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橘紅

顏亦冰直到開學才回來,人愈加瘦了,氣色也不如先前,她寒假一直待在醫院,看樣子吃了不少苦。

在車站接到她的時候,我抱了抱她,感覺她身上的骨頭都能硌到人。

“你這究竟是怎麽了?!”我又是心疼又是上火。

“回頭再跟你解釋吧。”顏亦冰歎了口氣。

顏亦冰的“回頭”在大約半年之後,不過那時已經物是人非了。

開學後,應劉菁盛情挽留,我和顏亦冰沒有搬回學校宿舍而是繼續賴在她那裏。針對我“移民海外”的行為,104宿舍三巨頭反應各不相同:歐陽俊表示高度的理解、肯定和讚賞,並詢問那裏還有沒有多的房間,看來他也有了“移民”的打算;易子夢大罵我見色忘義,說我是104宿舍的叛徒,以後再也別回來,他如此氣急敗壞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劉菁對他明確表示拒絕,他的酸葡萄心理嚴重泛濫,對我隻能是“羨慕嫉妒恨”;老大林安邦依舊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他告誡我要好好學習,時刻不要忘記自己是一名大學生,是祖國的棟梁、民族的希望,不要年紀輕輕便被美色迷惑了雙眼。

我搗蒜般不住點頭,口中一直重複“是是是是……”直到他說得口渴了要喝水我才停。

晚上,我們在校外的燒烤攤上喝了一頓酒,第一是年後大家還沒有聚過,第二算是為我這個104宿舍的叛徒餞行。坐在汙跡斑斑的小木桌旁,頂著順風而來的滾滾油煙,就著烤焦的土豆、茄子、魷魚還有羊肉串,我們喝著七塊五一瓶的“邵陽大曲”,暢談國際形勢,暢談國家前途,暢談高校改革,暢談人生理想,暢談女人與性(這是在安哥上廁所的時候談的),總之嘮嘮叨叨沒完沒了。

聊完伊朗核問題和中國GDP之後,安哥問起了我們畢業後的去向。這個問題一下子把我們帶入沉默,算起來大學生活已經過去了一半多,真正能待在學校的時光也就隻剩今年了。易子夢拍著胸脯豪情滿懷,說憑他的專業找份月薪五千的工作應該不成問題,我笑著說你的專業不是小黃片鑒賞嗎,易子夢把眼珠子翻得跟剝了殼的鵪鶉蛋一般算是回答;我說我想先找家大點的廣告設計公司,找個高一點的平台,積累經驗和資本後,再自己開公司,易子夢抓住機會反擊:你能開公司,蒼井空都從良了(幾年之後,蒼井空真的隱退了,可我的公司連毛都沒見)。

所幸安哥不知道蒼井空是誰,也沒有多問,他把頭轉向歐陽俊,“你呢?”歐陽俊苦笑著幹完了一次性塑料杯中的殘酒,兩眼發紅,“安哥,別跟我談去向,我的去向隻有我的老爹老媽知道——我——不知道!”

換個角度來說,歐陽俊未來的路已經被父母鋪好了,可以肯定的是,那絕對是一條康莊大道。隻是,歐陽俊似乎並不領情。

“安哥,你呢?工作還是考研?”作為湘城大學最牛專業的學生,安哥可謂前途遠大——湘大土木工程的學生應聘底薪都在五千以上,即使考研,安哥少說也有九分把握。

安哥輕輕抿了一口杯中酒,淡定地看了我們一圈,“我想去當兵。”

“什麽?!當兵?”我大感意外,嘴巴張得老大,含在嘴裏的魚丸都掉了出來。

“大學生當兵?你搞笑吧?”

“屈才屈才!不值當不值當!”

安哥笑著搖搖頭,“我2004年的時候報了軍校,可是體檢時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耽誤了時機。無論如何,我要完成這個夢想。”

我們沉默了半分鍾,心情複雜。

這年頭,有夢想的人還有幾個?

多年以前,當我們還什麽都不懂的時候,我們把夢想畫在了少年潔白無瑕的紙上,天真地等它兌現;如今,當我們開始懂點什麽的時候,我們把夢想泡在了甲醛溶液中,理智地告訴自己它依然存在,卻失去了生命;多年以後,我們把夢想刻在碑上,告訴後人,自己也曾有過夢想。

夢想會慢慢枯死。這,就是成長。

“好!有夢想的人值得尊敬!”歐陽俊把酒杯添滿酒,再次舉杯。

“為夢想幹杯!”

“幹杯!”安哥豪氣幹雲,杯中酒被一飲而盡。

……

從家裏回來之後,顏亦冰看上去鬱鬱寡歡,愁腸百結。如果說去年還有些如湘城多雨春天的陽光那般金貴又燦爛的笑容的話,今年的顏亦冰臉上始終帶著冬天的霜花,似乎萬物已經複蘇,但春風始終沒有吹到她那臉上。

顏亦冰變得更加忙碌,除了陪人吃飯和做平麵模特之外,她又多了一份兼職——酒吧“炒更”,從晚上九點到淩晨一兩點。

我去了顏亦冰炒更的酒吧,裏麵燈火怪異、煙霧繚繞、“群魔亂舞”。男男女女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摟摟抱抱,彼此糾纏著如同交尾的蛇;嗑了藥的青年伴著幾乎震破耳膜的音樂誇張地扭腰擺頭,像來自原始部落的土著人在祭祀;猜拳的聲音歇斯底裏,他們似乎要把身上的最後一點**和體力擠幹才罷休。

顏亦冰站在巨大的音箱上用她那明亮高亢的嗓音唱著《HIGH歌》,妝容豔麗如鬼魅,黑色的緊身皮衣鑲上亮片,在昏暗的燈光下反射著詭異的光芒。

我看見醉醺醺的酒鬼把碩大的紮啤杯端到她麵前;看見獐眉鼠目的侍者把粉紅的鈔票遞到她麵前;看見肥頭大耳的男人把滿麵油光的腦袋湊到她麵前……坐在最昏暗角落裏高高的吧凳上,在喧囂的音樂聲中,我感到周身寒徹,聽見自己的骨頭在“嘎巴”作響。

我實在忍無可忍,拉著顏亦冰的手把她拽出了酒吧。

“你以後不要再來酒吧了。”我惡狠狠地警告她。

“是你以後不要再來酒吧了,”顏亦冰冷冷地回應道,“你這是在影響我工作。”她的臉上是厚厚的、讓人感覺陌生的妝容。

“冰冰,”我努力壓住火,讓自己的語氣軟和下來,“一個女孩子天天待在酒吧,這算什麽事啊?”

“夏拙,你以為我天天來酒吧是為了玩嗎?”

“你就這麽愛錢?你還是個學生。”

“是,我愛錢,”顏亦冰不以為然地瞥了我一眼,“有錯嗎?”

我拿出錢包狠狠地砸在她手裏:“都給你!你給我回去!”

顏亦冰定定地看著我,過了好久才轉過視線,“夏拙,別幼稚了,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我不需要。你好好讀書,認真畫畫。”

“幼稚?!”我內心失落、憤怒、沮喪……像失手打翻了調料瓶一般五味雜陳,我冷笑一聲,“顏亦冰,你是在教育我嗎?”

顏亦冰歎了一口氣,沒說話,頭也不回地再一次走進酒吧。

我的心如被鈍刀緩慢劃過一般。

我終於放棄了接她下班和等她回家的打算,把多出來的時間交給畫室、圖書館、104宿舍、校外的小酒館和湘大後麵的嶽麓山,總之,把自己折騰得夠嗆之後回來倒頭就睡,連什麽時候身邊躺了個人都不知道。

隻有在早上的迷蒙狀態中,我才能看到顏亦冰倦怠的睡容。

她連睡覺的眉頭都是皺著的。

有一天深夜,我被顏亦冰的哭聲驚醒,她的哭聲很小、很壓抑,低沉的抽泣猶如從窗外的寒夜裏傳來,讓人感覺冰冷。

“怎麽了?!”我轉過身來,摟住她,托起她的臉頰,用拇指輕輕擦去她的淚痕。

“沒什麽?做了一個噩夢而已。”

“冰冰,你有心事不要藏著,告訴我好不好?”我幾乎是哀求。

“睡吧,沒事——真的。”

顏亦冰把頭枕在我的胳膊上,淚水冰涼,順著血管流進我的胸腔,讓我一陣**。

我感覺我和顏亦冰越來越遠。我曾試圖了解她這樣做的原因,但結果總是失敗,顏亦冰的心如同一枚堅果,怎麽打都打不開。

而我,也漸漸失去了打開它的信心和興趣。

“夏拙,我們逛街去吧?”開學後第三個周末,顏亦冰終於有了閑暇。

“嗯?”我含著滿嘴的牙膏泡泡,意外地望著她,“逛街?”

“你今天有安排嗎?”顏亦冰嘴角輕輕上揚,算是回答,她睡眼惺忪,依舊掩飾不住疲倦。

我含了一口水,漱掉嘴中的泡沫,冷冷地答道:“今天我要去畫室。”

一聲“哦”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我透過鏡子,看見她臉上落寞又淒楚的表情。

我的心隱隱作痛,終於有些不忍。

“算了,陪你逛街吧。”

“真的?”

“嗯。”我笑著點點頭。

她的臉上終於綻放出笑容——盡管稍縱即逝,卻實在是久違了。

初春的湘城,如同剛剛放學的少年,看上去輕盈歡快,生機勃勃。湘江邊上,成片淺綠於不知不覺間覆蓋了原本灰不溜秋的**河床;白色或紫色的碎花點綴在這兩條綠帶上,如同少女精致飄逸的絲巾;溯江而上,有小塊小塊的油菜花濃烈地開著,雖然成不了壯美的氣候,但那鮮亮明快的色調還是讓人心曠神怡。

湘江對岸的五一路步行街,在春天的周末更是熙熙攘攘人潮如織,如同現代版的《清明上河圖》。追趕潮流的女孩子們迫不及待地脫去了身上的羽絨服,把黑色的、紫色的、肉色的、蕾絲的、織花的等剛開始流行的絲襪套在性感或粗壯的腿上,看上去令人大開眼界;賣阿拉伯烤肉的小夥子用他們那豪邁而極具煽動力的嗓門兒招徠食客;早已聲名遠播的四娭毑臭豆腐不需要叫賣,那極富湖南特色的臭味滲透了步行街的每一個角落,讓老太太攤前歪歪扭扭排起了數十米的長隊;商場裏紛紛打出冬裝降價促銷的海報;藥店裏的“前列康”都買一送一了。God!

顏亦冰挽著我的胳膊走在街上,雖然依舊不苟言笑,但還是感覺比較放鬆,早春的風似乎在慢慢解凍她那冰冷的表情——盡管這看上去似乎將是一個比較漫長的過程。在一家品牌男裝店裏,她看上一件銀灰色羽絨馬甲並執意要送給我,盡管我對此不大感冒但經不住她的軟磨硬泡,萬般無奈穿上後,她的臉上才露出開心滿足的笑容。

“你為什麽非得要買這個給我呢?我又不缺衣服。”

“是的,我隻是想,給你買一件像樣的衣服,你能穿上好久,這樣哪怕是幾年之後,當你看到這件衣服,依然能想起我。”

“什麽意思——”我有些迷惑又有些懊惱。

“嗬嗬,沒什麽。”顏亦冰笑笑,繼續拽著我的胳膊往前衝。

顏亦冰,你錯了。僅僅一年之後,我的身上便隻剩軍裝,蓋的是部隊發的綠被子,鋪的是部隊發的白床單,你送我的名牌馬甲,放在我們不見天日的行李房裏,靜靜地長著黴。

可是,每晚十點的熄燈號吹響以後,我老老實實地閉上眼睛靜臥在**,腦子裏還是會想起你的每一個笑容,想起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想起你。

“你等一下,”顏亦冰在一家農村信用合作社門口停下,“我匯個款。”

“匯款?”

顏亦冰悄悄歎了口氣,說:“在外麵等著,一會兒就好。”

顏亦冰進去後,過了大概十分鍾才出來。

“好了。”她挽著我的胳膊,長籲一口氣。

“給誰?”

“我媽。”

“多少?”

“五千。”

“五千?!”我忍不住叫了一聲。這是開學以來的第三個周末,如此看來顏亦冰的課餘時間真的是“財源廣進”啊。

“看來炒更的收入還是蠻高的嘛。”我酸溜溜地說了一句傻話。

“夏拙,”顏亦冰甩開我的胳膊,“你想讓全世界都知道嗎?”

我訕訕地笑了一下,算是道過歉。

走到黃興廣場,近百名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手裏捏著報名單緩緩前移。朝東的廣場一角,搭起了一個色彩豔麗的舞台,一個女孩子正在台上高歌,剛唱了兩句,台下就有人喊:“下一個。”

舞台的背景是四個花體大字:“中國偶像。”

這是湘城電視台搞的一個選秀節目,口號好像是“平民舞台,偶像風采”,換句話來說就是,是個人都可以報名參加這節目。

我開始不以為意,後來才知道,這檔我不以為意的無聊節目,竟然改變了我和顏亦冰的命運。

顏亦冰現場簽了條款、填了資料、報了名,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嗬成,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把號牌貼在身上了。

“219號,剛好你生日。”她衝我淺笑。

我陪著笑了笑,沒說什麽。

“下一名,219號。”顏亦冰上台,她昂首挺胸,步伐沉穩,姿態從容而高傲,如同伊麗莎白女王在檢閱她的皇家衛隊。

她頷首淺笑,自報家門後唱了邁克爾·傑克遜的《You are not Alone》。

就像前麵的種種表演都是為了給她做反襯一般,顏亦冰的形象和歌聲給那些尖酸刻薄卻昏昏欲睡的評委打了一劑強心針,喧囂嘈雜的黃興廣場刹那間變得安靜,隻有顏亦冰那閑散得幾乎漫不經心的偏低嗓音透過音響傳向遠方。

三十秒過去了,評委沒有響鈴,一分鍾過去了,鈴聲依舊沒有響起,直到一段唱罷,掌聲響起,評委才緩過神來,“進入複賽。”

顏亦冰牽引著眾人的眼球走到我麵前,把我也安放在目光的包圍圈中,讓我臉上一陣灼熱,跟做了虧心事一般。

“這下好了,我也成焦點了。”我自嘲地衝她笑笑,心中卻升騰起一股幼稚的虛榮。

“嗬嗬,管他呢。”顏亦冰淺笑著,挽著我的胳膊走出包圍圈。

“去哪兒?”

“你說呢?”

“吃飯。”

顏亦冰看看我,笑著說:“還是回去買菜做吧,我們住了劉菁的房子,也沒感謝人家。”

我點頭表示同意。顏亦冰掏出電話,跟劉菁打了招呼。

掛了電話後顏亦冰說,劉菁的意思是搞個小Party,把她們的室友和我的室友都叫上。大家剛好好久沒聚了。

“劉菁還說了,”顏亦冰補充道,“她一個人跟我們倆吃飯不合適,她當電燈泡太虧了。”

我打著哈哈。

顏亦冰正色道:“夏拙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很享受兩個美女陪你吃飯的感覺?”

“沒有沒有,其實我如坐針氈。”我趕緊強調,並舉起右手做宣誓狀,“天地良心,真沒騙你!”

顏亦冰輕捏了我一把,倒也沒窮追不舍,挽著我的胳膊去買菜了。

我騰出一隻手打電話通知104宿舍,易子夢和安哥倒沒問題,隻是歐陽俊有點狀況。

“我去不了了,今晚‘四號’過生日,我要去傳媒學院,”歐陽俊掛電話之前提醒我,“如果謝蕊寒過去的話,就說我參加社團聚會了,千萬別穿幫了啊!”

“知道了放心吧!”

掛了電話,顏亦冰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眼神飽含深意。

在顏亦冰和劉菁的共同努力下,一桌豐盛的晚餐於六點半準時開始。吳曲和謝蕊寒到了,安哥和易子夢也到了。一進門吳曲就圍著安哥掐了起來:“火星男,你不是說最近要做什麽模型很忙嗎?”

吳曲和安哥就像楊二車娜姆和雷鋒叔叔,原本就不是一個時空的,可是不知為何,總有一些這樣那樣的事把兩個人聯係在一起。這樣一來,兩人的關係就變得撲朔迷離。

“是啊,但是拙子叫我過來聚會我又不好拒絕——”

“靠!我叫你陪我逛下街你就好拒絕?”不等安哥說完,吳曲就飆了起來。

“你還好意思說你那逛街——簡直就是自虐!買一大堆衣服鞋子,吃一大堆垃圾食品,一條五一路來回三遍都走不煩,一枚小耳釘挑了十遍還不買,我要是那老板,早吐血了都。”安哥激動起來就眉毛倒豎,鼻孔外翻,臉上皺紋密布,活像一隻大猩猩。

吳曲好像沒見過安哥這麽大反應,那36D的胸脯被他氣得一顫一顫的,甚是生動,“我靠!地球太危險了,你還是回火星去吧!”

“你說我不是地球人?你一買衣服就是國外的牌子,一吃東西就是國外的快餐,一看電影就是國外的大片,一點民族意識都沒有,你說你是不是中國人!”

“你!你!你——”伶牙俐齒的吳曲被氣得染上了易子夢的毛病,也結巴起來。估計能對吳曲起到這效果的除了安哥之外湘大是找不出第二人了。

“等一下!”我打斷他們,“安哥什麽時候陪吳曲去逛的街,我們怎麽不知道啊!”

安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像是要把剛才說出口的話塞進去一般,吳曲站在那裏也一時語塞。

“我說曲姐,你不是對我們安哥有什麽企圖吧?”

“我靠!那不扯淡嘛!”吳曲雙手插在腰上,36D的胸脯依舊一顫一顫的,看上去雄赳赳氣昂昂,“我就是找易子夢這樣的也不會找這種外星人。”

安哥聽了頭發都立了起來,看上去把吳曲生吞活剝的可能性都存在,易子夢站在那裏滿臉無辜的表情。

“好啦好啦!”劉菁適時製止了戰爭,順便岔開話題,“對了!歐陽俊呢?歐陽俊怎麽沒來?”我笑著解釋:“他們社團開會,好像近期要組織什麽春遊活動吧。”

“他不是去了傳——傳媒學院嗎?”世界上總有一些像易子夢這樣“智商非凡”且“口風嚴實”的角色,曆史才會充滿了美妙的戲劇性。

我狠狠瞪了易子夢一眼,易子夢恍然大悟一般,忙不迭解釋道:“是的是的,我記錯了,他是學、學校裏有、有事。”

謝蕊寒的臉色如同此時窗外的天色一般漸漸黯淡下去。

“坐吧,該到的都到齊了。”謝蕊寒冷冰冰地發出倡議,但我們聽到的像是命令的語氣。她應該是知道歐陽俊的風流的。

“好好好!各位抓緊就座。”我趕緊息事寧人安排座次。

餐桌是橢圓的,於是按照最原始最簡約的辦法——男的一邊女的一邊。我對著顏亦冰,易子夢對著劉菁,安哥對著吳曲(盡管是橫眉冷對),隻有謝蕊寒對麵是空的,顯得她有點鬱鬱寡歡。

“來!試試我們劉家大小姐的廚藝!”顏亦冰察言觀色,舉起筷子給謝蕊寒夾了一塊可樂雞翅。

“我隻是個幫廚的,冰冰才是大師。”

“來,夏拙,這個糖醋裏脊做得不錯哦!”顏亦冰給我也夾了一塊,眼睛卻牢牢地盯著我,眼神頗有深意,劉菁的頭迅速低下去,臉上微醺般泛出紅色。

“火星男,你不是喜歡吃梅菜扣肉嗎?多吃點!”吳曲給安哥夾了一大塊扣肉。吳曲的臉色變換可真比外麵的大型廣告顯示屏還快,看來還真是夠安哥喝一壺的。

安哥拿筷子夾起扣肉一看,上麵的瘦肉已被吳曲剔得幹幹淨淨,剩下的隻是一塊晶瑩透亮的肥肉,安哥白了正笑眯眯看著自己的吳曲一眼,沒說什麽,忍氣吞聲地把扣肉塞進嘴裏。

“易子夢你多吃點!”劉菁作為主人生怕冷落了易子夢,出於禮貌也給他打了個招呼。易子夢受寵若驚,就差“感激涕零”了。自他進門見到劉菁後就一直眼神飄忽行為拘謹,說話更加磕巴,我們無法驗證曾被易子夢吹噓得“驚天地泣鬼神”的他和劉菁的愛情故事是否真實,單從劉菁的反應來看,這事很可能是易子夢意**出來的(他向來擅長幹這個)。

顏亦冰本來就天賦異稟,劉菁的廚藝也確實進步很快,一頓飯大家都吃得特別香。我們開玩笑說《美女私房菜》欄目應該考慮換人了。

飯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吳曲說氣氛不夠熱烈,她提議做遊戲。

“什麽遊戲?捉迷藏?”安哥問了個無比天真的問題,自他看來“遊戲”二字的適用範圍是十二歲以下的人群。

“林安邦同誌,我說你什麽時候才能從童年中解脫出來?”安哥的脖子梗得老長,正要爆發,吳曲連理都不理他,轉過臉去問大家,“我們玩‘真心話大冒險’好不好?”

我一邊跟風一邊琢磨,壞了壞了,今晚可能要出狀況了。

吳曲拿來個空碟子,裏麵放個湯勺就轉起來,如同古時的司南,“第一把我坐莊!轉到誰算誰!”話說著飯勺轉了幾十個圈,勺把直直對準了易子夢。

“哦!”大家起哄,易子夢用手摸了把額頭,慷慨道:“來吧!”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真心話。”

“好!”吳曲問道,“易子夢,你最討厭的是什麽?”

“我想想,我想想……”其實不用易子夢想我們都知道,他在宿舍裏不止一次表示,他在世界上最討厭的東西就是馬賽克,他還說馬賽克是阻礙人類文明和人體藝術進步發展的最大障礙。他之所以要想想是因為他不知道除了馬賽克他還討厭什麽。

“快點!”

“繞、繞口令!”

我們都爆笑起來。繞口令確實對他來說太難了點。

輪到易子夢坐莊,他把勺子輕輕一撥,勺把轉到對麵就停了下來——正對劉菁!看來這小子早有預謀。

“真心話?大冒險?”

“真心話!”

“你喜歡什麽樣的男孩?”

“有才華的。”

“具體一點!”

“能寫能畫,心地善良……呃……沒啦!”

“再具體一點。”

易子夢唯恐天下不亂,“是不是夏拙這樣的?”

劉菁表情誇張地看了我一眼,說道:“真心話隻能問一個問題,下次再說吧。”

我的冷汗漸漸消退。

下一輪轉到了顏亦冰,她選擇的是大冒險,於是她被要求當著大家的麵吻我一下。我們嬉鬧著完成了這個項目,隨後顏亦冰又把勺把轉向了我。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大冒險。”

“不行,我偏要你來真心話。”

“好吧!”跟女人講道理是沒用的,如果不能反抗,還不如接受。

“夏拙!如果除我之外還有別的女孩喜歡你怎麽辦?”顏亦冰問過之後,還瞟了劉菁一眼。我打著哈哈,笑著背出了《節婦吟》:“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算是過關。這時,劉菁臉上不自在的表情漸漸退去,泛上來的是淡淡的幽怨。

下一把轉回了吳曲,她被要求抱一下安哥,在安哥一番義正詞嚴的拒絕之後,恪守遊戲規則的吳曲“霸王硬上弓”從後麵箍住他,算是完成了任務。

為了報複,吳曲把下一個真心話的機會留給安哥。

“火星男!你老跟我們說夢想。我問你,你畢業後的夢想是什麽?”

“我的夢想——”安哥言辭有些閃爍。

“我知道,”易子夢舉起手來,“我們安哥的偉大夢想是——是當、當當當當當,當兵!”

氣氛漸漸冷卻。

我狠狠地瞪了易子夢一眼,低聲喝道:“你不說話大家不會當你是啞巴。”

吳曲有些遲疑地問道:“林安邦,真的嗎?你想去——當兵?”

“是啊,我準備年底就去參加征兵。”

“不行!我不同意!”包括安哥在內,我們所有人都意外地看著吳曲。

“當兵有什麽好的?!你為什麽不能在湘城找個工作呢?”吳曲大概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追問道。

我們坐在那裏似乎明白了什麽。

“這是我從小的夢想,我必須當兵。” 安哥聲音不大卻有點斬釘截鐵的味道。

我們看見吳曲的眼眶一下子紅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謝蕊寒趕緊拍了拍她的肩膀。

真相是一把利劍,此時,已露出了它的劍鋒。

我們僵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時間像凝固了一般。

“好啦!遊戲到此為止,大家看看電視吧!”

那頓飯最後不歡而散。

送走他們,把飯桌收拾利索之後,劉菁打著哈欠說她先回屋了。

我走進房間,顏亦冰緊緊跟上。帶上門,拉上窗簾,把燈光調得比較柔和。

我躺在**,有些酒後的興奮。

顏亦冰緊挨著我躺下,把頭枕在我的胳膊上,溫順得如同一隻小羊崽。

“夏拙。”顏亦冰像在把玩一件文物一般,輕撫著我的手指。

“嗯?”

“這種感覺,是不是久違了?”

“嗯。”我老實回答,“年後再沒有過。”

“有些事,我現在沒有告訴你,是因為不想讓你為我太擔心。明白嗎?”

“我不擔心,”我苦笑道,“我還不夠為你擔心的資格。”

她輕輕地、悠長地歎了一口氣,“但遲早有一天,你會知道真相,同樣也會理解和原諒我。”

我警醒地仰起頭,轉過身來看著她,“什麽意思?”

“沒什麽,”顏亦冰看上去十分淡然,“我現在到處做兼職,晚上去酒吧炒更,你不是很反感嗎?”

我再次躺下去,籲了一口氣。

“對了,你覺得劉菁怎麽樣?”顏亦冰似乎來了精神,扭過頭來死死盯住我。

“還不錯啊!善良、大方,脾氣也不錯。”看著顏亦冰的臉色漸變,我趕緊糾正方向,“就是太幼稚了點,像個傻妞,比起你來,既沒你聰明智慧,又沒你嫵媚性感。”

看著顏亦冰的臉色漸漸回暖,我才放下心來——看來對恭維缺乏免疫力的確是女人的通病,連最聰明最有城府的都概莫能外。

“你知道嗎?菁菁喜歡你呢!”

“你別瞎說!”

“她親口說的!”

“開玩笑的話能當真嗎?你不是沒事找事吧?”我裝作生氣的樣子。

“好啦好啦!”顏亦冰笑吟吟地拉著我的胳膊,“不過說實話,菁菁確實是喜歡你呢!還記不記得剛認識你的時候,我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起來,她把你誇得跟正義與帥氣的化身一樣,所以我才去見你的。”

“哦!你的意思是她不誇我幾句,你就見都懶得見我,也沒有我們的現在?”

“實不相瞞,確實如此。”

“唉——”我長歎一口氣,想辦法岔開話題,“告訴我,今天這個選秀,是你不小心撞上的呢,還是早就計劃好的?”

“這很重要嗎?”顏亦冰話剛說完就湊了上來,用雙唇封住我的嘴,把我帶進了驚濤駭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