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酒窖

一些早已沉澱進心底深處的人和事被這番追溯攪動,抑製不住地翻湧上來,此起彼伏。

時光亂七八糟地想了很久,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的。也許是因為心事滿懷,又睡在陌生的**,時光這一覺睡得昏沉,卻並不踏實。

古怪又模糊的夢一個接著一個,夢裏不知從哪鑽出一股混著陰濕黴腐味的酒氣,始終縈縈不散,身上不知什麽時候變得濕濕涼涼,越睡越覺得難受,不等晨光穿進房間叩開她的眼簾,時光就再也睡不下去了。

混沌的意識一點點清明起來,夢中那股讓她直反胃的氣味非但沒有消散,反而越發清晰強烈了。清晰到時光還沒徹底醒過來就能輕易地分辨出,在這股酒味和黴腐味的混合氣味裏還混雜著一點藥味和一縷時輕時重的血腥。

時光沒等睜開眼睛就下意識地往身下摸了摸。

冰冷梆硬,粗糙濕涼,這不像是客房裏那張鋪著柔軟床墊的大床,甚至壓根就不是床,倒像是沒有經過任何處理的潮濕混凝土地麵……

她身上沒蓋被子,穿的也不是那條裹身裙,而是一套襯衫長褲,手感和剪裁並不熟悉,卻又似曾相識,好像……就是她在行李包裏看見的那套職業裝。

怎麽回事?!

時光在錯愕中驀地睜開眼睛,卻從一片黑暗陷入進另一片黑暗。

周圍沒有一扇像樣的窗戶,隻有靠近天花板的牆壁頂端橫著開了兩道細長的透氣窗,借著從那裏透下來的有限的光亮,時光一點點看清了周圍的環境。

她是睡在了一堵牆下的地麵上,昏暗到一眼看不見邊際的空間裏擺滿了裝載著酒瓶的架子和看起來年代久遠的酒桶、酒壇子。在她手邊不遠的地方立著一隻紅酒瓶子,裏麵的酒隻剩瓶底的一點兒了。陳腐的黴味和混合的酒氣就是從這些東西上散發出來的。

這裏是……酒窖?

她這一覺睡得很淺,淺到好像根本就沒有睡過,雖然還是想不起有關星期一的任何一個邊角,但是昨天睡前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清晰地貯存在她腦海裏。

她明明睡在西雁山別墅二樓的客房裏,怎麽會醒在這麽個地方?

周圍一片死寂,令人憋悶的空氣中隻能聽見她自己急促的喘息聲。

既然是酒窖,那就一定有進出的地方。

無論如何,先出去再說。

視線漸漸適應了眼前的昏暗,惺忪的睡意也一掃而空,時光在驚愕中勉強定下神來,正準備站起來尋找出口,轉頭之間,目光掠過身後沒有半點光亮的牆角,一下子定住了。

那裏還有一個人,隻是一身黑西裝和周圍的昏暗幾乎融為一體,差點被她忽略了。

這是個渾身水淋淋的男人,一動不動地歪坐在牆角,左手被一副鏽跡斑斑的手銬鎖在了牆角的下水管道上,右手垂在身旁,混了水的血液順著這隻骨節修長的手在地上淌成一片,頭顱像折斷了一樣無力地低垂著,看不見麵貌。

即便如此,時光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霍明遠?”

時光一步跪到他身旁,愕然捧起這張毫無生氣的臉。

蒼白,汗水涔涔卻觸手滾燙,鼻息微弱但是還算平穩,時光揪緊的心頭鬆下些許,忙拍著他的臉頰喚他:“霍明遠!霍明遠……你醒醒!”

眼前的人沒給她任何回應,她的呼喚聲卻在昏暗中忽然驚起一聲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別、別殺我……別殺我……”

時光驚得渾身一顫,轉頭朝聲源看去。

聲音是在那一架葡萄酒桶的方向傳來的,昏暗中看不見人影,隻能聽見一聲聲顫抖破碎的嗚咽。聲音很陌生,雖然被回音模糊了一重,時光還是能確定,這聲音她以前從沒聽過。

時光小心地站起來,屏住呼吸,循著漸漸低弱下去的聲音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終於在一排酒桶後麵看見了那個瑟瑟發抖的身影。

一個穿著黑色西服套裝的女人背靠酒桶縮坐在地上,幾乎把身體蜷成了一個球,披肩長發垂下來遮住了她抱緊雙腿的手臂和深埋在兩膝之間的頭頸。

“你是……”

“啊——別殺我!別殺我……”

時光強忍住想要跟著她一塊兒尖叫的衝動,蹲下身來,大著膽子伸手扶上她抖如篩糠的肩膀:“你別怕,我不殺你,你抬起頭來……抬起頭來看著我,看我。”

這副顫顫發抖的身體在時光蹩腳的安撫下稍稍平緩了些,像生鏽的機器一樣一卡一頓僵硬地抬起頭來。

這是一張最多二十出頭的年輕麵孔,輪廓甜美可人,隻是驚恐滿布,整張臉一片慘白,淚痕斑駁,看得時光心裏一寒。

“你是誰?這是什麽地方,出什麽事了?”

“我是……不、不是我……我不是——”那雙好不容易把焦點對到時光臉上的眼睛在瘋狂搖頭間又失去了方向,慌亂中忽然越過時光的肩頭落在她身後的一處,不知是看到了什麽,整個人猛地一僵,像被碰到了柔軟身體的蝸牛一樣慌忙縮了回去,顫抖著失聲尖叫。

“啊——死!死……別殺我!別殺我……”

時光筋骨一繃,就地轉身,一個格擋的姿勢已經架了起來,卻發現那個讓這可憐人再次陷入無邊恐懼的方向隻有一片悄無聲息的昏暗。

時光凝視著那個方向緩緩站起身來。

隨著視線角度的變化,昏暗中忽然出現一汪邊界參差的光亮。光亮中央有一個人體趴伏於地的輪廓,連同空氣中一陣濃過一陣的血腥,不用走近就能猜到那裏發生了什麽。

時光心裏驟然一沉。

她有種不祥的預感,趴在那裏的人,她應該並不陌生……

時光竭力克製住自己手腳的顫抖,一步比一步沉重地走過去。

趴在地上的是個男人,以他左背上的那個血窟窿為中心蔓延出的血已經把他穿著白襯衫的半邊身子染紅了。不用伸手檢查鼻息脈搏,隻看那個僵硬的肢體姿勢就知道,人早就已經涼透了。

一片昏暗中,時光屏住一口氣蹲下身來,咬緊牙根,伸手猛一用力,一下子把這副已經變得冰涼僵硬的身體翻了過來。

一張沾滿血汙的娃娃臉驀地映入眼中,時光倒吸了一口氣。

“韓照?!”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過一夜的功夫,短短幾個小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時光愕然僵在血泊旁邊,還沒回過神來,昏暗之中忽然傳來一陣厚重的“吱呀”聲。對麵的牆上緩緩打開一扇門,一束耀眼的光亮伴著一股清新幹燥的空氣瞬間傾瀉進來,時光抬頭逆光看去,就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像神明降臨人間一樣站在金燦燦的光束中。

光束中傳來的嗓音無比清晰真切,足以讓時光頃刻間想起那張溫文靦腆的麵孔。

“怎麽樣,婷婷,可以了嗎?”

這副溫和的嗓音驚得時光渾身一顫,也驚起了她一個閃念。

她記得宗亮說過,西雁山別墅的地下就有個酒窖,昨天拿酒的時候宗亮也邀請她一起下去看看,是霍明遠沒讓她跟著,以等客戶為由把她和秦暉都留在了上麵。

這個酒窖,就是那個酒窖?

他們還在西雁山?

可是他們怎麽會在酒窖裏,還有,韓照怎麽會在這兒,昨天跟來開車的不是秦暉嗎?

時光在一波更甚一波的錯愕中僵硬地站起來,在昏暗中磕磕絆絆地朝著光束走過去。

光束中清瘦的身型和溫文清秀的麵孔漸漸在視線中清晰起來,一道憂心忡忡的微笑掛在他滿是疲倦的眉眼間,看著她走過來,笑意自然地在那副金絲眼鏡後麵緩緩加深了。

門外的燈光把酒窖內外割裂成兩個世界,光明中的人好像一點也聽不見黑暗裏聲嘶力竭的尖叫,時光站在分界處一時有點恍惚,不知眼前是真是幻。

“宗亮……”

宗亮伸手牽住她,用一個柔和的力道把她從黑暗中徹底牽了出來,順勢擁住她微微顫抖的肩膀,把她攬在自己身旁。

時光怔怔地看著他。

她昨晚睡前最後的記憶就是回想了她記憶中有關宗亮的每一個畫麵,無論是從前還是昨天,宗亮和她麵對麵說句話都是拘謹靦腆的,兩人之間從沒有過這樣親密的舉動。可是不過一夜的功夫,他就把這一連串的動作做得好像發自本能一樣自然,還能同時從容地問她:“怎麽抖得這麽厲害,哪裏不舒服嗎?”

時光無意識地搖頭。

她身上和手上都沾滿了不知是韓照還是霍明遠的血,宗亮的目光落上去,隻淺淺地皺了下眉:“時間還來得及,先去洗漱一下再說吧。”

時光混混沌沌地順著宗亮的牽引朝前走了幾步,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鐵門關閉的聲響,時光一驚回頭,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出了酒窖。

關門的是兩個山區農民打扮的陌生男人,一左一右站在酒窖門口,烏亮的槍就大大咧咧地別在腰間,好像隨時準備拔出來用一下,又好像剛剛用完隨手這麽一收。

她從沒見過這兩個人。

這不像霍明遠的人,霍明遠身邊的人總是穿一身平平整整的黑西裝,皮鞋上都能映出人影來。這更不像是便衣警察,再怎麽便衣的警察都不會把槍別得這麽隨便。

“這是——”

宗亮擁緊了她繃得發僵的肩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