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幾天前，齊遠亮又看到了“溫文”和“寧亦超”之間那種看不見，但在空氣中漫溢的東西，那個情形重新發生在中年齊遠亮的麵前，是荒謬而不可信的。但是，它確實曾經不荒謬的發生過。

在年少時代，有一類男生是最受歡迎，也最能引起女生愛慕的，就是體育尖子。寧亦超是一個體育尖子。

雖然寧亦超成績不佳，但那不重要。在校園裏，一個集體因為贏得一場比賽，獲得一項榮譽時，屬於這個集體之內的人歡欣鼓舞、倍感榮耀，在今天被稱為團隊精神，在當年被稱集體榮譽感。那個為集體榮譽感做出最大貢獻的人，往往會被眾人舉起來，拋向空中。

寧亦超就是一個常常被眾人舉起來拋向空中，上升到眾人頭頂之上的人，會被女孩子愛上，不足為奇。

所以，當許多男生心目中的女神溫文終於跟一個男孩子走在一起，那個男孩子會是寧亦超，沒有人會吃驚。

所謂走在一起，當然不意味著公開戀愛，那個年代的中學生尚沒有那種寬鬆的環境。隻是一起走路，一起自習，大家心照不宣。

大家覺得他們是般配的，雖然寧亦超的學習成績差一些，但誰會把這太當回事兒呢。 當夕陽下，兩個身材修長，滿身活力的少年並排走動時，引來了不知多少讚美、豔羨、妒嫉、慨歎，還有一些暗中的心靈受傷者。

齊遠亮就是心靈受傷者中的一個。

但齊遠亮的情感更複雜，更難言。

在十六歲之前，溫文是讓齊遠亮充滿幻想和憧憬一個人，寧亦超卻是跟他朝夕相處的同班同學。

十六歲過後，寧亦超和溫文走在一起了，一起走路了。十六歲之前，常跟寧亦超走在一起的，是齊遠亮。

性格外向有寧亦超和性格內向的齊遠亮會那麽要好，沒人說得清楚原因。由此，對這個瀟灑健碩的體育生，齊遠亮有著比其他人更多的了解。比如，除了愛好運動場外，他還有一個愛好——吸血鬼。

吸血鬼不是真的。寧亦超是在錄像裏認識這種怪物的，接著，又在書籍裏尋找。

那時，家庭ＶＣＤ和ＤＶＤ技術還沒有推廣，滿街流行的，是錄像廳。在狹小黑暗的房間裏擺著電視，用錄像機放映著港片、西片。齊遠亮和寧亦超常常結伴前往，在錄像廳裏一泡四五個小時 。在所有的影片裏，寧亦超最偏愛的題材，是吸血鬼，是《驚情四百年》、《吸血狂魔》那樣的小說和影片，後來，他還玩起了吸血鬼的遊戲。

吸血鬼是寧亦超的秘密，也就成了齊遠亮的秘密。齊遠亮不知道，有沒有成為溫文的秘密。

齊遠亮依稀記得，寧亦超在跟溫文走在一起時，也曾突然間向溫文做出張牙舞爪的誇張表情，溫文則配合地發出快樂的尖叫。齊遠亮懷疑這是記憶錯誤，因為從寧亦超跟溫文走在一起後，齊遠亮跟寧亦超就漸漸疏遠了。他應該看不到這個場景。

他也不想看到。

時間確實是一把殺豬刀，準確地講，是一把剃刀，會剃掉一層層的表皮。當齊遠亮不再是個中學生，連大學生也不是了時候，再和當初的人聚首，已經物是人非。那個階段，同在北京的寧亦超會出現在同學聚會中，但是溫文不再出現了。那時，他們已經不再走在一起了。

其實，與其他在中學時代建立起朦朧戀情的少男少女相比，溫文和寧亦超的關係算是長久的，兩人不在一所高校，不在一個城市，竟然還維持了數年關係。直到畢業後都到了北京，一度要談婚論嫁，終於還是分了手。

此後，溫文沒有出現在任何齊遠亮所見的場合，直到他通過約控見到了“溫文”。

此後，齊遠亮也不在同學社交的場合出現了，也沒有再見過寧亦超，直到他跟著“溫文”一起回到學校，見到仍是少年的“寧亦超”。

直到撥通這個電話，定下這次約會。

遠遠的，寧亦超走過來了，越來越近，向他揮著手。齊遠亮一眼就認出來，那十足是寧亦超，同時，他一顆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他看得清楚，千真萬確，那是寧亦超，但不是少年寧亦超了。

寧亦超走到齊遠亮身前，不正眼看他，用側眼傳遞出一個強健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嗔怪。齊遠亮有愧意，但不逃避對方怪兮兮的嘲諷眼神。

接下來，是猛然爆發的大笑，寧亦超猛烈地跟齊遠亮擁抱。

“你小子呀你小子……”

齊遠亮感動於老同學的熱情，身體卻有些僵硬。

寧亦超丟開他，笑道：“你小子這麽多年，還那麽不冷不熱的。說吧，找我到底什麽事兒。”

“沒事兒。”

“別逗了，沒事兒你會找我。”

“真沒事兒，就是……好久不見了，想聚聚。”

寧亦超收斂了笑容，有些嚴肅，又有些迷惑地看著齊遠亮，像是看著什麽不可思議的怪物，旋即又笑起來：“我明白了，這麽些年下來，你小子終於良心發現了，知道那副拒人千裏之外的德性不對了，好好，咱們胸懷廣闊，不計前嫌，歡迎重回組織的懷抱，從今往後，不得再沒聲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