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01

天色已黑,餐桌上,隻有我跟媽媽兩個人。牆壁上的掛鍾都已經指向了七點,可爸爸還沒有回來。

“爸,他今天在加班嗎?”我停下手中的筷子,朝媽媽問道。

媽媽夾了塊紅燒肉放在我的碗裏,眼眸微微抬了下,麵色有些許沉重,淡然地啟口道:“你爸今天沒加班,去親戚家借錢了。”

媽媽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我已經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爸爸借錢是為了幫我籌那筆昂貴的手術費。

“是不是差很多錢啊?”我的心猛然沉了下去,不覺握緊了手中的筷子,小心翼翼地朝媽媽問道。

滿桌都是我喜歡的菜,而我卻沒有一點食欲。

“你不用擔心,前後也就二十來萬的事,我跟你爸這幾年存了點錢,差不了多少了,再籌籌就夠了。”媽媽伸手拍拍我的手背,安慰我道。

我專注地看著努力裝作淡定的媽媽,一陣鼻酸,心裏很是難過。

“媽,你別騙我了,爸爸一個月工資多少我知道,我們家一年收入有多少我也清楚。二十萬還差得不少吧!就算借了也需要還對吧!爸爸其實心裏很不情願為我花這二十萬,你們早上吵架,他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錢的事你不需要管,你現在隻要好好上學,平時注意點坐姿什麽的,別讓病情加重就行了。對了,最近胸口背部有沒有疼痛?有的話一定要跟媽媽說,別什麽都憋在肚子裏!我已經打電話聯係邱勇醫生了,過幾天我們去他那仔細檢查下,再確定具體手術細節。動完手術,你就什麽事都沒了,跟以前一樣了。”媽媽用力地抓著我的手,鄭重地說道。

我感覺仿佛有股無形的壓力籠罩著我,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要是手術失敗怎麽辦?失敗了我就會終生癱瘓不是嗎?就算成功,我也回不到從前了,我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活動自如了!”我猛地從餐桌椅上站了起來,將手從媽媽的手心中掙脫開來,情緒激動地驚呼道。

這便是我由來已久的擔憂。

如若手術失敗了呢?如若我恰好那麽倒黴,成了失敗的那一個呢?那樣的話,不就是等於花了二十萬,還買個全身癱瘓嗎?

這手術本就有風險,媽媽拿什麽保證,我的手術肯定會成功?

即使,我現在的確感覺到胸口常有被壓著的悶痛,劇烈運動之後常感覺呼吸有些不順;即使,我明白,如果我放任這個病不去醫治,病情隻會更加嚴重,但也清楚地知道,就算我接受了手術,未來也是未知數,或許比不治療更糟糕。

“媽,能不能給我點時間,讓我靜一下,我暫時並不想動那手術。”我用力地吸了口氣,表情愴然地跟媽媽商量道。

媽媽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表情震驚萬分,難以置信地開口:“你在說什麽胡話!不動手術,你的病好不了!等嚴重了,你身體畸形就更明顯了。你到時候出去會被別人怎麽說!反正我不同意,無論你願不願意,這手術一定要做的。我問過了,脊柱側彎症不是疑難症,很多人做了手術都沒失敗,你也不會有事的。”

“你又不是神,你用什麽保證我的手術肯定成功,萬一失敗了,要癱瘓的是我不是你啊!你當然什麽都不想就說好了!”我一時被巨大的壓力衝昏了頭腦,說出的話根本沒過腦子。

媽媽瞠目結舌地望著我,眼裏盡是難以置信的目光。

“你說什麽?誰什麽都不想?我要不為你想,我幹嗎要去籌那二十萬醫你!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到底誰教你這樣不動大腦說話的!”

“所以我說了,不要再去籌錢了,那手術,我不想做了。”

“啪!”

我還未說完,媽媽突然伸出手,用力地朝我的臉揮下來。驚愕的我來不及躲閃,左臉硬生生地挨了媽媽的一記巴掌。

“你說不做就不做!你想死我還不同意了!你是我生的,這命就是我的!這手術,你不願做也得做!”

為什麽要打我?我又沒有做錯什麽?媽媽為什麽要打我?

難道,我怕手術失敗,我怕自己剩下的人生在癱瘓中度過,所以不想動手術,這樣的想法也是錯誤的嗎?

這不是成功率百分百或者有較高成功率的手術,這是有很大風險的手術,為什麽媽媽就不為我想想?

就算她想讓我動手術是為我好,不想我延誤病情,想徹底的治療我的病,但我說過,給我點時間考慮下,為什麽她連這麽小的請求都不肯答應我?

我的眼淚終於委屈地從眼眶中滾了出來。

“你說的沒錯,我是你生的,是你給了我生命一個開始,可是我的生命要如何結束,由我自己選擇。”

我眼淚汪汪地對著媽媽憤懣地大喊道,不等她朝我伸出手來,我繞過身旁的紅木椅子,擦著眼淚奔出了大門。

02

沒想到,一出門便撞見了出來倒垃圾的林文昭。

我瑩潤在眼眶中的眼淚來不及擦拭,完全暴露在了他清澈的眼眸裏。

“張依諾,你怎麽又哭了啊?出什麽事了?”

林文昭急切地朝我追來,未等他追上,我已經用力地按下了電梯鍵。

電梯門徐徐關上,林文昭的身影在門縫中變得越來越窄,待看不到那人影時,我才讓憋在眼底的淚水流淌了下來。

我隻想找個無人的角落,一個人靜一靜,仔細地想想,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而我,麵對如此驟變,又能做些什麽。

出了居住的大樓,沒走幾步,就迎麵撞見了提著箱牛奶的夏飛。

我又一次慌亂地擦拭著眼淚,不想讓夏飛看到這麽狼狽的我。

夏飛抬起頭,目光觸及到了站在不遠處的我,我不知道她心中作何感想,我隻知道,她故意跟附近的一個鄰居阿姨話起了家常,當作沒有看見我似的,繞過了我。

我的雙腳像被釘子釘在了地上,一時之間,動不了,也走不開。

即使,我跟夏飛這次真的吵架了,卻未曾想她用剛才那樣漠然的態度對待我,這讓我覺得,我與她之間的感情在慢慢變淡,淡得隻需一個爭吵,就能抹掉曾經的一切。

“張依諾,發完神經也該回家了!阿姨她在家都哭得不成樣子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為什麽還要耍孩子脾氣!”

身後傳來了林文昭的聲音,我站在原地,回過頭去,眼裏掛著未幹涸的淚水,目光清冷:“是,我是小孩子,現在連你都來教訓我。小孩子就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嗎!你那麽懂事,那你幹嗎還老惹事讓你爸生氣!全世界就你林文昭最好了,其他都是愛耍脾氣的小孩子嘛!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討厭你啊!”

將內心的委屈不安全部發泄在了林文昭的身上,我不忍看某人眼底受傷的神情,拉開腳步,擦著要滲落出來的眼淚,狼狽地跑了。

身後安靜了片刻,又有腳步聲追上來。那人又不敢追得太緊,我走得快,他也走得快,我走得慢,他也緩下腳步,隻是一直跟著,仿佛怕我出事一般。

其實說的都是氣話,我每次嘴上都說討厭林文昭,可心裏知道,我並沒有想象中那麽討厭他。之前,他聽從媽媽的話,主動願意載我;而今,看到我哭著跑開,就算被我罵,也要跟著我,我如何討厭得起來。

林文昭有他頑皮搗蛋惹人厭的時候,也有他細心、講義氣的地方。

秋天的夜晚,涼風透骨,寒氣逼人。

我身上就穿著件單薄的T恤,校服外套一回家就被我脫了,傍晚跟夏飛在車棚裏爭執的時候,衣服被弄破了。本來想晚上跟媽媽說,讓她幫我補一下,因為在學校每天都得穿校服,可是現在隻顧著鬧脾氣,忘了這茬。

一股涼風穿透薄薄的T恤,肆虐著我的肌膚,我似乎能感覺到身上的雞皮疙瘩四起,冷不丁打了個寒戰,雙手抱緊了雙臂。

身後跟著的林文昭終於耐不住性子,幾步追了上來,用力地拽住我的手,皺著眉頭動怒道:“都走了大半個小時了,你還要走到幾點啊!你明天不想上課了?”

“不用你管!”我執拗地甩開他的手,發著我的脾氣。

從小到大,我似乎也隻會跟林文昭發脾氣,與任何其他人幾乎都不發火的我,每次對著林文昭,就不會收斂自己的壞脾氣。

也許,林文昭每次除了跟我頂嘴,說些難聽的話,並不會真正與我置氣,依舊會理我、會煩我,所以我才被嬌慣壞了,對著他越來越肆無忌憚。

仔細想想,林文昭又不是我的誰,他又不欠我什麽,為什麽每次都要承受我在別人麵前積壓下來卻到他麵前噴發的怒氣。

沒想到,林文昭真正生氣的時候,我也會感到害怕,害怕他跟夏飛一樣,突然不理我了。以後在路上看到我,也裝作沒看到。

“夠了沒有!你以為我想管你啊!要不是看在阿姨麵子上,我才懶得管你。人家都說你張依諾聽話懂事,在我眼裏,你比誰都強!”林文昭冷著臉,朝我啐罵道。

心中陡然一寒,我雖然難過,卻又放不下麵子,跟林文昭投降。

也許他說的沒錯,我骨子裏是有股倔強。

“你這麽心疼我媽,你幹嗎不叫她媽,反正她也喜歡你,你們做母子去好啦!都管我做什麽!”

“啪!”

話音剛落,林文昭氣得身體顫抖地打了我一巴掌,我捂著漲疼的臉,久久反應不過來。

一張臉,前後被兩個人打了巴掌,一個是媽媽,一個是林文昭。臉上雖然很疼,但我並不怨他們,因為我知道,自己今天的確說話過分了些,很多話說得很不中聽,完全是無理取鬧。

我僵愣在原地,摸著細細疼痛的臉,咬著唇,無聲地掉著眼淚。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為什麽現在要變得這麽討人厭。

先是與夏飛爭吵,後又讓媽媽傷心,這會連向來不會真正生氣的林文昭也對我動怒了。

身後傳來汽車的轟鳴聲,沉浸在悲傷中的我,忘記了躲避,直到林文昭將我用力地扯了過去,我才沒有被後麵飛馳而來的車子給撞到。

望著黑色的夜幕下,那車子紅亮的尾燈,原本默默流淚的我,終於放聲大哭了起來。像在急於發泄什麽,我的心說不出的憋悶與難過,隻想哭,隻想喊,隻想尖叫。

“張依諾!張依諾!夠了,張依諾!”林文昭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將我拉進了他的懷裏,怕我亂跑似的,手臂用力地壓著我的背,大喝道。

他的身上沒有任何清冽的氣息,沒有好聞的香水味,反而有股汗臭味,可我沒有絲毫厭惡,反而覺得這懷抱讓我安心。

我在林文昭的懷裏哭了不知多久,直到沒了力氣,才停止了哭泣,脊背顫抖著。

林文昭除了最初吼了我幾句後,再也沒開過口,隻是將自己的外套脫了下來,披在了我的身上,手絲毫沒有鬆開我。許久許久,連頭頂的月光都被迷霧所遮蓋,晚風越來越涼,四周的燈火亮了幾盞,又滅了好幾盞,林文昭的聲音才再度響起。

“我們回家吧!”他說。

我從他溫暖的懷中掙紮著出來,手抓著披在肩上的小西裝外套,垂著臉,搖了搖頭。

“我現在還不想回家。”

03

從未想過,會再來到這個地方。

這條我幼時生活過的老街,一如它以往那般寂寥,卻淳樸迷人。

古色古香的小街兩旁全是用黃泥堆砌的民宅,每家門前都掛著幾盞塑料燈籠。現在的老街,居住的大部分都是些未搬去市裏的老人,他們都睡得比較早,這會才八點多,屋內熄燈的已有好幾家。隻是縱然已經熄了燈,每家門前的燈籠依舊亮著。

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爸爸還沒有在市中心買房子,我還居住在古街,與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那時候,這條老街顯得比現在更為淳樸。

燈籠不是塑料的,而是老人們自己手工製作的紙燈籠,裏麵點的是蠟燭,而不是裝的電燈。家家戶戶的門都是木製的,而不是像現在已經換成了不鏽鋼的門,外麵還裝了防盜門。

那時,老人們睡得也沒有這麽早,因為家裏的年輕一輩喜歡吵鬧,幾家幾戶圍在一起,大晚上的邊看星星邊話家常。

而今,年輕的那一輩都已經去了繁華的市區生活,有的老人也被子女帶著搬了出去,徒留一部分老人還舍不得這裏,不願搬離。

十多年後,我與林文昭竟然再次回到這裏,隻因為他說,我既然不想回家,又沒其他想去的地方,來這裏也是好的。

這條老街正好離我們剛才停留的地方比較近。

“我們要在這條街上走一晚上嗎?那些老人一會兒就睡了,沒幾戶燈還亮著了!到時候我們怎麽辦?”

老街的路還是很破舊的石子路,很坑窪,不太好走,外加夜色太黑,我本能地抓著林文昭的手,緊挨著他走,望著兩邊越來越暗淡的農戶燈光,我擔憂地問道。

“怎麽,不想走啦?那走到盡頭,就繞道回家吧!也不早了,我澡都沒洗呢!今天打球了,出了一身汗,你倒不嫌臭,挨得真緊!”

林文昭鄙夷地朝我偏過臉來,歪著嘴角嗤笑道。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卻又不敢隨便放手,怕一放手,腳下的路便走不穩。

“走吧!回家吧!外麵不能待一輩子。”

我重重地呼了口氣,釋然地說道。

林文昭露齒一笑,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知道就好!”

我有片刻的恍惚,望著被林文昭抽回去的手,心裏麻麻的,一股奇怪的感覺在心底蔓延了開來。

“林文昭,我爸這會應該到家了。”

出了弄堂口,仿佛走到了另一個世界。夜晚依舊繁華的城市,路上車水馬龍、霓虹亮彩。一想到即將回家,我心思又暗沉了下去,望著眼前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愴然地開口道。

林文昭“嗯”了聲,不知何時反握住我手的那隻手,抓得更緊了些,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鼓勵,他的聲音輕柔中帶著微微沙啞:“你想說什麽?別告訴我你怕你爸?你爸又不像我爸,喜歡打我,你怕他幹什麽?”

“我爸他不愛說話,對人很冷淡,我從小就怕他。他要知道,我跟我媽吵架,還跑出來這麽晚沒回去,他一定會生氣的。”

我緊緊跟在林文昭身後,慢慢地說道。

因為一時看不到空的的士,所以我們隻能先沿著路往回走。

林文昭回頭看了我一眼,將我從外側拉到了靠近路邊的裏側,繼續往前走著,邊看著路邊的車邊朝我發問:“你爸再怎麽冷淡,也該是個講道理的人。你現在能跟我說說,你到底為什麽跟阿姨吵架了嗎?要我覺得可以理解,相信你爸也可以理解的!”

“我不想做手術!我媽打了我,我覺得委屈就跑了出來。”

我也不明白自己這會為什麽特信賴林文昭,竟然毫無隱瞞地把整件事都告訴了他。

聞言林文昭猛地頓住腳步,驚愕地回頭看我,臉上的表情很是震驚。

“阿姨說你的那個病嚴重到不做手術不行了,你為什麽不願意做手術?手術完了,你不就沒事了嗎?幹嗎不願意!”

“有風險的,要是失敗了,我就一輩子癱了。而且我上網百度過,這手術成功了,時間長了也會有後遺症。其實,我也不是真的不願意動手術,我隻是還沒有考慮好,因為媽媽逼得太急,我覺得壓力很大,一時衝動才說了那樣的話。我隻是希望,她能給我點時間讓我好好考慮罷了。”

我情緒又一次控製不住地激動起來,伸手緊緊地抓著林文昭的衣服,跟他抱怨道,好像他能理解我心中的苦悶似的。

可事實上,林文昭並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一味支持我的做法。

“再衝動,也不該跑出來的,阿姨是為你好,我出來追你的時候,她哭得很傷心,卻還是讓我好好陪著你。你媽真的很愛你,我要有這樣的媽,讓我做什麽都願意。”

林文昭說著,聲音漸漸悲涼起來,目光有些黯淡,別過頭去,不再看我,隻是仰著頭,望著頭上的那片星辰。

我意識到他想起了什麽,心裏有些難過,擔憂地伸手碰了碰他的手:“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讓你想起那些事的。”

“沒事的,我媽不要我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這麽多年,我不也活得很好。事情既然發生了,就不該怕被觸碰,不是永遠埋在心裏不說,就不存在的,做人總得要學會麵對現實。”林文昭轉過臉來,朝我微微地笑道,隻是目光依舊帶著些落寞。

“走了,我餓了,快點回去找你媽要點吃的。”

我覺得抱歉,林文昭卻自顧拉起了我的手,說笑道。

我望著朝我盡力微笑的林文昭,鼻尖一股酸澀。

我想起小時候林文昭爸媽剛離婚,他離家出走,在外麵幾天幾夜都沒有任何消息。所有人都找不到他,最終是我恰好在老街的爺爺家玩,無意中發現了藏在他死去爺爺家後院的他。

他被我找到的時候,瘦得全身就隻剩下了骨頭,也是用這麽幹淨而又努力的笑容,對著愕然的我微笑,說:“張依諾,我餓了。”

我沒有想過,自己第一次短暫的離家出走,竟然是跟林文昭。

以往對這個少年不好的印象,都被今夜他帶給我的感動所替代。

我一直以為林文昭是個隻會調皮搗蛋、一點都不懂事的男孩,直到現在才發現,其實他該懂的一樣沒比我們少懂,甚至,他的內心比我們更堅強豁達。

他說的沒錯,事情既然發生了,就不該怕被觸碰,做人總得要學會麵對現實。

而我也該麵對現實了。不管我怎麽逃避,怎麽不想承認,我的確得了那樣的病;不管我怎麽以手術的風險、手術的後遺症為理由,想逃避這手術,逃避這一切,我也不得不承認,我除了接受手術並沒有其他路可走。

我之所以這麽執著於那手術失敗後的可能,其實是我內心缺乏麵對的勇氣罷了。

我比不上網上貼吧裏的小涵,比不上其他像她那樣勇敢接受手術、麵對創傷、麵對新生的病友們,比起他們,我是多麽的懦弱。

想清了一切,我像個孩子一般,抓著林文昭的手臂失控地大哭起來。

哭我的膽小,哭我的怯懦,哭我潛在的自卑,哭我,明明是自己不敢麵對苦難,卻要將罪過撇在為我辛苦操勞的媽媽身上,指責她不為我多方考慮;哭我,為什麽變得如此自私與不懂事。

見我又一次大哭,不明原因的林文昭慌亂地將我扶住,追問我原因。

我的內心麵對真相,一陣悲愴,我沒有將心中的懊悔與自責傾訴給他聽,隻是哭著喊,“我錯了。”

是的,我錯了,我錯在不僅不肯麵對現實,而傷害了疼愛我的媽媽。

我錯了。

04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我坐在位子上,望著窗外被秋風吹亂的花,心裏沒了先前的憂傷,平靜如水。

花殘花落,本是自然界的自然現象,我太過多心了,老將殘花影射自己。我不過隻是生了個病,這世界上生病的人多了去了,我不該如此介意,早該用平常心看待。

昨晚跟林文昭在外瘋跑了一次,我終於有勇氣想要麵對事實。

回去的時候,一出電梯就望見了等在門口、神色憂傷的媽媽。

媽媽看到我回來,沒有任何責怪的語言,隻是將我摟進她的懷裏,疼惜地摸著我的臉,眼裏寫滿了懊悔。

媽媽不用說什麽,我也能明白她的心情。她覺得對不起我,我又何嚐不是。

母女終究是母女,再多的嫌隙,一微笑,一擁抱,全都煙消雲散了。

進屋的時候,媽媽讓我小聲點,快點回房間,爸爸在臥室生氣,要是看到我,一定會發火。

媽媽不是怕爸爸,她隻是不想看到爸爸責罵我。我聽話地點了點頭,朝站在門口的林文昭揮了揮手,然後小心翼翼朝自己臥室走去。

還未走到我房裏,爸爸已經聽到了外麵的響動,推開臥室的門,走了出來。

我當即緊張地挺直了身子,全身的神經緊繃著,大氣不敢出一聲地望著爸爸。

媽媽送走了林文昭,也進了屋,看見我們父女倆僵持著,收斂了臉上的微笑,驚懼地站到了我的身旁,伸手碰了碰我的手。

“爸,我回來了!”許久,我才在媽媽的示意下,艱澀地開口,打破了這僵硬的氣氛。

爸爸臉上冷峻的表情微微地鬆動了下,眉頭蹙緊,眼裏閃過幾絲無奈,嘴裏惜字如金地隻沉悶地“嗯”了聲,然後繞過我們進了廚房。

我釋然地鬆了口氣,在媽媽的示意下,進了屋。

或許爸爸也沒有我想象的那麽冷酷無情、那麽可怕得讓人難以接近……

“想什麽啊!這麽出神!昨晚那物理試卷做好了沒?最後兩道題我不會,借我抄下!”

突然,一隻手伸在我的眼前晃了幾下,我從沉思中猛然醒來,我放在桌邊準備要交上去的物理試卷被杜妍妍拿了過去。

“你抄的時候小心點,別原封不動地抄上去,物理老師一向不喜歡人抄襲,查到了定不會放過,所以你變動下抄。”我望著拿著卷子奮筆疾揮的杜妍妍,提醒道。

杜妍妍沒有看我,隻是伸出手來,朝我比了個“OK”的手勢,然後繼續抄題。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覺得無趣。

四周望了一圈,也沒看到夏飛的影子,我的目光停留在夏飛的位子上,一時收不回來,心生困惑。

“喏!卷子還你!別看了,夏飛今早一來就被班主任叫過去了!跟羅同喜一塊去的!好像是數學老師跟班主任提意見了,她覺得羅同喜不夠資格當班長,跟老季提議讓夏飛當。不知道老季什麽想法,反正兩個人都被叫去了!數學老師也還真疼夏飛,這種事都願意為她出頭。自從夏飛那次當麵頂撞老季後,其他老師也有些疏遠她了,除了數學老師,絲毫不在意人家的看法,隻要成績好,她都喜歡。不過,這也從另一方麵說明,數學老師是個剛正不阿的好老師。”杜妍妍湊過腦袋,貼著我的臉麵,目光朝著夏飛座位的方向跟我咬耳朵道。

我嘴角輕輕地勾起笑,伸著手指彈了下杜妍妍那光潔發亮的腦門,嗤笑道:“數學老師上次跟你說了幾句中聽的話,你就這麽挺她啊!不過你話也是沒錯的,數學老師的確跟其他老師不一樣,挺好的,我也喜歡。夏飛有個老師喜歡她,總比一個人都不站在她身旁好。”

我沒有想袒護任何一方。

有些事,不會隨我們個人的想法所改變,這社會,充滿了太多的無奈。

有兩個組的小組長,將卷子收齊給我送了過來,我靜靜地整理著那些試卷。

杜妍妍坐在一旁,吃著她從家裏帶過來的麵包,手拿著瓶椰奶,不時地往嘴裏送,東西還未吞進肚子裏,又想跟我扯閑話。

她永遠有著說不完的八卦,說不完的偶像劇,說不完的對美好事物的遐想。

05

夏飛跟羅同喜進來的時候,課已經上了一會了。

她們兩個人的臉色都不怎麽好,進來的時候,還麵紅耳赤著,互相推搡著要先進來。

“看來,辦公室戰況不一般哦!看她倆,一副仇人的樣子!不知道最後是老季帶的隊贏了,還是數學老師帶的隊贏了!”

杜妍妍拿著手中的英語書遮著臉,身子朝我歪了過來,小聲地說道。

若不是站在講台上的老師看到她在動,瞪了她一眼,她估計還得說上一陣子。

我也不知道,夏飛她們在辦公室都發生了些什麽,隻知道英語課一下,我也被叫去了辦公室。季老師玩了個大反轉,我從物理課代表又被提升為班長,而羅同喜這個班長則成了原來由夏飛擔任的團支書,而夏飛則升了副班長。原本我們班沒有副班長一職,現在憑空加一個,其實是為了安撫兩方人罷了。

季老師不喜歡夏飛,但數學老師的意見又不能不理會,所以最後隻好拉我上台做平衡。

然而用杜妍妍的那句話說,我是白白撿了個便宜。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就是那漁翁。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鷸蚌或許都不曾問那漁翁,她願不願意要那顆珍珠。

不是每個人,都想做班長的。

自從高中起,我就一直擔任這個職務,現在有些累了。

還有,等爸爸媽媽聯係好醫院,我要去做手術時,必然會休學一陣子。到時候,班長之位又不能空著,所以我這複原班長也是當不久的。

上午最後一節課上完,我看到夏飛收拾好東西,背著書包出門,趕緊追了過去。

早上夏飛又沒有跟我一起來,杜妍妍已經發表過她的疑問,問我們是不是吵架了,我含糊搪塞了過去。沒有跟她說昨天傍晚與夏飛在車棚裏爭執的事。

這是我跟夏飛兩個人之間的矛盾,我不希望任何人涉足進來。

夏飛走得不快,她似乎沒料到我會追她,所以我沒追多遠,就在樓梯口堵到了她。

“夏飛,把鏈子還我!”我抓著夏飛的手,喘了幾口粗氣道。

簡濤的鏈子昨天被夏飛拿去了,我得拿回來還給他。

“你就那麽在乎他送你的那條鏈子?張依諾,你還敢說你跟簡濤沒有一點關係!沒關係他幹嗎要送你東西,你幹嗎又那麽在意那鏈子!長這麽大,我第一次覺得你這麽惡心、虛偽!”

夏飛這會對我有誤解,說的都是氣話,我能理解。

我不會再像昨天那樣,被她激怒。從小一起玩到大,我早就清楚她的脾氣,又何必為這些不痛不癢的話,跟她計較。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我跟簡濤一點關係都沒有!你把鏈子還給我,我還給他,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夏飛,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大家認識這麽多年了,你就不了解我嗎?我是那樣不顧你感受的人嗎?”

樓梯口的人越來越多,為了不惹人口舌,我拉著夏飛到了其他地方繼續談心。

夏飛被我說得似乎有些動容,臉上的冰霜緩和了些,但語氣依舊冷淡:“隨你怎麽說,反正鏈子不在我手裏,我還給簡濤了。”

“呃!你還他了?什麽時候還的?等等,你還鏈子的時候,跟他都說了些什麽?夏飛,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我緊張地拉著夏飛的手臂追問道。

夏飛冷哼一聲,不耐煩地甩開我的手,嗤鼻道:“我能做什麽,不就是把那條鏈子還給那人。至於說什麽話,無外乎就是讓他認清現實唄!你昨天不是說,你不喜歡簡濤的嗎?我把你的原話轉述給他了啊!而且,我想他現在也不會再喜歡你了。男生都這樣,喜歡很多人追的女生,覺得把這樣的女生追到手,很有麵子。簡濤對你,其實也就是這樣,抱著想要炫耀的心,哪是真的喜歡你。一聽到你脊柱彎曲,嚇得臉都白了。真搞笑,想想他那副急著想逃的樣子,我就惡心,當初看上他,我真是瞎眼了!”

夏飛冰冷地吐字道,我的心越來越涼。

望著眉宇間盡是不屑神態的夏飛,我的聲音還是忍不住顫抖起來:“你已經知道了?我的病?誰告訴你的?是林文昭嗎?”

夏飛停止了嘲笑,麵無表情地看著我,表情雖然有些不爽,但還是開了口:“不是林文昭說的,我媽告訴我的。你爸媽在幫你四處籌醫療費的事,小區裏都知道。紙包不住火,這事哪瞞得住啊!不過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雖然我很不爽,你連林文昭都願意告訴,卻不肯告訴我。但是我想了想,我要是你,這幾天我們吵成這樣,我也不會跟你說那種事。”

“所以,同學們都知道了?”

我心裏一陣涼,身體說不出的感到冷。

“嗬嗬,你說你了解我的為人,你現在不是也在懷疑我嗎?我沒你想的那麽壞,除了打擊簡濤,我誰也沒說。雖然現在跟你有點不愉快,但我知道,你最近心裏也不好受。你既然不想說,自然有你的理由,我也沒那麽壞給你四處宣揚。你沒其他事的話,我要走了,回去晚了,我媽要說我的。”夏飛說完,攏了攏頭發,離開。

我也說不出我現在心裏對夏飛什麽感覺。

怪她,又好像沒理由怪她,可暫時又沒了以前那種想跟她和好的**。我為何要追問夏飛,她把我生病的事說給多少人聽?是我潛意識裏還在畏懼這個現實嗎?就算學校所有人都知道了,又怎樣。我確實有那病,這事也瞞不了多久,大家早晚會知道,誰說出去有區別嗎?何況夏飛,也沒說出去,說明她還是在乎我的。

想到這一點,我被烏雲遮蓋的心又一次豁然開朗起來。

我真不該計較那麽多。簡濤的鏈子總歸要還的,夏飛去還,我去還,都一樣,結果都是還了。至於夏飛用我打擊簡濤,為之前她情書的事出氣,也不關我的事。簡濤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怎麽想都與我無關,而且聽夏飛的話,他也並不是真心喜歡我。那種心理,那樣的人品,也讓我反感。

簡濤在夏飛情書事件中是否完全清白,夏飛有沒有怨恨錯人,這都是他們的事,也跟我無關。

仔細一想,這本是很簡單的問題,是我在自尋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