛機就開始睡。直到飛機到港我才醒。

我睡意朦朧地跟隨著淩珊和歐謹下了飛機,一走出機場,熟悉的氣息迎麵而來,好像又回到了原有的生活中,一切恢複最初的死寂,毫無生氣。

在機場外,我和淩珊相擁著告別,互換了彼此的手機號碼,歐謹在一旁大呼我們太肉麻了,但是在送我上的士時,他又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說:“寧萌寞,我很開心能夠認識你!”

我臉上溢滿感動和不舍,也說:“我也很開心!”

告別了他們之後我坐上了回家的的士,在車裏我拿出手機,剛一開機,短信提示音就接連響起,手機不停地振動,震得我的手都發麻了。我正想打開收件箱看看,來電鈴聲就尖利地響起了。

我一看,是家裏的號碼。

心猛地往下沉,雖然上飛機時我已經讓自己做了充分的準備,但是真的麵臨這一刻時,我還是止不住緊張。

我按下接聽鍵,爸爸的聲音立刻從電話那頭傳過來,像是發怒的獅子一般咆哮著:“寧萌寞!你終於開機了?你現在在哪裏?”

震耳欲聾的音量讓我立刻讓手機遠離自己的耳朵,司機側過頭看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朝司機笑了笑,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手機拿得離自己稍微近一點兒,小聲地說:“爸爸,你別生氣,我現在就回家了……”

“萌寞?是萌寞嗎?你到底去哪裏了?你知不知道媽媽好擔心你。這麽多天,你怎麽連一個電話也不打回家,你到底去哪兒了……”

媽媽的哭聲傳了過來,還夾雜著爸爸生氣的質問聲,身後似乎還有爺爺奶奶著急的詢問聲,這些嘈雜的聲音讓我有些煩躁地想掛斷電話。

但是,另外一種幸福的感覺又從我心底蔓延出來。不論我走到哪裏,他們都會這樣牽掛著我、在乎著我;不論我走到多遠的地方,他們都會在原地守候著我。雖然這樣的牽掛會令我煩躁,想要擺脫,但卻又無法割舍。

至少,它讓我知道,我並不是一個人……

我壓製住煩躁的心情,耐心安慰了媽媽幾句,告訴她我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讓她不用擔心。

掛斷家裏打來的電話之後,我才開始看手機裏的短信,除了家人和安蓓的,大部分是尤洛發來的。

看到收件箱裏密密麻麻的尤洛的名字,我的心變得柔軟。即使我不看短信的內容,我也知道尤洛說的是什麽。我心裏升起濃濃的內疚,於是撥通了尤洛的電話。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尤洛充滿驚喜的聲音響起:“萌寞,是你嗎?”

“嗯,是我。”

“你終於回來了。”他舒了一口氣,我能想像得到,電話那一頭的他已經露出了放心的微笑。

“嗯,我回來了,尤洛,你……還好嗎?”他的聲音雖然驚喜,但是也帶著濃濃的疲憊,我不由自主地關心地問道。

“不好。”尤洛沒有任何猶豫地回答,“一點兒都不好。因為見不到你,聯係不到你,不知道你去了哪裏,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尤洛似乎料到我會道歉,於是不給我說話的機會,繼續說道:“但是現在你回來了,我覺得一切都好了。萌寞,隻要你回來就好。”

“尤洛……”我快要被內疚的潮水淹沒了。

但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似乎一句“對不起”根本就無法彌補我這次突然的出走帶給尤洛的擔心和焦慮。於是,我刻意忽略掉他的情緒,換了話題:“尤洛,等會兒你陪我回家好嗎?剛剛我爸爸給我打來電話,他很生氣。我想如果你在場的話,他的脾氣應該會小很多。”

從來都是這樣,隻要尤洛在,無論我犯了什麽樣的錯誤,爸爸都不會過多地責備我,隻是讓我下次小心。而尤洛,隻要在我需要時,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趕到我的身邊,像一把保護傘一般將我牢牢護住。

果然,尤洛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好,一會兒我會在你家樓下等你,你路上小心。”

掛上電話,心裏的內疚像是一團無法散去的鬱結之氣,讓我難受極了。從接電話到掛斷電話,尤洛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甚至連我去了哪裏、做了什麽也沒有問,隻是簡單地告訴我,隻要我回來了就好。

其實有時候,我寧可他生氣地質問我,也不願意他總是這樣無止境地包容我。他的包容讓我沉溺也讓我害怕,我害怕自己有一天會完全依賴著他而存活,我害怕有一天他要是不這樣對我好了,我的世界會崩塌。

[二]

掛斷了尤洛的電話之後,想起安蓓也給我發了很多短信,於是,我決定也給她打個電話報平安。

“寧萌寞!你終於知道給我打電話了?”還沒等我說話,安蓓激動的聲音就在電話那端響起。

我嘿嘿一笑,說:“安蓓,不要這麽凶嘛!我回來了哦!”

“萌寞,你知不知道你失蹤的這些天大家有多著急?”安蓓的聲音稍稍緩和了一點。

“對不起嘛!可是我不是失蹤呀,走之前我不是給我爸媽留了紙條,也給你和尤洛打電話了嗎?你看,我說一周後回來,這不就回來了嗎?”

“但是你走之後就把手機關機了,誰都聯係不到你,也沒人知道你去哪裏了,你說我們著急不著急?你爸爸媽媽差點兒去報警了,還是我一直拖著,說你走之前給我打了電話說一周後一定會回來,要是你今天不回來,他們就一定會去報警了。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安蓓從來沒有這麽凶過我,我收起了嬉笑的態度,正經地說:“安蓓,我知道讓你為難了,對不起,下次不會再帶給你這樣的困擾了。”

安蓓似乎也聽出我語氣的變化,她的語氣也柔和了下來,有些無力地說了一句:“之前的事就算了,你回來了就好。”

回來了就好。

尤洛這麽說,安蓓也這麽說。我的心裏被感動和歉疚兩種情緒猛烈地衝擊著,原本想跟安蓓說說我這一周的見聞,但此時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了。

“萌寞?”安蓓見我沒有做聲,在電話那頭探詢地問。

“嗯。”我回答。

安蓓這才恢複平靜,問我:“你這周到底去哪裏了?”

“麗江。”我乖乖地回答,“我和一個網友還有網友的女朋友一起去了麗江,沒有做什麽事,每天就在古城閑逛,但是卻讓人覺得無比的輕鬆愜意,那裏的空氣都充滿著自由的味道。真的,安蓓,有空你也一定要去一次……”

“萌寞。”安蓓打斷了我的話,“你想去麗江,隻要你說,我和尤洛都會陪你去的,你為什麽要跟一個陌生的網友一起去?萬一出事怎麽辦?”

麵對安蓓的質問,我沒有辦法回答,隻能由著安蓓繼續說下去:“你知道嗎,你消失的這一周,你過得輕鬆自由愜意的時候,我們很擔心。尤其是尤洛,他這幾天就像瘋了一樣,每天不停地給你打電話,整個人似乎都進入了一種走火入魔的狀態,除了擺弄他的手機,就是喝酒,總之,不管誰跟他說話,他都不理會。

安蓓的語氣中帶著隱約的責備。

我的心忽然疼了起來,像被人揪了一下,我能想得到尤洛沉默時的表情,固執地抿著嘴,眯著狹長的眼睛,靜靜地看著遠方一動不動,像是雕像一般,渾身散發著冷漠的氣息。

“我知道了,安蓓,一會兒見麵了再說,我先掛了。”

安蓓責備的語氣讓我無法麵對,於是我匆匆地掛斷了電話。我靠在車窗邊看著不斷後退的風景,再次想起了我第一次見到尤洛和安蓓時的模樣……

那是粉雕玉琢的兩個小孩。

粉紅的臉頰像蘋果一樣誘人,狹長的眼睛綻放著黑夜一般的光芒,隻是一眼我就如同掉進了旋渦一般,那是尤洛的眼睛,深邃而平靜。小小的酒窩在他左邊的臉上若隱若現,柔軟的鼻翼微張著,忽閃著眼睛展示自己的友好。盡管當時的他隻是小小的一團,他還是慢慢地走到我的身邊,用胖乎乎的小手牽住我的手,對著我笑。

而一旁的安蓓,水靈靈的大眼睛像是會說話一般,粉嫩的唇瓣像是水蜜桃,讓人想要輕輕地咬上一口,柔順的黑發紮著小小的馬尾,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可愛極了。她的笑容是那麽純真、無邪,她站在我的另外一邊,拉住我的另一隻手。

他們是爸爸給我帶來的朋友,我從小到大的朋友……

從那之後,我的身邊隻有他們,但有的時候,我還是會常常一個人躲在房間裏,躲藏在我一個人的世界裏發呆,對著一片我厭惡的粉紅色,發呆……

“到了。”

司機的話把我從回憶中拉了回來,我付了錢,拿起行李下車,剛關上的士車門,就看到在我家不遠的地方,尤洛安靜地站在那裏。

他挺拔的脊背在陽光下拉出長長的影子,有些淩亂的頭發下,他漆黑的眼珠隱隱透出欣喜的光芒。他朝我走來,定定地站在我的跟前,修長的五指在我的發間穿梭,下一秒我便被他擁入懷中。

熟悉的向日葵香氣一下竄進我的鼻息間,我貪婪地吸吮著這久違的味道,埋在他的胸前,讓他緊緊地擁著我。

“我好想你……”他的下巴在我的發間摩挲著,輕輕地呢喃著自己的思念。

我抬起頭,看到他的眼睛裏閃著晶瑩的光芒,心猛地又疼了一下。

他總是能夠給我這樣不經意的感動,在某個瞬間我會覺得他真的是一個完美的王子,不論是外型還是他的包容。

“尤洛……”我輕輕地喊著他的名字,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胸前,覺得那是全世界最溫暖的地方。

良久之後,他微微拉開距離,伸手往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左臉上的酒窩又淺淺地浮現:“快點兒回去吧,要不你爸爸該殺下來了!”

我點頭,有些擔憂地往家的方向看去,那座大門好像張開的血口,隨時都會將我吞進去!

回過頭時,我注意到尤洛是那麽的憔悴,盡管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精神,但是淡淡的黑眼圈和殘留的胡渣還是出賣了他的偽裝。

我心疼地重新擁住他,在他的耳邊不停地說著:“尤洛,對不起,對不起……”

“萌寞,不用說對不起。隻是,你下次要離開的話,帶我一起好不好?”他的唇輕輕地印在我的額頭上,“不要再一個人離開,好不好?”

[三]

陽光透過樹葉,細碎地落在他的臉上,我伸出手,摸著他的臉,淚水一下子滾落下來,這種被愛的幸福感將我完完全全包圍住了。

因為我的任性,讓他過得這麽辛苦,他卻連一句責備也沒有,隻是告訴我,回來就好,他隻要我在他的身邊,這樣就好。

“對不起,尤洛,真的對不起。我覺得我好像生病了,我明明沒有辦法割舍你們對我的好,沒有辦法拋棄你們給我的愛,我明明離不開你們給我的溫暖,但是卻又想逃離……”我抱著他,淚水在他的胸前濕成一片。

我無法完整地告訴他,我心裏的感覺,那種分裂式的情緒常常讓我無法自控,就像我渴望著他會生氣地質問我到底去哪兒了,為什麽不和他聯係,但我卻又深深地陷入他所給予的柔情之中。

我無法自控……

“傻瓜……”他捧著我的臉,用拇指輕輕地拭去我臉上的淚珠,滿臉心疼地說,“想要逃離沒關係,真的沒關係,隻要讓我陪著你就好。我永遠都沒有辦法忘記你患自閉症時的樣子,那麽寂寞、那麽孤獨,好像全世界就隻有你一個人。”

不是好像,是確實。在他們出現之前,我的世界裏隻有我一個人。

那時候的我還隻是一個小女孩,沒有人陪我玩,沒有人陪我說話。爸爸媽媽每天都在一片忙碌之中,而因為爸爸媽媽總是將我保護得特別好,所以沒有人過多地靠近我,甚至多說幾句話也會被懷疑真實的用意。

那個夏天,躁熱的空氣中沒有一絲涼意,知了在枝頭單調地重複著它的叫聲,一整個夏天它都沒有改變過,甚至連音調和中間停頓的時間,都是一樣的。

我靜靜地站在窗前,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也不知道該玩些什麽。我張開嘴,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和誰說話,於是又閉上了。

後來,我走到了院中,庭院裏有一條鋪著石頭的小道,我蹲下身玩著那些石頭,然後站起來拿著石塊,從身後往前扔,再回過頭仔細地看,大聲地詢問:“是誰?是誰用石頭扔我?”

左看右看之後,我困惑地低下頭。然後,蹲下身子,再撿起一粒石頭,從身後朝自己扔來……

一個人的遊戲裏,我樂此不疲地玩著,世界是安靜的,隻有我自己的聲音在重複著,就像枝頭上的知了,和自己玩著遊戲……

這樣的遊戲會一直持續,直到我從那個安靜的世界裏醒來,才會停止。

隻是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小小的他一直站在我的身後,心疼地看著我不停地重複著那些令常人無法理解的動作。

“讓你快樂,是從那時候起我唯一的心願。”尤洛說。回憶起那段往事,他的瞳孔還是會不自然地緊縮著,深埋著擔憂與心疼。

也是從那時候起,隻要他在我的身邊,他就一定會緊緊地牽著我的手,讓我不再感到寂寞。

他說,當他第一次看到我拿著小石子往自己身上扔、第一次看到我對著鏡子和自己對話時,他感覺心疼得快要窒息了。

那時候的我,像是從遙遠的世界裏來的孩子,眼睛裏永遠是空洞的,別人從我的眼睛裏看不到任何情緒。我總是一個人在偌大的房子裏自娛自樂,我不理會別人說什麽做什麽,別人也無法理解我說什麽做什麽。

我一直覺得尤洛也無法理解,但是他卻對我說:“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一個人玩著專屬於你的遊戲,別人跟你說話你也不理會,仿佛你是生活在一個獨立的結界中,你不願走出來,別人也走不進去。你不會像安蓓那樣乖巧地和別人打招呼,你也不會像安蓓那樣開心地笑,可是你轉動的眼珠讓我知道,你不是沒有感覺,其實你能感受得到我們的快樂,所以,我就努力地讓自己更快樂,希望我的快樂能夠感染給你。”

尤洛的話像一股暖流輕輕流過我的心房,是他和安蓓將我從自閉的世界拉了出來,在我的生命中,隻有他是唯一能夠令我的心安定下來的人。就像小時候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我忽然能夠感覺到似乎一直沉寂著的心髒開始跳動的頻率。

我一直堅信著,就算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會傷害我,他和安蓓都會永遠保護我、守護我!

“謝謝你,尤洛,謝謝你一直在我身邊。”我感激地說。

尤洛的眼裏盛滿了笑,他牽起我的手,用堅定的腳步帶我一起回家,迎接等待我的暴風雨。

[四]

到了家門口,我猛地停住腳,猶豫地看著眼前這扇鐵門,我知道一走進去,我又將重複著從前的生活,沒有自由,令人窒息。

“別怕。”尤洛捏了捏我的手,給我一個柔柔的笑容,然後按下門鈴。

很快,門就被大力拉開,伴著爸爸憤怒的聲音:“寧萌寞,你終於知道回來了!你……”

爸爸還想罵我什麽,但是一拉開門,看到尤洛站在我的身邊,聲音瞬時小了很多,說:“你給我先進來!”

我低著頭走進家門,媽媽還有爺爺奶奶一下子朝我撲過來,媽媽摟著我,一邊哭一邊說:“萌寞,你去哪裏了呀?媽媽快擔心死了,你知道嗎?你這樣留下一張說得不清不楚的紙條就離家出走了,要是你出了什麽事,媽媽還怎麽活呀!”

“是呀,萌寞,爺爺奶奶這麽大年紀了,盼的就是你順順利利、平平安安地長大,你這樣不吭聲就出去這麽久,電話還打不通,要是出點什麽事,我們家就垮了呀!告訴奶奶,是不是你爸爸媽媽給你什麽氣受了,你才跑出去?如果是的,奶奶一定給你做主!”奶奶拉著我的手,一邊抹眼淚一邊碎碎念著。

因為哭得太厲害,他們顫抖的力量直接傳到我的身體,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重複地安慰他們說:“媽媽,奶奶,我這不是平平安安回來了嗎?你們不要哭了……”

“哼!你還好意思叫她們不要哭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行為帶給我們多少擔心和焦慮?你爺爺的高血壓差點兒又犯了!”爸爸見到尤洛在家裏,語氣雖然緩和了一些,但還是無法抑製心裏的怒氣,“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行為,會讓家人多擔心?就連尤洛和安蓓,他們也很擔心,你知道嗎?你原本是很懂事的孩子,怎麽會做出這麽任性,這麽不負責任的事情?”

我心知有愧,低下頭,不停地絞著自己的雙手。

尤洛安慰似的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然後看著怒火中燒的爸爸,恭敬而懂事地說:“寧叔叔,萌寞知道錯了,剛剛給我打電話的時候還在跟我說不知道怎麽和你們道歉呢!我們著急不是害怕她出事嗎?現在她安全回來了,我們應該開心不是嗎?萌寞好像坐了很久的飛機,您讓她先去洗個澡休息一下,然後再問她這些天的詳細情況吧!”

“是啊!你看你那麽大聲幹什麽?讓萌寞先去洗個澡吧!”奶奶寵溺地護著我。

爸爸看到大家都幫我,一腔怒氣也不好再發了,隻好讓我先進房間。

尤洛陪著我上了樓,一開門,粉紅色的世界便刺著我的眼睛,我反感地低下頭,可是卻發現連地板也反射著粉紅的光芒。

無處可逃!

我悶悶地拿著換洗的衣服去洗澡,洗完澡回到房間,我發現尤洛正在拿我的手機。不知道為什麽,我一時間很反感,猛地衝過去搶過手機,語氣生硬地問:“你拿我手機幹嗎?”

尤洛的臉色很尷尬,他輕輕地說:“你手機剛剛響了,我以為是有人來電,就想著拿去給你……”

“哦。”我這才覺得自己剛剛的反應有些過激了,抱歉地對尤洛說道,“尤洛,你……不會生氣吧?我剛剛語氣有點兒急,對不起啊!你知道的,我很不喜歡別人碰我手機和電腦。”

“別人……”尤洛有些黯然地笑了笑,說,“我知道,下次會更加注意的。”

房間裏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尷尬,我擦著頭發,試圖掩飾我內心的無措。

我努力地找到了一個話題,打破了尷尬的氣氛:“尤洛,你不問問我去哪兒了嗎?”

我很奇怪,難道他真的一點也不好奇自己的女朋友消失了一周,到底是去哪了嗎?

尤洛沒有正麵回答,而是說:“如果你想說,就一定會告訴我的。如果你不想說,我又幹嗎問你,讓你為難呢?我說了,不管你去哪裏,隻要回來就好。”

看著尤洛一臉淡然的神情,這一瞬間我忽然有點兒討厭他的體貼和大方。

我任性地低下頭不再看他,也不再說話,兀自擺弄著手機,而尤洛也不再做聲,隻是安靜地守在我的床邊,翻看著我桌上的雜誌。

直到晚飯時,媽媽在門外敲門讓我們下去,尤洛才放下書本,輕輕地揉了揉我半幹的頭發說:“萌寞,快點兒下去吧!你爸爸還在生氣,不要讓他久等了!”

想到爸爸,我立刻起身,和尤洛一起下樓。

[五]

晚餐時,爸爸的態度好了很多,整個氣氛也輕鬆了很多,爺爺奶奶不停地往我的碗裏夾著菜,說我離開一周瘦了很多,要多補補。

尤洛細心地將我碗裏堆成小山的菜夾到邊上的碟子裏,微笑地讓我多吃一點兒。

“萌寞,這一周你到底去哪了?”媽媽問。

我心裏咯噔一下,想著終究還是躲不過去,於是交代說:“我去麗江了,在那邊的古城待了一周,然後就回來了。”

“你一個人去的?”媽媽狐疑地看著我。

我故作鎮定地回答說:“我還能和誰去?”

我故意說得不清不楚,要是我媽知道我是抱著和一個男生私奔的心離家出走的,估計她再愛我都會把我給人道毀滅了的。

媽媽似乎不怎麽相信,但是因為我平時除了尤洛和安蓓就沒有別的朋友了,媽媽實在也想不出有什麽別的人,隻好選擇相信。不過,她還是沒忘了問我:“你為什麽要去麗江?現在就要考試了,你不知道嗎?”

雖然一直都是媽媽在問,但是我知道這些也都是爸爸關心的,要是我不小心答漏嘴了,我今後一定會被管得更嚴。我的腦袋飛速地轉動著,回答道:“就是因為馬上就要考試了,我覺得壓力很大,想要出去走走,透透氣,放鬆一下。如果告訴你們的話,你們一定不會讓我去的,所以我就自己偷偷跑去了。”

這樣的理由聽起來似乎合情合理,媽媽找不到任何破綻,隻好求助似的看看爸爸。爸爸會意地點點頭,說:“萌寞,你一會兒回房間把你幾天的行程寫下來,住在麗江哪裏,去過麗江的哪些地方,都寫下來,然後給我。”

“爸爸!你這是要幹什麽?”我不快地放下碗筷,說,“您是要拿著我的行程去查我嗎?我不怕你查,但是我不寫!”

“你!”爸爸好不容易熄滅的怒火被我一下子又點燃了,他重重地把筷子拍在餐桌上,說,“我讓你寫你就寫!你不怕查幹嗎怕寫?我看你就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我的火氣也躥了上來,從來沒跟爸爸吵過架的我居然也生氣地頂嘴了:“您就那麽希望我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嗎?你越讓我寫,我就偏不寫!”

“寧萌寞!”爸爸氣得猛地站了起來,手指顫抖地指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

“好好好,萌寞,你不想寫,咱們就不寫。”奶奶見到我和爸爸之間劍拔弩張的樣子,趕緊站起來,護在我麵前,指著爸爸責備道,“孩子剛回來,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萌寞不是說了她是因為壓力太大所以想一個人出去散散心嗎?你還懷疑什麽?咱們萌寞是怎麽樣的孩子,你不知道嗎?她做事會有分寸的!”

“媽,您就別添亂了行嗎?”爸爸看著奶奶護著我的樣子,無奈地說。

“我添亂?不是你在添亂?萌寞回來了,本來一家人開開心心地吃飯,你非要問這問那,萌寞不是都告訴你了嗎?你還不相信?你說說,萌寞除了尤洛和安蓓這兩個朋友,她平常還和誰來往?哼,你不相信她,我信她!”奶奶摟著我的肩,對我說,“萌寞,奶奶相信你!你別理你爸爸了,坐下吃飯吧!”

“媽!”爸爸加大聲音又喊了一聲。

“不坐下好好吃飯,就不要喊我!”奶奶固執地護著我,拉著我坐了下來。

媽媽和爺爺見到奶奶發話了,也隻好坐了下來,隻剩下爸爸和尤洛站著。尤洛看著爸爸氣得不知道如何發泄的樣子,開解道:“叔叔,您也坐下吃飯吧!萌寞是前段時間壓力太大了,脾氣才這樣的,她之前跟我和安蓓都說過她的困擾,但是我們沒有注意,所以才導致她想一個人去散心,這不能隻怪她,我們也有責任呢!真對不起!”

尤洛的爸爸是我爸爸的上司,爸爸不可能對尤洛發火,於是隻好借著尤洛的話作為台階,順勢說道:“我也不是不相信萌寞,做父母的當然應該相信自己的孩子,隻是她這次的行為讓我太擔心了,這就叫關心則亂,關心則亂啊!”

說著,爸爸坐了下來,等到爸爸坐好,尤洛也跟著坐了下來。

“這樣多好!一家人一起和和氣氣地吃飯,不要說那些傷感情的話啦!”奶奶見到爸爸妥協了,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側過身,拍拍我的頭說,“萌寞,你以後也不能再這樣一聲不吭就出去,知道嗎?”

我乖巧地低著頭扒著碗裏的飯粒,含糊地“嗯”了一聲。

吃過飯不久,尤洛就回去了,我一直等到尤洛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才回到屋裏。

一進屋,爸爸的臉色還是不怎麽好,但是也沒有發火,隻是朝我招招手讓我過去,冷聲說:“這次的事我就不追究了,但是下不為例,知道嗎?”

“嗯。”我麵無表情地回答。

爸爸也不理會我是什麽表情,自顧自地繼續說:“馬上就要開學了,你現在放鬆也放鬆了,接下來的時間就要好好複習,把心思都放在學習上。”

“知道了。”我點點頭,問,“您還有什麽事兒嗎?沒事的話,我就先回房了。”

爸爸點點頭,默許了。

在我走上扶梯的時候,爸爸突然又叫住了我:“萌寞!”

我停下來,轉身看著爸爸。他語氣平淡地說:“明天就把你的網線停了吧!以後要上網查資料就去我的書房。”

不!

我想要大聲地反對,但最終卻是輕輕地說了一句:“隨便你。”

說完,我便不再理會爸爸的反應,衝進了房間。

我重重地關上門,然後像瘋了一般把粉色的床單和粉色的掛飾全部都扯掉,扔在地上,然後靠著牆緩緩地坐到地板上,咬著牙,壓抑地嗚咽著。

[六]

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隻有我自己的心跳聲,在一頓一停的節奏下有條不紊地跳動著。它的聲響證明,我依舊在這個寂靜的世界裏存活著。

沒有了尤洛的陪伴,我無法坦然地麵對這一屋子的粉紅,還有刺眼的燈光。

我鑽進浴室,在浴缸放裏放滿了水,讓自己整個沉進去,水沒過鼻子時,一種窒息的感覺迅速攫住了我,在感覺真的快要崩潰時,我猛地從水中掙紮出來,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抽過毛巾重重地擦著臉上的水。

浴室裏沒有開燈,隻有房間外隱約折射進來的光芒,昏暗而薄弱。

閉上眼,我想著和歐謹還有淩珊一起玩樂的情景,在麗江那個令人渾身舒爽的地方,有著我最濃鬱的迷戀。

也許,不論是什麽地方,隻要遠離這個城市,都會令我有自由如飛的感覺。

擦掉身上的泡泡,我站在噴頭下,讓水從頭澆到腳,直到所有的熱水全部用光,我被冷水刺激清醒,才立刻拿過浴巾將自己包了起來。

洗漱完畢後,我的心情平靜了許多,回到房間,我收拾好被我剛剛扔在地上的東西,然後立刻關掉所有的燈,窩在沙發裏上網。

QQ剛登陸,我就看到“寂寞在唱歌”的頭像在右下角不停地閃爍。

我點開,是兩個小時前歐謹發過來的關心的話語——

“小惡魔,回到家沒有被人道毀滅吧?”

“嗬嗬,差點兒就不能上來和你聊天了。你還在嗎?”

我劈裏啪啦地敲擊著鍵盤,回過去一句話。

歐謹很快就回了話——

“還在呢!不過,我不是歐謹。”

“????????????????”

我疑惑地打過去一串問號。

那邊發過來一個笑臉,回答道——

“親愛的小惡魔,我是淩珊。”

原來歐謹和他的朋友出去有事了,還沒有回來,而淩珊一直在家裏等他,因為無聊所以就上網了,歐謹的QQ沒有關,我回過去的話自然就被她看到了。

“回家之後感覺怎麽樣?”

淩珊關心的表情在屏幕上閃動,我暖心地一笑,回過去——

“不好!很不好!”

“為什麽呢?”

“我爸爸差點兒吃了我,還有我媽和我爺爺奶奶一見我就拚命地哭。天哪,你不知道那個場麵,好像和我分別了十年八年沒有見麵。我還第一次和我爸爸吵架,他明天還要斷我的網線呢!我快瘋了……”

“你這個小惡魔,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男朋友呢?”

她又問我。

“他護送我回了家,讓我免受皮肉之苦,現在已經功成身退,應該在睡覺了!”

我看了看屏幕下方的時間,連續幾天都沒有睡好的尤洛,現在應該已經在夢中了……

我把回家之後發生的事情通通告訴了淩珊,一到夜晚我就有了莫名的傾訴欲望,窗外寂靜的夜沒有清冷的月光,甚至連一點兒星光都沒有,一切幽靜而黑暗。

我光著腳,倒了杯涼水,大口大口地喝著,那些冰冷的**順著喉間直抵到胃,一路滑下的冰感讓我整個人都興奮起來。

我不喜歡牛奶,不喜歡飲料,隻喜歡冰水。

尤洛曾經說過,過於偏執的孩子會讓自己很累,可是他卻不知道,他自己有時候偏執得更加厲害,比如,那麽偏執地對我好……

聽了我的描述後,淩珊在那頭哈哈大笑著,她發了一大串的笑臉,然後用異常正經的語調發過來一句話——

“萌寞,你真不應該是個寂寞的孩子。你很幸福,要學會珍惜。”

這時候,我隨意扔在床邊的手機嗡嗡地震動著,我拿過來一看,是尤洛發來的短訊:“親愛的,晚安。”

在我消失的那一周裏,每天晚上他都會發來這條相同的信息,這已經成為他的習慣,其實也漸漸成為我的習慣。

他習慣了關心我,而我習慣了他的關心。

我想起淩珊的話,於是,按下了回複鍵:“晚安……親愛的。”

夜涼如水,幽藍的屏幕上顯示著淩珊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沉思著。

如果幸福和快樂可以畫等號的話,我應該是天底下最快樂的那個人,可惜,我沒有辦法將這兩個詞畫等號,因為在我的世界裏,有太多的束縛,沒有自由的愛可以讓我自由地呼吸。

我無比地渴望可以像別的孩子那樣,在大街上吃著奇怪的小吃,可以在周末和自己的朋友相聚而不是去上枯燥無味的特長班,可以不用每一次都必須考第一名……

手指在鍵盤上冰冷地敲擊著,我告訴淩珊——

“我很幸福,但是我同樣渴望著快樂,像你們那樣的快樂……”

沒有人理解那種活在自我世界中的感覺,無法控製自己的意識,哪怕再努力,但內心的某個角落還是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唆使自己逃離、反抗……

我說完,淩珊的頭像就暗了下去。我在電腦前坐了許久,才關掉電腦爬上床。

[七]

我一直堅信著每一個人的心裏都住著一個柔軟的孩子,在不經意間觸碰到那一處柔軟時,便會有許多的愁思。

窗外的樹影在晚風中輕輕地搖曳著,像是無形的大手在窗外揮舞,我緊緊地盯著那一扇未關上的窗戶,窗簾隨風揚起。

我從不害怕這樣的景象。

沒有月亮沒有星星的夜晚,閉上眼或是睜開眼,幾乎都是一樣,我享受著這樣近乎完全黑暗的靜謐。

嗡——嗡——嗡——

手機強烈的振動聲打破了這黑暗的靜謐,我拿過電話一看,是歐謹。

“喂——”我按下接聽鍵說道。

“寧萌寞嗎?”歐謹好像喝了酒,聲音有些含糊。

“嗯,是我。”我說。

歐謹聽到我的回答後就開始哈哈大笑,歇斯底裏,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我沒有做聲,靜靜地聽著他有些瘋癲的笑聲,就這樣堅持了大概有兩三分鍾,他突然安靜了,在電話那頭悲傷地問我:“萌寞,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

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

嗬,這個問題和當初淩珊問我的那個為什麽喜歡尤洛的問題一樣,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喜歡尤洛,似乎也愛著尤洛,但是喜歡和愛究竟是怎樣的,我卻說不明白。

我在書上看過一句話:喜歡是淺淺的愛,而愛是深深的喜歡。

兩者之間似乎是相輔相成的,但是這深淺之間誰又能自如地把握?

於是,我隻好回避他的問題,說:“歐謹,你喝醉了。”

“我沒醉……我倒是希望我醉了,這樣就可以什麽都不聞不問也不想了!”歐謹醉意濃濃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這個時候,淩珊應該在他的身旁,可是我卻沒有聽到淩珊的聲音。

“淩珊?嗬,誰是淩珊?”歐謹似乎醉得很厲害,他執著地問著我最初的那個問題,“我隻是想知道,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是死死地抓住她,還是放手讓她去選擇自己應該有的生活……萌寞,你不是成績很好嗎?不是特優生嗎?你告訴我啊!告訴我好不好?求你了……”

他不停地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他說的那個她,並不是淩珊。我心裏驟然一冷,語氣變得冷漠地對歐謹說:“我不知道。我隻知道現在淩珊還在家裏等你,你應該回到她的身邊。”

說完,我冷冷地掛斷了電話,內心一片冰涼。

我是那麽深刻地了解淩珊對歐謹的感情,我也是那麽希望他們倆能夠幸福快樂地在一起,但是似乎事情並不如我所期待的那樣完美幸福。

我不願意去深究歐謹的話,我寧願把他的話當成他喝醉後的胡言亂語,也不願意相信他對淩珊的感情有任何瑕疵。

對待愛情,我一直有著近乎變態的潔癖和完美主義。我無法忍受愛情中的一絲瑕疵和背叛。

掛斷歐謹的來電,我給淩珊發了個短信告訴她歐謹喝醉了,然後就盯著手機長久地發呆,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麽,隻覺得此刻我的心就像是大海上的浮木,找不到可以靠岸的地方,惶惑而不安。

這個時候的尤洛和安蓓一定已經進入了夢鄉,他們和歐謹、喬淩珊是兩個完全不同世界裏的孩子,而我卻好像行走在他們之間,每天過著和尤洛他們一樣的生活,骨子裏卻向往著歐謹他們的自在與桀驁。

終於,我忍受不了內心那種惶惑的不安感,我拿過手機,長按著一號鍵,尤洛的電話就播了過去。

他的電話永遠都是開機的狀態,隻要我想找他,不論何時,他的電話都是暢通無阻的。

在響了三四聲後,電話接通了,傳來尤洛有些睡意又夾雜著驚訝的聲音:“萌寞,你怎麽還沒睡?”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直接問:“尤洛,你能告訴我,什麽是喜歡嗎?”

“就像我對你一樣。”尤洛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那你能告訴我,什麽是愛嗎?”

“就像我對你一樣。”尤洛還是毫無遲疑地回答。

果然,他能夠很順利地就回答了困擾我的所有問題,然而我卻還是完全找不到答案,有些挫敗地說:“嗯,我知道了,你繼續睡吧!”

“萌寞,你怎麽了?”尤洛似乎聽出了我情緒裏的低落,擔心地問。

我苦笑了一下,盡量用輕快的語氣讓他安心:“我沒事呢,隻是剛才在書上看到這樣一個問題就問問你了。你早點睡吧!”

掛斷電話,我的心還是茫然一片,但是似乎隱約看到了綿長的海岸線,隻是還不知道如何才能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