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南錢北紀
阮元問道:“既然那恒瑞無能,朝廷為何選他做福建將軍?”
錢大昕道:“隻不過他長袖善舞罷了。這恒瑞,朝廷裏人最是清楚,他和當朝領班的阿中堂是姻親,阿中堂有位孫兒,是他女婿。可另一邊呢?聽說他家車馬,去和中堂府上也已不止一兩次了。這朝廷裏,阿中堂是戰功卓著,和中堂卻一直是文臣,二人素來不睦,便是我這個十年不入官場之人也多有耳聞。這恒瑞兩頭都巴結著,自然有大官做了。唉,隻可惜柴大紀將軍,素來也是以武勇聞名,他這一遷延不進,卻把柴將軍一個人扔在諸羅,聽聞柴將軍部下隻有千餘孤軍,也不知困守孤城,能撐得到幾時啊?”
說到這裏,也不禁感慨這一科進士起來,道:“這一仗下來,卻也苦了要中進士的這些學子。翰林院那邊,掌院之事,乃是阿中堂和嵇中堂兼著,嵇中堂年事已高,近年任事不多了,眼看軍務繁忙,阿中堂又得顧著軍機處。淵如即便中了進士,後麵想得朝廷提攜也不容易了。或許你這次未能取中,也不是壞事。”
錢大昕所言嵇中堂,便是清代治水名臣嵇璜,他與乾隆同歲,但身體卻不如乾隆壯健,故而到了古稀之年,隻得擔任大學士,卻進不了軍機處。對於這些,阮元和錢大昕也自有耳聞。
說著說著,二人也漸漸走回了總商行館,門房見錢大昕樣貌,知是貴客,也連忙奉上茶點,錢大昕和阮元一時坐定,眼看阮元走了這一路,心情略有平複,錢大昕方道:
“伯元,其實你今年也不過二十四歲,老夫想想,老夫二十四歲那年,學行可還不如你呢。我是雍正六年生人,二十四歲那年,正值皇上第一次南巡,當時我也是意氣風發,想著皇恩浩**,不妨前往一見。正趕上那年皇上格外開恩,特賜了一場恩科鄉試,我當年也是幸運,原本想著江南鄉試那般艱難,也不知幾時才能中舉人,可那場恩科我竟然中了,從此便有了舉人功名。伯元,你可能也知道,你謝恩師當年,也是那一場恩科,得了皇上恩賜舉人呢。”
“可是啊。”錢大昕也歎道:“即便如此,我卻也不得立刻中進士,後來乾隆十九年時,那一科會試,我才得以登科,想來那年已是二十七歲了。所以伯元,你是正科中的舉人,應該比老夫更有前途才對。”
阮元道:“先生客氣了,這科舉功名,本就與才學關係不大。否則……否則我想,淵如兄早在十年之前,就應該進士及第了。”
錢大昕笑道:“伯元所言,也有些道理。鬆崖先生一生隻是生員,可他學行,天下人哪個敢小瞧了?東原先生臨終之前方得中式,他著書立說之時也隻是舉人。哈哈,這樣一想,老夫功名還不低呢。也對,老夫掛冠歸鄉之時,已是正四品少詹事了。隻是……當日有些不快之事,故而服除之後,便未歸京入仕。”他所謂鬆崖先生,是乾隆初期名儒惠棟,乃是與戴震相呼應的吳派漢學代表人物。
說到這裏,也不禁對阮元有些擔憂,道:“伯元,老夫相信,你這次不得取中,也是家中有些變故,脫不開身,若是下一次會試,沒有這些滯礙,或許你便能中式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來京城考進士,究竟是為了什麽?是做了官,為民造福?還是隻想著賺些錢補貼家用?或者隻是為了在宮禁之內,多尋些平日見不到的書呢?”
“先生,在下考試為官,自然是想著上報皇恩,下安黎庶之事了。”阮元先前在李晴山家,就被老師問過這個問題,一時也不得其解。後來想想,祖父就曾經應過武舉,還是武進士,不妨向他學習一番。而回想祖父那些遺物,他第一個想起的就是那部《數理精蘊》,隨即也想起了上麵那“上報皇恩、下安黎庶”八個幹枯瘦勁的大字。
此時聽錢大昕這一問,這深入腦海的八個字便即脫口而出。可此言一出,他卻隱隱發覺,這八個字看似熟悉無比,卻又異常陌生,似乎自己並不清楚其中含義,一時發愣,也不敢再言語。
“上報皇恩,下安黎庶?”錢大昕笑道:“伯元,你說皇恩,那我問你,皇上相貌如何,你可見過?對了,你說你在康山草堂見過,那皇上對你,可有半句言語?你從未對我說過,應該是沒有吧?既然皇上與你,連一句話都沒說過,那這皇恩,你覺得從何而來呢?你說下安黎庶,那我問你,你一生之中,見過多少貧苦百姓?老夫聽你說過,你自幼生長揚州,還去過儀征、江陰和江寧,老夫不妨和你直言,揚州這些地方,雖然也有窮人,可貧苦無依,衣食不給之人,並不算多。我做學政之時,曾在河南、湖廣遊曆,那裏多得是既無田產,又非傭工的流民,他們平日衣衫襤褸,每日能得一餐,便已大為不易,更不要談安居之所,世代永業了。這些真正的窮困之人,你這二十餘年,隻怕也沒見過幾個吧?你上不知皇上為人,下不知百姓困頓,卻說這上報皇恩,下安黎庶之語,你要如何去報皇恩,報什麽恩?又要如何去安黎庶?你有辦法嗎?我知道你書本之上,也可以尋得這番字句,可你也要記住,‘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啊。”
阮元聽了錢大昕這番話,自是心悅誠服,忙答道:“先生教訓得是。”
錢大昕見他神色歉疚,也知道他多讀聖賢之書,心中總是有心懷萬民之意,眼下雖是未經實事,可有了這番初心,日後想是不會永遠紙上談兵下去。便道:“伯元,你年紀尚輕,可能這樣問你,是我問的早了。眼下回想起來,我二十四歲之時,也不免有些書生意氣,想著多讀書史,便能濟世救民,我又怎能強求與你?之前和你說起內閣中書一事,你可以想想。二雲那日所說,著書立說之事,或許你也可以考慮一番。”
阮元笑道:“先生既然覺得,做內閣中書都會耽誤會試,那為何著書立說之事,先生還要再提呢?”
錢大昕道:“你未經嚐試,故而不知,眼下若說著書,哪一個後學不得先遍觀經籍,盡集天下至論,才能推陳出新?似前朝有些俗儒那般出言無據,張口便來的做法,本朝已是行不通了。所以呢,你著書之時,也必然要重新溫習畢生所學,你遍觀經籍之時,也自可將相關掌故,一一融會貫通,其實對於會試大有好處。隻是老夫不知,伯元,你經史兼通,確實不錯,可是否有專精之處呢?”
阮元道:“不瞞先生,學生近年應舉,對於精通一事,實在想的不多。”
錢大昕想想,又道:“伯元,那除了經史之外,你可另有所長?譬如……算學如何,老夫在翰林時,也曾多年致力算學,不論梅氏學,還是歐羅巴的弧三角測量之法,老夫都有些根底呢。”所謂梅氏學,指的是清初算學大家梅文鼎的相關學問。
說道算學,阮元倒是確有些興趣,道:“若論算學,學生家裏有家祖留下的算經,學生年少之時,曾遍覽其中三統四分、小輪橢圓之法,隻是……”想到這裏,忽然想到,他於《五經》之中,最為擅長之學乃是《禮記》。又為了精通《禮記》,三禮中另兩部《周禮》、《儀禮》也時常研讀。而《周禮》之中,最後的《考工記》部分,多涉舟車營造之法,正與算學相通。
想到這裏,漸漸有了主意,便向錢大昕道:“先生,學生記得,《周禮》之中,精於《考工記》一篇的先儒似乎不多。學生眼下學問,不足以通一經,但若隻為這一篇做些注解,倒還應對得來,不知先生有何見教?”
錢大昕笑道:“妙極、妙極!伯元,你初出茅廬,自不必想著通經之事,若能於一二細微之處,闡發大義,便也足夠了。這《考工記》一篇,雖然江慎修、戴東原諸公也自有議論,可終是博而不精。伯元若能精於此篇,想自成一家,卻要比他人容易得多呢!”
二人正談笑間,江彩也已到了廳裏,眼看錢大昕坐在上首,她雖已有孕將近八個月,也連忙行禮道:“見過錢先生了,伯元的事,我剛才已聽人說了,也是我的不對,生病這麽久,竟耽誤了伯元科考。”
錢大昕忙示意江彩起來,道:“夫人有孕在身,就無需多禮了。夫人若這樣想,就是夫人想偏了。其實這屆會試,中式者不過一百三十七人,便是我那好友孫淵如,出場之後,也不敢說此科必中。伯元中與不中,都是常事,何必如此煩惱?更何況,夫人身子不適,伯元悉心照看於你,不是真正的君子作風嗎?若是伯元眼看你病痛纏身,卻不管不顧,隻顧著自己考試。哼哼,說不定眼下老夫已沒有他這個朋友了!”
聽到這裏,阮元和江彩也都是一驚,錢大昕眼看江彩有孕,站立困難,忙示意行館下人,給江彩找來椅子,讓她坐下了。這才緩緩說道:“伯元,夫人,你們可曾想過,若應試舉子,真的取中進士,就是朝廷命官了。朝廷是需要愛民如子,關心生民疾苦的父母官,還是不顧百姓死活,隻知肆意盤剝,弄得府庫充盈,便自詡大功一件的那所謂‘能吏’?哈哈,‘能吏’這個詞,國朝用的,也不少了。可隻要讓府庫充盈,國家錢糧不缺,便是能吏嗎?伯元,你讀過《魏書》,應知長尺大鬥為何物,讀過《宋史》,也應知‘豐亨豫大’是何意。百姓交得五鬥糧食,他用大鬥來稱,便隻夠四鬥,百姓無奈,隻好多交一鬥,才能完稅,以此弄得府庫充盈。朝廷不知其中因由,便稱其為能吏。這些人,哪裏配得上能吏二字,依我看,隻應稱其為豺狼!”
錢大昕說起這些,言辭激憤,江彩有孕在身,也被驚得陣陣疼痛。阮元看了,也隻得下來,先扶著江彩。錢大昕看了,方知自己言語重了,遂漸漸溫和道:“夫人,是我言語重了,實在對不起。隻是這些事,歸京以來親眼見著,竟比十年之前還不如了,故而有感於此。伯元,可惜這些披著‘能吏’皮毛的豺狼,朝廷還真當他們是人才呢。眼下補著湖廣總督之位的這位李侍堯李大人,不就是嗎?乾隆四十五年,他貪縱營私,眼看供認不諱,已是斬決之罪。卻隻因那什麽‘議勤’、‘議能’,就改了斬監候,日子久了,竟又複了一品官位。哈哈,他那般勤能,不過仗著自己有些伎倆,尚彈壓得住百姓。若有一日,他彈壓不住了,隻恐那般議勤議能之人,悔之無極啊。”
此時錢大昕還未知曉,乾隆因閩浙總督常青年邁,很快更換新人,而新到任的閩浙總督,正是這位李侍堯。不過次年,李侍堯便因病去世,阮元並未與他同朝為官。
錢大昕眼看江彩神色,也知道她不過一兩個月,便要臨盆,也不敢再打擾,再次道歉過了,也就向阮元道別。阮元送了錢大昕出去,可對他所說治學立說、為官所求諸事,卻也一時陷入沉思,不得解法。
錢大昕的另一個預言,卻很快成了現實。由於林爽文反清之戰,清廷經年不能平定,乾隆、阿桂、王傑等人,日夜忙於軍機要事,果然翰林教習一事,比之前懈怠了不少。王傑自然也對李侍堯赴任閩浙總督一事,感到不滿,但乾隆自有自己的理由,王傑也難以反駁。
這年六月中,江彩終於誕下一女,阮元見了,自也無比憐愛,想著自己二十四歲,才得一女,已是有些晚了,女兒自應該多加嗬護,日後福壽雙全才是。又想著“全”字太常見,便加了草頭,將女兒命名為阮荃。
可誰知後來一天夜裏,江彩卻突然和阮元說起,自己想帶著孩子回揚州。
阮元不解,忙問其故。江彩道:“夫子,這半年來,我一直看著。夫子為了我的病,已是耽誤了一屆科考,這夏去秋來,冬天也近了,若是這個冬天我又生病,你可如何是好?荃兒這出生不久,看你神色,又分了大半精力在荃兒身上,似你這般應考,後年那一屆,你又如何便說,自己一定能考中呢?我母女兩個若再留在京裏,隻怕反誤了你。不如先回家去,若是你下一屆中了,或是不願考了,想回揚州來,我們再見麵也不遲啊。”
雖然江彩說的有理,但阮元終究不願分離,道:“夫人何必如此緊張,這兩淮總商行館下人自也不少,總是有個辦法,能照顧好夫人和孩子的啊?”
江彩道:“這行館你也待了一年了,難道還沒看出來?行館人手雖多,可各有公事要做,哪有那許多人來照看你我?況且我生病的時候,下人也來過,你不是一樣放不下心?夫子,我知道你對我情深意重,舍不得我,也舍不得荃兒。可眼看這會試,對夫子而言是決定未來的大事,夫子怎麽能因為你我之情,就把未來的前程耽擱了呢?”
阮元也知道,妻子說出這番話,定是早已深思熟慮過了。即使他再行挽留,妻子也有自己的理由。更何況這兩淮總商行館本就是江家人在打理,若江彩執意要走,自己根本攔不住。也隻好笑道:“這總商行館,總是江家在管,夫人執意要走,難道我還留得下不成?隻是夫人,若日後我真中了進士,夫人便不會水土不服了?若真有那一日,夫人也總要適應京城才好啊。”
江彩也笑道:“夫子怎麽如此糊塗?我身子好著呢!隻是你眼下尚未取中進士,夫人我心裏自然也不安穩,故而才病了一場。若是夫子真有那麽一天登科做了官,我也就安心了。到那個時候,我才不會水土不服呢!以後我的事,你就放心吧。隻是你這裏,有一件事可一定要答應我。”
阮元也有些不解,問道:“是什麽事,竟然要夫人如此操心?”
“我不在了,你可不許找別的姑娘。我回來之前,不準想納妾的事!”
“那若是我回揚州了呢?”
“那定是你庸碌無能了,一個無能之人,還想什麽納妾?哼!”
當然,江彩心裏也清楚,阮元一讀起書,完全可以整天不離開行館,連出門都不太可能,自然不會有其他“後患”了。如此要求,其實也隻是戲謔之言。這年八月中秋剛過,江彩便帶了阮荃暫歸揚州去了。兩人上一年許下的重陽糕之約,終是未能如願。
阮元送別江彩之後,想著錢大昕著書立說之言,也自覺可以一試。便開始一邊準備會試,一邊精研《考工記》,讀書治學之事日複一日,並無多少區別,很快已是乾隆五十三年的初夏了。
眼看春去夏來,東南戰事也終於結束,朝廷這邊福康安、海蘭察帶著精兵直撲敵營,成功抓獲林爽文,送來京城處死。一時間軍機處和各大部院也都鬆了一口氣,不少之前日夜勞碌的官員也得到了幾日休息時間。這一日錢大昕約了邵晉涵、孫星衍等一批名儒,便準備在陶然亭集會,品評近年來的年輕後進。
錢大昕、孫星衍、邵晉涵早早來到陶然亭,不久,又有二人前來,錢大昕見其樣貌,知是工部郎中王念孫、禮部郎中任大椿,便上前道:“懷祖、子田,今日這聚會,可等了你們好久了!”王念孫字懷祖,任大椿字子田,便以字稱。
王念孫道:“辛楣兄,這就是你不做官,不知我們為官之苦了。這一兩年,就因為林爽文的事,你看看,我們工部平日也不涉軍務,這都要幫著兵部清點武備。子田兄那禮部,前幾日也在忙功勳冊封事宜。這不,圖形紫光閣的事,昨日才告一段落,今日就來你這裏聚會了。”
邵晉涵忽道:“子田,我這幾日倒是聽聞了些柴將軍的事,好是奇怪。柴將軍到底是怎麽了,原本在諸羅立了功,這又被帶到京城,竟要問斬了呢?”
柴大紀之名,這次前來的儒生,其實大多聽起過。林爽文反清這一戰,柴大紀在上一年二月反攻諸羅得手,緊接著死守孤城長達十一個月之久。直到福康安和海蘭察帶著大軍南下,方才解圍。若不是他死守諸羅,隻怕台灣全境都會被林爽文攻陷。是以乾隆大喜,賜諸羅名為嘉義。可誰想半年不到,柴大紀竟被指斥貪縱虐民,眼看下了大牢,又傳出問斬的消息。
任大椿倒是對此頗為了解,道:“其中原委,我也和兵部之人問起過。柴將軍哪裏有什麽貪縱之事,不過是那福康安心胸狹隘,容不下柴將軍罷了。我也知軍報所述,柴將軍二月入城堅守,直至十二月上,方得解圍。其間皇上擔心他力不能支,勸他棄守,他也不依。眼看城裏糧食,早吃盡了。就連地瓜花生,也吃得幹幹淨淨,到最後……隻能靠油籽充饑了。恒瑞坐擁大軍,卻不來救,眼看再有數日,便也守不下去了。這時嘉勇侯大軍到了,諸羅方才解圍。”
“可那時柴將軍困守孤城,已有十一個月,眼看圍已解了,便略有懈怠,這一懈怠,見了那福康安時,竟未成禮數。據說柴將軍當日神色,也確實恍惚,可這也是難免的啊?柴將軍久戰疲乏,難道還能強求他盡禮不成?可就是這樣,那福康安便以為柴將軍對他不敬,上疏彈劾柴將軍,說他為人輕慢,不可倚任。眼看皇上不聽,便夥同侍郎德成,竟說他縱兵激變、貪瀆枉法……唉,可惜皇上這般言語聽得多了,竟真以為柴大紀有罪,便押解了他進京數番會審。近日聽宮裏傳言,竟是不日就要問斬了。”
一行人聽了任大椿所言,都紛紛扼腕,為柴大紀鳴不平。孫星衍這時已為官一年,做了翰林院編修,可是對朝中要事仍極少接觸,故而問道:“子田先生,剛才你說柴將軍困守諸羅,恒瑞竟不來救,那……那恒瑞可也問罪了?”
任大椿尚且未答,王念孫知道其中內情,說道:“那恒瑞……哼哼,原本皇上聽他遷延不進,也是龍顏大怒,去年年末就已將他革職,押往京城,準備問斬。可最後皇上也不知為何,竟然對他網開一麵,隻減死一等,遣戍伊犁。上個月我接到消息,恒瑞在伊犁那邊,竟然複了副都統之職。恒瑞那廝都能重新啟用,柴將軍竟要問斬,真是不知……不知皇上是何用意。”
孫星衍道:“我聽說那恒瑞近年與和珅來往頗密,或許……或許和珅在皇上麵前為他說情了,也說不定呢。”
邵晉涵道:“淵如,你有所不知,和珅在軍務上,話語分量有限,他七年之前用兵不當,皇上便不願他過多參與用兵。更何況,前日國泰貪瀆,和珅也曾一力保他無罪,後來查出罪證確鑿,不也問斬了嗎?”
孫星衍道:“那又是何人,竟讓恒瑞得以不死?”
邵晉涵道:“隻怕……隻怕是阿中堂替他說了好話吧?淵如或許不知,恒瑞與阿中堂也是姻親,恒瑞的女兒,嫁的是阿中堂的孫子。阿中堂這個孫子,出自阿中堂次子阿必達,這位阿必達大人,在孩兒降生之前便因病故去了,故而阿中堂最舍不得這個孫兒。或許這一次,也是阿中堂從中周旋,才免了恒瑞死罪,隻改發遣了。”
孫星衍恨恨道:“這恒瑞果然厲害,眼看阿中堂和中堂水火不容,竟然能……能腳踏兩條船!也真夠無恥的。”
邵晉涵道:“他何止厲害,運氣也不錯呢。阿中堂這個孫子,聽說不僅武藝出眾,更好讀書,現下已是舉人,眼看著來年準備應會試了。隻怕阿中堂家這座靠山,夠他恒瑞安穩兩輩子嘍!”
錢大昕道:“這恒瑞畢竟是宗室,便是阿中堂不說別的,隻怕皇上那裏,也不好即刻問罪。可柴將軍這不過是一時失禮,無論如何,也夠不上死罪啊?嘉勇侯用兵也算當世一流,可這心術……當年他父親傅文忠公在世時,我也識得,平日禮賢下士,京官困頓者往往得其接濟,絕不會因失禮動怒的啊?”
王念孫道:“坊間都說,皇上念著舊情罷了,孝賢皇後早逝,皇上對孝賢皇後,一向又是恩情有加。故而對他富察一家便格外恩寵,這福康安雖也稱得上戰功卓著,可若不是這一重緣故,他今年不過三十五歲,如何經曆得這許多戰事?就連他那個弟弟福長安,有何功績?又有何才能?竟也入軍機處七八年了,他入軍機處那年,才二十歲呀?”
其實,恒瑞無能免死,柴大紀有功論斬,這一切究竟是誰的責任,大家心知肚明。隻是直言皇帝過失,在此時極易成為“大不敬”的不赦之罪,故而都不敢直說乾隆的不是罷了。一時間諸人把二人上下比對,不覺都為柴大紀歎息。
忽然後麵一人高聲道:“諸位今天是遇到了何事,竟然如此興高采烈?難道是京城之中,又新出了什麽才子不成?”
諸人回過身來,見身後是個麵色紅潤的微胖老人,連忙紛紛作揖道:“見過曉嵐兄!”這老人胡須花白,頭上辮發也漸稀疏,卻神采奕奕,一副無憂無慮的神色。自然是禮部尚書,字稱曉嵐的紀昀了。他生於雍正二年,於在場諸儒中年紀最大,故而即便錢大昕也要以兄長稱之。
紀昀眼看錢大昕在場,笑道:“辛楣啊,聽說你此次重回京城,也快兩年了,怎麽平日也沒聽你說一聲?這要不是任子田在我這裏辦事,聽他偶然提及,我還以為你在江南享福呢。怎麽?人家都說南錢北紀,這到了我的地界上,不敢出頭了吧?哈哈!”
錢大昕和紀昀名聲,海內共知。因一居江南,一居河北,旁人便以“南錢北紀”合稱二人。二人又都是乾隆十九年進士,交情匪淺。不過二人雖俱有才名,專長卻不相同,紀昀擅於文評,對他人詩文作品,往往一語中的,之前修訂《四庫全書》,所選取的三千七百部書籍,六千餘部存目書,每一部均需開列一篇“提要”,以說明作品優劣。這一重任便由紀昀完成,雖然一萬餘篇提要並非盡出其手,但最終統籌定稿,卻是由他裁決。錢大昕則長於考據,又以考據入史學,故而同為學者,卻文史殊途。
二人相交相識已有三十餘年,此時也皆已成為海內名宿,弟子甚眾,是以有時對於名聲高下,便要相爭一番。故而紀昀見了錢大昕,便即出言相戲。錢大昕自然毫不相讓,笑道:“曉嵐兄,老夫這一兩年雖然未出新作,但論識人的本事,隻怕你已不及我嘍。我這裏近日偶得一篇新作,於這《周禮.考工記》一篇,論述最為詳盡。各位,是否願意前來一看?”說著打開隨行攜帶包袱,取了一冊書出來。
紀昀笑道:“《考工記》?聽著是生僻了些,近年《周禮》除了戴東原先生,似也無甚佳作。若能別出心裁,倒也是件好事。隻是辛楣,你不會以為,我平日忙著修訂《四庫》,竟荒廢了經術吧?若是你這般想,哼哼,隻怕你今天要哭著回去嘍。”說著說著,故意做出哭泣之狀,一時諸儒看著,卻也不禁莞爾。
錢大昕笑道:“曉嵐兄隻管看,若是你覺得這書寫得不好。小弟明日,就卷了鋪蓋回江南去。以後也休說什麽南錢北紀,隻稱紀大、錢二罷了。”
紀昀一邊接過書來,一邊猶調笑道:“是嗎,二弟?咦,我為什麽要認你這麽個弟弟?”一番話聽得大家又笑了起來。也隻有孫星衍資曆尚淺,想著柴大紀的事為什麽放下不問,又來看什麽新作品了?還想上前問一句柴大紀眼下如何,錢大昕看著,輕輕將他攔住,小聲道:“不忙,紀大人的脾氣,是先看完書,再說朝廷的事。”
紀昀看這部書時,隻覺冊子不厚,上麵寫著“考工記車製圖解”七字,隨意翻開一頁,字倒印得工整。想著著書之人,應是個後輩,不敢多行著述,可又是哪家的後輩,竟有如此財力得以刊印新書?
隨手翻得幾頁,隻覺言必有據,儒家古籍之言,引用豐富,卻一看便知,其中自有丘壑,絕非簡單的史料堆積。不由得輕聲讀道:“《說文》曰:‘輿,車底也’,《續漢書.輿服誌》曰:‘上古聖人觀轉蓬為輪……’,嗯,《考工記》、《大戴禮》、《史記.天官書》……不錯,讀書不少。”
又向下看時,見行文雖以上古經典為據,但關鍵之處,仍然有所發揮,而且這些發揮絕非應聲附和,而是畫龍點睛之語:“言車製者,皆以為直椅,由不解車之有耳也……”一邊讀著,一邊輕聲讚歎。那《考工記》本是解說車馬衣服器物的專著,尤其在車製一節,生僻字句猶多,可文中運用,卻極靈活,雖偶有生僻字詞,卻絕不至於故弄玄虛,或滯澀不明,反而讀起來還頗為通順。
紀昀看著看著,已忘了之前和錢大昕玩笑之言。隻是連連稱讚,道:“不錯,有思路,有想法。”忽然翻到一頁,細細看了許久,忽然把書一放,高聲歎道:“辛楣,這般奇才,你為何如今才說與我知道?”
錢大昕看紀昀神色,想來已是認可了這冊新書,笑道:“著書之人,今年才二十五歲,這書也不過年初方得刊印,曉嵐兄如今看到,已經算早啦。”
紀昀喜道:“才二十五歲?辛楣,這後生日後若勤於學術,隻怕你我都要望塵莫及了啊?你看看他這語句,引經據典,卻毫無堆砌之感,生澀古字雖多,讀起來卻並無不通之處。更難得的,在這些圖畫上麵,你看。”說著好容易翻到剛才看的那頁,仔細講述起來。
圖上所繪,乃是一個上古車廂樣式。紀昀指著車廂上的細線,緩緩道:“你看,這線分成黑線和白線,黑線在前,白線在後。可你細看,這黑白之間,錯落有致,黑的遮不住白的,白的呢?不會因為黑線在前,就被略過去。再看這車較(車的一種部件),這弧線,圓轉自如、不高不低,正好把前中後三個部分,一點不落的畫了出來。這了不得啊……辛楣,這後生想來不僅精通經史,而且遠近之法,也已有小成了啊。”
所謂“遠近之法”,其實是古代對透視學的一種別稱。紀昀說著,也連連歎道:“眼下這些俗儒,也隻好做做文字,堆砌幾句經典,常人無知,便以為有學問。哼,這引經據典,是為了給人看的,不是為了粉飾學問的。更有些人,自以為多認得幾個字,便隨意使用,也不管用的是不是地方。這種人,那就是俗儒!”
又道:“敢解這《考工記》,我老紀看著,這就不是凡人。咱都知道,這《考工記》最難解之處,不在文字古奧,而是提筆之間,必要涉及器物。以這車製而言,沒做過車輪車廂,沒觀察過車的構造,提筆就寫,隻會貽笑大方。可這後生不僅經典俱通,而且籌算之學也是一流啊,這才是真正的後起之秀!辛楣,我想這般人才,你定是教不出來,依我看,不過是你仗著江南之利,多識得些才子罷了。他現下在哪裏,讓我指點他數年,到那時候,我看你怎麽在我麵前逞威風?”他雖不識得著書之人,卻在口舌上毫不相讓。
這時忽聽後麵又有一個聲音道:“曉嵐、辛楣,聽你們說話,似是京城裏又有新進後學了,是也不是?”
眾人看那後麵之人時,一時盡數作揖盡禮。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王傑,他平日不僅為官通達,學術上更喜提拔後進,故而這次聚會,他也得了空閑,來此交遊。聽紀昀和錢大昕相爭,他和二人關係倒也不錯,故而上前相問。
紀昀道:“偉人哪,我看,你這什麽中堂大學士,最好別做了。你說你做了這許多年官,學術上哪還有什麽進益?看看,眼下這後生要是再讀書十年,隻怕你王中堂反要稱他一句恩師了。”
王傑笑道:“曉嵐啊,你說我做官久了,你看看自己,不也是一品禮部尚書了?學問不行,就承認嘛,何必把責任推在做官上麵?”當然,話是這麽說,手倒是很老實,很快接過紀昀手裏這本冊子,也翻了起來。
看著看著,王傑也漸漸讀了起來:“今密推之,亦適得平圜中規如此,不知康成氏何以必變其說,致一往皆謬也。哈哈,敢直言鄭康成解釋錯了,倒是不易。可看這前後語句,也算言之成理,絕非故作新奇直言啊。”
說道這裏,向紀昀問道:“曉嵐啊,這著書之人,姓名曰何?現住何處?可是已登科了?我倒是想見上一見。”
紀昀不答,隻把手輕輕往錢大昕的方向擺了兩擺。錢大昕知道這些也需要自己解釋,笑道:“王中堂,這著書之人,是個年輕後學,現年二十五了。功名嘛,還是舉人,去年考過一次進士的,可惜啊,王中堂似乎沒有看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