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俟我於城隅

宜蘇向氏仙府。

甘棠在鏡子中看著自己偽裝過的樣子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悄悄地拉開門縫溜了出去,又在門外施了禁製——她知道禁製攔不住表哥,但隻要能騙過別人一炷香就好。隻要一炷香的時間,她就可以悄無聲息地溜走,消失在宜蘇的人群中。

甘棠謹慎地避開巡夜的門生,熟練地翻上圍牆——然後看見向敦曠正在圍牆外懷抱著劍背靠著樹盯著她看。

顯然,已經恭候她多時了。

甘棠難得地有點尷尬,就像幽會情人的時候不巧被父母撞了個正著。

向敦曠伸出兩根手指頭朝她晃了晃:這個月,第二次了。

甘棠討好地笑了笑,然後轉身下牆,回到自己的房間。

不一會兒,房間的門便被向敦曠推開。

“向宗主。”甘棠又露出了她招牌式的討好笑容。

“逃婚?”向敦曠麵無表情,但甘棠還是可以從那雙好看的眸子裏讀到一絲無奈。

“不逃不逃,我怎麽可能逃婚呢。”甘棠拿出茶杯倒了杯茶,遞給向敦曠。

“婚期定下了,三月之後的望日。”向敦曠拉開凳子坐下,接過甘棠遞來的茶杯。

甘棠見向敦曠坐下,自己也拉開凳子:“我知道。”

向敦曠不說話,隻漠漠地看著她。

甘棠皺起眉頭,又撅了噘嘴,不情願地站起來,撒嬌道:“表哥。”

向敦曠還是不說話,半晌,歎了口氣:“坐下吧。”

甘棠聞言,立馬坐下,臉上還甜甜的笑著:“就知道表哥最好了。”

甘棠雖說性子像個男孩子,但偏偏又深知如何利用自己女孩兒的身份撒嬌,以求在闖禍之後把懲罰降到最低。

甘棠小時候嫌挽發麻煩,總是隨意綁個馬尾。周氏之亂爆發後,許是怕戰場上難辨男女多有不便,便學著隨意束個女子發髻。後來戰亂結束,甘棠也習慣了規規矩矩地挽發。

此時的甘棠卻綁著個高高的馬尾,她這幅樣子,向敦曠倒當真是多年沒有見過了,心下懷念,偏生甘棠臉上又抹著厚厚的碳灰,叫人看著來氣。

向敦曠從看見她開始就在忍,直到現在是真的忍不下去了。

他起身喚侍女打來了水,毫不心疼力氣地用濕布替甘棠擦臉。

“表哥、表哥你輕點兒,你不行我自己來,你力氣太大了,疼。”

甘棠想要掙紮,奈何向敦曠的力氣太大,她掙不開。

“知道疼就別弄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掩人耳目至於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嗎,施個易容術不就……”向敦曠話說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麽,便再也沒有說下去。

又看到妹妹剛才黑黑的臉現在被自己擦得通紅,一顆心陡然疼了一下,將擦臉巾放入盆中涮了涮,再拿起替甘棠擦臉時,動作已然變得十分輕柔。

甘棠知道向敦曠想到了什麽,她知道向敦曠有多恨自己沒能保護好她,可那不能怪他的,那不是他的錯。即使重來一遍,她還是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思及此,甘棠自然的岔開話題:“易容術也沒用啊,我哪次沒被你認出來。”

向敦曠聞言笑了笑。

的確,從小到大,無論甘棠易容成什麽樣子,是樵夫還是嬌小姐,他都能認出來——那是他妹妹啊。

轉而想到他如此珍視的妹妹在成親前不顧世俗禮儀偷偷溜出去見自己的未婚夫,向敦曠覺得有些吃味:“連三個月都等不了,程家那臭小子有什麽好?”

甘棠吐了吐舌頭——這種時候還是不要頂嘴惹表哥生氣得好。

向敦曠,字懷穀,係宜蘇向氏現任宗主。

當年周氏之亂爆發,向氏受重創,向氏老宗主向雲旗與夫人先後逝世。彼時剛及弱冠的向敦曠憑一己之力帶領向氏剩餘弟子聯合世家討伐周氏,一路招兵買馬,直至周氏被滅,向氏仍能保持世家前幾的實力,可見此人手段不俗。

但眾人皆知,向家這位狠辣的小宗主最疼愛的便是表妹甘棠。一是因為二人自小一起長大,親如兄妹;二是因為當年甘棠被周氏擄走,雖得上天垂憐重回向氏,卻身受重創——當時見過甘棠的向氏弟子根本不敢相信那不人不鬼模樣的,是他們明媚陽光的大小姐。

甘棠作為向敦曠在這世上僅存的親人,向敦曠對她真是應了那句含在口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

思及此,向敦曠的眼睛在甘棠臉上掃了一圈,無奈道:“都要成親的人了,別動不動噘嘴聳肩吐舌頭的,不好看。”

甘棠自顧自地走向桌子,又給自己倒了杯茶,毫不在意地說道:“大魚不介意就行。”

向敦曠吃癟,隻能說:“總之成親前你不要想著去見那個姓程的,你們兩個私奔我都沒有追究,你要是敢給我闖什麽新的禍,我就新賬舊賬一起算。”

甘棠心道:你都把大魚打成那個樣子了,還叫沒有追究?

——*——

一個月前,括蒼地界。

砰砰砰。

甘棠聽到敲門聲,拉開客房的門,露出一張滿是笑容的臉:“大魚。”

來人冷冷地看著她,甘棠的笑一下子僵在臉上:“表、表哥。”

向敦曠側頭吩咐親信:“傳信給程宗主,說人我已經找到了。”

親信離開後,向敦曠推開甘棠便向內室走去——還算程家那臭小子知禮。

向敦曠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去,接著起身走出房間,不等甘棠攔他,便一腳踹開隔壁的房門。

房間內有程淵的行囊,卻不見程淵人。

甘棠見向敦曠的眼神轉向她,忙道:“我發誓我不知道,我剛起床。”

向敦曠對自家妹妹的作息很有自信:“你又想吃什麽?”

甘棠覺得胸口鬱結,差點兒沒一口老血噴出來——什麽叫她又想吃什麽,程淵這個時候出去,除了給她買早飯,難道就不能是問路規劃路線?明明應該問她又想玩什麽!甘棠撇撇嘴,想著。

向敦曠見甘棠不答話,“哼”了一聲,又走回甘棠的房間,在八仙桌旁坐下:“你不打算給我一個解釋?”

一周前,向敦曠收到甘棠的傳訊,以為她在空桑遇到了什麽麻煩,沒成想竟是一句“我和大魚私奔了,勿尋”,氣得他直接拍碎了一張紫檀桌,然後便馬不停蹄地往空桑趕。

路上遇到前來請罪的程澹,冷嘲熱諷了幾句,又想著這事若傳出去,甘棠一個女孩子的名聲得多難聽,就與程澹相約派遣兩家親信立刻分頭尋找兩人。

找了一周,這才在括蒼境內找到二人。

甘棠張嘴想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最終隻能化作一句:“對不起,表哥。”

向敦曠不知二人為何突然私奔,但他知道程淵不是衝動的人,甘棠雖然跳脫卻從不在大事上開玩笑,如此便隻能是程家發生了什麽。早就知曉程家的老夫人不一般,想來是給二人苦頭吃了。

向敦曠冷哼一聲:自己捧在手心的妹妹,豈能容他人挑三揀四?

向敦曠剛想說既然他們程家不願,這樁婚事不如作罷,房門便被敲響,一道低磁的聲音響起:“阿梨。”

甘棠看了向敦曠一眼,見向敦曠沒有反對,去給程淵開了門。

程淵甫一進屋,向敦曠便朝程淵臉上揮了一拳。程淵不躲,硬是被這不加靈力的一拳打倒在地。

甘棠見狀要攔,被程淵擋下。

程淵將將甘棠拉至身後,恭敬地站在向敦曠麵前。

向敦曠又是一拳,程淵依然不躲。

甘棠還是想攔,被程淵死死按住。

再一拳。

一拳。

又一拳。

一拳。

一拳……

這下甘棠已是呆住,眼淚在眼眶打轉,卻不敢多說一個字。

程澹進屋時看到的便是鼻青臉腫的弟弟、淚眼朦朧的甘棠和依然青筋暴起的向敦曠。

程澹心下歎氣,側身將弟弟護在身後,對向敦曠行了一禮道:“懷穀。”

向敦曠冷哼一句:“程宗主來得倒是時候。”

甘棠冷不丁聽到向敦曠這陰陽怪氣的一句,倒是怔住了——向敦曠這人,不論心裏怎麽想,從來不當麵給人難堪。

“是我的錯,請向宗主、兄長責罰。”程淵從程澹身後走出。

“這件事是程氏失禮,我定會嚴懲澤鯢,給向宗主、甘小姐一個交代。”程澹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掏出一本華美的冊子:“這是程氏的聘書,還請向宗主收下,聘禮這幾日便會送去宜蘇。”

向敦曠冷笑一聲:“我可沒有答應這樁婚事。”

甘棠忙道:“表哥!”被向敦曠冷冷地掃了一眼,又低下頭小聲叫了一句“表哥”,語氣是十成十的委屈。

“澤鯢帶甘小姐私奔一事我程氏絕不姑息,定會給向氏一個交代。”程澹正色道,轉而又說:“我知道懷穀你此刻正在氣頭上,這幾日又找不到甘小姐,想必也是擔心得休息不好,現在既然找到了人,不如先回宜蘇休息。待修整好,我親自前去賠罪。”

向敦曠冷哼了一聲,便遣人給甘棠收拾行囊。

程淵又朝向敦曠行了一禮道:“此事錯在澤鯢,向宗主想打想罵,澤鯢絕不反抗。但請向宗主相信,澤鯢是真心待阿梨的,願用一生愛她、護她,求向宗主答應將阿梨許配給澤鯢!”

“我若不答應如何,你再帶著她私奔一次嗎?”向敦曠向前走兩步,站定在程淵麵前,直直地壓迫著他。

未等程淵答話,甘棠連忙拉住向敦曠:“表哥,東西都收拾好了,我們回家吧。”

向敦曠不理,甘棠拽著向敦曠的衣袖不撒手,十分委屈地又叫了一聲,“表哥。”

向敦曠狠狠地瞪了程淵一眼,然後甩開甘棠拽著他袖子的手,轉身離開:“立刻返回宜蘇。”

甘棠跟在向敦曠身後離開,還不忘給程淵比個口型:等我。

——*——

回憶完畢。

甘棠看向敦曠的臉色,知道成親前跑去看看大魚這事兒在向敦曠這裏沒得商量,便不情不願地應了聲“知道了”,又問道:“大魚的傷?”

向敦曠白了她一眼,心道怎麽就這麽關心程家那臭小子,也不知道關心關心他都要被她氣死了。

“我和靜儉兄說過了,他向我承諾會看著程澤鯢,不會讓他跑出來見你的。”向敦曠故意不答甘棠。

“大魚的傷怎麽樣了?”

向敦曠無語凝噎,他再怎麽生氣,也知道那是妹妹心尖上的人,下手當然有輕重。

“他一點事兒都沒有,健康得不得了。”向敦曠無奈道,又看著自家妹妹轉來轉去的眼珠,顯然不知道在籌謀些什麽,“你最好老實一點,這已經是你這個月第二次被逮到了。接下來我會親自看著你,你要是敢胡來,我就找根繩子捆你三個月。”

甘棠瞪向向敦曠,後者絲毫沒有躲避她視線的意思,於是轉身走向內室:“知道了。”

向敦曠等了一會兒,見甘棠沒有再出來的意思,知道她是在和自己鬧別扭,隻能無奈離開。

沒辦法,自家妹子,做兄長的除了寵著還能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