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粉紫

2007年2月14日,情人節。早上我訂了鮮花和蛋糕,約好中午和顏亦冰在第一次正式“會晤”的“米羅咖啡”見麵。上午十一點多,顏亦冰發信息過來:家有急事,我回去了,可能要春節後回。

我打電話過去的時候,顏亦冰已經在車站候車,我想問一下出了什麽事,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隻是叮囑她注意安全。

蛋糕退掉了,玫瑰卻死活退不掉,十一支玫瑰花了我一百多,看著豔俗,扔掉可惜。我倒拿著這把去掉了刺的花兒失魂落魄回到住處。

“嗯?今天怎麽這麽早?”劉菁依舊是穿著檸檬色毛絨睡衣蜷在沙發上看電視,手裏還有一大包薯片,“哇,還有玫瑰!好浪漫喲!怎麽不送到她手裏?”

“走了。”我垂頭喪氣,如同剛被暴雨淋透了的狗。

“走了?”劉菁的臉上除了驚詫,看不出是欣喜還是失落。

“回家,聽說家裏有急事。”

“什麽事?”

“我也不知道。”我把玫瑰花隨手扔在客廳的茶幾上,一屁股坐在剛被劉菁暖和過的沙發中。

她意識到我的沮喪,想安慰我又不知道說什麽,於是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低著頭紅著臉,像個等著挨老師批評的學生。

我突然想起,她才是這個房子的主人。“我沒事,昨晚沒睡好,有些困而已。你吃了嗎?”

“吃了,嗬嗬,”她笑眯眯地舉起薯片,“這個。”

我附和著笑了起來,“以後少吃點這個,含激素的。”

“對了,你沒吃飯吧?我給你做飯。” 說話間她已誇張地擼起袖子,看樣子不像是做飯,倒像是要去砍人一般。

“嗬嗬,你還會做飯嗎?會做什麽?”

她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雞蛋煮泡麵。”

我笑得從沙發上掉下來,被她用抱枕捶得求饒才算完。

不知是饑餓還是好久沒吃過泡麵的緣故,劉菁的泡麵被我吃得連湯都不剩一滴,就差拿舌頭舔碗了。我一邊打著飽嗝一邊誇她手藝精湛,一桶普通的泡麵能煮出這樣的曠世美味來,這充分表現出她在廚藝上有極高的天分。我厚顏無恥地堆砌著華麗的辭藻,讓她感覺我剛“哧溜哧溜”吸著的不是泡麵,而是上等的魚翅,劉菁臉上神采飛揚、燦若桃花,當即拍板:明天開始要苦練廚藝,一定要做出更讓我讚歎的美味佳肴來。

我表情堅定目光炯炯,表示一定支持她這英明偉大的決定,並預期假以時日,劉菁同學一定能參加“食神”大賽跟周星馳同台PK。

“哈哈!你就吹吧你。”劉菁笑得沒心沒肺的,突然笑聲止住,她把目光落在那束花上。

“這個——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扔掉吧似乎又有點可惜。”

“那我養起來,還蠻漂亮的,嘿嘿。”她把一個大玻璃杯灌滿水,把花插上,客廳裏馬上顯得溫馨起來。

“可惜沒人送我花,唉……”劉菁睨著我,裝模作樣地歎了一聲。

我們的目光交錯了一下,可是電光石火間又迅速彈開,就像兩隻好奇又膽怯的小動物,碰碰鼻子後又抓緊逃回各自的地盤。

電視已經關了,房間裏能聽到的隻是牆上的掛鍾指針跳躍每一格的聲音——“嚓、嚓、嚓……”

我又陷入間歇性失語中,哪怕搜腸刮肚也找不到片言隻語。

“你——看電視嗎?”她也是沒話找話。

“你看吧,我回房間看看書。”說完就要起身。

“哎——”她叫住我。

“嗯?”

“中午給你做了飯,你不表示表示?”

“哦,謝謝你的豐盛可口的泡麵午餐。”

“不夠。”

“請你吃飯?”

“那還差不多,嗬嗬。”

“太狠了你,一杯泡麵就要我請客,”我意識到上了她的套,笑著搖頭,“好吧!誰叫我吃人嘴短,去哪兒?”

“出門再看。”

“什麽時候?”

“我餓的時候再叫你。”

“好吧,嗬嗬,你最好是現在就餓了。”

我回房間看了一會兒《霍亂時期的愛情》,隨後打了個盹兒,醒來繼續看,又昏昏欲睡,半夢半醒。六點半的時候,手機短信鈴音響起,我撐開眼皮看了一下:“可以出門了不?”

我笑著衝門外大喊一聲:“你累不累啊!一個屋子裏發信息——馬上就好!”

打開門的時候我幾乎被劉菁嚇了一跳:黑色的長及膝蓋的靴子,黑色的襪子和羊毛短裙,黑色的皮夾克和黑色的針織圍脖,渾身上下主打黑色,唯獨臉上白皙可人,精致如素胎的瓷器。

“怎麽了?臉上有髒東西?”見我傻愣愣地盯著她看,劉菁臉上立馬變得粉嫩。

“沒,隻是太漂亮了,一下子晃到我了。”

“以前不漂亮嗎?”劉菁歪著頭問我。

“以前也漂亮,隻是風格不大一樣。”

“以前什麽風格?”

“可愛小女生型。走的清純路線,很有學生味道。”

“現在呢?”她鍥而不舍。

“風格成熟了一些、性感了一些,有點職場女人的味道。”

“你喜歡哪種?”劉菁死死盯著我,較勁一般注視著我的眼睛。

“咳——”我咳嗽一聲,“晚上會比較冷,穿這點夠不夠啊?”

她撲哧笑出聲來。

晚餐在河東一個叫“左岸春天”的地方吃的,情人節他們還推出了燭光晚宴。就這樣,女友的閨蜜替她和我一起吃了傳說中的燭光晚餐。因為離步行街很近,吃過飯後我陪劉菁去逛了逛。因為過節且又臨近過年的緣故,街上接踵摩肩,人滿為患。賣花的女孩特別多,大部分被我打發走了,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特別執著,跟了我們足足半裏路,“哥哥,給姐姐買枝花吧!哥哥,給姐姐買枝花吧!哥哥,給姐姐買枝花吧!”沒有多餘的話,就這一句她像複讀機一般念了數十遍。

複讀機也有電池耗盡的時候,可是這個小女孩——我想要不買一枝,今晚她是跟定我們了。

難怪古人說,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劉菁笑看著我,一副局外人的表情,眼神卻有些許期待。

“多少錢?”

“二十。”

我掏出二十,揀了一枝開得比較飽滿的,轉過身,“送給你!”

劉菁嚇得幾乎往後退了兩步,站定,似乎還帶著些惶恐和質疑,“真的送給我的?”

“需要我單膝下跪嗎?”

“謝謝!嗬嗬!”她忙不迭接過花兒,誇張地聞了聞。

“這個是沒有香味的。”我掃興地說。

“討厭!”她白了我一眼,隨後又一臉陶醉,“這可是我第一次收到花呢。”

“那我太榮幸了!”

“第一次收到花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你知道嗎?”劉菁看上去有些不依不饒。

我趕緊打著哈哈,衝著一輛出租車招了招手,“Taxi!”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我看見昨天那一把玫瑰被扔進了垃圾桶,茶幾上卻孤零零地插著一枝,顯得弱不禁風。真是弱水三千獨取一瓢啊。

15號是農曆臘月二十八,也是培訓班年前上課的最後一天,下午他們都將趕回去過春節。下班的時候,老朱給我一個紅包,裏麵是我這十多天的薪水,一千多塊錢。我道過謝,出門,回住處。

此時的湘城已經年味甚濃。街上人潮洶湧接踵摩肩,到處掛著待售的春聯、燈籠及各具特色的掛飾等。而爆竹的聲音更是時不時從四麵八方傳來,就像在湘城打了一場規模不大的巷戰一般。

打開房門的時候沒有了熟悉的蜷在沙發上看電影的身影,我方才想起早上劉菁告訴我她今天得回家,要年後才能回來,也就是說,這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隻剩我一人了。正百無聊賴的時候,夏躍進的電話打過來,問我過年回不回去,他說他和葉姨都等著我回去。本來接他電話還能感覺到一絲溫度,一聽“葉姨”我就把電話給掛了,掛了電話依然煩悶,索性關了手機卸了電池,躺在沙發上生悶氣。

那個“葉姨”,不過是比我大了幾歲的初中英語老師,說起來,夏躍進和她的相識,還是我牽的線,想想真是作孽啊!

初二的時候,我在老媽孫老師手底下讀書,幾門功課都還不錯,唯獨英語一塌糊塗,可憐孫老師心有餘而力不足,僅有的幾句諸如“Long long life,Chairman Mao!(毛主席萬歲)”還是“那個”時期所授的紅色英語,已遠不能滿足當前改革開放發展大潮,而孫老師望子成龍心切,多次在各種場合公開表示“就是拚了命也要讓兒子上大學”,以達成她年輕時未竟的夙願。

不知是誰說過:一個男人要麽實現父輩的理想,要麽彌補父輩的過錯。當我還沒有成長為男人的時候,已經在母親孫老師的威逼利誘下發憤學習以實現她的目標;而當我考上大學之後,又忙著收拾父親夏躍進扔下的爛攤子,累得焦頭爛額、顧頭不顧腚,想想人生的“杯具”真是層出不窮啊!

話說回來,英語成了當時在實現母親理想的偉大征途中最大的障礙,孫老師決定找人給我惡補英語,“一定要跨越這個障礙!”孫老師堅決果斷,不容置喙。剩下的隻是“找人”的問題了。

我們學校有三個英語老師,其中一個已年過五旬,湘潭人。除了聲音洪亮中氣很足之外,水平確實不敢恭維,帶學生朗讀課文的時候,全校師生都能聽見他那燦若洪鍾的湘潭英語。教我們英語的姓周,是個男的,三十多歲了,未婚,臉上的粉刺加起來比我們班的人數還多。他酷愛籃球,若是碰上第八節課,他會穿著背心短褲,抱著籃球來上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上體育課。諸位要因此以為他籃球打得好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他球打得又臭又獨,不傳球給別人還老耍賴。剛好那時我也迷戀籃球,場上交過幾次手之後就結下了很深的梁子,其細節在數年以後的今天看來是雞毛蒜皮,不值一提,但在當時的確是造成了我對英語的極度反感和排斥。

這些情況孫老師可謂心知肚明,所以給她兒子輔導英語的唯一人選便是葉馨了。葉馨幾乎是和我同時進永康中學的,隻不過我是從小學畢業,而她是從湘城師範畢業。芳齡二十餘,明眸皓齒。特別是每天上午領課間操(永康中學缺專門的體育老師,二年級的體育課程由葉馨代課)的時候,做伸展運動時前凸後翹,跳躍做運動時呼之欲出,一身白色運動服盡顯婀娜身段。莫說台下做操的學生,就是台上的老師甚至連即將退休的老校長都忍不住把目光鎖定在白色運動服之上。

順便說一句,孫老師不但是永康中學的語文老師,還是學校的教務主任。給掌管自己績效表現和年終獎金的領導公子補課,對初來乍到的葉馨來說正是個絕佳的機會。況且夏拙同學並非天性愚鈍,是屬於“可以教育好的孩子”,於是葉馨欣然應允。

就這樣,在每個放學後的傍晚,我不再叱吒球場跟Mr.Zhou鬥氣罵娘,也不再跟狐朋狗友騎著單車招搖過市,我一頭鑽進永康中學最西邊二樓的單身教師宿舍,鑽進葉馨那香氣氤氳脂粉彌漫的小房間,就著下午六點的夕陽跟葉馨學習“李雷和韓梅梅”的故事。

彼時夏拙同學我十三四歲,雖然“毛還沒長齊”,卻已遠過了“兩小無猜”的年齡,加之從小受教語文的孫老師濡染,心智先於身體發育成熟,早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就喜歡上了當時的少先隊大隊長——一個黑黑的笑起來老是皺著眉頭的叫劉曬娟的女孩子;初中一年級,又收到比自己高一屆的女同學的情書(其實也算不上,不過是一段“你是風兒我是沙……”的歌詞)……諸如此類曾被我看作“愛情”的東西,在碰到葉馨之後化為齏粉。她的身上散發出來的朝氣與活力,似乎還帶著某些隱秘卻強烈的氣息向我撲麵而來,讓人沉醉。在我看來,這才是我未來的追逐目標,這才是愛情的完美載體。

十四歲的夏拙,某種情愫在心裏安靜地、卻欣欣向榮地生長著,像剛被六月雨澆過一般,長勢喜人,壓都壓不住。

懷著有朝一日能跟葉馨平起平坐能像“李雷和韓梅梅”那般流利地用英語交流的夢想,我的英文水平突飛猛進,這讓孫老師和夏躍進欣喜不已。夏躍進雖然整日忙碌著他的鄉鎮企業,積極響應小平同誌改革開放的號召,決心做“抓到老鼠”的“好貓”,但兒子的學習作為關乎自己終老的戰略問題,曆來是頭等大事毫不含糊。

這裏有必要介紹一下夏躍進,其實光聽名字就知道他出生在1959年“大躍進”如火如荼,上至中央領導下到村主任書記牛皮一個比一個吹得響的年代。在這個時代出生的人有三大特色:有幹勁、沒文化、能吃苦。托時代的福,躍進同誌上學的時候,圍湖造田燒窯開荒,在“敬祝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的嘹亮歌聲中把社會主義建設得欣欣向榮,自己卻連圓的周長怎麽算都搞不明白。高中畢業,夏躍進因為祖宗十八代都是貧農,身體又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練得倍兒棒,於是胸掛紅花在村裏人敲鑼打鼓的歡送中踏上了去部隊的綠皮車。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中夏躍進作為先遣隊員在攻打諒山的戰鬥中光榮掛彩,用胳膊上的一個窟窿眼換來了一枚二等軍功章,和一個國營醬油廠工會主席的位子。20世紀90年代初國企改革,夏躍進拉了一幫子人以收廢品的價錢買下了國營永康鎮醬油廠,並改名為永康實業有限公司,牌子倍兒響亮,躍進同誌的頭銜也由工會主席曆史性地轉變為董事長。

擔任董事長以來,夏躍進可謂日進鬥金,賺得盆滿缽滿,用農村的話說,那是撒尿都帶著油花。同時,沒有知識帶給他的缺憾也是深刻的,譬如去了城市裏,夏躍進光認識“廁所”和“男”“女”二字,就是對“WC”視而不見,找不到解手的地方幾乎要憋出前列腺炎來。這讓夏躍進深刻認識到知識——特別是英語知識的重要性。

於是,每一個傍晚,夏董事長都會把他那輛黑色桑塔納2000停在學校前麵的操場上,然後西裝革履地靠在車門外,邊優雅地吸煙邊等我補完課放學。不得不強調的是:這些場景的背景是20世紀90年代的湖南農村,當時路上跑得最頻繁的還是拖拉機和三輪車(當地方言叫“啪啪車”,因為是柴油引擎,聲音特別大,一路走過發出“啪啪啪啪”的聲音而得名;裏麵兩個長條凳可以坐十來個人,是從鄉下去縣城最主要的交通工具,隻是跑起來太顛,如果不抓穩車上某個地方,很可能從車上顛下來落在路邊的水田裏),西裝類似於當今女人的婚紗——隻有結婚的時候才穿。我強調這些隻是想告訴諸位:夏躍進同誌的這套裝備,確實是比較“躍進”——豈止是“躍進”,簡直就是“放衛星”!夏躍進的“衛星”放出來,把年輕貌美的葉馨給晃倒了。從師範學校畢業的葉馨,按理說也是見過世麵的人,隻是沒想到在這窮鄉僻壤也有這麽“風度翩翩”的人物。

當時我還在悶著頭拚命學習英語和暗戀“葉老師”,全然顧不上周遭發生了什麽:不顧葉馨老以補課之名打聽夏躍進這些那些的,也不顧夏躍進老以督促學習為由打聽葉馨這些那些的,更不顧葉馨補課時間越來越短,跟夏躍進交流時間越來越長,還美其名曰:齊心協力共同幫助夏拙提高英語水平。

直到有一天,老媽孫老師不再讓我去葉馨那裏補課,理由是我英語水平已雄踞全班第一 ——但為時晚矣,我去也罷不去也罷,夏躍進是要去的,不但要去,還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好像要學好英語為祖國的“四化”建設做貢獻的人是他而不是我。葉馨更是好為人師無比執著,甚至連飯碗都可以不要——她真的辭去了當老師的差事,去夏躍進的“永康集團”上班了——她在夏躍進辦公室裏間的臥室裏上班。

當全鎮的男女老少都知道這事之後,我才搞清楚狀況:我的暗戀對象葉馨老師真的成了我的父親夏躍進的對象,而我的母親孫老師作為夏躍進同誌的原配夫人,已經攜款數萬元、雄踞三層樓房一幢,光榮地退居二線了。

……

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我已經如孫老師願考上了最好的高中。領到通知書那天正好夏躍進和葉馨操辦婚禮,據說動用小車、皮卡、客貨等帶軲轆的共計四十台,大宴賓客七十桌,聲勢浩大讓人側目。我沒有像電視裏演的那樣大鬧現場,隻是一個人跑到永康中學後麵的小土坡上燒掉了一本厚厚的帶鎖的日記——裏麵全是跟葉馨相關的文字,部分內容纏纏綿綿如同瓊瑤大嬸的爛俗愛情小說,在那個夏天的午後讀起來都禁不住起一身雞皮疙瘩。

燒掉日記,我對著夏天的熱風無比豪邁地說道:“夏躍進!葉馨歸你了,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隻是你對孫老師狠了點。你會遭報應的!”

……

回憶是個很討嫌的東西,你想留住的,它卻愛理不理,任憑歲月如白蟻一般將其啃噬得體無完膚;你想遺忘的,它卻不棄不離,即使過了好多年,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依然會毫發畢現地橫陳在你麵前——不管你是否願意,不管你能否接受。

大年三十的湘城突然變得沉寂、冷清甚至蕭條。除了火車站還有些買不到票的民工外,街上基本空無一人。關著門的店鋪如一張張突然緘默的嘴,無論吃飽與否,這一頓算是過去了,它們需要的是休息和反芻;成串的燈籠在路邊高高掛著,像一枚枚過了時節還無人采摘的可憐的柿子,北風吹過它們便搖頭晃腦,讓人擔心這些東西會隨時掉下來摔得稀巴爛;在難得空曠的街上,隻有塑料袋、包裝紙和樹葉隨風起舞,不知疲倦,它們的軌跡如我們的人生一般充滿了變數和未知;街角深處偶爾傳來零星或密集的鞭炮聲,嘈雜卻溫情,勾起人的回憶和鄉愁。

晚飯時分,鞭炮聲越發密集,此起彼伏,不絕於耳。我撥通了孫老師的電話。

“喂?”接電話的不是她,是個少年的聲音。我頓時有些慌亂。

“你——你好——我找——孫老師。”透過聽筒,我已經聽到永康那邊的鞭炮聲、鑼鼓聲,還有孫老師和別人的笑聲。

“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我是——她的學生。”話說出口,我的胸口隱隱作痛。

“媽!電話!你學生的!”我叫她孫老師,自然有人叫她“媽”;我說我是她學生,自然有人願意當她的兒子。我高三那年,永康中學教數學的老劉帶著他那沒娘的小兒子補了夏躍進和我的缺。

我愣了一下,在聽到孫老師聲音前趕緊掛了。

是的,我不應該打攪他們逐漸平靜且看似幸福的生活。

我掛掉電話,取出電池,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和璀璨煙花,聽著周遭的隆隆爆竹和歡聲笑語,心中感覺無限悲涼和無比落寞。今晚,有熱騰的餃子端上團圓的餐桌;今晚,有厚實的紅包揣在長者的口袋;今晚,有祝福的短信飛向親友的手機。今晚,全中國都在狂歡,連回不了家的民工和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都聚在一起點起了篝火喝起了啤酒玩起了爆竹。在中國,還能有什麽比“過年”這兩個字更有分量呢?

我打開電視和所有房間的燈,把臥室的音響開到最大,燒了開水泡好一桶方便麵啟開一聽啤酒坐在沙發上,盯著春節聯歡晚會那些無聊透頂的節目,不知今夜將如何打發。

門鈴響起,我透過貓眼看見劉菁正噘著嘴皺著眉,一副火急火燎的樣子,趕緊開門。

“你怎麽回事?電話打爛都打不通?擔心死我了!”她上來就劈頭蓋臉一頓訓斥,其嚴厲程度前所未聞。

“我手機剛……剛沒電了。對不起哈,不知道您在召喚我。”

“拉倒吧你就!”劉菁緩了緩,白了我一眼,把手上的大塑料袋扔我懷裏,自己脫了靴子趿拉著她的毛絨拖鞋就往沙發奔去。

“什麽?”

“你的年夜飯呐!真沉,累死我了都!”劉菁爬上沙發窩在她固定的那個角落,把兩個膝蓋緊緊抱在懷中,像一隻孵蛋的鵪鶉。

“哎——大過年的我說你能不能不說那個字?看來我真應該在門口貼個‘童言無忌’才好!”

“呃——”劉菁向我伸伸舌頭,笑了笑,“對了,快點吃,等下就涼了。”

“哦!”我趕緊放下塑料袋,在茶幾上把一個個餐盒打開—— 一共有八個,還冒著熱氣,怪不得她嫌沉。

“咦?糖醋裏脊?!”

“你不是說你最愛吃這個嗎?也不知道正不正宗。”劉菁話還沒說完頭就垂下去,靦腆的樣子讓人心疼。

我真的幾乎忍不住想抱抱她。

“謝謝你!劉菁!”我真的被感動了——我都忘了上一次被感動是什麽時候。

“咦!好假!嗬嗬,快吃吧!”劉菁衝我擺擺手,視線轉向電視。

我把餐盒裏的飯扒進碗裏,悶頭吃起來。

“對了!”劉菁突然喊了一聲,“我的酒!”

“什麽你的酒?大過年的別嚇人行不?”

“我給你帶的酒,忘了拿上來了。”

“什麽酒?”

“紅酒。”

我一聽紅酒有些嘴饞,生怕又給她帶回去了,便自告奮勇:“那我下去取吧!”

“好啊!”劉菁掏出車鑰匙放在茶幾上,“就在樓下。”

“你哪個車啊?”

“底下紅色的那個。”

我把頭伸向窗外!紅色的除了一輛夏利的出租車,就是一輛寶馬“迷你”了!

我腳步艱難地挪到茶幾前,抓起車鑰匙看了看。鑰匙精致小巧如同一件工藝品,上麵藍白十字相間的圓形Logo,即使再車盲的我也能認出來。

“迷你酷派,你的車?”

劉菁看了我一眼,答非所問:“酒在副駕駛位子上。”

酒拿上來,我借著燈光看了一下瓶子上十分陌生的商標,“PETRUS”幾個字母深刻地印在我的腦中。

劉菁給我倒了一杯酒。我端起高腳杯,煞有介事地晃了晃,聞了聞,再輕輕抿一口。

劉菁抿著嘴笑看著我,問道:“怎麽樣?”

我坦誠相告:“喝不出來。”

劉菁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看你那架勢還挺像那麽回事的。”

“電視裏學的,”我撓撓頭,自嘲道,“至少沒有像喝啤酒那樣吹瓶子不是嗎?”

“真不紳士!”劉菁笑過,在一旁噘起嘴,憤憤道,“也不知道客套一下,問我要不要喝點。”

“你不是要開車嗎?”

劉菁沒回答,反問道:“會開車嗎?”

“嗯?”

“我問你會開車嗎?”

“會啊。”老實說我開車的技術還是多年前在夏躍進的桑塔納上練就的,現在已經生疏得不知是什麽樣了,“您有什麽吩咐?”

“我開車來的,要喝酒的話你就得送我回去。現在這個時候是沒有的士的。”

“哦,”我十分底氣不足地應了一句,“那就別喝了——”

劉菁打斷我:“你不是會開車嗎?”

“喝這個吧!”我拿出一瓶橙汁,“老實說我說的‘會開車’僅限於在既沒有人又沒有彎道又沒有坡度的路上——而且我也沒有駕照。”

“夏拙,我明白了,”劉菁“咯咯”笑道,“你說的車是小時候的電動玩具車。”

“好吧我承認,你喝這個吧!”我擰開瓶蓋,準備把橙汁倒進杯子裏。

“不行,大過年的我陪你喝!今天我們一醉方休。”

我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那你怎麽回去?”

“不回去了!這裏又不是沒地方睡。”

“啊?!”我的下巴像是被誰強行掰開一般,因為張開得太狠,一時半會兒還沒法複位。

“啊什麽呀,”劉菁扭過頭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夏拙你腦子裏想啥呢!這是我的家吧?本姑娘今晚在這裏你不放心嗎?是怕我怎麽著你還是咋的?”

我暗自想:怎麽會呢,我求之不得,“不是不是,今天大年三十呢,你不跟家裏團聚嗎?”

“都在湘城,有什麽好聚的——喝!”說罷劉菁已經給自己倒了一杯,豪氣衝天地端起杯子。

我看著她武鬆勇闖景陽岡一般的架勢,想笑又不敢,隻好謹慎地跟她碰了碰杯。

“我能不能八卦一下:你們家是不是很有錢?”

劉菁看著我笑了笑,“還行吧——來,我們幹杯!”

我舉起酒杯,“春節快樂!”

劉菁笑著碰杯,“萬事如意!”

我跟上,“身體健康!”

“學業順利!”

“步步高升!”

“壽比南山!”

“福如東海!”

“財源廣進!”

“百年好合!”

“早生貴子!”

“哈哈哈哈……”

“幹杯!”

“幹杯!”

……

飯吃到一半,我還是放心不下,追問道:“你確定不用回去?這……不好吧!”劉菁白了我一眼,“有什麽不好的——夏拙你是不是想趕我走啊?要是嫌我吵到你那我還是走吧!”說話間劉菁緩緩起身作勢要走,表情還可憐巴巴的。

我趕緊攔住,滿臉堆笑,“沒有沒有,豈敢豈敢!您坐您坐!”

正說著劉菁的電話響起。

“老爸,我不回去了啊!跟同學在一起守歲呢!都是女生——放心吧!手機沒電,掛了噢!”掛了電話後劉菁索性關機。

我笑道:“你也忒狠了!一句話就讓我變性了。”

“這不是讓他放心嘛,你說讓我回去幹嗎呀,他們兩口子在家可恩愛了……”劉菁開始滔滔不絕地曬起他們家的幸福。此時此刻,聽著這些,我的心中真是五味雜陳: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這對於我來說是多麽奢侈和遙不可及的事。

“怎麽了?”劉菁覺察出我的臉色漸漸黯淡下來,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笑了笑,“沒事。”

劉菁歪著頭,“跟我說說你的家裏唄。”

我淺笑著看了看她,說道:“還是別講了,大過年的挺掃興。”

看她不開心,我趕緊岔開話題,“你跟你爸親一些還是跟你媽親一些?”

“老爸!”提起“老爸”,劉菁眉飛色舞。她的老爸是個生意人,可是隻要在湘城,每天總要抽出時間陪陪劉菁。無論是逛商場、做發型還是吃肯德基、必勝客,劉菁總會拉上她老爸。劉菁說,她老爸時尚又體貼,時不時給她老媽送上一束玫瑰花或者一盒巧克力,一有閑暇他還親自下廚給她們母女倆做壽司和甜點。

“老爸就是我以後的擇偶標準!”劉菁興奮地告訴我。話剛說完,劉菁就死死盯著我。

“怎麽了?我腦袋上長了包?”

“沒有,”劉菁臉一紅,迅速低下頭去,“其實,我覺得……你跟我老爸……挺像的。”

“嗬嗬,嗬嗬……”我幹笑了兩聲,“我有那麽老嗎?嗬嗬,嗬嗬……”

劉菁沒說話,抬起頭死盯著我,看得我心裏發毛。

“夏拙。”

“嗯?”

“答應我一件事。”

我一聽便開始頭大,估摸著孤男寡女大年三十晚上相聚守歲,關於承諾的話題必定是沉甸甸的,答應了可是一輩子的責任,但寄人籬下又吃人嘴短你有什麽理由拒絕呢,“呃……你說。”

“昨天看報道了,方便麵裏麵有致癌的東西,以後別吃泡麵了。吃了不好!”

“嗨——我還以為什麽呢,嚇死我了!”我長籲一口氣。

“什麽嚇死你了?你答應了沒有?”劉菁瞪著眼皺著眉,氣鼓鼓的樣子實在是可愛極了。

“答應答應,一定答應!打死不吃泡麵,餓死不吃泡麵!”

“你不剛讓我不要說不吉利的話嗎?”

“哦!我錯了!陛下!”

劉菁的筷子頭迎麵而來……

吃了苦頭之後,我決定以牙還牙,“劉菁,我……有句話想對你說,憋了很久了,難受。必須說出來。”

可愛的劉菁同學臉上一片慌亂,“什麽?”

我沉默不語。

“說唄!”她的眼神充滿期待。

我繼續沉默不語。

“你說不說?不說我走了。”期待變為焦灼。

我走到她麵前,定定地看著她,字正腔圓地說:“糖醋裏脊真好吃!謝謝你!”

“討厭啊你!”劉菁麵紅耳赤,笑著張牙舞爪向我撲來,全然沒有了清純可愛溫柔的形象。

鬧過之後劉菁酒氣上湧,沒等我反應過來已經趴在沙發上睡得死沉死沉的,就像武俠小說裏中了迷魂散的橋段。

我橫豎都叫不醒她,無奈隻能抱她進了她的臥室,顫著手替她脫掉鞋子和外套,給她蓋好被子,靜靜地看著她。橘色燈光下,她醉酒後的笑容真切而甜蜜,間或還發出孩子般“哧哧”的笑聲;她的臉龐白裏透紅,泛著羊脂玉一般的溫潤光澤;她的頭發柔順飄逸,頭頂上還有一個調皮的白色流氓兔發卡……

我關掉她的床頭燈,回到房間,裝好手機電池,開機。裏麵有不少親朋好友的祝福短信和整整十個來電提示,三個是孫老師的,兩個是夏躍進的,還有五個是劉菁的——依舊沒有顏亦冰的電話。

我翻出她的號碼,撥過去,還是關機,我深感失望又憤懣不已,索性再次關機,在新年的鍾聲和禮炮中倒頭大睡。

醒來的時候劉菁已經走了,桌上留了一張字條:“鍋裏有煮好的雞蛋,冰箱裏有麵包片和果醬、牛奶,記得吃早餐。新年快樂!”我無比惆悵地看著窗外。新的一年太陽並沒有照常升起,因為湘城下雨了,雨不大卻惹人煩,出門拖泥帶水,家中潮氣逼人,讓人感覺甚是不爽。大年初一終於接到了顏亦冰的電話,是從醫院打來的,原來她媽生病了,回去之後她就一直在醫院陪護,連家都沒有回。

“家裏沒有別的人替你嗎?”我的怒氣頃刻間消散,轉而心疼起她來。

“沒有。”

“你爸呢?”

那邊沒說話,沉默了半天,她說:“我要過去了,有時間再打。”

掛了電話我方才想起,跟她相處那麽久,卻從沒有聽她提起過家裏,提起過她的父母。

我一直感覺她很堅強,像蘆葦一般充滿了韌性,我一直疏於探究她的堅強背後還有什麽,直到今天才隱隱感覺到她的艱難。

年過得百無聊賴,我不想看書不想去畫室更討厭看電視,想出門走走卻被南方的綿綿冬雨逼回來。大年初三牧雲畫廊複課,我甚至感覺到了激動和欣喜。

見到學生們感覺甚是親切,戴青和安奕甚至還給我帶了些禮物:戴青帶的是一塊安化黑茶,安奕則捎來了家裏的臘肉還有好些零食。總之和這幫學生相處感覺不錯。

幾天之後劉菁也回來了,她不再蜷在沙發上十分費紙地看韓劇,轉而潛心研究起菜譜來,《家常菜300道》《湘菜大全》什麽的在客廳茶幾上擺了一大堆,就是看電視,也把頻道調到《美女私房菜》之類的節目上,真是用心良苦精神可嘉。

紙上談兵是遠遠不夠的,劉菁把目光投向菜市場,買回了油鹽醬醋、生薑、料酒、澱粉、蘇打、茴香、桂皮等多達數十種烹調材料,又采購了幾乎夠我們吃一個月的主、副食來,把冰箱塞得滿滿當當,連我的啤酒都給她擠出來了。

看樣子年前真不該誇她泡麵煮得好。

有一天,我正在臥室看書,劉菁怯生生地敲開我的門。

“夏拙,問你個事——你知道五克是多少嗎?”她一手端著食鹽罐,一手拿著勺子,比畫著問我,“是這麽多,還是這麽多?”

“呃,我還真不大清楚,應該就這些吧!”

“唉——什麽都買齊了,就缺個天平。”劉菁噘著嘴,垂頭喪氣的樣子。

“天平?”

“是啊!書上老是說食鹽多少克,味精多少克,我怎麽知道多少克是多少?”

“還有少許,少許是個什麽玩意兒?多少才叫少許啊!”

我忍住笑,“就是嘛!編菜譜的人都是蠢蛋——我看算了,還是別學這個了,太辛苦。”

“不行!一定要學會,你不是說我很有天分嗎?”劉菁斬釘截鐵,還倒打我一耙。

“是的,主要是我是怕你太辛苦了。”

“不辛苦!哈哈哈。”

過了一個多小時,劉菁又敲門。

“吃飯了,嚐嚐我的手藝。”她的底氣明顯不足,“手藝”二字幾乎要咽到肚子裏去了。

她煮了飯,做了青椒肉絲(準確地說是肉塊甚至肉球)、紫菜蛋湯,還有清炒萵筍葉,手藝可想而知。萬幸的是飯總算是熟了,於是我們用買來當調料的一瓶“老幹媽”下了飯。

“嗯!”劉菁神色凝重地點點頭,“一定要堅持!”

第二天,劉菁果然買了天平,甚至還買了個量杯,把廚房搞得跟化學實驗室一樣,我都忍不住佩服起她那鍥而不舍的精神來。

不知是天平和量杯的作用,還是劉菁積累了心得,那天晚上的飯菜已經基本能吃了,雖然“老幹媽”依然作為一道主菜擺在桌上。

情況一天比一天好,我的胃口在飽受煎熬之後,終於苦盡甘來,有一天回來我甚至聞到了糖醋裏脊的味道。

“開飯了!嚐嚐我的手藝!”這回她把“手藝”二字說得底氣十足,感覺是胸腔在發音。

清蒸武昌魚、小炒黃瓜、糖醋裏脊和金針豬肝湯。

“怎麽樣?”劉菁忐忑不安地看著我。

“好!”我嘴裏塞著肉含糊不清地回答,我都沒時間恭維她了。

“有沒有冰冰做的好吃?”

“呃——都不錯,”我有些頭大,劉菁似乎對這個答案不大滿意,我趕緊補充道,“顏亦冰可不會做糖醋裏脊,你做得真好吃。”

劉菁這才算罷休,我偷偷笑著感慨:“女人呐……”

“等下。”劉菁的手向我的臉上伸過來,我下意識往後一躲。

“怎麽了?”

“湯汁流你嘴巴外麵了。”劉菁稍稍頓了一下,還是輕輕地把我嘴巴上的裏脊汁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