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走出揚州
但即便如此,阮元進京決心已定,便找了個日子,前往揚州府學拜會了謝墉,告知願意與老師一同北上,謝墉聽了,自然大喜。
這時隻見外麵一個仆人過來,送上一封書信,到:“謝大人,辛楣先生和淵如先生來了,正在外麵候著。”
謝墉笑道:“伯元,今日是雙喜臨門啊!你定了北上,辛楣先生又過來看我,還有淵如也來了?那我可得好好招待他們一番!”說著說著,也不顧儀態,三步並作兩步的走向府學門口。阮元也跟了老師,走到門前。隻見錢大昕依然滿麵春風,站在門前,後麵還有一位白麵書生,略有髭須。
錢大昕見了謝墉,也匆忙上前,笑道:“金圃兄,半年不見,氣色還不錯嘛。這是?伯元!我想起來了,江寧府那張榜文我看過了,伯元也取中在裏麵呢!哈哈,這《二十四史》之事,你可要和我多聊上幾日才是!”
謝墉當然也不勝欣喜,問道:“辛楣啊,你不在江南老家享福,跑到揚州來做什麽?是為了見我一麵,還是為了見伯元一麵啊?”
錢大昕笑道:“你少和我套近乎,若隻是你,我可舍不得那一兩渡船銀子呢。我在江寧講學,這不,淵如也在,他正好也準備北上會試,老夫想著他才學過人,總想和他聊聊。沒想前日,京城裏二雲先生帖子也到了,說多年不見,也想和我暢談一番!你看,這一件件機緣巧合,不都在讓我重返京城嗎?既然這樣,那我也隻好恭敬不如從命嘍。伯元,此番鄉試得中,你可否願意和我們一同北上?”阮元也把準備和謝墉一道進京的事,告訴了錢大昕。那二雲先生名為邵晉涵,《二十四史》最後一部《舊五代史》得以重見天日,便是因他之功,他在《爾雅》方麵同樣見解頗多,乃是學術貫穿經史的大家。
錢大昕聽了阮元之言,自然大喜。可阮元看著錢大昕身後那白麵人,卻覺得有些眼熟。他隻去過江南一次,似不是年內所見,若不是江南故知,就是因他來過揚州,便欲上前問個究竟。錢大昕早見阮元好奇,笑道:“伯元,這位是陽湖孫淵如,名星衍,論學識,在這江南也是首屈一指了。怎麽?伯元以前可是認識?”
阮元連忙拱手作揖,笑道:“原來是淵如兄,在下失敬了。隻是,在下想問一句,淵如兄以前是否來過揚州?在下似乎,之前和淵如兄有過一麵之緣。”
那孫星衍笑道:“伯元賢弟,既然是今年同榜孝廉,那自也是在下同學了。在下十二年前,確是來過揚州一次,當時在安定書院,得蒙東原先生講學一日,至今仍覺得受益匪淺。”孝廉是古時稱謂,清人也經常用孝廉指代舉人。
阮元聽他這般介紹,忽然想起自己十一歲時,曾和一位叫孫星衍、一位叫洪亮吉的讀書人,一同去安定書院聽了戴震半日講學。此時回想起來,那名為孫星衍的白麵人,依稀便是這般模樣。大喜道:“莫非是……那年虹橋相遇的淵如兄?當日酒肆之上,小弟冒昧,聽淵如兄講起昭明太子,就跟了上來,沒想今日,你我還能重逢!”
孫星衍聽了阮元這番話,也自大喜,上前抱住了阮元道:“伯元,沒想到你我居然有如此緣分!那日我本也隻是一句笑話,卻不想把你引了上來,昔日同聽東原先生講學,今日又是同榜舉人,看來你我啊,是上天注定的知己!隻是沒想到,你這麽快就能考上舉人,老哥哥我就慘嘍,從那時算起,也足足考了十二年呢!”
阮元也很開心,笑道:“淵如啊,其實我和謝恩師一同閱卷的時候,就聽他提起過你,說這些年治《尚書》有成的,第一便數淵如兄!哈哈,淵如兄此番入京,想是已經定下一個進士名額了吧?”
孫星衍笑道:“可這會試,畢竟還是頭場四書文為主啊。好啦好啦,咱都不是那搞八股的人,糾結這些做什麽?伯元,虹橋那家酒肆,我可是至今記憶猶新,他家那道文思豆腐,那刀功、那味道,嘿嘿,揚州一絕!當然了,也是天下一絕!你看那豆腐絲就漂浮在羹湯之上,可嚐起來卻全然不覺,這是何等精湛的刀法啊?我十二年過來了,都再沒遇到第二家!”文思豆腐乃是揚州特產,故而孫星衍有此一說。
聽到這裏,錢大昕也不禁大笑,道:“伯元,這揚州可是你故鄉,平日美食美酒,你可少不了我們的!我看啊,今天咱就由伯元引路,再去那虹橋吃上一頓。眼看這金秋時節,也快過去了,若再不吃一頓蟹,可就要等到明年嘍!”說著一邊拉了謝墉,一邊拉了孫星衍和阮元,便往通泗門去了。四人這一日自是大快朵頤,不在話下。
之後一連數日,阮元和錢大昕、孫星衍等人講論經史,自也有一番樂趣。眼看謝墉啟程之日已近,錢大昕和孫星衍本非揚州之人,在這裏遊玩一番,就開始為啟程做準備了。可阮元二十餘年來,大半時間俱在揚州生長,此時想到眼看要離開故鄉,未免有些不舍。後麵數日,便辭別了孫錢諸人,多在揚州流連,看著小秦淮、瘦西湖,總是不願離去。錢大昕等人知他難舍之情,也任由其便,不加幹預。錢大昕還和孫星衍說,阮元如此留戀揚州,正是有情之人,飽學之士易得,情深知己難求。能遇上阮元這般朋友,乃是二人之幸。
阮元除了流連揚州,也相繼去信,與師長親友作別。這一日喬書酉回信到了,說能有阮元這般敢於北上前應會試的學生,自覺欣慰,隻願阮元早日高中。但想著李晴山這一兩年來,身體漸漸衰弱,聽董子祠那邊人說,已是經月臥床不起,便定下一日,來看老師,楊吉也跟在阮元後麵。
一路進了李家,阮元問了安,便入得李晴山臥房,眼見老師雖強顏歡笑,精神早已不如當年,也不覺傷感,道:“李先生,是學生沒用,請不到良醫給先生診治,害得老師下不得床。”
李晴山笑道:“伯元,你服除之後,連年應試俱是高中,老師雖然這一兩年身體不行了,但心裏可開心著呢。我的病我自己知道,就算你請來郎中,隻怕我這身子也挺不下去了。用藥的事,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阮元道:“其實學生知道,當日家中不測,若不是老師一力幫襯著,隻怕學生日後考學都考不得了。老師當日也拿了藥過來,隻是……”想想母親還未等到李晴山的藥就已身故,一時眼眶漸漸濕潤,卻說不出一句話。
李晴山道:“伯元,你為人重情重義,老師是喜歡的,隻是你畢竟年紀尚輕,有些事,你可要沉得住氣。你去京城應那會試,可要知道,這天下大比,最是艱難。老師曾聽京裏人說過,最終得以取錄之人,大抵百人中有五人而已。若你不願淺嚐輒止,而是一心想中進士,可要記住,便是一次兩次落第,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千萬不要心浮氣躁。老師當日應會試,也是第四次上,才取錄得一個同進士出身呢。”
阮元點點頭,記住了李晴山的話。進士即便取錄,也有“三甲”之分,第一甲隻有三人,稱進士及第。第二甲在清前中期一般三四十人左右,稱進士出身,大多進士都隻能位列三甲,稱同進士出身。清代科舉取士,單科進士不算太多,大抵一次百餘人至二百人上下,甚至有時一科進士尚不足百人,直到乾隆以後,單科進士名額方才超出了二百人。但清代為了彰顯皇恩,取信於士子,開設恩科也多,往往有連續兩年都舉辦會試的情況。譬如皇帝、皇太後六旬以上生日,都有加試一場的可能。這一年乾隆乃是七十六歲,為了準備其八十大壽,加試一科幾乎沒有懸念。
但阮元想著,以前一直有一個疑惑,他從來沒問過李晴山,也沒在意。但此時眼看和老師一別,隻怕便是訣別。不禁脫口而出:“老師,其實學生一直有個問題,隻是……”
李晴山笑道:“你是想問,我當日已取中進士三甲,本應入朝為官,卻未及選錄官職,便歸鄉教書來了,是何原因,是吧?”阮元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老師既已點破,也隻好點了點頭。
李晴山雖然長年臥病,可說起這段往事,卻來了興趣,可這興趣之中,卻也有一絲悲涼。隻聽他緩緩說道:“伯元,我是乾隆三十六年,辛卯年的進士。取錄之後,內閣莊學士聞我試卷,便欲一見。莊學士人很好,見我家貧,還想贈我些銀子補貼家用,我那時覺得無功不受祿,便回絕了。但莊學士為人,我眼見得謙虛好客,想著可以深交,我又知他亦是精研學問的大家,便與他相約為友。朝中我之前識得劉文正公,之下便是他了。”(按:此內閣莊學士為莊存與,係乾隆朝著名學者,以精研《春秋》知名於世。)
“可後來,因我隻是三甲進士,不得入翰林院,也沒有分部學習,隻好在京閑置,做個候補知縣,要等知縣出缺,才得選用。可知縣出缺,哪有那麽容易,即便出缺,前麵等著補缺的人,多的是呢,哪裏能那麽快輪到我啊?就這樣我竟……竟一下子等了三年。直到乾隆三十九年的一天,莊學士……那時他都升了侍郎,我這也是叫習慣了,他又來找我,說他聽聞了吏部那邊選任事宜,我終於有缺可補了,是選在甘肅會寧縣做知縣。我心想甘肅雖然路遠,總是個一展抱負的地方,會寧就會寧吧,日後做的好,也會有機會升遷。哈哈,當時我在京三年不得授官,心中那一股為官濟民的熱誠,竟也淡了不少,可我還是謝過了莊學士,自己回去準備。可沒想到那日晚上,竟有個鄉紳打扮的人,意外說要找我。”
“那鄉紳我自也不識,口音現下想來,都有些怪異。他自稱就是甘肅會寧縣人。此次不遠千裏前來京城,是為了狀告他所在鞏昌府的知府。可其中原因,我聽來卻懵然不解,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何內情。”
“他說,他家原本在會寧,也是殷實之家,算不得大富大貴,卻也有不少田產。可惜他天性駑鈍,讀書竟不得中式,上一年間,聽聞府裏有納捐之事,出捐得五十石麥子,便可補府學學生,若是加倍,還能到京裏補一個國子生員。便捐了一百石麥子給鞏昌府,隻求補個監生。眼看麥子也送了,府裏告訴他,監生的事尚需些時日,他也沒著急,便回鄉等著。”
“可忽然有一日,府裏竟來了人,也不說別的,開口就問:‘聽聞你想著捐個監生,那一百石麥子呢?你什麽時候交?’說著,便拿出他當日簽押的憑據來。這鄉紳自也不解,問著這一百石麥子,前日自已交了,卻為何又有出捐之事?那公文也自有官印在的,又怎麽做不得數?趕忙讓家人拿了官府文據來,文據上自有官印,想著不會錯了。”
“誰知那兩個府裏人竟然說道:‘知府老爺早讓我們找過了,你當日隻有恩補監生的憑據,收了一百石麥子的憑據,我們沒見過,想來你這是假的了。你若想要補這監生,就趕快交糧,少羅嗦別的。’其實朝廷在甘肅納粟捐監之事,皇上在位之後,卻已多年不行了,可正是那一年,朝廷不知聽了何人之言,竟重開了捐監。當時諸事草創,憑據做得也不精細,極易被做了假去。那人眼看自己憑據,確實粗糙了些,想和官府自辯清白,卻也困難。”
“但他想著和官府自辯,總是自討苦吃,不如再捐一百石,雖然多捐了些,隻要能補上國子生,那也不虧了,便想著說起再行捐納之事。可下麵另一個人卻忽然說道:‘王兄錯了,不是交一百石麥子,大人說的是銀子。你這麥子這麽多,我們也拿不走,大人說不如便利些,一百石麥子,便折你三百兩銀子罷。’這樣一聽,那鄉紳更加慌了。他說自家在甘肅,不過家裏有些田產,甘肅全境都不算富裕,現銀本少,卻又到哪裏找三百兩銀子去?況且一百石麥子,若非大災之年,便隻得百餘兩銀子,也就買下了,卻為何要交三百兩之多?況且,這捐監本意,是為了儲備餘糧,以防災荒之需,民間捐納原是隻收糧食,卻為何要改收銀子呢?”
“那姓王衙役見那鄉紳不願交納銀兩,便道:‘是我忘了,大人特意囑咐,要銀子不要麥子。咱甘肅糧食少,給我們銀子,我們去陝西買糧,買得更多。至於為何要你三百兩,你不知打通朝廷關節,有多少難處麽?眼下這太平時節,你也捐個監生,我也捐個監生,監生一年就那幾個名額,不多花錢,如何到你這裏?你交我們三百兩,我們立刻給你憑據,保你監生資格能夠到手罷了,莫要再羅嗦。’”
“那鄉紳手中本就沒有那許多現銀,卻如何交得?隻好先請了兩人回去。可沒想到,那日之後,這兩人竟天天來那鄉紳家裏索要銀子。眼看他們這般逼迫,那鄉紳覺得不對勁,朝廷多年不行捐納,怎麽一下子又開了口子?隻怕捐納之事,本就是子虛烏有。他家雖在甘肅,卻有個遠方親戚在京裏,便來了京城,想著把這事告訴親戚。又得知我便是下一任會寧縣知縣,就連夜過來找我,想讓我幫他在朝中找些人,把這事上報朝廷。”
阮元聽到這裏,想著甘肅、捐監、改麥為銀這些詞句,忽然想起一事,道:“老師,您所說甘肅之事,可與乾隆四十六年那件冒賑案有關?”
李晴山點點頭,道:“其實輸糧捐監之事,正是當年我得授知縣前三個月重開的。可惜啊,這其中被犧牲的第一個人,隻怕就是老師我了……不,或許是那個鄉紳。當時我隻想著幫幫他,也算做了知縣的第一件事。可我哪裏知道,這背後竟牽連到那麽多人。我和你說了我與莊學士相識,莊學士曾告訴我,他和當時的大學士於敏中交情不錯,我認識的劉文正公上一年去世了,接任的領班軍機大臣,也是於敏中。我想著這件事,若是告訴於中堂,或許便能解決了。次日我便告訴了莊學士此事,可之後一連數日,卻再無音信,問莊學士時,他隻說話已經帶到了。而且那幾日,就連那鄉紳也不知去向。”
“之後一日,吏部的文書下來了,我不日就將去會寧縣赴任。但那幾日我想著,總有些不對勁。那鄉紳告訴過我他親戚家位置,我那日就去看了一眼,可沒想到,他家裏竟空無一人。他說起過他家並不富裕,人手有限,可也絕不致如此啊?伯元,你看我平日身子雖然弱些,卻也從不怕事。可那一日,我竟然莫名的有些怕了。”
“回了寓所,我想起這事前後來龍去脈,越想越不敢再想。隻怕那鄉紳,早已遭遇不測,而甘肅那裏,有多少魑魅魍魎,我也不知。想到那裏……唉,伯元,是老師沒用,老師不敢去會寧了。次日便告知吏部,引病回了揚州,從此之後,再不問仕官之事。”
“後來甘肅冒賑的事,被皇上查了出來,勒爾謹、王亶望、蔣全迪、陳輝祖……那些名字,我當年都熟悉著呢,一時之間,竟然全都伏法了。而且後來還查出,竟連於中堂也牽涉其中。老師現在想想,都有些後怕,若當日真去了甘肅,伯元,隻怕我也見不到你這般學生了。”
所謂甘肅冒賑,是乾隆年間第一大貪汙案件,甘肅幾乎全省官員都參與其中。所謂冒賑,指的是當時朝廷官員以捐監為名,不收糧食,隻收現銀,收了現銀,卻隻中飽私囊,不做任何朝廷備荒之用。而這件事前後在甘肅延續了七年,朝廷中竟是無人敢向乾隆言明,直到乾隆四十六年,蘇四十三在甘肅反抗朝廷,布政使王廷讚自願捐輸,加上阿桂行軍路上意外碰上多雨天氣,正與甘肅官員所言多年幹旱不同,才讓乾隆有所警覺,最後真相大白。一時處斬涉貪官員,便有四五十人之多。
阮元聽了李晴山這番話,也不覺有些傷感,握住了李晴山的手,道:“老師,學生糊塗,不知老師還有這般往事。老師當日棄官不去,已是最好的辦法,又怎麽是老師您沒用呢?隻是當年,學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還在您麵前肆意出言頂撞,現在想想,真是追悔莫及。”
李晴山笑道:“伯元,我年輕時,也是個不喜八股的人。你若凡事中規中矩,老師反而沒那麽大興趣呢。你敢說八股文的不是,老師就知道,你不是因循守舊,唯唯諾諾之人。不過你經曆尚淺,若是一味求新求變、不拘一格,卻無學術根底相佐,隻恐誤入歧途,是以老師才多提點了你一番。可是這入京會試……伯元,就算你中了進士,未來的路,也沒那麽簡單啊。老師考了進士,到頭來,卻沒做一天官,沒受一兩俸祿啊。”
想到這裏,想著阮元畢竟年輕,涉事不深,隻怕進了京城,遇事不知進退,反害了自己,便道:“伯元,老師知道,你這一去,或許再也見不到你了。老師最後還有些話,若你能聽,老師便是去了,也沒有遺憾了。朝廷裏麵,看似太平,可自私自利者有之,巧言令色者有之,更有一些,是假公濟私、媚上欺下的國賊!你若進了京城,必然會有所交往,到時候……我記得你初來我讀書堂之時,我曾以‘三年學’章句問你,當時我便說過,無所為而為學,便是學習三年,終無所得,今日之事也是一般,或許更為艱險。你一邊準備會試,一邊也應該想清楚,你讀書做官,所為何事?所應交往之人,又當是何人?說起這進士,我方才所言於中堂,何止是進士,他還是乾隆二年的狀元呢,可他最後……唉……老師不擔心你考不中進士,可老師眼下,隻怕你所交非人,誤了你一生啊。”
阮元聽得老師言辭真摯,自然心下感激,點了點頭。看李晴山身體本弱,又說了這許多話,也有些心下不忍。忙到外麵倒了些水,喂老師喝下。
李晴山喝了些水,也自覺身體疲乏,漸漸睡去。阮元這時自然不知,次年李晴山便因重病難愈,不幸辭世,這一日,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李先生。
阮元見李晴山已經睡下,不好再行打擾,便和李家人辭別,準備從東關折返回家。楊吉見他神色酸楚,知道屋裏那位先生,可能情況並不好,也不多言,一直跟在阮元身後,漸漸到了東關。
東關是揚州最為繁盛的街市之一,其中商鋪林立,各種行當一應俱全,更有不少梨園瓦舍,以供戲班演出之用。隻是此時已屆黃昏,行人漸行漸稀,不少商鋪因夜間不得營業,也就準備打烊了。楊吉眼看阮元向前走著,忽然走過一個拐角,卻有一片空地,四下裏竟無人在此經營商鋪。
楊吉不解,隻見阮元走上前去,一動不動地看著看著這片空地,其間也有人從中走過,但卻無一人在此駐足。看了良久,阮元忽然笑道:“你知道嗎?小時候,我最愛玩的地方,就是這裏。”
阮元看著在笑,可楊吉聽著,其中卻微有哽咽之聲。
看阮元心情沉重,楊吉也不敢開玩笑,道:“伯元,這……這是什麽地方啊?”
“武生角鬥之所。”阮元笑道:“你也想不到吧,我們揚州城,擅拳好武之人,其實不少呢。”
“真沒想到,你小時候還愛看這些。”楊吉看著阮元一臉文弱書生氣象,似乎真的不理解:“那這裏,都有些什麽人啊?”
“小的時候,徐二官、曹三娘、徐五庸,我都見過。”阮元說著說著,不禁回憶起了當年看武生互鬥的場景。“你知道嗎,以前我們這裏,有個力舉石鎖的女子,名為曹三娘,她那身子,可壯實了,當時都稱她一句‘肉金剛’呢。揚州有個劉公子,武藝拳術也都不賴,有一日便當街邀戰,想著曹三娘雖然健壯,總是個女子,自己氣力上必然勝她。可誰想到,交手才一個回合,隻見那曹三娘手一伸、一鉤、一帶,竟把那劉公子放翻在地。才一個回合啊,當時我都驚得……話都說不出了,還是楊叔叫我,才記得回去。”
楊吉道:“所以你才和我說,你雖然天生身子弱了些,卻一直堅持了習武?”
“也不全是這個原因。”阮元道:“習武還是爹爹教我,爹平日經常講些《資治通鑒》與我聽,裏麵軍爭戰事,小時候聽來,最是有趣。爹爹又擅長騎射,時常教我一些,所以同為讀書人,可能我在弓馬之上,下得功夫比別人多些吧。還有那邊梨園,那家你看著小,卻也便宜,小時候爹爹也帶我去過一次。”
想到梨園,阮元不禁浮想聯翩:“那日我們去聽的,是《牡丹亭記》,也是我們運氣好,那日是董掄標演柳夢梅,那董先生,唱做念打俱是一絕,我舅祖都讚歎不已。那日的杜麗娘是誰,已經忘了,可她唱到那‘鬧殤’一節,隻見她形狀,聽她念詞,便是救不活了,我不知戲文前後,竟也哭了出來。”“鬧殤”是《牡丹亭》第二十出,杜麗娘在這一出中因情而死,後來死後還魂種種,阮元也是聽了戲文,方才知曉。
想到這裏,阮元又不禁自嘲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梨園、武生、揚州城,今日一去,可就不知何時才能歸來了。你說,我……我還能再回得揚州,看一次董先生的《牡丹亭》嗎?就算回得來,董先生年紀也大了啊……還有李先生,今日你沒見他模樣,我這一去,隻怕……隻怕……”說到這裏,眼淚已無法止住,漸漸滑落下來,一時間上衣都濕潤了。
楊吉看阮元這般真情流露,也不禁有些傷感,也或許,正是阮元這一番情,讓他衝破了最後一重隔閡。他開始相信,阮元是個值得結交的朋友。
楊吉畢竟走南闖北,閱曆比阮元更為豐富。眼看阮元傷感至此,他很清楚,這個時候,阮元需要的,不是一個陪他一起哭、一起分享傷感的人,而是一個可以讓他振作,走出揚州,心懷天下的人!而那個人,眼下除了自己,還能是誰?
他性子素來直白,也不做修飾,便道:“伯元,我知道你在揚州久了,你舍不得這裏。可……可是……這天下大著呢!你就說我,我從大箐寨走到長沙府,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後來兩程水路,一路到你這揚州,那是將近兩個月。我聽你說,中原一十八省,我才走了五個,那你說,這天下有多大?!你舍不得揚州,可這揚州之外,有的是你沒見過的人,沒見過的事。若是因為舍不得揚州,就不願意走出去,那你丟掉的,比你舍不得的東西,要多上不知多少倍!”
“你舍不得揚州,那你舍得京城,舍得江寧府嗎?你是揚州人,你不也是大清人嗎?伯元,這大清這麽大,你以後還有上萬裏路要走呢,可……可不能因為這揚州的一點繁華,就浪費了自己後半輩子啊?”
阮元聽著楊吉這番話,傷感之情雖不能盡退,也不禁笑了出來,道:“楊吉,你……你什麽時候,也願意和我說這樣一番話了?平日看你讀書少,沒想到,你說的道理,其實也還不錯。”
“你……你今天不也和我說了這麽多話麽?”楊吉回道,這時,他才漸漸覺得,或許阮元內心之中,已經有了他一些位置。
阮元回過頭,楊吉雖見他眼中仍顯紅腫,臉色卻輕鬆了不少。
“你也是太小看我了吧?”阮元笑道:“我早已定了十月二十,謝恩師北上之時,便和他同行。我也沒說我就要留在揚州不走了呀?隻是我在這裏生活了二十三年,總還有些感情,若是我一言不發的走了,那豈不成了薄情寡義之人?你覺得我要是那樣的人,你還願意和我一起做家人嗎?”
楊吉不用阮元點明,心中也早已清楚這一節,道:“那……那你剛才那般樣子做什麽?都快哭出來了,我還以為你不想走了呢?”
“感情歸感情,事理歸事理。”阮元道:“該做的大事,要做。可也不能因為要做大事,就把自己原本的性情丟了啊?那樣做人,我想也很累吧?”
眼看夕陽漸落,阮元雖仍有不舍,也漸漸轉而向南,準備回家去了。楊吉知道阮元並未因為眷戀故鄉,而不顧其他,便也釋然,跟在阮元身邊往家裏走了。
走著走著,阮元忽道:“你剛才說,我有上萬裏路要走。我既便真的中了進士,也未必走那麽遠去做官吧?還是說,你就是想累死我?”
“你出去走走,才知道天下多大,才不會覺得你這揚州就是天下第一。你看,我在漢陽府吃過武昌魚,在九江府吃過鄱陽湖的白魚,味道和你揚州府,大不一樣呢!我看,還是那鄱陽湖的白魚夠味,你這裏魚做不好。”
“你開玩笑!咱揚州人別的不會,做魚要是輸給九江人,那還叫揚州人嗎?”
“那你去吃一次看啊?江西離這裏又不遠。”
“若真中了進士,也得分到江西做官才行。萬一給我分到山西、河南?哈哈,江西可就不用想了。”
“那萬一分到江西呢?你賭過骰子沒有?一樣的道理。”
“別說骰子,我家從來不玩那個。”
……
說笑之間,二人已經回到了羅灣。阮元眼看北上之日已近,也開始打點行裝,準備應考書籍。轉眼之間,十月二十日便到了。
這一日,阮家人在家中相互分別,阮元和江彩一同北上,楊吉想著一睹北國風景,也要求同去。阮承信看他和阮元交情日深,再無任何顧慮,很快答應了。隻是劉文如年紀還小,阮元和江彩商量之後,覺得把她帶去,也照顧不過來,就暫時先送回江府了。眼看離別在即,劉文如自然舍不得江彩,也相互哭了一場,好容易才分開。
阮承信和楊祿高則留在家中,畢竟阮元這一去,是就此長居京城,還是未來會回到揚州,一切都不清楚。阮家家業還在揚州,不能因為阮元考學就全家北上。阮元雖然不舍,卻也隻好和父親,和楊叔叔到了別。雇了輛車,帶著江彩和楊吉,一同往天寧寺碼頭去了。
到了碼頭,早看見謝墉、錢大昕、孫星衍在碼頭等候,一行人便前赴後繼,將所用衣物書籍,一一搬運上船,自然要費些功夫。眼看謝錢孫三人已經裝點完畢,阮元這一船也漸漸清點整齊。隻見碼頭之外,又出現了兩個熟悉的身影。眼看身影越來越近,阮元已看得分明,二人一是焦循,一是汪中。
阮元自然欣喜,忙走上前,先見過了二人。焦汪二人還禮過了,焦循便道:“伯元,京城距此,可有兩千裏了。以後獨在京城,你若有事,姐夫便幫不上了,可要保重。”但話說回來,焦循一年之內,父母雙亡,隻怕還是他更需要幫忙。
阮元也知道焦循難處,道:“裏堂,我在京裏,有謝老師、錢先生幫著,應該不難。倒是你,其實我一直對你不住,本是想著考了舉人,就謀個差事,讓家裏寬裕些。可眼下還要……裏堂,我原是府中廩生,每月的月祿,還能照發些時日,之後都交給你支取。我在京城,還有總商行館蔭佑,把日子過下去,還是沒問題的。”
焦循自是感激,也知道既然阮元心意定了,自己卻之不恭,也不再說謙讓的話,上前抱住阮元,道:“伯元……姐夫沒什麽大能耐,幫不上你,你自己好好考試,你考中了,姐夫,你姐姐……也都開心……”想到和阮元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也漸漸掉下淚來。
阮元安慰了焦循好一會兒,才幫他止住淚水。看著汪中,一副似笑非笑的麵孔之下,也有幾分不舍,知道汪中心氣高傲,便道:“容甫兄,這淮揚第一才子的名號,以後自然還是容甫兄的。”
汪中笑道:“這個自然,伯元,別以為你考了舉人,你在淮揚之間,就可以坐頭把交椅了。論學問,你比起我,還有些距離呢。我那《大戴禮記正誤》你可看了?沒騙你吧。伯元,等你哪一日,也能自己著書立說了,再來和我搶淮揚第一才子的名號吧!”
阮元也知道,汪中不止精通儒家經典,而且對於儒家中長年被冷落的荀子,甚至墨家的墨子,汪中也各有研究,論學術廣博,自己自然尚顯不足,論學問通達,他自稱揚州第一,也是實至名歸。道:“容甫兄,儒墨道法四家,容甫兄一力貫通,小弟實在望塵莫及。若日後你我還能相見,那《墨子》一節,小弟卻還要請教過容甫兄。”
汪中道:“但願你我還能有再見之日吧。伯元,雖然這淮揚第一才子之位,你要讓給我,但這會試,我可不許你丟臉。你想想啊,若你能在京城高中狀元,那我呢,就不再是淮揚第一才子嘍。到時候,我就可以告訴大家,我汪容甫,乃是天下第一才子!哈哈!”
阮元聽著汪中說話,也不禁覺得有趣,笑道:“那容甫兄可要保重,小弟若真中了狀元,回頭給你寫一個‘天下第一才子’的大匾,放在你正堂之上,讓大家都看著!”
別離之情,一時倒也被衝淡了不少,但三人雖言笑不禁,也終有離別之時。不過小半時辰,客船已漸啟程,阮元告別了焦循和汪中,登上客船,一路向京城去了。
眼看揚州城牆,已經漸漸模糊,終於再不得見。眼前河道徑向西北,看來是已經到了茱萸灣,客船轉過去,就從古運河轉向了大運河,那裏對於阮元來說,就是全新的疆域了。想到日後,不知何時才能重返故鄉,阮元心中,也不禁又是一番惆悵。
江彩眼看阮元悶悶不樂,也走了過來,笑道:“夫子若是不開心。我這裏有一件開心的事,夫子可願聽聽?”
阮元自然不解,問道:“夫人長年居家,竟也有開心事了?說來聽聽。”
江彩粉頰泛紅,一時不願言語,隻拉了阮元的手,緩緩地放在自己小腹之上,沉吟半晌,才鼓起勇氣,輕輕說道:
“夫子,我們有孩子啦!”
按:清代綠營武職,官職名稱大體固定,且將頻繁出現於此後小說內容之中,故此處依《乾隆會典》詳載武職之名:清代綠營武職無正一品,從一品為提督,正二品為總兵,從二品為副將,正三品為參將,從三品為遊擊,正四品為都司,正五品為營守備,從五品為衛守備及守禦所千總,正六品為衛千總,從六品為門千總、營千總,正七品為把總,八、九品會典無載。因武官漸多,後漸有正八品之外委千總,正九品之外委把總,從九品之額外外委。
清代地方行政區域劃分,一般分為省、府、縣三級,但省與府之間,另有“道員”一職,本職正四品。道員之職在清代職權因地域不同而各有差異,部分道員可以直接管轄數府之地,實際上是介於省和府之間的行政官員,但也有“鹽法道”這種偏重於專職事務的道員,需結合實際情況判定其職務。府縣之間,也有“州”這種行政單位,一般認為州轄縣則等同於府,州不轄縣則同於縣,偏遠地區還有“廳”這種特殊行政區劃,與州類似,需結合實際管轄情況加以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