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中黃

拜易子夢所賜,上次聚會之後,謝蕊寒和歐陽俊大吵了一通。歐陽俊坦承了他和湘城傳媒學院、四川音樂學院和英國某學院等數名女生同時交往的事實。奇怪的是最後謝蕊寒不但沒有要死要活地問候歐陽家祖宗(或許歐陽峰還會受到牽連),也沒有甩歐陽俊一個耳光從此形同陌路——兩人竟然和好如初。

我無不驚詫:“這是為啥?”

“我給她買了一個Burberry的包。”

“就這?!”

“就這。”

“哪裏有什麽戀愛,壓根兒就是生殖衝動。”歐陽俊在酒桌上滿不在乎地說。

“這話是錢鍾書說的吧?”

“《圍城》裏麵的。”

“錢鍾書也算是悟出了人生真諦啊!”

歐陽俊看看我,笑了——笑得有些肆無忌憚,笑得周圍的人紛紛側目。

四月底的湘城依然有些寒意,晚上十一點的“墮落街”已然冷清,放眼望去吃燒烤的好像隻有我和歐陽俊。周圍的小吃攤已動手熄火收攤,叫賣“臭豆腐梭螺”的也偃旗息鼓,這一家的年輕老板和老板娘坐在數米之外的大紅色塑料凳上盯著我們,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我給他把杯子倒滿,借著酒意八卦地問他跟多少個女孩上過床。“記不清了,平均一個月四五個的話,也有一百多吧,如果從高中算起的話,應該更多。”

“都是些什麽人?”

“這個不好說,難道你上床之前還要問人家做什麽的嗎?很多時候我連對方的名字都不大了解。”他沉思片刻,像發現什麽線索似的告訴我,“白領比較多一點,特別是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卻還沒男朋友的,人都有這需求嘛——二三十歲結了婚老公不在身邊的也比較多,也有女大學生,不過這種比較少。她們一般會選擇正兒八經談個戀愛。”

“一般在酒吧機會多一點?”

“算是吧——不過也不一定,有一次在酒店的電梯裏遇到一個,從十二樓到一樓,對視了一陣子,就成了,然後又從一樓到八樓。”

我瞪大了眼睛,歎為觀止。

“還有一次,”歐陽俊似乎提起了興趣,“我在餐館吃晚飯,斜對麵有個女孩老盯著我看,我走過去問她有沒有時間一起喝一杯,你知道她說什麽嗎?”

“嗯?”他吊足我胃口,“說什麽?”

“她說別兜圈子了,直接點吧。然後我們就去開了房。”

“然後呢?”

“哪有什麽然後!”歐陽俊喝了一口啤酒,“哦,對了,**的時候她死命地叫她男朋友的名字,聲音尖厲得跟殺豬一樣,把我煩死了,做完之後我就閃了——她那天剛好跟男朋友分手。”

“老實說,”我好奇地問道,“你不覺得煩嗎?”

“有時候會,”歐陽俊掏出一根芙蓉王,點上,給我也點了一根,“特別是早上醒來的時候,看著旁邊的陌生女孩,有漂亮的也有不漂亮的,結過婚的沒結過婚的,清秀的不清秀的,甚至有些眼裏有眼屎,嘴巴裏有口臭,想想都覺得惡心。對,我還碰到過一個生過小孩的,肚子上有一條很寬的疤——剖腹產,唉——”歐陽俊搖搖頭,把煙灰撣在地上,一副不堪回首的樣子。

我饒有興趣地聽著,這應該是絕版消息,獨家發布。

“然後,看著她們窸窸窣窣地從地上找**、胸罩,穿鞋子、襪子,然後呢,講點禮貌的還跟你打聲招呼,不那個的,連招呼都不打,門一摔就走了,搞得好像是我強迫人家一樣。想想真是相當無語。”歐陽俊再次搖頭。

“那你還樂此不疲?”

“談不上樂此不疲,隻是有這個需要罷了——不僅僅是生理需要,有時候是感情需要或者精神需要。就像易子夢成天看黃片、打飛機,你成天塗塗畫畫、寫一些酸文醋字,安哥成天強健體魄、心憂天下,這個——或許也算是癮吧。”

“你就不想戒掉?”

“拙子,你想戒掉畫畫嗎?人生不就這點樂趣嗎?隻是我們的興趣略有不同而已。”

我沉默了片刻,自言自語:“我隻是想不到現在的女孩是這樣子。”

“我剛說過,生理需求而已,人都有這需求啊!隻不過她們直率一點,或者說她們過得坦然一點。不結婚的戀愛和一夜情其實本質上是一樣的,形式上一個批發,一個零售而已。你別把那些東西想得那麽高尚、那麽玄乎,看透了也就這意思。”

我心悅誠服地給他點了一根煙。

上次聚會之後吳曲就消失了——沒有上課(其實大四的課已經很少了,並且基本上屬於可上可不上的),宿舍裏也沒有人。她消失的第三天,進大學以來從未曠過課甚至從未遲過到的安哥也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但我們都猜測,安哥要不就是跟吳曲在一起,要不就是奔赴在跟吳曲在一起的路上。

十來天之後,安哥和吳曲雙雙回來了。安哥還是安哥,吳曲還是吳曲,隻是再見到他們的時候,感覺吳曲比先前溫柔許多,再也沒聽見她爆粗口了。

他們低調地、不動聲色地走到了一起: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上圖書館看書、一起聽課,甚至安哥搞體能鍛煉為進部隊打基礎的時候吳曲也陪著,還美其名曰:減肥。安哥呢,每天早上跑完步回來都會拎著不鏽鋼餐盒(他嫌一次性餐盒不環保)裝的常德牛肉米粉送到女生宿舍樓下——常德牛肉米粉在“墮落街”最裏頭,從我們宿舍到那裏再到女生宿舍,像安哥那樣健步如飛也至少要二十分鍾,二十分鍾呐!安哥談起戀愛來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莫說吳曲,就連我們一大幫子大老爺們兒都給感動得稀裏嘩啦的,一個個恨不得重新投胎轉世變成女的嫁給安哥。

安哥“青春晚期”的情竇初開,如同更年期的女人懷孕,相當不易,這也讓安哥倍加珍惜。吳曲跟了他,也算是幸福了,至少目前是幸福的。

我驀地想起跟顏亦冰相處那麽久,也似乎未曾享受過如此幸福的時光。

易子夢也在上次聚會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找了個女友,其發展速度可比易子夢講話的速度快得多。易子夢在大學的前兩年一直高喊一定要找個妞,卻光打雷不下雨遲遲不見動靜,好不容易遇上劉菁,還沒被人看上,真可謂命途多舛。沒想到在劉菁那兒死心之後他柳暗花明,這麽快就到手一個女友,讓我們刮目相看。

刮目之後我們確實看了一下易子夢女友的照片。

易子夢的女友長得實在讓人不敢恭維:身材五短、四肢粗壯、造型朋克、眼神桀驁,看上去像是那種練自由搏擊或舉重鉛球之類的體育生,用歐陽俊的話說那就是個“掛著奶子的男人”。不過子夢同誌敝帚自珍,每天樂此不疲地陪她吃飯、陪她上課、陪她搞樂隊(她真是我們學校樂隊的,樂隊號稱“湘城朋克”,她還是個架子鼓手),到了有演出的時候,易子夢還苦口婆心勸導我們前去捧場。

礙於麵子,我們還是去聽過一次,回來後叫苦不迭。她們的曲子毫無韻律,聲音毫無美感,幾把吉他和電子琴在上麵亂彈一通,架子鼓跟水泥攪拌機一般發出嘈雜刺耳的聲響,她們的歌詞無外乎是“夢想”“愛情”“我想飛”“流浪”等——直白又爛俗,“易夫人”兼任其中一首歌的主唱,聲音歇斯底裏,跟**一般(不知易子夢跟她上床的時候是否耳朵要塞棉花),連向來措辭文明的安哥都說,聽完那個,感覺耳朵被那噪音強奸了一般。

真可謂難得!

我們曾笑問易子夢這麽喜歡看黃片,理應是對性感尤物才有胃口,卻怎麽找了個這麽——那啥的女孩。

易子夢也不惱,笑著說:“我還真是對——對性感尤物沒興趣——也不是沒興趣,隻是一看——看見性感的腦子就忍不住把人家往——往黃片的情節裏麵塞。”

怪不得易子夢說最重要的性器官是腦袋。

看看我又看看安哥,易子夢又強調道:“別誤會,我對顏亦冰和吳曲可沒有。”

“有又如何?”歐陽俊不屑一顧,說,“其實都一樣,仙女脫光了,也是一堆俗肉。”

“所以啊,”易子夢解釋,“我就找了個不性感的,免得成天想入非非。”

“也不完全是,”我又忍不住打擊他,“你就算想找個性感的,也得人家願意啊!”

“拙子,我操、操——操你大爺的。”伴隨著易子夢磕巴的笑聲,一隻拖鞋向我飛來。

沒過幾天,顏亦冰就接到了《中國偶像》的複賽通知。

同時我也接到了係裏的通知,學校組織設計專業學生去西安采風。

生活總是充滿未知,當未知變成已知,一切又那麽讓人猝不及防。

兩天後的下午四點,我拖著大號的拉杆行李箱,背著沉重的雙肩包,踏上了去西安的K896次列車,送我的是劉菁和她的寶馬“迷你”——顏亦冰比我早幾個小時去了廣電中心報到,據說複賽之前她們要組織為期數天的封閉訓練。

“回去吧!再不回去就陪我去西安了。”劉菁拎著一袋子水果幹糧邁著小碎步一路跟著我進了候車室,過了檢票口,一直到站台上,我催了幾次她都不肯走。

“再不走就一起上車了!”

劉菁歪著頭嘟著嘴衝我說:“好啊!正好我沒去過。十三朝古都嘛!”

我笑著輕輕拍了一下她的頭,“你屬兔子的嗎?”

“嗯?”

“眼睛紅成那個樣子,小心等下開車看不見路。”

“你討厭!”劉菁把那包吃的扔我手裏,轉過臉去。這時“咯噔”一聲,火車開始啟動。我喊了一聲“開車小心”就上了車。劉菁回過頭來,臉上早已淌出兩道閃亮的淚痕。我心裏頓時一緊。

K896像一頭蓄勢的公牛喘著粗氣向著西北方奔去。窗外的湘城漸行漸遠,如同我們正在揮霍的草樣年華。

我找到了自己的位子並安頓下來。這時短信傳來:“一路順風!”

我回複:“祝你成功晉級,一舉奪魁。”

5月5號,周末,《中國偶像》湘城賽區複賽開始,晚上八點,我窩在西安碑林區南門外的一個破舊招待所裏,對著一台二十一英寸的老式熊貓彩電收看湘城衛視的現場直播。

顏亦冰的名字和圖像出現在屏幕上時,我的心跳像被轟了大油門似的驟然加速,連呼吸都感覺困難。

參加複賽的一共有五十人,看上去各具風采。第一輪:選手分十組,五十進四十,顏亦冰順利過關;第二輪:四十進三十,顏亦冰演唱的曲目是《今夜無人入眠》,這是意大利歌劇《圖蘭朵》裏的一段插曲,音高得如同從雲端飄來,震撼了所有評委,毫無懸念地,顏亦冰再次順利過關,和剩下的三十名選手競爭二十強。

等待她的,是下周末二十進十的晉級賽。

我抑製不住興奮,拿起電話給她撥號。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

再往後,那邊幹脆是“您好!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我下樓去了護城河邊的夜市,買了兩瓶啤酒點了兩個涼菜。

夜市攤的生意遠不如湘城,但在古城的老牆根下獨酌也別具風味。

一群人邊吃燒烤邊看著一個背投電視的銀幕,上麵正是《中國偶像》複賽的“花絮”,諸如人物訪談、場外反響等一些雞零狗碎的東西。

“你知道麽?剛才那個21號,是我女朋友!”老板娘上菜的時候我十分牛氣地告訴人家。

老板娘覷了我一眼沒搭腔,布好菜後趕緊回撤,跑到滿臉橫肉的老板麵前嘀嘀咕咕:“他大,你看那桌那個聳娃,舍薩(說啥)——他舍(說)剛才電視上那唱洋文的女娃是他婆姨,那女娃能瞅上他?真是個瓜娃先!”

“你管他個錘子!他喝酒吃東西給錢就中!”

……

和湘大的很多活動一樣,藝術設計係的“采風”依舊是個漂亮的羊頭。刻薄點來講,校方不過是想借此賺點老師的差旅費而已,但西安畢竟是個值得一去的城市,加之設計係的學生多是我行我素獨來獨往,既沒有什麽造反精神也不會抱團爭取什麽政治訴求和經濟利益,故除了對居住條件發發沒用的牢騷外,這次“采風”倒也一路相安無事。

而住宿條件,確實是太次了一點:窗戶外麵是一堵高牆,使房間裏看上去暗無天日;**的被子潮乎乎的;水杯的底部還有一圈土黃色茶垢;浴室的鏡子有一半模糊一半開裂,淋浴頭裏的水時而冰冷刺骨,時而滾燙如火;房間裏最值錢的這台熊貓彩電,放出來的效果也是雪花紛飛,讓人意興闌珊。

家裏有錢的幾個學生陸續搬走了,住進了星級賓館,最不濟也是“如家”“7天”之類的連鎖酒店。隻有我和另外兩個學生在這裏死守陣地——過去一個人旅遊的時候,我鑽著睡袋睡過橋洞、車站、公園的條凳和公交站台。我固執地認為,旅行即是修行,隻有品味艱辛經曆磨難,才對得起出一趟遠門。

按計劃我們要在西安待半個多月,我們斷斷續續花了一周左右的時間逛了華山、碑林、兵馬俑、鍾鼓樓和大小雁塔等大的景點,剩下的大部分空閑時間由我們自己支配。

而我所中意的,正是這自由支配的時間。

如果把城市比作人,湘城就像一個時尚的青年,打著耳洞、掛著項鏈、玩著滑板、哼著RAP,張揚個性、崇尚自由、舉止輕浮、性格急躁,不拘於傳統和禮數,對一切舶來品表現出極大興趣(《中國偶像》即是美國選秀節目的依葫蘆畫瓢之作);而西安則如一個曆經滄桑的老者,精通琴棋書畫,能舞刀槍劍戟,是中國傳統文化最忠誠的繼承人和踐行者,對“洋貨”不屑一顧——非但如此,對“崇洋媚外之流”也是嗤之以鼻。

走在西安的城牆下,在殘缺的青磚和腐朽的城門中能看到一個盛世王朝殘存的背影。晨鍾暮鼓,唐風古韻,曆史的遺風依然回**在這座昔日的皇城,如同彗星的長長尾巴照亮夜空,讓所有的燈紅酒綠、光怪陸離在這座城市中都顯得黯然。作為親曆朝代更迭,飽嚐民族興衰的“天子腳下人”的後代,西安人多是昂首挺胸,霸氣外露,帶著三分傲氣和兩分不甘,如同西方的沒落的貴族。

一個人、一個包、一個二手的佳能相機、一瓶水,遊走在西安的大街小巷,搜尋犄角旮旯中被本地人漠視、被外鄉人忽視的風景,搜尋曾經風光卻終於被歲月遺棄的角落,內心隱隱有所期待。此時的顏亦冰在做什麽?是在辛苦地排練,潛心地學習,還是在煞費苦心地拉票,抑或是大獻殷勤以博取評委的好感?

歐陽俊打電話來,告訴我他看見顏亦冰了,“早上七點多,在湘君華天,跟一個矮胖矮胖貌似老板的人在一起。”

“歐陽俊,你小子越來越八卦了。”我笑著說。此時我正在一條貌似十年沒打掃的老街上吃著西安的小吃“蕎麵餄餎”。

“操!你後院起火,老子火急火燎地告訴你。好心當了驢肝肺啊!”

有什麽好急的呢?屬於你的跑不掉,不屬於你的也留不住。我扒了一口蕎麵餄餎,笑著跟他解釋:“你不說我也能猜到,她一參加這個活動我就知道,我們完了。”

其實準確地說,跟顏亦冰交往的第一天,我便知道分手隻是個時間問題,就像從一個人出生開始,他的死亡便隻是一個時間問題了。

如果說還有什麽是我沒想到的,那便是一切會如此迅速地結束。

我原以為,這個高貴、成熟、冷漠並且野心勃勃的女孩至少可以陪我走完大學。

想到這裏,暗自感覺悲涼。

“淡定——佩服!佩服!”歐陽俊連聲感慨,“打電話之前我還想著怎麽安慰你,看來你比我更看得開、放得下。”

我苦笑了一聲:“過幾天就回去了,到時跟你一起鬼混去。”

“別!”歐陽俊趕緊打住,“咱們可不是一路人。我就不帶你了,你還是學點好的吧!”

“學誰?安哥?還是易子夢?”

說到這裏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那還是學我吧!”

我笑著罵了一聲“你大爺的”便把電話掛了。

電話掛掉,驀地發現自己已淚眼模糊。

走出店子的時候,我感覺腳步踉蹌,如同行走雲端。

“唉!給錢!”一個滿臉橫肉的大塊頭擋住我。

我從兜裏摸出一張鈔票把他打發走。自己踟躕再三,卻怎麽也走不出剛進來的這條小巷子。

我這是在哪裏?我又該去哪裏?我到底是在尋找出路,還是在尋找剛剛失去的、似乎還帶著溫度的一份感情,在尋找背叛我的女友顏亦冰?

我的女友顏亦冰,在你踏進五星級酒店房間的時候,你是否記得我們在湘江邊的甜蜜,記得我們在畫室裏的**,記得我們在嶽麓山間的繾綣?

我的女友顏亦冰,是誰在替我把手伸向你的臉蛋,是誰在替我輕吻你的雙眸,又是誰在替我聆聽你的高歌?

5月的西安已然炎熱,太陽在空中旋轉,如同一個帶火的車輪。炙熱的陽光給人一種沉重的灼痛感,讓我一陣陣眩暈。無數個顏亦冰在我眼前晃來晃去,讓我舉步維艱。

“到哪兒?”計程車在我麵前停下。

我扶著車門上車。坐穩。

“到哪兒?”司機追問。

“湘大北門。”

“啥?”

“哦,”我晃了晃腦袋,抹了一把眼淚,糾正道,“南門外。”

晚上八點,《中國偶像》二十進十晉級賽。顏亦冰出場,寶藍色長裙將她一百七十厘米的身材襯得近乎完美,號碼“7”別在她右側的髖骨位置,讓那個地方看上去更加活力十足。我對著電視屏幕癡狂地搜尋每一個她出現的鏡頭,而當鏡頭對準她的時候,我又無法直視。看著她笑靨如花的麵容,聽著她婉轉天成的唱腔,我禁不住淚流滿麵,似乎聽到了心髒如玻璃杯子落在地上一般發出清脆的破裂聲音。

比賽增添了短信投票環節。我一口氣投完手機上的十五張票,又借來隔壁房間兩個學生的手機,各投了十五張。那兩個學生算是寒門學子,平常從不打的,五站路以內連公交都不坐,看著我死命發信息,估計要不是礙於《刑法》,把我宰了的心都有了。

投完票,我給了他們每人二十塊錢電話費,道過謝後回房間。

第一輪晉級賽,顏亦冰穩踞前三甲。在她的數十萬張支持票中,我那幾條信息不過是滄海一粟。或許,跟她攜手走進湘君華天五星級大酒店的那位,才是顏亦冰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

冰冰,如果可以,我願意將我的心掏出來,鑲嵌在你獲勝的桂冠上;如果可以,我願意擠幹自己的血液,釀成你慶功的香檳。

可是……可是我不名一文,渺小得如同一張選票。

5月19號,淩晨,K1295。我們帶著滿摞的畫稿和滿存儲卡的照片,告別了西安,告別這座灰蒙蒙、髒兮兮、沉甸甸的城市。

晚上八點,列車開進嶽陽的時候,廣播中突然清晰地轉播起《中國偶像》的比賽實況來。

“大家好,我是4號選手顏亦冰……”播到這裏的時候,周圍的幾個同學同時把目光投向我。我和顏亦冰談戀愛,至少藝術係的全都知道。

“看啥?看啥?”我笑道,“是朋友的話就幫忙投票,投滿十五票的改天請吃飯。”

一幫人紛紛拿起手機發起了短信。

我的心裏湧起一股鹹澀的味道。

十點五十分,車到站。我跟帶隊老師打了個招呼,直接奔向了廣電中心。

冰冰,我回來了。我相信你——我寧願不相信跟我共處一室三年多的最好的哥們兒歐陽俊,也願意相信你。我相信你——哪怕是你一時糊塗,我也願意相信你對我的忠貞。可是無論如何,我需要見到你,我需要你的解釋。

車站到廣電中心不過是十幾分鍾車程。過去的時候,那裏已經歸於寧靜,偶爾有人三三兩兩地出門,也如流星一般匆匆消失在湘城的夜色之中。

這幢豪華氣派的建築,以炮製“三俗”綜藝節目和生產垃圾肥皂劇聞名全國,收視率直逼CCTV,這一屆《中國偶像》,據說已製造了巨大轟動,每天的廣告收入都夠他們蓋一幢當前標準的廣電大樓。

我站在離大門不遠的一棵玉蘭樹下,夜色將我完全覆蓋。我掏出電話,按下了顏亦冰的號碼。正在這時,一個讓我朝思暮想的身影走出那扇玻璃旋轉門,站在台階上翹首張望。

多麽優美動人的身影,多麽令人著迷的等待姿態!她在等誰?我嗎?她知道我的歸期?她料定我會一下火車就拉著大號行李箱背著沉重的雙肩包向她奔來?然後呢?我們會來一個結實得透不過氣的擁抱,或者一個綿長得回味無窮的吻?或者,我們會急匆匆地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享受久違的溫存……

一輛黑色“路虎”悄然無聲地停在了她的身旁。車門打開,一個矮胖的身影下車,繞過寬大的引擎蓋,殷勤地打開右側的車門,顏亦冰頷首淺笑,坐進了副駕駛的位子。

汽車發動,發出低沉的充滿質感的引擎聲,如同哀鳴。我突然想通了吳曲說“車是男人的性器官”那句話的含義。

電話接通了,顏亦冰的聲音如同從地球另一端傳來。

“喂……”

我努力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她或許能在電話裏聽到他們的座駕從我身邊經過的引擎聲。

沉默。

顏亦冰,你是否看見了我的眼淚?

顏亦冰,你是否聽見了我的呼喊?

顏亦冰,你是否感覺到我的絕望?

……

湘城這座城市,真的很大。我孑然一身漫步在湘城的子夜。走過了解放路、芙蓉路,穿過了湘江大橋,如同跨過了漫長的一生。我不知道該去哪裏,隻知道一路向前。我享受著快步行走給我腳底帶來的鑽心痛楚,享受著疲憊充斥在雙腿之間的真切感受,肉體的傷痛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讓我暫時忘掉一些東西。終於,我熬不住了,躺倒在了湘江邊上的長條椅上,像一頭迷失在沙漠中的絕望的獅子。

顏亦冰走過來,親吻我的臉頰,親吻我的脖頸,隻要一停下來,她便絮絮叨叨地說:“對不起!”

“冰冰,不要離開我。”我伸出手來試圖抓住她,她卻晃過身子像一條泥鰍一般滑走。

“冰冰,不要離開我。”顏亦冰隱隱向後退去,我把手伸得更長,依然夠不著她。

我“嘩”地一下子從長條凳上摔下來,睜開了眼睛。

夢一場——夢一場而已。

湘城5月的某個淩晨四點,湘江邊的長條凳上,四下空無一人,連蟲子都噤了聲,夜風襲來,讓人瑟瑟發抖,黑夜在路燈光線的背後覬覦著一切,似乎準備隨時將這一切吞噬。

冰冰,你在哪裏?你是否真的隱藏在無邊的黑暗之中,無論我怎麽努力都無法捕捉你的蹤影?

我再次爬上長條凳,佝僂著身子繼續睡去。

半夢半醒中,我感覺自己頭痛欲裂,血管像是被燒得閃閃發亮的白熾燈鎢絲。我意識到不妙,準備逃離這個寒冷的早晨,無奈每一個關節都像摻進沙子一般酸澀難耐,無法動彈,我吃力地試圖翻身,結果身體沉沉地掉下長凳,如同一截腐朽的木頭。

我再一次醒來,是在劉菁公寓的房間裏,在我和顏亦冰曾相擁而睡的那張**。

“你終於醒了!”劉菁揉揉通紅的雙眼,“要不是清潔工發現了你,打了歐陽俊的電話,你早就讓高燒把腦子燒壞了。”

床頭櫃上有一臉盆浮著冰塊的水,一條毛巾,還有一條毛巾正搭在我額頭上。

“是你一直在照顧我?”

“歐陽俊、林安邦還有易子夢他們送你回來的,後來就走了。”

劉菁伸出右手摸摸我的額頭,又從臉盆中撈出一條毛巾,擰成半幹,替下另一條敷在我額頭上。

“謝謝你!劉菁。”劉菁一聽“哇”地一下哭了起來:“夏拙你嚇死我了!”

我誠惶誠恐,總算是找到一張紙巾遞到她手裏,堵住了她的哭聲。

“你待著吧。我要去上課了。過一陣子先把小紙包裏的藥吃了,保溫壺裏是綠豆粥,放了一點點糖。想吃了等下舀點。中午回來再給你做飯。”

“今天不是星期天嗎?”

“今天星期二——你昏睡了整整三天,嘴唇都起了燎泡,真是嚇人。”

劉菁帶著幽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睡了三天嗎?我始終有些不相信,拿出手機。上麵的確顯示:5月22日,星期二。

我眼皮發沉,躺下繼續昏昏睡去。

中午,劉菁回來了,跟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安哥、吳曲、歐陽俊和易子夢,還有易子夢的“朋克”女友。

歐陽俊進來摸摸我的額頭,繼而重重地拍了一下,“操!終究還是沒死。”

吳曲跟著伴奏,“早就聽說西安那地方十三朝古都,邪乎得很,莫不是在那裏撞上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吧?”

安哥趕緊拽住她瞪了一眼,“別瞎說!”

我臉色蒼白地笑笑。

易子夢手裏煞有介事地提了個果籃,不過放上桌後他率先打開包裝掰了一個香蕉。十分鍾後,兩個香蕉和一個火龍果已被他幹完。“朋克”不甘示弱,左手一個蘋果,右手還有一個蘋果。

我被他們拉著拽著吃了點飯,還喝了一碗被劉菁熬了十多個小時的土雞湯——味道確實了得,喝完之後立馬感覺精神煥發。飯後跟歐陽俊、易子夢打了會兒鬥地主,劉菁、“朋克”和安哥兩口子在沙發上看電視,氣氛談不上熱烈,也算融洽。

“下麵我們有請晉級選手4號顏亦冰談談她的心得……”“朋克”掌管遙控,把台調到了湘城衛視,聽到“顏亦冰”三個字,我們幾乎同一時間把臉轉向電視,歐陽俊使勁咳嗽,劉菁搶過遙控把台換了。

“幹嗎換台?”“朋克”亮起了她的搖滾嗓音,“剛才那個顏亦冰就是我們學校的!”

“趕緊吃西瓜,趕緊吃西瓜。”吳曲拿起一片西瓜朝“朋克”塞去。

“對了,我想起來了!易子夢你不是說你有個室友跟顏亦冰談戀愛嗎?誰啊?歐陽俊?還是夏拙?”易子夢衝她瞪起眼睛她才閉嘴。

他們都在裝作不經意地瞟向我,觀察著我的反應。

“三K帶一對要不要?”我笑著問。

“不要不要!”歐陽俊和易子夢趕緊擺頭。

歐陽俊他們下午有課,兩點左右就全都散了。

隻有劉菁一個人在房間裏安靜地收拾殘局。

“你下午沒課?”

“下午選修,不要緊的。”

“你已經曠課兩天了?”

劉菁笑著說:“比起你翹的課來,我這算什麽?”

我附和著一笑,默默地看她收拾東西,輕聲說道: “我想我應該——應該搬走了。”

劉菁停下了手中的活,定定地看著我,突然之間,淚水在她眼眶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聚積,很快便凝成晶瑩的珠子,衝破了眼瞼的堤壩,一滴接一滴簌簌落下。

“怎麽又哭了?”我慌裏慌張地找紙巾,卻怎麽都找不到。

“沒事,”劉菁擦了擦眼睛,背過臉去,“搬吧搬吧。什麽時候?”

“就——今天吧。”

“好。”劉菁說完就去給我收拾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