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初臨京城

乾隆五十一年十一月十九日,阮元一行的客船終於抵達了東便門碼頭。此前數日,江府的快馬已到京城,將阮元進京之事告知了兩淮總商行館的江鎮鴻,是以這一日,江鎮鴻早已在東便門外備齊車馬,阮元一行剛到碼頭,就看見江鎮鴻在岸上布置妥當,很快就指揮著手下幫忙搬運行李。隻小半個時辰,阮元一行衣物書籍,俱已搬到了馬車上,江家曆來大方,這次也幫同行的謝墉、錢大昕等人搬妥了各種衣物器用。

一行人漸漸進了東便門,便要筆直向西,經正陽門而至行館。北京城分為內外兩城,東便門乃是通向外城之門,故而進得門後,還要再轉入內城。清朝入主中原之初,曾下令旗人居於內城,民人居於外城。可此時距清初已有一百四十餘年,民間房屋出賣、租賃之事比比皆是,故而內城之中也住著不少尋常漢民,兩淮總商行館建於內城之中,並非稀奇之事。

眼看一行馬車自東便門向西進發,約行了三裏有餘,眼見已是一座城門。楊吉在揚州日久,知道揚州東西不過五裏,想著京師雖大,一半路總該走完了。便問隨行車夫道:“這位兄弟,眼前這門,莫不是你們所說的正陽門?這到了正陽門,你車輛為何不進去啊?”

“楊大哥,這門叫崇文門,離正陽門還要三四裏呢。咱進來那門,叫東便門,對麵還有座西便門,這兩座城門相隔十二三裏,前門哪那麽容易到?”車夫想著楊吉從揚州過來,肯定是沒見過大城市,不由得語氣略帶譏諷。

楊吉道:“兄弟莫要騙我,我這在揚州也住了三年了,你家少爺小姐可跟我說過,這天下之大,京寧杭蘇廣之外便是揚州,怎的你這京城,便要大上那許多?”他為了說話方便,就將阮元和江彩稱為“少爺小姐”。

“楊大哥,啥叫京城?五湖四海奇珍,一十八省人才齊聚之所,這才叫京城!那揚州一非京畿,二非省城,要那麽大作甚?想你是沒見過世麵,這京城風景,你便住上三月,也未必看的過來呢!別說京城了,就是西北那海澱,我看都比你揚州大呢!”清代皇帝常駐圓明園,故而一時達官貴人,紛紛在圓明園附近的海澱購置宅邸,一時海澱頗為繁盛,車夫當然會對海澱大有信心。

楊吉伸伸舌頭,又道:“兄弟,那你這地上,怎的沒有石板?這一路我看下來,都是夯土,咱揚州可都是石板道呢。你這京城大是大了些,連石板都沒有,不會隻有個空架子吧?”

車夫道:“你當鋪個石板,還是什麽難事?隻是咱這京城,距離塞外不遠,每日口外都有大批駝馬進京,說是怕石子傷馬,就不鋪了。楊大哥,我說你揚州來的,還沒見過駱駝什麽樣吧?”

楊吉道:“那這京城若是一連數日、數十日大雨,豈不糟糕?”

車夫奇道:“數日、數十日大雨?楊大哥你在說什麽?我在京城都住了二十年了,若說一兩日大雨不止,這個我見過,可哪裏有數日大雨的道理?至於數十日……你這是發昏了麽?不過若是三四月間下雨,就有些難處,那時節風大,一下雨,滿身都是泥點子。”其實北京在清代也曾數度遭遇大雨,場麵並不幹淨。隻是乾隆年間,北京大雨確實少見,故而車夫不知北京也有雨患。

看起來京城再好,總有個不好的地方,楊吉也就心滿意足,輕哼道:“哼,果然是空架子,城修得再大,人都不舒服,有什麽用?”

車夫也不願意和楊吉羅嗦,眼看到了正陽門,馬車漸漸轉入,又過甲巷、輦兒胡同,取燈胡同,眼看前麵一處大宅,想是兩淮總商行館了。隻是行館對麵尚有一處官署,竟要比總商行館還大上不少,街前更有數人兵士打扮,更顯森嚴。

一行人漸漸下車,行館早有仆從出來搬運行李。楊吉對那官署頗為好奇,見了阮元,遂問道:“伯元,你看那是個什麽地方,我聽說這總商行館已經夠大了,怎麽還有個大宅子在?”

“那個不是宅子,是大理寺。”阮元雖然也是初來京城,但之前問過謝墉和錢大昕一些京城故事,所以對行館周邊環境,已經提前知道了五六分。又道:“若是再向前走,還有刑部大堂和都察院。所謂三法司,就都在這裏了。”

“三法司?啥是三法司?和咱揚州那州府衙門有啥區別?”

“所謂三法司啊,是指天下每出現疑難不解的大案,或是要決死囚,必須要這三個衙門共同管理。刑部主管決獄,都察院呢,要監察刑部,大理寺要進行複核,若有冤獄也應力主平反。總是不讓天下百姓,因一人疏忽又或枉法,竟而無故冤死。”其實三法司規製比這更為複雜,阮元也怕楊吉聽不懂,撿了些最簡單的說給他聽。

“那……一樁案子,三方審理,是不是就不會出問題了?”

“差不多吧,畢竟三法司這麽多人,很難同時犯錯吧?”

“那伯元,以後中了進士,能不能來這裏做官?我看咱揚州那兩個縣太爺糊塗得緊。你幫他們看看,別冤枉好人。”

揚州府城有江都縣和甘泉縣兩個衙門,所以楊吉會說“兩個縣太爺”。阮元自然明白,笑道:“這授官任職,不是我可以決定的,要看皇上的意思。皇上覺得我能幹這行,才能讓我到這邊,或許兵部、工部的事更適合我,沒準就讓我去東邊了。”

“那這許多衙門,最好的是哪個?”楊吉又問。

“各部院職責不一,沒法說哪個就是最好。不過,聽謝恩師說過,若是取中進士,一二甲大多要進翰林院,翰林院每年自有大考,考得好的才能留下。從名次上看,名次高的容易留在翰林院……行了行了,翰林院在東邊,你看不到。”阮元看楊吉聽著聽著,已經開始尋找“最好”的“翰林院”在哪裏,忙出言製止。

“那……翰林院又是做什麽的?難道翰林院可以……可以管這邊這三法司不成?”楊吉對這些一無所知。

“這裏麵事情複雜,一時我講不清楚,你快過去看看,那箱子搬到哪裏了?”阮元也怕楊吉問起來沒完沒了,隻好把他支走。楊吉雖然好奇,但經不住阮元幾番催促,隻好先進門裏去了。

江彩也走下車來,聽著楊吉這些略顯幼稚的問題,有些好笑,說道:“你也真是的,之前為什麽不給他講明白?他這一路上,就沒閑過,天天問東問西,你也不和他講清楚。”

“夫人,他平日隻對遊山玩水、廟會酒肆有興趣。誰知道今天來了,竟然問起我這些?”阮元自然也有些納悶,想想行館裏麵,情況還一無所知,便道:“夫人,我們也該進去了,孩子和你走了這一路也都累了,該好好休息了。”表麵上說著孩子,其實也是擔心江彩。

江彩當即會意,笑道:“就知道孩子,孩子他娘呢?你不管啦?”說著說著,便也走了進去。阮元隨即跟著進來,但走了幾步,依然回頭看了看大理寺的方向。

若是真的中了進士,以後又會怎麽樣呢?

在京城裏,有這樣三位大臣,他們同為進士出身,同樣身居高位。又因為官行跡相似,後世修史便將三人列於同一篇列傳之中。

其中之一,便是阮元的鄉試座師,禮部侍郎朱珪了。這一日他見過乾隆,將江南鄉試事宜,一一陳述,也取了幾篇文筆不錯的試卷,列於乾隆案中。公務陳奏已畢,便即跪安告退,眼看已近申牌,他家在外城,也走得快了些,想著早些歸家。

可從養心殿到東華門,路途頗為遙遠。走著走著,朱珪也想起,自己歸京之後,便接到了大學士梁國治去世的消息。這樣一來,朝中老資曆的重臣就又少了一位。正傷感間,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後麵喊道:“石君兄,江南一行,尚平安否?”

朱珪回過頭時,見身後已多了一人,看他樣貌,雖然短小微胖,卻和藹可親,頭上珊瑚頂子,知是戶部左侍郎,軍機大臣董誥。他與董誥交情頗密,董誥是浙江富陽人,朱珪名為京師大興人,祖籍卻在浙江蕭山,二人也算半個同鄉。

朱珪與董誥已經半年不見,這時偶遇,自是大喜,笑道:“蔗林!這大半年不見,你還是一樣精神啊!今日如何,軍機處退值早嗎?怎麽這個時辰,你就出來了?”董誥字雅倫,號蔗林,日常多稱其號。

董誥道:“今日確是無事,眼看著那四位都走了。隻留下我們兩個,我先行一步,正好看到石君兄。石君兄主試江南,一走就是半年,今日小弟做東,去弄幾個上好的江浙菜,替石君兄接風洗塵如何?”二人祖籍都在浙江,故而飲食習俗也自相似。

可朱珪聽董誥之言,卻覺得有一絲不對勁,疑道:“蔗林方才說,軍機處走了四人,還剩二人,可我也有所耳聞,梁中堂已經……”

“石君兄剛剛歸京,故而有所不知吧?”董誥道:“皇上也知道軍機處人手不夠,所以新增了一人,石君兄應該熟悉才對啊?你看,那邊是誰?”說著說著,隻見董誥來處,一個人影緩緩走進,到得近處,隻見他長須低垂,容色清雅,正是守製歸來的王傑。

“偉人兄?!這真是太好了!”朱珪大喜之下,趕忙返身過去,一把抱住了王傑。他歸京之時,也曾想著朝中德才兼備的重臣便隻剩王傑一人,但王傑能否重新任官尚且成疑,更難談到進入軍機處之事。故而他對王傑回歸,其實未抱希望。可眼下看著王傑,乃是一品冠服,看來已經官複原職了,又聽董誥之前所言,想必王傑也入了軍機處。自己最為期待之事終於實現,自然高興不能自已。

董誥見二人重逢,自也高興,不免解釋一番,道:“石君兄,其實你歸來前數日,偉人兄就已經服除歸京了。皇上不僅給偉人兄官複原職,讓他繼續擔任兵部尚書,還加了軍機處行走呢。”說到這裏,覺得還有件秘密,可以透露一下,便悄悄拉了朱珪到一邊,小聲道:“其實皇上前日召見過我,問我大學士補任事宜。聽皇上口氣,要補任的大學士,就是偉人兄無疑了!”朱珪自也大喜,但看王傑神色,似乎還不知情,他知道乾隆脾氣,若是事先過於聲張,臨時變卦也是常事,故而暗自克製。隻一手拉了王傑,一手拉了董誥,道:“想我三人上次同聚,還是皇上南巡那次酒席上,這一次我三人可要好好聊上一番才是!”說著便往東華門方向繼續走去。

走著走著,忽然想起一事,又問王傑道:“偉人兄,我記得那和珅也在軍機處,當日你歸鄉守製也是因他之故。怎麽樣,他在軍機處裏,可有為難過偉人兄?”

王傑尚未回答,董誥早已笑道:“偉人兄的事,那可是精彩呢!石君兄有所不知,偉人兄剛入軍機處,那和珅看著偉人兄初入樞廷,便想著戲弄偉人兄一番。摸著偉人兄的手說了一句:‘尚書之手,何柔荑乃爾?’偉人兄也不和他說套話,上來就是一句:‘王傑手雖好,但不能要錢耳!’哈哈,你是沒看和珅當時那樣,臉紅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啦!”

王傑聽董誥複述當日之言,也不禁微有笑容,道:“蔗林,不是我的事如何精彩。皇上能想著我,總是皇恩浩**,王某老了,精神還算不錯,自然要報答皇上恩情。那和珅罔顧國恩,營私取利,我堅持正道,不與他同路,才是對得起皇上,對得起你二人知遇之情啊。”

董誥道:“偉人兄放心就是,皇上心裏,對你是清楚的。隻是……隻是這一年來,可惜了曹錫寶曹禦史了。”

曹錫寶的事,王傑和朱珪都剛回京不久,自然不知,朱珪道:“曹錫寶我聽說過,禦史裏算是敢說話的。不知他出了何事?”

董誥道:“曹禦史早就看和珅不過,自去年起,就一直著手調查和珅,準備證據齊全了,就一舉將其鏟除。隻是和珅聲勢,這一兩年也漸漸大了起來。曹禦史知道直接檢舉和珅,難度很大,便想著迂回而進,先找出他家奴劉全的劣跡。劉全敗了,和珅的那些行徑,自然會暴露出來。”

“後來曹禦史多方調查,終於查出那劉全不止高利取息,而且所用車馬,大多違製,身為家奴,私著蟒服,這取息不過是利欲熏心,違製可是重罪啊。曹禦史眼看準備得當,有一日上,便徑直上奏,彈劾劉全種種不法。皇上聽了,也命順天府前往調查。本想著那劉全已是罪在不赦了。可誰知再行查驗之時,劉全家竟無任何違製之處。”

“次日順天府查到曹禦史所言那座錢莊,可前後查訪,那錢莊竟和劉全半點關係也無。而且賬目清楚,絕無高利取息之事。這下那和珅得意了,當廷直斥曹禦史存心誣陷。曹禦史眼看所有證據,竟一夜間消失不見,卻又如何爭辯?當下就摘了頂子,最後給了個革職留任的處分。唉……隻可惜我等眼看曹禦史正直,卻也隻能稱一句‘皇上慈悲為懷’了。”

王傑道:“這曹錫寶我也有所耳聞,他素來剛正,做得是陝西道禦史,那時便我家事務,也一一查訪,絕不徇私。我一直敬佩他,隻是身份所限,不得結交。誰知今日,竟被那和珅傾覆至此。”

禦史曆來被稱為清流官員,在清代,文官補服依品級各繡飛禽,唯獨都察院大小官員,不論品級高下,補服上隻繡獬豸。禦史平日監察百官,便不易與其他官員交往,王傑主動與曹錫寶保持距離,是尊重他的行為。

董誥道:“偉人兄前年被那和珅設計歸家守製,這兩年間,眼看朝中竟有些禦史,也開始說上和珅的好話了。科道清流之人,竟也如此,實在令人心寒。不過偉人兄,我看皇上還是聖明啊,偉人兄當日在康山草堂酒後失言,皇上不僅未加斥責,這兩年過來,不還是讓你回來入了軍機處?”

朱珪道:“蔗林啊,偉人兄回歸自是好事,可我看皇上意思,對和珅還是一如既往啊?皇上聖明如此,卻識不出和珅貪利,我也著實不解。”

董誥道:“還有那福長安,這兩個人在軍機處,一唱一和那樣子,我看了就煩。石君兄,畢竟我三人是漢臣,他們……”

朱珪道:“蔗林也放寬心,再怎麽說,阿中堂才是領班,阿中堂也是旗人,不是和我們走得近些?皇上用著和珅,我看是有別的想法。”

王傑忽道:“石君這次南下,取錄舉人之中,可有些是你看來,確有真才實學的?”

朱珪道:“江南嘛,人才總是不缺,隻是會試一向是百中取五,我在江南是盡心選取後學了。這會試能不能中式,還要看會試主考的本事啊。”他看著王傑眼神,已然會意,王傑所想和他相同,眼看次年會試三個月後即將開始,若是能迅速選拔一批新人,說不定還可以與和珅抗衡。

董誥看著二人神色,也漸漸會意,道:“眼看這一兩年,朝中有德望的老臣,已不多了,朝廷也需要些年輕人嘍。偉人兄,若來年會試,由你做主考,你覺得如何?”他本是尚書董邦達之子,自幼熟諳朝政,故而朝儀製度,乾隆往往要與他商議,科舉之事,他自然也說得上話。聽得董誥這般言語,王傑和朱珪都清楚,來年會試由王傑主考,是大有希望之事。

王傑還未說話,朱珪早已笑道:“那是妙及,偉人兄可是乾隆二十六年皇上欽點的狀元啊,由你這個狀元來主持會試,想必天下才子,都要稱偉人兄一句老師啦!”清代科舉與前朝類似,會試主考官員即是當屆取錄進士的座師。有了這一層師生關係,日後王傑、朱珪等人想抗衡和珅,也就有了人才基礎。

王傑自然清楚其中利害,但也笑道:“我初回京師,總是不如蔗林在京這許多年,熟諳國製。何況蔗林二十五歲即得中式,皇上原本點的是探花,後來想著你是大臣之子,才改了傳臚。若是蔗林去做主考,我看士子們才真是遇上伯樂啦!”

董誥道:“偉人兄莫要自謙,我眼下還隻是二品,做不得主考的。你精通關洛之學,又擅樸學,學行、政事俱是當今楷模,這主考偉人兄做不得,難道要讓那和珅來做?”他這樣說,也是提醒王傑,這次科舉事關未來對抗和珅的大事,王傑若有希望,就一定要接下這個重任,這個時候已不能再謙虛。

王傑聽著,也點了點頭。朱珪見他神色,已是決意力爭主考之位,也就放心下來,道:“蔗林入軍機處這許多年,想著也該升尚書了。或許三年後會試,主考便是蔗林了。”

董誥也笑道:“石君兄莫要著急,我今年才四十七歲,自覺資曆還是淺了些。倒是石君兄早我十五年登科,說不定先做主考呢!”三人說著說著,也漸漸到了東華門,出宮慶祝重逢去了。

當然,此時三人還沒想到,乾隆五十二年正月,王傑便升任正一品東閣大學士,董誥也晉升了戶部尚書,位列一品。而這一年會試的主考,定的也是王傑。

轉眼之間,阮元到京城也已經三個月了。隻是這三個月,阮元過得一點都不順利。

阮元來京城前,謝墉曾告訴他到了京城,一定要注意水土不服的問題,故而他一直小心謹慎,飲食起居不敢有任何放縱之處。可他沒想到的是,因病倒下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江彩。

阮家人初來北方,對冬季寒風大雪未免估計不足,眼看這年十二月間,北風突至,接下來便是大雪紛飛。江彩眼看北國雪景,初時還興致勃勃,可一不小心,衣服少穿了些,到得這日下午,便覺寒冷徹骨,又捱得一日,竟突然高燒不退。

阮元眼看妻子生病,自然也找了不少醫生前來診治。但江彩身體原本就不算好,這次突遭寒氣侵襲,又一連高燒數日,眼看平日食欲亦漸不振,隻得服食些清淡湯粥。阮元擔心妻子,也擔心尚未出世的孩子,不知不覺之間,大半時日都隻好陪著江彩,為她悉心驅寒退燒。而另一邊,準備會試的事就耽誤了很多。

看看到了次年正月,江彩才漸漸痊愈,她原本體質便弱,又經此大病,還需照看孩兒,即便退燒,身體仍是無力。但她眼看阮元日夜臥榻之側相伴,也自覺歉疚,道:“夫子進京原是來趕考的,這一個月的時日,竟全用來陪我,夫子你也真是……”

阮元道:“夫人也不需自責,你說你現在這樣,我即便每日都去讀書複習,也自然放不下牽掛。那般讀書,隻是自欺欺人罷了,更何況,我自識字起,也有整整二十年了。若是會試取錄與否,就隻在這一個月上,之前二十年我還覺得白過了呢。”

江彩歎道:“若早知如此,我當時何必一時逞強,非要和你過來?夫子,我這幾日自覺還好。隻是……這孩子未免……”

阮元道:“若真是進京做官,這些早晚都要考慮。夫人也不必為此煩惱,即便京城一時住不慣,可眼看這孩子,大夫說都快六個月了。你還如何經得起舟車勞頓?大不了……大不了也就是三年後再考一次罷了。這科舉之事,又怎抵得過夫人和孩子的性命呢?”

江彩聽阮元這樣說,自然也覺得內疚,可眼看丈夫為了自己連日操勞,也不願他真的因此誤了會試。忽然想起前日一事,道:“夫子,今日辛楣先生和淵如先生,不是約了夫子外出有事麽?”

阮元笑道:“你看我這事都忘了,夫人病是好了,可力氣還沒恢複過來。答應我,好好休息,千萬別逞強。”說著輕輕抱了抱江彩,便準備出門,去找錢大昕等人。

錢大昕等學者約見的地方乃是外城會館,阮元身在內城,又不願麻煩行館下人,隻好自己走了大半個時辰,才到之前約好會麵之所。眼看日在正中,已近午時,約定時間已經過去不少,入內看到錢大昕等人,隻好先歉身成禮,道:“勞煩各位前輩在此久等了,內子近日抱恙,不得不耗了些時日照顧,誤了時辰,實在過意不去。”

阮元眼看身前,錢大昕、孫星衍此時俱已入座,諸人坐中茶水也已消去了小半,想來也誤了不少時間。但看著阮元如此誠懇,大家也不好責怪,錢大昕問道:“伯元,令夫人氣色,我來時見著還不錯啊,怎麽這兩個月來,竟勞你一直照看?今日都是第四次找你了,這才過來?”

阮元道:“內子身子本弱,一日偶染風寒,又兼不喜此間飲食,故而……故而耽擱了些。也是在下平日心軟,見內子病痛,總不忍離去,之前三次辛楣老師相約,便未能前來。今日眼看內子漸愈,這才漸漸放心。若是心緒不寧,隻怕這坐席之間,也難以聚精會神,辜負了諸位先生一番教誨。”

忽聽一個頗為陌生的聲音道:“伯元,聽你所說,令夫人也是水土不服,故而臥床不起,是也不是?”

阮元循聲看去,見是孫星衍上首一個中年儒生,麵色平和,眼睛卻比常人要細,左目暗淡,竟已漸盲,想是治書日久,目力大損之故。他還不知這儒生姓名,錢大昕見他疑惑,便道:“伯元,這位是餘姚二雲先生,那《四庫全書》之中,史部得以修列,首功便是二雲先生,快快過來,見過二雲先生罷。”

原來這中年儒生,便是當世著名學者邵晉涵,阮元聽了,忙作揖盡禮。邵晉涵也笑道:“無妨,我初入京城,也曾水土不服。隻是後來在這裏日子久了,才漸漸適應。若是令夫人有恙,我當年的方子,現下還留著,不如借你一用。若是置辦藥材缺少銀兩,也自來找我便是。”

阮元還未道謝,錢大昕早已笑道:“二雲啊,伯元的事,你就不要擔心了。伯元住在兩淮總商行館,裏麵藥材錢物,一應盡有,哪裏還需要你那些銀子?倒是我看你在京城這許久了,也沒什麽家產,可不要成天想著濟貧解難,忘了自己妻兒才是!”周遭諸人,一時也漸漸笑了起來,隻是這般笑容卻無半點譏諷之意,邵晉涵不僅精通經史,為人也樂善好施,品行大家一向是敬佩的。

孫星衍也笑道:“二雲先生品行,在座各位自然共知。伯元,你也自精通乙部,日後得二雲先生為師,當是可以一日千裏。想來我耗了十年精力在《尚書》之上,這一來京城,方知和二雲先生竟然無緣呀!”古代圖書多依經史子集分類,曆史、地理類著作,往往稱為乙部。邵晉涵雖在經部亦有所建樹,可惜長於《詩》、《春秋》三傳和《爾雅》,《尚書》一節確是成就不大,故而孫星衍有此一說。

阮元也謝過了邵晉涵,邵晉涵看著阮元,也笑道:“伯元隻稱我兄長就好,這老師二字,萬萬不敢當的。我當日在浙江應舉,座師乃是辛楣先生。伯元若是拜我為師,豈不是要叫恩師一句祖師爺爺?如此,也未免太辛苦了些。”

錢大昕也笑道:“二雲哪裏來的那許多門戶之見?伯元與我,當日那是一見如故,便是叫老夫一句辛楣兄,老夫也應著!伯元,切莫聽他胡說。”

阮元見坐上各人談笑自若,也不禁有些拘束,隻道:“若是……若是各位並無門戶之見,那後學便稱一聲二雲先生吧。二雲先生,後學於五代之事,本有些生疏,聽聞先生輯錄《舊五代史》,對學林有不世之功,還望先生指點一二。”

邵晉涵卻道:“伯元,觀你神色,已是略有憔悴之態,隻怕我今日與你講論五代之事,你也聽不下去了罷?我聽淵如說,你也是今年前來京城應考的舉子,你這般神色,會試應付得下來麽?”

其實阮元這兩個月為了照看江彩,平日練筆,已是生疏了不少。雖然對江彩百般安慰,可心中對這年會試之事,也已經開始擔憂起來。可即便如此,他也不願意讓身邊人為他擔心,便道:“會試之事,本是天數,學生已然盡力,便問心無愧。至於取錄與否,實在不敢強求。”

邵晉涵歎道:“伯元,今年會試主考乃是王中堂,最是識人才的,你若錯過了他,豈不可惜?”王傑此時已晉升大學士,故而要稱一句“王中堂”了。

孫星衍看邵晉涵麵色,知道他雖然兼通經史,卻無自傲之心,相反還一直積極提攜後學。也對邵晉涵道:“二雲先生,伯元天性純良,最是重情,眼下阮夫人身子不適,也是天數,勉強不來的。就算眼下強使他看書練筆,隻怕也是事倍功半了。”

邵晉涵道:“其實伯元,你為人情深,我是喜歡的。讀史之人,最要有憐憫蒼生之念,若是凡事隻看到一個‘利’字,那和豺狼禽獸便也無大異了。不過我另有一言,伯元、淵如,你二人可否聽聽?”

阮元和孫星衍一齊作揖道:“願聽先生賜教。”

邵晉涵道:“這會試百中取五,自古不易。可若二位願意長留京城,不妨聽我一言。眼下京中治學之風日盛,便老夫平日所學,也自覺得漸漸不比一些後生了。若你們二人有誌於學術。不妨自擇所長,著書立說如何?這京城裏,通儒最多,你立了新說,若是有理有據,便能有人響應。若再幸運些,考場之上,遇上王中堂這般通達的主考,想取錄進士就方便多了。隻是不知二位意下如何?淵如精通《尚書》,我自不擔心。伯元所長卻是哪一經?”

阮元卻未想過這個問題,道:“學生平日於經部,難言所長,隻是《禮記》略通些,要說另立新說,可是絕對不敢的。”他也知道邵晉涵所言,主要是在幫助他而非孫星衍。可他這年也不過二十四歲,自成一家言論之事,之前想都沒有想過。

邵晉涵也知道經術繁複,本非一日之功。道:“那我這番話,伯元且記住,若是以後有此誌向,再做準備,其實不遲。”說著說著,想著畢竟今日集會,乃是來探討學術的。也就說回正題,準備了幾段《舊五代史》中後梁後唐、後唐後晉易代之事,一一加以詳述。

隨後幾日,江彩身體漸漸康複,阮元才安下心,認真準備起應試的四書文來。可這個時候,距離會試頭場,就隻剩下一個半月了。

科舉考試自宋代起,就有了糊名、謄錄的規則,考官在選取考生時,是認不出考生的。也正因如此,科舉在曆代官員選舉的方式中,也最為公平。

眼看乾隆五十二年的會試,不過九天時間就已經結束。至於發榜,也隻是半月之後的事。這一日禮部門前已然張榜。一時來觀榜之人也有數百人之多。可這一屆取錄貢士不過一百三十七人,大多數舉人即便把這篇金榜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也看不到自己名字。隻好滿懷遺憾,垂頭喪氣的離去了。

金榜上也沒有阮元這個名字。

盡管阮元出場時,就大抵知道自己發揮如何,可畢竟是第一次前來會試,也不甘心,故而這日發榜,也過來看了看。但眼看金榜右起不久,就是孫星衍的名字,而自己的名字,卻怎麽找也找不到。

眼看這一次不中,就隻好在京城滯留三年了,正要離去之時。忽然聽得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伯元,此次是否得以取錄?”

阮元回頭看時,見是錢大昕,雖然心有不甘,也隻好搖了搖頭,笑道:“淵如兄名在前列,可是要恭喜他了。”

錢大昕道:“淵如膽子卻沒你大,這般時候了,還躲在房裏不敢出來。不過伯元,也莫要太在意,淵如我比你熟悉,他雖然會試一舉得中,可之前鄉試,直考了五次方得中式呢。”

阮元確實沒太在意,道:“先生,淵如兄精於《尚書》,我雖與他交往不多,可聽他說起書中典故,卻比我熟悉得多了。我學問不如他,也是應該。隻是想到還要等上三年,才能再赴會試,不覺有些遺憾罷了。”

這時隻見禮部大門之外太醫院的拐角處,竟有數騎快馬,自阮元和錢大昕麵前飛馳而過,向外疾奔而去。錢大昕看著幾匹快馬,卻緩緩道:“伯元,我在朝中頗有些故交。他們已告訴我,皇上八旬萬壽將至,故而要開恩科,或許你等不了三年,便又有會試了。”

阮元不解,忙問其故,錢大昕道:“按已往規矩,若是朝中有皇上、皇太後萬壽,便要例加恩科。原本下一場會試,定在乾隆五十五年,若是加恩科一場,不出意外,乾隆五十五年會改為恩科會試。而原本那一年的會試,要移到之前的乾隆五十四年。若是如此,伯元,兩年之後,你便還有機會。”

阮元笑道:“若是真的如此幸運,倒是要先謝過先生提點了。”

錢大昕道:“伯元,若你並不執意於進士功名,我尋個法子,幫你問問王中堂,若你卷子雖然落選,但亦有可取之處,補個內閣中書,便舉人資曆,也能為官。伯元意下如何?”

所謂內閣中書,乃是朝廷之中,撰寫公文的官員,一般會從進士朝考名次較低者和落榜舉人成績較優者之中擇人選用。雖然內閣中書不是進士,也有從七品官銜,若是日後考核成績優異,一樣有升遷的可能。

隻是內閣中書平日公務繁忙,若是真的去了,再想準備會試,便難有足夠時間。故而阮元想著,也一時猶豫不決。錢大昕見他難以當即決斷,也不在意,道:“伯元,如此大事,讓你一時決斷,也為難你了,不如咱們先走走,待你心情稍平複些,再下決心不遲。”

說著,錢大昕拉過阮元,一路漸漸西行,眼看先前方向又有數騎快馬疾馳而出,一刻不停,所前行的方向,也與之前相同。

阮元不禁好奇,問道:“先生,今日這許多快馬,是往哪裏去的?”

錢大昕道:“那邊巷子轉角,便是兵部。這些馬都是兵部給前線送加急文書的。年初台灣急報,彰化人林爽文,舉兵反抗朝廷,眼看前線兵馬,累月無功,故而已失陷了數城。這個月裏,朝廷那邊軍機處議事,竟一日空閑都沒有。”

說到這裏,也不禁感慨,道:“其實這朝廷裏都知道,那福建將軍恒瑞,是個懦弱無能之輩。東南戰事一起,他本應及早出擊,一舉殲滅敵人。可實際上呢?卻是一連數月遷延不進。眼看台灣那裏,柴大紀將軍已取了諸羅,他仍是不進兵。眼看這一兩日間,估計皇上也要另擇要員,前往督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