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齊遠亮閉著眼睛,聽到海浪和波濤般粗重的呼吸。

在這呼吸裏他聽出巨大的快樂,也有隱約的痛楚。除了這呼吸外,他還聽到另一個聲音,一個尖細的叫感,那叫喊像是快樂到極點,也像絕望到了極點。這是正在他上方的女子發出的。這個女子正帶給他海浪般洶湧的快感。

但這似乎又不是真正忘我的快感,其中還有深深的無奈。在自己粗重的呼吸裏,齊遠亮聽出了歎息。

但真正的刺激還是到來了。齊遠亮覺得脖子被什麽東西勒住了,他仍然沒有睜開眼睛,仍然沉浸在肉體的糾葛和跌宕裏,一起一伏著。

但脖子上的繩索在片刻間越勒越緊了,本來濃重的喘息已不能順暢了,急劇的咳嗽要由胸膛發出,卻咳不出來。

齊遠亮睜開眼睛,眼角被紅色的布料掃拭。馬上可以看到,勒在脖子上的,是一根紅色的綢帶。繩索繼續在脖子上收緊,上方的女子拽著紅綢帶的兩端,原本豔麗的麵容變得猙獰,牙齒間擠出變了聲調的嘯叫:“想不到吧,我其實是來索命的。”

“為什麽?”齊遠亮使出全身的勁兒叫喊,喊聲卻有一半被堵進了嗓子眼,因為繩索勒得更緊了。他想靠男人的力量抓住她,把她從身上掀翻下去,卻發現在不知不覺中,他的手和腳都被綁上了,整個身體被固定在床板上。

不,哪裏是不知不覺,這次幽會不是他配合她搞成這樣的嗎。

繩索繼續收緊,齊遠亮覺得眼前發黑,臉部的肌肉和骨頭像要從皮膚裏凸了出來。那個猙獰的女子又一次大叫:“我要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就是殺了全世界。”

已經無從反抗了,齊遠亮覺得生命正從身體裏一點點流失,一生的日子過電影般地顯現了,一些重要的、在他身上留下痕跡的人在電影裏閃現,其中有前妻苗好,還有另一個更早的人,那是好早的時候,那時候,他還是那麽單純……

但一切馬上就消失了,無邊的黑暗籠罩過來。這個女子為什麽要謀害自己,她從哪裏來,帶著什麽樣的仇恨和冷酷?還有自己究竟是誰,是齊遠亮這個名字所能代表的嗎?齊遠亮這個人又是從哪裏來,齊遠亮這個人究竟是誰,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過齊遠亮這個人?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為世界要消失了,無邊的黑暗要完全蓋過來,身體裏最後的那點兒火苗要熄滅了。他要徹底回到來的地方去了。

但這個消失停止了。

繩索突然鬆開了,像是鬆開了一道空氣閘門。世界重新回來,黑暗消隱,光明重新照亮周圍的一切。眼前的女子褪去了猙獰,重新變得嫵媚、溫存,隻在嘴角保留著惡作劇後的一絲壞笑。

齊遠亮劇烈地咳嗽。女伴側臥一旁,用手掌溫柔地摩挲著他的胸膛。咳嗽稍稍平息,嘴唇就被她的嘴唇蓋住了。他如釋重負,死亡遠去了,生機和快感重新回來了。

她不再是一個要殺掉他的凶手,她從來不是一個凶手,剛才的一切,隻是一場惡作劇。

齊遠亮說:“你這樣,真會出人命的。”

女子的發梢掃過他的胸膛:“這還不算玩兒最狠的呢。”

“更狠的我就沒命了。”

“別光抱怨”,女子在他身體上嗬著氣,“老實說,喜歡嗎?”

齊遠亮遲疑了一下,答道:“喜歡。”

女子笑了,像是訕笑一個幼稚的小孩子:“別騙人了,告訴你,我能從男人的眼睛裏,看到他的內心。你的眼睛說,你剛才嚇壞了,你還是玩兒不了這種重口味。”說著,女子變得有點兒憂傷起來:“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這次之後,你不會再找我了了,也不敢再找我了。你心裏想,再也不要見到這個女人了,對不對?無所謂,反正咱們也不認識,咱們是網友,是一夜情,是約炮,對不對。一次性的,挺好,挺好……”

齊遠亮想示好,想反駁,卻不知說什麽好,隻眼睜睜地看著女子洗漱、收拾、離去。他坐在**喊了一聲:“等一等。”

女子回頭:“怎麽,上完床了,還真戀戀不舍呀。”

“你真的叫千千嗎。”

“你還真想記住我咋的。你自己會用真名約炮嗎,哈哈,太可愛了。”

齊遠亮想說,你不要走行不行,但終於沒有出口。她走了,她隻是陌生人,雖然有了肌膚之親。陌生人能帶來慰藉,但陌生人是救不了自己的。

那麽,他需要有人救自己嗎?

房間空空****,他又是一個人了,一個人麵對周圍那些不會說話的木頭、石頭,一個人麵對自己,麵對無盡的寂靜。是的,不管窗外是不是人聲鼎沸,寂靜充滿著他的內心。或者說,那不止是寂靜,是寂寥,是無邊的空虛。

這個叫千千的女子帶來了虛驚,帶來了身體的不適。他確實不會再見她了,但對她有某種感激。她終歸給他一些跟別的女人不一樣的味道,哪怕一度是恐怖絕望的味道。一次次,當他在某個女人身上度過那顫栗的十幾秒後,無邊的空虛就包圍過來。每一次,他都無例外地陷入這種空虛。

這一次,他一度以為到了死亡的邊緣,死亡固然可怕,可也代表著空寂的結束。然而就在脖子鬆開後的不到一秒,他就又被那空虛抓住了。不是痛苦,不是絕望,沒有痛苦絕望,因為達不到痛苦絕望的力度,就是空虛,甚至無聊。

一切是怎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