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昨天星期幾

穿過一段燈火通明的走廊,沿著年代久遠的木質樓梯吱吱嘎嘎地走上去,電燈的光線漸漸被柔和的日光取代,山間清早特有的濕潤空氣衝淡了她身上從酒窖裏帶出的難聞氣味,時光平複下驚愕來帶的顫抖,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穿過廚房和餐廳之間的過道,走進那間挑高的複古式大客廳了。

老式絲絨沙發,紅木茶幾,厚重的絲絨窗簾……天雖然已經亮了,客廳窗外還是一片霧氣騰騰,隻能隱約看出院中那棵大李子樹的大致輪廓,牆上老式掛鍾的指針指在六點二十上,黃銅色的沉重鍾擺不急不慢地搖**。

除了把守在各個出入口的陌生男人,一切都和昨天一模一樣。

客廳裏的電視機正在靜音模式下播放早間新聞,時光不經意掃了一眼,頓時臉色一僵,兩條腿無知無覺地朝電視前走去。

宗亮緊跟過去:“怎麽了?”

時光目光死死定在屏幕上的一處,雙唇開開合合幾次,才勉強擠出一點顫得不成樣子的聲音:“今天……六號,星期六?”

“是啊。”宗亮看看屏幕上新聞主持人下方打著“八月六日星期六”字樣的固定字幕,又看看臉色煞白一片的時光,一頭霧水,“怎麽了?”

“那、那昨天……昨天星期幾?”

“昨天當然是星期五呀。”

昨天怎麽可能是星期五?!

宗亮扳著她的肩膀把她幾乎要紮進屏幕裏的視線硬擰過來,正對上她見鬼似的目光。

“婷婷,你怎麽了?”

她也想知道,她這到底是怎麽了……

宗亮納悶地看看正在播放的那則有關國際環境保護形勢的新聞,國際環保形勢嚴峻,但似乎跟眼下也扯不上什麽關係:“昨天是星期五,今天是星期六,有什麽不對嗎?”

時光腦子裏一片空白,隻能一味地搖頭,喃喃低語:“今天已經是星期六了……”

星期六,西雁山,時光在僅有的一點清醒中恍然想起昨晚……不,是星期二晚上霍明遠對她說的話——教授把見麵的時間推遲了幾天。

不管多麽不可思議,現在就是距離星期二的幾天之後。

所以,她還是跟著霍明遠來見教授的?

她怎麽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宗亮像是在時光的自言自語中明白了點什麽,輕輕一歎:“是啊。時間不多了,不過還來得及。走吧,我們上去說。”說著,宗亮朝守在客廳入戶門旁的兩個持槍的男人看了看,重新擁起時光繃得僵硬的肩膀,帶她穿過客廳,走上二樓,沿著走廊朝前走去。

時光還清楚地記得這條走廊。

記得兩腳踩在這片老舊紅木地板上的感覺,記得霍明遠捧著一盒拌了威士忌酒的冰激淩站在這裏別有用心地邀請宗亮去他公司參觀的情景,也記得宗亮在聽說她看過他的論文後臉上浮現的興奮的紅暈……

一切都像昨天晚上剛剛發生過一樣清晰真切。

“我昨……我星期二的晚上,是住在這間嗎?”

“是呀。”宗亮聽她聲音平緩了些,轉頭朝她笑了一下,順著她指點的方向,朝著那扇被兩個持槍男人把守著的房門走去,“這間房間在陽麵,視野也是最好的,我知道你喜歡陽光,專門留給你的。”

“星期二中午吃飯的時候你喝多了,你還記得我們吃過什麽菜嗎?”

“當然記得。”宗亮走到那扇熟悉的房門前,守門的兩個男人像石像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看也沒看他們一眼。宗亮也對他們視而不見,停下腳步朝時光笑了一下,像是回想起一段並不全是愉快的記憶,笑意裏別有幾分複雜,卻依舊舒展自如:“我們久別重逢之後一起吃的第一頓飯,我還是打了五家酒店的電話才把菜叫齊,怎麽會不記得。”

“牛油果沙拉,黃油煎蘆筍,黑胡椒烤鬆茸,黑鬆露羅勒披薩,奶油南瓜湯,對嗎?”

宗亮怔愣地看著這把菜名報得像法庭陳證一樣嚴肅緊張的人,忽而一笑:“怎麽,今天還想吃這些嗎?”

他說“還想吃”,就意味著他們確實是吃過的。

他們確實吃過那頓飯,確實住過這棟房子,確實來過這裏。無論星期二還是眼前,這一切都不是做夢,不是幻覺,是真的……

星期二一早醒來,她把星期一忘了個幹淨。星期六一早醒來,她不但沒想起有關星期一的任何事,還把星期三、四、五也忘了個幹淨,一個星期已經過到了第六天,她腦海裏卻隻有星期二一天完整的記憶。

這是什麽怪病嗎?

“婷婷?”

被宗亮喚了一聲,時光才猛然抽回淩亂一團的思緒,潦草地搖搖頭,抿緊了嘴。

她現在什麽都不想吃,她隻覺得胃裏一陣陣抽搐翻湧,好像一開口就會吐出來。

宗亮關切地看看她轉眼間又蒼白起來的臉色,垂手擰開房門。

“先進來吧。”

門一開,時光就看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身影。

女人抱手站在窗前朝遠處望著,一身與這棟房子的年代感十分相稱的深色旗袍把她高挑傲人的身材凸顯得淋漓盡致,聞聲轉頭之間,描畫精致的眉淺淺一蹙。

多年不見,時光還是能一眼認出這張曾經名滿雁城大學的美人臉。

“童……童爍?”

美人冷淡又嫌惡地朝她血跡斑駁的身上掃了一眼,踏著尖細的高跟鞋不耐煩地朝宗亮走過來:“完事兒了嗎?”

“就快了,你去做早飯吧。”

“就那麽一點破事,還沒完沒了了。早準備好了,都是現成的,你們趕緊吧。”童爍翻著一個飽滿的白眼從宗亮和時光之間擠了過去,肩頭有心無意地撞上時光,一個對不起的眼神都懶得給她,就在高跟鞋砸木地板的“噠噠”聲中沒好氣地出門了。

宗亮扶著她寬慰了兩句,時光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童爍從她身邊撞過去的時候帶過一股淺淡的氣味。不是什麽香水脂粉的氣味,也不是煙味酒氣,是種酸裏帶苦的味,莫名泛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危險氣息,好像在什麽地方聞過。

不等想清楚,宗亮就攬起她走進了洗手間。

這間客房的洗手間就在一進門的位置,宗亮帶她徑直走到洗手池前,擰開水龍頭,捉起她的手,正要往水流下送,時光才在陌生的觸感中恍然回神,下意識地把手抽走了。

“我、我自己來。”

時光埋頭把沾血的手送進水流下。

夏天氣溫高,出來這麽一會兒的功夫,沾在手上的血就已經有些凝固了,水流過處隻能衝下薄薄一層,落在潔白的陶瓷洗手盆上,呈現出一種西瓜汁般淺淡的水紅色。

昨天……不,八月二號,星期二,她在廚房後的菜園水池前洗著沾有相似顏色的一雙手時,和那雙手主人的對話在水流聲裏浮現出來,碎片連著碎片,勾勾扯扯,忽然在時光一團混沌的腦子裏扽出一個讓她後背一寒的疑問。

如果他們這趟還是來赴教授之約的,宗亮怎麽又“碰巧”在這兒了?

以霍明遠的謹慎多疑和他如今的處境,他絕不會大意到讓這種“碰巧”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就算是這種“碰巧”勉強鑽空子發生了,照霍明遠說的,教授選在這裏見麵,是打算把住在這裏的宗亮和他們一並清理掉,那麽在他們這些人死的死傷的傷,像囚犯一樣鎖在酒窖裏嚴加看管的時候,宗亮夫妻倆怎麽還能在這裏自由從容地洗漱做早飯?

時光驀地抬頭,正對上映在水池上方鏡子裏的兩張臉。

她的臉蒼白狼狽,還沾著些許已經幹透的血汙,宗亮的臉雖然幹淨,卻帶著徹夜未眠的疲倦,蒼白狼狽的臉上滿布著錯愕,把旁邊幹淨疲倦的臉看得一怔。

“怎麽了?”

“你……”時光一雙手僵在水流下,渾身肌骨繃緊起來,定定地看著鏡子裏的人。千萬個疑問一股腦地湧到嘴邊,都被她硬吞了回去,幾經掂量才小心地挑出一句,伴著平穩的水流聲說出來:“你見過教授嗎?”

“當然沒有。”

時光心裏驀地涼了半截:“你不問問我說的是哪個教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