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滿江長歎聲

楚小舟閉上眼,她的神識進入腦海,此刻海麵上滔天巨浪翻騰,無數浪花更迭呼嘯撲來,她一層一層的穿過,很快在一個巨浪裏找到了一副熟悉的畫麵,她輕打響指,天地萬物突然停滯,萬籟俱寂,她雙手分開浪花,悠然的走了進去。

這裏的記憶畫麵是喧囂的江麵之上,白骨衣決心和水麵漂浮的黑衣人屍體一起消失,他正高高地舉起自己畫紙,將畫覆蓋在自己身上,然後直直向後倒去。

此刻所有的記憶重放,場間的所有人和物活動在楚小舟的記憶海洋裏,都像她可以隨意操控的傀儡。

楚小舟試著走近一些,放緩了白骨衣落地的速度,然後細細察看之前沒有發現的細節。

畫紙很輕易的擋住了大家的視線,白骨衣砸倒進水裏,濺起一些水花,然後畫紙完全覆蓋住白骨衣。緊接著畫紙上開始出現墨團,逐漸變成白骨衣和步足惜的身影,成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而在畫紙下方沒人注意的地方,突然冒出了一串水泡,楚小舟低頭仔細分辨,發現有兩個身影在水底遊向遠處。

楚小舟看懂了,原來白骨衣並沒有進到畫裏,而是在畫紙的遮擋下,帶著步足惜的屍體順利水遁,然後畫紙泡在水裏,事先做了手腳的墨跡便遇冷顯現出來。

那巨佛是怎麽回事呢?

她手掌輕揮了一下,腦海裏的人物便加速運動起來,直到崔統領撿起了畫,畫尾爆出聲響燃起火焰,然後她纏緊手中的線跑向巨佛,同時回頭看了船隊一眼,而那一眼,便清晰的烙印在腦海裏。

她的神識走在這一段記憶裏,輕打了響指一聲,天地萬物再次靜止,她發現絲線在已經在記憶中的“楚小舟”手裏繃緊,而那股絲線沒頭沒尾,她順著線的兩端察看過去,發現一頭在半空時隱時現,一直延伸到崔統領手裏的畫軸上。

而另一頭則一路往下,一直延伸到水底深處,那是巨佛的方向。

她手掌輕揮,所有的人再次運動起來,另一個“楚小舟”朝著巨佛奔走,絲線將崔統領手裏的畫軸拉飛在半空,火勢越來越大,畫紙再次一分為二,變成更大的畫幅,兩人的黑色身影逐漸在畫紙上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山水巨佛的水墨畫。

想來畫紙上做了手腳的墨跡應該有兩層,一層遇水則出,一層遇熱則出。冷熱交替,畫墨更迭。

而伸向水底的絲線隨著“楚小舟”的拉扯開始越繃越緊,想是也啟動了某些機關。

但是什麽樣的機關效果能讓震懾住這些兵士,並讓他們如此恐慌呢?

楚小舟忽然想起剛才的蓮花火鍋,想起佛座下的水扇機關,如果這根絲線啟動的是水扇機關,那麽龐大的水扇高速轉動起來,應該會在附近水域形成許多漩渦暗流。

水底招屍、活人進畫、巨佛消失、船入漩渦,船上的兵士在遭受一連串的詭異事件後,心理防線逐步被瓦解崩潰,自然而然的會相信他們已經進了怒江岔道,一旦相信了這個設定,他們肯定會棄船逃生,畢竟至今還沒有人能在怒江水道活下去。

一切很快就明朗起來,楚小舟感覺自己已經緊緊抓住這些奧秘的一角,隻要用力,便可以順利揭開,所以楚小舟緩緩睜開了眼睛,恢複了神識。

而現實世界僅僅過去了刹那光陰。

這一刹那對世人來說很短,但對此間的兩人來說卻很漫長。

白骨衣在楚小舟閉眼的那一刻,就已經想到了她要用那個讓人抓狂的罕見能力——神記症。

幻術師之所以能夠製造假象迷惑觀眾,本來靠得就是極快的手法和各種障眼機關,如果按照這種要求,白骨衣當然可以稱得上是幻術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一代大師。

但是偏偏世間有種神記症,不但讓人過目不忘,而且還能進入腦海來回翻檢記憶細節。對於白骨衣來說,這真的是一個很致命的能力。

因為幻術師必須要遵守的《幻術八則》裏明確要求,幻術師絕對不能對同一個觀眾表演同一套幻術。

不管再精細再熟練的幻術,也經不起一個人的反複觀看。

楚小舟的神記症,恰恰可以無限次的回憶幻術細節,反複觀看這套幻術,從而找出漏洞。

世間的人物,當真是一物降一物,白骨衣似乎是輸定了。

但是他沒有絲毫的擔憂,他的表情依然很輕鬆,他甚至在期待楚小舟睜開眼睛的反應。

反倒是楚小舟,睜開眼後,眼神裏並沒有絲毫的驕喜,她的心境有了另一番變化。

她覺得自己已經無限靠近那個答案了,她也做好將謎底公布,順帶奚落那個驕傲的家夥。

“畫紙、巨佛……我好像知道了大部分的細節,還有細節背後的真相!”楚小舟試著理清頭緒。

“我知道,我也相信你有這個能力!”

“我認為我已經得到了答案,我已經可以看到真相了,可是為什麽我……”

“幻術就是這樣,你越接近它,反而越看不清楚它。……你是不是有很多問題要問我?”

楚小舟有太多問題想問:

“為什麽你要費盡周折的讓他們心理崩潰?”

“他們的船為什麽會爆炸?”

“如果步足惜沒死,他去了哪?”

“為什麽夏夜的江水裏能夠凝固那麽多冰柱?”

“為什麽你能在鴿群裏突然出現,又在鴿群裏突然消失?”

“還有,你到底是誰?”

楚小舟失魂落魄,她發現自己的疑惑反而更多了起來!”

白骨衣愣了一下,他知道楚小舟一旦接近真相,肯定會忍不住詢問自己一些問題,他卻不知道她會一股腦問出這麽多問題。

“要從那個問題先回答呢?……或許幹脆一個都別回答了。”白骨衣笑道:“《幻術八則》第五條明令禁止公開幻術的秘密。我還不想那麽快就被幻術師們除名!”

楚小舟不依不撓:“那你至少告訴我你到底是誰?這不算什麽幻術吧?”

白骨衣說道:“你為什麽非要知道我是誰呢?”

楚小舟說:“因為我這次出了家鄉,是要做天下第一女捕的,關於天下第一大盜的信息,我自然是知道的越多越好。”

白骨衣這下反而被楚小舟一臉的理所當然給震住了。

“你要做天下第一女捕?”

“不可以嗎?”

“你說的是鏡鑒司的女捕?”

“要不然呢?”

“可是你的武學境界,連初始修習的滴水境界都沒達到!”

“……做天下第一女鏡捕,和武學修行無關。”

“怎麽會無關?即便是做一個普通的捕快,也需要通過鏡鑒司嚴苛之極的四門七試!這第一試,試的便是武學境界!”

“……哼!”

“哼是什麽意思?”

“哼的意思就是,那又怎麽樣?”

“……不會吧,難道你根本不知道鏡鑒司的考錄要求?”

“我說了,那又怎麽樣?”

楚小舟嘴上雖然倔強,但心底已經有些發虛了,包亭長給自己招錄文書的時候,可沒說這些啊!怎麽當個鏡捕還要這麽複雜?

“雖然你說的這些,我都不知道,但是那又怎麽樣,我總歸還是要去試一下的……既然決定要試,我就沒必要在這個時候氣餒!”楚小舟認真解釋道。

白骨衣突然笑了:“我本來以為我們會成為朋友!”

楚小舟說:“雖然你這人看上去沒那麽壞,但誰讓你是賊呢?”

“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抓了我,就不用經曆那麽嚴苛的考試,可以直接進入鏡鑒司了。”

“我想過啊,自從我知道你是白骨衣之後,我至少想過三次,隻不過……後來你卻救了我三次。”

“我並不覺得你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白骨衣揶揄道。

“你說的對,其實我不抓你,隻是因為現在我還沒有實力抓到你。……但是你也看到了,今天是我們第一次交鋒,我就幾乎看透你所有的把戲!所以對你來說,未來的我,肯定會是一個可怕的對手!”

“所以?”

“所以你好自為之,下次見到我,也許我真的就有實力抓到你了。”

白骨衣收起了笑容,說道:“我會認真考慮的。”

夜已經深,露已經寒,浮雲隱去了大半明月。

兩人都不再說話,同時望著模糊的遠方靜靜的出神,

過了許久,白骨衣隻是輕輕轉身,楚小舟就連忙動了,然後又尷尬的僵在那裏。

“你還有什麽話想說嗎?”

“你要走了?”

“是的!”

“……我看你不像個壞人,以後可不可以別做賊了?”楚小舟莫名說了這麽一句。

“……我看你不像個好人,以後可不可以別當捕快?”白骨衣莫名回了這麽一句。

然後兩人都笑了。

白骨衣揮揮手,作罷了有些起伏的心情。他右手高舉,一反一轉之間,掌心便多了一枚煙珠,用力往腳下一摜,砰的一聲,白煙滾滾,迅速裹住了他的身形。

“撲啦啦”一陣揮翅聲響,一群白鴿旋飛著從煙霧中飛出,飛向遠方。

“……喂,我的名字叫楚小舟!”

楚小舟來不及的呼喊脫口而出,這聲呼喊隨著白色煙霧逐漸消散茫茫江霧之中。

楚小舟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失落,卻沒發現心底還有一種比失落更隱晦的情緒。

“隔江細細聽,滿江長歎聲……原來這句唱詞,居然是這番心境。”

楚小舟一時恍惚了精神。

暮靄沉沉,水天遼闊,此時的明月,卻已沉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