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01

望著夏飛離開,我收回思緒,用力吸了幾口氣,朝車棚走去。

今早依舊是林文昭載我來的,中午我還得坐他車回家。

我媽覺得不讓我騎車,每天跟著林文昭很好。林叔叔也覺得這事不錯,因為林文昭要送我回家,自然也少出去玩了。林文昭的事他處理得差不多了,很快又要回溫州去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這個難管教的兒子。所以,一切對改變林文昭頑劣個性有幫助的事,他從不反對。

沿著車棚一路走下去,經過文科班車棚的時候,我竟然碰到了還未走的李碧青,這讓我很意外。

她好像東西掉地上了,正彎腰去撿,餘光也看到我,表情有些慌亂。

雖然我跟她不算太熟,但因為妍妍的關係,也算認識,總不好看見了還當成沒看見。遠遠地看見旁邊理科班車棚裏沒有林文昭的身影,我想反正是等人,索性走上前去跟李碧青打了個招呼。

“你今天怎麽還沒走啊?妍妍呢?”我張望了下四周,沒看到杜妍妍的身影,驚疑地朝李碧青問道。

李碧青已經撿完她掉落在地上的本子,溫柔地朝我微笑,臉上的酒窩深深的,她笑起來的樣子很甜:“我們今天第四節課英語考試,會晚放學一點,所以早上來的時候,我就讓妍妍別等我了,她應該已經走了吧!”

“哦,這樣啊!”我了然地點了點頭,一時不知道該繼續說些什麽。

氣氛變得僵硬下來,最終還是李碧青尷尬地指了指她身旁的自行車,不好意思地朝我笑道:“我要回家了,所以……”

我不傻,當然明白她的意思,沒等她說完已經識相地讓開道:“嗯,你走吧!也不早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一會兒也要走了。”

李碧青推著她的車離開了車棚,走的時候還特意地回頭,朝我友好地微笑。

學校難看的校服穿在她的身上,怎麽看,都覺得好看。果然不愧是文科班的班花,就是漂亮,笑起來惹人喜歡。

我目送著李碧青騎車離開,滿腦子隻有那女孩甜美迷人的笑容,而忽視了她一開始碰見我時,眼底的驚惶。

事實證明,我不是個聰明人,所以看不透所有人藏在眼底深處的秘密。

在林文昭停車的車棚裏,等了很久,也未見他下來,我不覺擔憂了起來,從兜裏掏出了手機,撥了林文昭的電話。

可電話沒人接。我憂心忡忡地將電話掛了,放回了褲袋中,正想衝上樓去林文昭的教室看個究竟,在樓梯口遇到了林文昭的同學。

“同學,你看到林文昭了嗎?他還在教室嗎?”

我認識那個女孩子,是因為高一的暑假,曾經一起參加過學校的暑期數學競賽培訓班,打過交道。

“哦,他應該在籃球場吧!放學的時候,幾個其他學校的男生來找他,那群人看起來很凶,臉色不大好,林文昭跟他們朝籃球場方向走了,好像去打架了。”

“哦,謝謝啊!”打聽到了林文昭的消息,我也沒繼續上樓,直接下了樓梯,往籃球場方向跑。

但轉念想,要是林文昭在跟人家打架,我去絕對是添亂,可又總不能放著他不管,於是直接去他車棚裏取了他的車,騎著去籃球場了。

這樣如果林文昭被打,逃的時候,也能坐車。

事實上,是我多慮了。林文昭沒有去打架,他在籃球場上跟那群外校的人在打籃球。

看著籃球場上,人群中那顯眼的鳳梨頭,我頓時有些生氣。

這都什麽時候了,他還打球。他難道忘了,還得載我回家嗎?午休時間本來就不長,我還得吃飯、睡午覺啊!

好不容易對林文昭產生的好印象,一下子又淡了下來。

我本想自己騎著林文昭的車,丟下他一個人走,可是一想到不告而別,林文昭玩完了想起我這個被遺忘的人,估計又會找,覺得我又像上次一樣耍起了小性子。

於是,我將車子停好,朝圍著籃球架的人群大喊了聲“林文昭”,中間那顆鳳梨頭驚愕地轉過來,一個沒留意被投籃的人用籃球砸到了腦門。

林文昭捂著被砸腫的腦袋,黑著臉從人群中朝我走了過來,沒好氣地說:“張依諾,你依舊是我的掃把星。”

我翻了個白眼,朝捧著球看我們的那幫男生撇了撇嘴:“你要打到什麽時候啊?要不我先走了。”

“不打了,走吧!你不來找我,我都忘了要載你了。”

林文昭放下貼在額頭的手,腦門有些紅,從我的手裏搶過自行車,一屁股坐了上去。

“其實我一個人騎回去也可以的,我就是跟你說下,省得你回頭說我不跟你打招呼。你還是繼續回去打球吧,那群人在等你呢!你為什麽跟外校的人打球呢?等等,那群人怎麽這麽眼熟,他們不是上次滿大街追你的那群人嗎?”

認出了那群人,我驚愕地睜大眼睛,手指著他們朝林文昭說道。

林文昭一把打掉了我的手,伸手將我拉到了車後座,按了下去,倨傲地歪著頭,淡然道:“你倒記性不差,有句話說,不打不相識!現在打得差不多了,也該走了。你先坐好,我跟他們說下。”

林文昭說完,一腳蹬在了地上,伸手朝還待在場上的那群人揮了揮手,豪氣萬分地大喊道:“兄弟們,我先走了!以後再玩!”

那群人笑的笑,罵的罵,大體都是那些玩笑話。

“喲!女朋友來了,管得太嚴了!”

“小子豔福不淺啊!長得不錯哦!”

“廢話,豈止不錯啊!人家還很有才!張依諾!我們學校最優秀的女生!不過,她應該不是林文昭女朋友吧!兩個人不是一直是從小玩到大的普通朋友嗎?”

“笨蛋!他們要真談戀愛了,誰告訴你啊!”

“哼!”

……

林文昭沒有做任何解釋,隻是扶穩了車頭,騎著車走了。

我躲在他的身後,臉紅成了一片,有些燥熱,手緊緊地抓著少年濕透的襯衫,心跳得很快。

陌生的情感,在心中擴散得越來越廣。

有時候愛情來得太快,可自己卻後知後覺。

02

“怎麽樣?二叔說借多少給我們?”

“沒有,說他孫子今年要上大學,要花錢。一分錢都不願拿出來!”

“那大姐夫家呢?”

“借是借了,不過他們兩個人賺錢,年收入十幾萬,結果你姐就拿了兩千塊出來。”

“冷暖自知,現在這社會,人情太淡薄了!走了那麽多家了,也沒籌到多少錢,還是缺大筆手術費。”

“你小聲點,別讓小諾聽見了!走,去房裏說。”

……

外麵大廳裏,爸爸媽媽的聲音越來越小。我一個人坐在房間的電腦桌旁寫著作業,即使已經很努力強迫自己不要多想、不開心了,可是心裏還是像被巨物壓著,沉悶得喘不過氣來。

既然已經答應媽媽接受手術了,我不該再去想與手術無關的事了。

錢的事,爸爸媽媽會想辦法的,媽媽說不需要我操心的,他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可是,我真的覺得自己好沒用,成了他們如此大的負擔。

好想自己能夠快點長大,將這負擔減輕些,再輕些。

在屋裏待得太悶,我像條被困在沙漠裏的魚,渾身窒息,迫切地想要呼吸。丟下手中做完的試卷,我吸了口氣,從書桌旁站了起來,拉開陽台上的玻璃門,雙腳跨了出去,想要透透氣。

秋日的夜晚,星辰大好。我不是個浪漫的人,看不懂複雜的星座,隻是覺得頭頂那片亮閃閃的東西,很是美麗。涼風拂麵,將我內心的焦灼漸漸地掃去了些,爸爸媽媽為籌錢而起的爭論,在我的腦子裏慢慢地沉澱了下來。

在外麵不知道站了多久,秋夜的涼風吹得我有些經受不住,我才打算起身回房間。離開的時候,聽到從隔壁陽台傳來女孩子歡笑的聲音,我驚疑地扭頭望去,看到夏飛穿著白色的睡裙,出現在林文昭家的陽台上,手裏還端著盆仙人掌。

“這仙人掌放哪好?林文昭你快出來看看!”

夏飛朝屋內喊道,嬌俏的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與以往對著我的表情完全不同。似乎太過於專注,她絲毫沒有注意到站在附近陽台上的我。

我的心裏掠過一絲澀然,有些說不出的感傷,想要離開,不去看對麵陽台的景色,可是腳像紮了根似的,拔不開來。

林叔叔今天剛回溫州,林文昭家晚上就隻有他一個人在,這麽晚了,夏飛為什麽還會在林文昭的家裏,而且穿著睡衣。

不一會兒,對麵陽台的玻璃門內伸出了一個濕漉漉的腦袋,林文昭就披著件浴袍,手裏拿著塊浴巾,擦著頭頂的濕發,朝靠在陽台邊的少女走了過去,嘴裏咕噥著,語氣很是慵懶:“隨便挑個地方放下就行了,我又沒工夫管那些花花草草,要不是你送的,我都懶得要。”

夏飛並不理會林文昭的抱怨,隻是點了點頭,彎腰將那盆仙人掌放在了陽台邊,聲音輕柔地低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其他花可以不養,仙人掌不一樣。一是不用怎麽照料,二是它能防輻射,你老在電腦上玩遊戲,家裏多放點仙人掌總是不錯的。我媽買了新的花,嫌它難看想丟了它,我舍不得才放你這兒的。你可別幫我給養死了!”

“知道了,你要不放心,還是抱回去的好!囉唆最沒勁了!”

“林文昭,我可是比你早出生幾個月的,你怎麽說話一點禮貌都沒有。你該尊敬我的!”夏飛作怒,伸手要打林文昭。

林文昭也沒躲,隻是將夏飛要打向他的手給攔了下來,挑著眉頭嘲諷夏飛:“你是不是韓劇看多了,就大幾個月,還想玩尊敬!不是跟張依諾這丫頭待久了,你腦子也不行了吧?”

聽到我的名字,我的拳頭下意識地攥緊,心裏泛過幾絲酸楚。

原來,林文昭跟任何人都可以打打鬧鬧的,我在他心裏,隻是個沒腦子的丫頭。

好像感覺到有人在注視,林文昭抬起眼來,朝我的方向望了過來,看到我時,那張清俊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抓著夏飛的手鬆了開來。

覺察出林文昭的異樣,夏飛驚愕地順著某人的視線望到了我,嘴角輕輕地勾了下,不屑的表情裏帶著嘲諷。

“張依諾啊!你在這站多久了!怎麽都不吭一聲!”林文昭嬉笑著靠在了陽台邊,朝我笑道。

“不久,該聽的都聽到了,該看的也都看到了。”聽到屋內手機在響,我沒再跟林文昭繼續扯,隻是冷著臉進了屋,重重地關上了門。

好不容易舒適起來的心情又一次沉悶了下去,我重重地踢開了擋在身前的沙發凳,也不知道跟誰置氣似的,走到了床邊,從書包內掏出了鈴聲大作的手機。

電話是杜妍妍打來的,我雖然跟妍妍關係很好,但平日也很少打電話聯係,因為除了雙休,每日都能見得到,除非有特要緊的事,她才會打給我。但是,這次找我,她又是為了什麽要緊事呢!

我不覺蹙緊了眉頭,輕輕地按下了接聽鍵。

杜妍妍的聲音在耳邊響了好久,我都沒有反應過來,一直以為自己在幻聽。

“依諾!大家傳的事是不是真的?你真得了那什麽脊柱側彎症?”

“依諾,我百度了,得這種病的好像脊柱彎了,胸部什麽的都會有影響,所以你的胸部是不是也……”

“依諾,張依諾,你的偏離度厲不厲害?能戴支具矯正嗎?”

“張依諾,你怎麽都不說話的!急死人了!”

“依諾!張依諾!”

……

我的腦子裏一片混亂,杜妍妍在說什麽,我都聽不進去。

我滿腦子全剩下了疑問:杜妍妍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她說大家傳的?到底是哪些“大家”?他們又是怎麽知道的?誰告訴的?夏飛嗎?還是被夏飛打擊的簡濤?

是誰說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了。

魯迅先生說,真的勇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既然人生已經給了我這樣的難題,我隻有去勇敢地迎接這場風雨,才能讓自己不那麽的絕望。

“在哪裏看到的消息?”

“學校貼吧!仍然是一個匿名帖子!說你得了那病。要不要我讓青青找她朋友再幫忙刪下?”

“沒事的,早晚要知道的。”

“依諾……”

03

“小諾今天為什麽起這麽早?要準備去學校嗎?煎蛋我還沒弄好,冰箱裏有麵包跟牛奶。”

從臥室出來,在大廳裏遇到了抱著堆髒衣服要去洗漱間的媽媽。

我點點頭,去冰箱裏拿了個麵包和一瓶牛奶放進書包裏,然後轉身去洗漱間洗漱。

媽媽在一旁洗衣服,目光不時地朝我望過來,眼裏寫滿憐愛,讓我無所適從。

突然想到了什麽,媽媽驚呼了起來:“小諾,早餐有沒有幫小昭拿一份,他家保姆昨天走的時候,說冰箱裏沒吃的了,這會她還沒有來,東西肯定也還沒買,小昭沒什麽吃的了。”

我靜靜地站在洗臉池邊洗臉,聽著媽媽不停地提到林文昭,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跟媽媽說清楚:“媽,我今天不坐林文昭的車去,我自己走著去。以後也是這樣,我不想坐他車了。所以他的早餐,您要給的話,直接敲他家門就好了,別讓我帶了。”

媽媽聞言很是驚愕,語氣惶惶:“怎麽了?你跟小昭吵架了?好好的,怎麽突然不跟他一起走了?”

“媽,你不要再問了!我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我也有自己的思想。我隻是單純地不想坐林文昭的車可以嗎?你也知道,我向來不喜歡他。”

“唉!你這孩子!小昭我看著挺好的啊!最近看你們相處比以前融洽多了,我還以為你跟他不吵了。算了,你要真不願意,也沒辦法。等會兒我送你去學校,別一個人走了。對了,你跟夏飛又是怎麽回事?現在都看不到你們一起走了?也吵架了?”媽媽邊將水盆裏剩下的衣服全都倒進了洗衣機,邊朝我問道。

我沒有回答,沉默地將手中的毛巾掛好,算作默認吧。

“吵吵合合,說不定很快你倆又和好了!走了,我載你去學校。”媽媽擦了把手上的水漬,朝我走了過來,伸手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沉悶地“嗯”了聲,跟著她出了門。

“今天身上穿支具了嗎?”

“穿了!”

“嗯,雖然不知道你現在這情況,穿這個有沒有效果,但是總沒有壞處的。”

“嗯!”

“再過幾天,我帶你去醫院複查下。”

“嗯!”

“等你爸錢湊得差不多了,我們就準備做手術。你也別害怕,不會出事的。”

“嗯!”

……

路上,媽媽不停地跟我說著話,我坐在電瓶車後座上安靜地聽著,她問什麽就回答什麽——媽媽做什麽,都總歸是為我好的。

中午媽媽說再來接我,家離學校近,坐電瓶車比坐自行車更快,幾分鍾就到了,如果走的話,怎麽也得花個十多分鍾。

我想了想,午休時間太短,來回走太浪費時間了,便點頭同意。

樓梯上遇到些同學,大都用眼光偷瞄著我。單獨走的,一個人暗自思忖;與人一起走的,則不時地交頭接耳,目光望著我的方向。

我知道他們在看什麽、說什麽。誰叫我的確有這個病,大家感到好奇驚疑,也是正常的。我要是他們,如果得知學校有點知名度的人得了這種病,也會好奇的。用杜妍妍的一句話來講,八卦之心誰沒有?

“來了來了!她來了!”

“哪裏,不是說她脊柱彎的嗎?怎麽看不出來啊!”

“她穿那麽多,當然看不出來了,要是穿緊身的,肯定看得出來!”

“是啊!脊柱側彎不是胸部也會畸形嗎?怪不得她隻穿寬鬆的衣服。長這麽漂亮,胸部那樣還有誰要啊!”

“小聲點,她朝我們看過來了!”

“噓,別讓她聽到了!在背後說人家的病好像也挺缺德的!”

……

走道裏,每個班上已經來了的同學,看到我,都擠到了窗前,圍觀著我,議論紛紛。

我盡量讓自己保持從容,不被那樣的言論所影響。

有病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如果是一開始,我也許會自怨自艾,但現在我不會了。

林文昭讓我認清了,人不能一直逃避,現實就在我們眼前,必須麵對。

“知道缺德你們還說!虧你們還念到高二了!十多年,你們都學到了些什麽?做人道理懂不懂!別在人家傷口上撒鹽成嗎?”

身後突然傳來杜妍妍熟悉的嗓音,我驚愕地回過頭去,看到她板著臉氣勢洶洶地朝我走來,瞪著走道裏的學生,肆無忌憚地咒罵道。

按杜妍妍的脾氣,她定然不會輕易放過那群議論我的人,一定會鬧上一番。我不想與大家起紛爭,趕緊拉住了衝到一個女生麵前要開罵的杜妍妍,將她拉了過來,拽著她的手,朝我們自己班教室走去。

04

“張依諾,你有點脾氣好不好!他們這麽說你,你還不還嘴!那群人白吃了這麽多年飯了,一點道德都沒有。”

一坐到位子上,杜妍妍便氣呼呼地甩開了我的手,朝我怒斥道,後又覺得說話聲音太大,在周圍同學探尋的目光注視下,她的聲音降了下來。

我朝她微微地笑了笑,拉著她的手,示意她坐下來。

比起杜妍妍,我這個當事人倒顯得要淡定些。

“我這病又不是人家不說,就能好了的。讓他們說去吧!反正不痛不癢的。”

“依諾,你真一點都不為那些話難過?”杜妍妍湊過頭來,驚疑地打量著我,狐疑地問道。

我搖了搖頭,淡然地啟口:“難過又不會讓病好起來!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既然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何必難過呢!”

杜妍妍不置可否地“嗯”了聲,撤回身子,歎了口氣:“估計你心理素質好,所以聽得了那些話,換我,我可受不了。不過,現在才隻是個開始,以後不知道大家又會怎麽傳,像夏飛的事,也是被越說越難聽。依諾,我真擔心你到時候會受不了。但是不管怎樣,我一定會站在你身邊的。”

我感激地拍了拍杜妍妍的手背,目光不由得望向了夏飛的位子。

夏飛坐在座位上,埋頭寫著東西,她前座的女生正轉過頭來,拿著練習冊詢問她題目。

“夏飛被說得再難聽,她現在不是也很好。”我低低地咕噥了聲,連自己都未發覺語氣中的點點失落。

“啊?你說什麽?”杜妍妍沒有聽清我的話,追問道。

我搖了搖頭,抿嘴微笑,沒有再說什麽。

“依諾,我昨晚百度了很久,聽說脊柱側彎可以帶支具矯正,貌似很多人都有這個病,特別是在發育期的孩子,因為平時不注意坐姿什麽的,所以患這病的很多。你戴支具了嗎?”

妍妍又一次換話題道。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身上硬硬的地方,輕聲地“嗯”了句。

“那就好。”杜妍妍拍拍胸口,釋然地鬆了口氣,“戴了就好,這又不是不治之症,隻要長時間戴支具,就能好的。到時候看誰再敢說你。而且依諾,我告訴你,你得留個心眼,誰現在說你的,以後千萬別跟那些人做朋友,陽奉陰違、見風使舵的最惡心了。等你好了,我帶你去買特好看的衣服,超緊身的,穿著靚死他們。讓所有男生都後悔死今天說過你,讓所有女生都嫉妒死你。”

杜妍妍信心滿滿地朝我舉著拳頭道。

我看著她臉上燦爛的笑容,坐在一旁幹笑著沒說話。我沒有告訴杜妍妍,戴支具對我的病情沒有多大改善,我的脊柱偏離度已經超過了支具可以矯正的範圍。我隻能動手術,而且那手術有一定的風險,若我失敗了,我再也不可能穿漂亮的衣服,贏得所有人的側目,因為那時我會是個癱瘓的人。

我不忍破壞杜妍妍的美好願望,我也正需要這樣鼓動人心的話來激勵自己。在這樣被眾人質疑、嘲諷、唾棄的時候,這樣單純真摯、帶著些傻氣的話,聽起來是多麽的動人。

同學們陸陸續續地從家裏趕來上早讀課。

坐在我後排的一個男同學,聽到了我跟杜妍妍的談話,最終還是按捺不住地走上前來,跟我說道:“張依諾,那個,大家傳的那事是真的嗎?你真的脊柱側彎?嚴重嗎?你別誤會,我隻是作為同學關心一下你,不是其他人那種意思。”

“謝謝你!其實沒那麽嚴重的,死不了的,別擔心。”我輕輕地勾起唇角,朝那個男生致謝。

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戳著人家傷疤說事的。我一直相信,大多數人的心都是美好的。就算那些八卦我身體異樣的人,我也相信他們的本質並不壞,隻是因為好奇心作祟,或者因為無聊,才會拿著我的病說笑、調侃。

早讀課的鈴聲響起,班上的同學也來的差不多了,許多人一到教室,目光就朝我看過來。

我知道他們在看什麽?

看我的脊柱是不是真的彎曲?看我的胸部是不是真的如傳說中那般畸形?看我的肩膀是否搞笑的一高一低?

盡情地看吧!我不會在意。

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05

“張依諾,你們班主任讓你去她辦公室一趟。”

英語早讀課結束,英語老師突然踩著高跟鞋走到我的課桌前,朝我說道,眼裏流露著些許憐惜。

四周的同學,聞言都驚奇地望著我。

我朝英語老師點了點頭,她前腳出教室門,我也後腳跟了出去。班上的同學見我一走,好幾個都圍聚了過來,好奇地望著我的方向。

在教室過道裏,路經夏飛的桌旁時,我的餘光不由得望向了我昔日最好的摯友,未料到目光正與夏飛相撞。怕從她的眼裏看到我害怕看到的冷漠,我趕緊慌亂地收回了目光,加快腳步朝班主任的辦公室跑去。

“報告!老師,我可以進來嗎?”

季老師的辦公室門虛掩著,我下意識地捏了把手心滲出的冷汗,握拳敲門道。

裏頭傳來了某個老師的聲音。

“進來吧!”

得到允許,我深吸了口氣,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一進門,就看到坐在右手邊第三張辦公桌前跟人聊天的班主任。其他老師一看到我,馬上噤住了聲,季老師表情愕然地順著大家的視線朝我看來,開口道:“張依諾,你來了啊!來,到這裏來,老師跟你聊幾句。”

我不知道季老師要跟我聊什麽,但還是聽話地走上前去。

我想,無外乎是為了我那病的事。

學校貼吧裏都傳開了,同學們也在學校傳遍了,老師有所耳聞也是正常的。

“張依諾,來,坐這兒。”

季老師伸手將我拉了過去,指著旁邊一張空的辦公椅朝我道。

我受寵若驚,拘謹地站在一旁:“我不用坐的,老師您想說什麽,就直說吧!”

“張依諾啊!其實老師找你來,沒有其他意思,就是想問問,同學們傳的事是真的嗎?你身體真的不舒服嗎?如果真像大家說的那樣,怎麽不跟老師說呢!脊柱側彎症這個病例,老師也遇到過好幾例,我有個朋友她女兒也有這個病,不過隻要日常注意好,正確治療的話,應該沒問題的。有困難就跟老師說,老師也會想辦法幫你的。”

季老師拉著我的手,長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臉上的憐惜表情很是真摯,不像是假的。

我也能感受到,季老師是真的關心我。

“謝謝老師,大家說得沒有錯。我是脊柱側彎了,醫生說偏離度很高了,已經沒法戴支具治療了,隻能手術。本來我跟我家人,想在確定手術時間後,再跟您說這件事,然後請假的。謝謝各位老師關心我,我很感激。我家人已經在幫我籌備手術了,我相信有這麽多人支持我,我不會有事的。”

說到情深處,我竟然有些鼻酸,眼裏有點濕潤。

“依諾,考慮到你的身體狀況,以後班上的重力活你就別幹了,上下課喊個起立就行了。班級的其他事務,我讓副班長夏飛跟羅同喜處理就行了。還有你以後有什麽困難一定要跟老師說,別藏在心裏。至於學校那群不懂事的孩子,瞎說話,你也別理他們,我們幾個老師,自會好好教導他們。你隻要保持好心情,到時候安心動手術就行了。”

季老師拉著我的手,又說了很多話,我靜靜地站在一旁聽著,不時地應上幾句。

不管老師們對我的關心是真是假,我真心覺得感動。

再虛偽的話,也比刻意的中傷要來得好聽啊!

06

“你也聽說啦?張依諾那女的竟然身體畸形,胸部一大一小誒!沒想到臉長得好看,外表這麽優秀的她,內地裏沒法看啊!還好,我沒追過她,不然光想想就覺得發冷。”

從班主任辦公室出來,經過樓梯處的時候,聽到樓梯口傳來男生們嬉笑的聲音。

有幾個男生手裏拿著從學校超市買的早餐,從我的身前走過,隻顧著調侃的他們,絲毫沒注意到站在不遠處的我。

我緊緊地攥緊拳頭,努力地強迫自己鎮定。

張依諾,不要聽那些話,不要被打擊到,不要難過,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們那樣,有很多是真的關心你的。我內心暗暗地告訴自己。

等他們走遠,我才繼續上前。

然而那群男生,並沒有想立即進教室的意思,隻是在走廊裏打打鬧鬧,嘴裏開著玩笑。

“簡濤,你怎麽不說話?哈哈,我知道了,這家夥先前才剛想追張依諾!現在受打擊了吧!聽說你送了她一條很貴的鏈子,嘖嘖,有錢人,鏈子都白送了吧?張依諾平時那麽高傲,怎麽可能願意隨便談戀愛。”

有人推著走在最裏邊的男生,嬉笑道。

我這才發現,那個男生是簡濤,那群男生就是我們隔壁2班的。

“別瞎說了,鏈子被退回來了,是隔壁班夏飛退的,張依諾跟夏飛一直是好朋友,簡濤剛跟夏飛出過事,張依諾那個性怎麽可能喜歡簡濤。不僅沒收鏈子,還讓夏飛來侮辱簡濤。對吧?簡濤!”

“真的假的?你怎麽被侮辱了?”有人驚疑,拉著想走的簡濤不放,追問道。

簡濤不耐煩地甩開那人的手,表情動怒道:“都別問了,我現在想著那畸形女就惡心。你們都別寒磣我了!”

“我現在想著那畸形女就惡心。”

“我現在想著那畸形女就惡心。”

“我現在想著那畸形女就惡心。”

那話像魔咒般在我的耳邊不停地回響,我的腳步僵硬在原地,一時間忘記了前行。

其實我明白,一個人不可能完美到所有人都喜歡。我也懂得,討厭你的人會說很難聽的話。這些我都能理解,可是,嘴上說得輕鬆,心裏就算再努力,還是會覺得難過。

“畸形女!”

原來我在那男孩的眼裏隻能用這個詞來形容。

我覺得好可笑,不久前,那男孩還靦腆地拿著禮物,紅著臉借著道歉想接近我,沒幾天,我已經成了他口中惡心的畸形女。

心裏拔涼拔涼的,眼眶竟然有些濕潤。

我能忍受所有人的詆毀,真的,昨晚我就已經做好準備了,我真的能忍受他們那難聽的話語。

我沒有他們想象得那麽脆弱。

再殘敗的花朵,不到凋謝的最後一秒,不會放棄,依舊會傲立在花枝上,盡力地綻放。

在原地駐足了幾秒,我終於鼓足勇氣,朝前方彼此推搡著的男生們追了上去。

我不希望接受別人毫無道理的侮辱。

“對不起,打擾一下。我知道你們並不想看見我,但我還是想跟某人說一句。那條並不是真心送出的鏈子,並不是我讓夏飛還的,夏飛對你說了什麽侮辱性的話還是怎樣的,都與我無關。我生了病是我自己的事,長得畸形礙了你的眼,我也很無奈。可是地球不是繞著一個人轉的,每個人都得適應其他人的存在,我的存在,還請你多忍耐些。簡濤同學!”

我當著很多人的麵,毫不忌諱地說出了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走道裏,有其他班同學從窗戶湊出頭來看熱鬧,而我依舊倔強地高昂著我驕傲的頭顱。

我不喜歡爭吵,並不代表我能一味地忍受大家對我惡意的詆毀。

不時地有人把目光射向我們,我目光直直地盯著眼前這個麵色難看的少年,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

我的直言似乎讓簡濤覺得很難堪,所以他像一頭抓狂的野獸,極力地反擊,意圖用人身攻擊來發泄對我的不滿。

他指著我的鼻子喊:“張依諾!你拽什麽拽!你一個身體都長得畸形的人,有什麽好值得高傲的!說來說去,你不就是個畸形人!你早就不是先前的張依諾,沒人再會仰望一個身體殘缺的人,你再也不是全校師生崇拜稱羨的偶像了!”

他說的一點都沒錯,我再也不是以前的張依諾了。

現在的張依諾,有著身體的缺陷,沒有了往日的光環,但是她比之前更成熟、更沉穩,不再怯弱。

“身體有缺陷也總比那些心理有缺陷的人強吧!隻看外表說事的人,是最不值得稱道的人!簡濤,請問你張狂的是什麽?拽的又是什麽?如若你那張好看的臉,哪一天毀容了,你覺得還會有人仰望你嗎?一個連心理都殘缺的人,憑什麽指責別人。生病不是一個人所能控製的,你們一個個非但不為你們昔日喜歡過的人感到惋惜,卻一個個地都在嘲諷指責。如果有一天,病魔降臨在你們身上,所有人都過來嘲諷你,你會怎樣!你還笑得出來嗎?你們真讓人覺得可笑!”

一道厲聲的嗬斥如驚雷般,在整個混沌的空間,憑空乍起。

當看到前不久在路上遇見我還當我是路人的夏飛,冷著臉朝我走來時,我發現這一刻,我竟然比先前聽到任何難聽的詆毀時,眼眶都來得酸澀,特別地想哭,隻覺得心裏暖暖的、酸酸的。

朋友是什麽?

每個人對它的定義都不同。

在我看來,朋友可以吵得跟仇人似的,見麵分外眼紅;可以好得跟親人一樣,狗皮膏藥似的黏在一起。不管是吵架的時候,還是好得難舍難分的時候,隻要有一點,她在你需要支撐的時候,出現了,那就是朋友。

她不是神,不完美,不可能每一刻都能理解你的心,在每一刻你脆弱的時候出現,但隻要有那麽一刻,哪怕極短的一刻,她為你站出來了,她還是你的朋友。

對朋友,我們不要要求太高,這會讓我們失去很多值得珍惜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