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這次會麵的犯人叫朗亞,是一個曾經在中緬邊境活躍的大毒梟,後來改名換姓,在國內隱藏多年。這個人罪大惡極,定案時因為立功表現,被判了死緩,後來又改判了無期,但不會再減刑了。

奇怪的是,在和將其繩之於法的朱警官見麵時,有一種老朋友相見的氣氛。朱警官呼其“老萬”,是一種習慣,因為他曾經化名叫萬啟。在朱警官沒有進一步示意的情形下,獄方的管教人員直接將朗亞的手銬都去掉了。

簡單寒喧後,朱警官拿出兩張照片:“又要麻煩你,幫忙認認人。”

朗亞撿了起來,一邊笑著說:“還麻煩你洗成照片,其實現在方便,放在手機裏就可以看了。”

朱警官直接問道:“認識嗎?”

朗亞將兩張照片像撲克一樣交錯翻撿了兩下,又擎在半空裏看著,搖搖頭:“不認識。”

朱警官說:“有沒有一點兒眼熟,想不起來呢。”

朗亞把兩張照片攤在桌上。一張是單人照,上麵是一個穿著白色球衣的球員。另一張是幾個人的合影,一齊坐在一隻長凳上。朗亞問道:“究竟是什麽人呢,我可以了解一下嗎?”

朱警官示意郝濤給朗亞講一講,郝濤介紹說,那個球員叫蘇卡容,泰國人,目前是皇馬的頭號球星,一般也被認為是世界頭號球星,最近隨著皇馬來中國訪問,不料意外地猝死了,成了全球體育界的大新聞。另一張合影是這次隨皇馬訪華的一些工作人員,其中有教練、經紀人和隊醫等人。

朗亞笑了:“朱兄,你葫蘆裏埋的什麽藥,這些人遠在西班牙,就算其中有泰國人,也是跟我毫無關係。你請我看,我怎麽可能認得。一個也不認得。”

朱警官也笑了:“是,主要很久沒見你了,也不知你在這裏過得好不好,來聊個天,反正已經來了,就請你看看。”

朗亞說:“我雖然不是球迷,但這麽紅的人我也有耳聞。現在這裏麵對犯人不錯,有時候能看上電視,看球賽的時候見過,沒想到就這樣死掉了,可惜。”他惋惜的樣子,是個十足的長者,像是從來沒有經曆過殺人越貨草菅人命的生涯。

談起蘇卡容和足球,郝濤的話題更多,又本就跟朗亞認識,一時多說了兩句。後來,朱警官跟朗亞談起一些罪案、警匪爭奪、東南亞黑幫及政壇之類的話題。朗亞曾是其中當事者,談起這些來就像無關的旁觀者。郝濤插不上嘴,聽起來也是興致勃勃。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還是朗亞注意到了陪同(其實是押解)他的獄方管教看了一下手表,寬懷地笑道:“咱們的會麵時間超出太多了,朱兄,看來得請你告辭了。”

朱警官很開懷,站起身時仍是笑盈盈的:“可惜很久才能來一趟,下次不知何時。”

一般情形下的犯人會客,都是由獄方將犯人帶回,客人再離去。這次同朗亞會麵,客人起身告辭,犯人雖不能送出會客室,卻可以寒喧著告別,儼然一副主人的樣子。

朱警官同郝濤一前一後地離開,走到會客室門口,朗亞突然喊了一聲:“等等。”

獄警被他驚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捏緊警棍,隨即發覺不必大驚小怪,稍顯愧疚地笑了笑。

朱警官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做出疑問的手勢,但也並不像有多麽意外。

朗亞請朱警官將兩張照片重新拿出來,先看了一眼蘇卡容的正麵照,仍然搖了搖頭,又將那張合影拿在手中,舉上舉下看了一會兒,放在桌上,指著合影上一個露出側臉的人:“這個人,在緬甸見過。”

照片上,一排人一共四個坐在椅子上,麵對著鏡頭,但這並不是照片上的所有人。在畫麵右側,有一個人正走近框中,一半身體還在畫外,隻露出了側臉。

朗亞用手指敲打的,正是那個人。

“應該沒有看錯,他是二中隊的副隊長。山寨解散前,被一個英國人介紹去了新加坡,後來去哪裏不知道了。”

由於曆史的淵源,緬甸邊境販毒集團常采用軍隊建製,還有自擬的番號。朗亞的團夥也有這種習慣。他又用手指敲打了一下,表明確認。

郝濤對照片上每個人爛熟於胸,這個隻有側臉的人是蘇卡容的個人按摩師。照片不止兩張,其中也有這個按摩師的正麵照。但朱警官隻挑出了這一張,拿給朗亞看。

朱警官笑道:“老萬,我就知道,你總是不會讓我失望。”

朗亞也笑道:“是呀,你也沒讓我失望,一輩子就被你這樣決定了。”

郝濤知道,朗亞的意思是他後半生的牢獄生涯都拜朱警官所賜,朱警官在跟他的較量裏表現生猛,沒有讓他失望。但談話的口吻不像事關自己的慘痛命運,倒像是輕鬆閑聊。在又一番說笑和祝願之後,朱警官和郝濤總算離開了。

走出會客室時,朱警官的臉上仍是綻開的笑容,到了停車場,笑容突然完全不見了,換上一種陰鬱的嚴肅表情,甚至有些凶狠。

郝濤說:“看上去,你和朗亞更像好朋友了。”

“朋友?”朱警官聲音凝重,像從身體深處發出,“這個人死一百次都不多,一個警察不可能和這樣的惡魔做朋友。”

當初,朗亞被判死緩保住一條命,跟他為警方提供的一些所謂“立功”證據有關。朱警官出庭作證保住了他,剛出法庭就咬著牙說,其實早就想親手斃了他。郝濤知道,警方留下他,就是為了類似今天的事情。

郝濤說:“他能指認,算是夠朋友吧。”

朱警官說:“魔鬼做事情,總會有魔鬼的理由的,但絕對不是立地成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