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願得一人心

空桑程氏祠堂。

“澤鯢,起來吧。”

“兄長,未至時辰。”

程太夫人得知程淵與甘棠私奔時震怒,雖是揚言“走了就別回來”,卻還是抵不過心裏對小孫子的疼愛與寵溺。程澹知曉祖母心思,亦擔心弟弟,故派親信四處打探程淵二人蹤跡。

回空桑後,程淵立刻去向祖母請罪,自請罰跪祠堂一月,以示懲戒。

今日正是最後一日。

程澹未再多言,自家弟弟的脾性他是清楚的。

程澹拉過蒲團跪在程淵身側:“爹,娘,阿淵的婚事定下了,是宜蘇向氏的甘小姐,婚期在三月之後的望日。您們可以放心了。”

程淵側過頭來頷首:“多謝兄長。”

程澹笑:“謝我做什麽,這是祖母的意思。”

見弟弟不說話,隻將清亮的眸子垂下,程澹又道:“祖母說空桑程氏三公子與宜蘇向氏二小姐的婚事是大喜事,要大操大辦,馬虎不得。”

“勞祖母費心了。”程淵心下內疚:自己三番兩次頂撞祖母,甚至做出私奔這種大逆不道的事,祖母雖是生氣,卻還是替自己、替甘棠著想,想用一場盛大的婚儀,堵住天下人的嘴。

“你可知,你與甘小姐……那什麽當日,祖母就已經同意你二人的婚事?”

——*——

那日程太夫人斥退程淵之後,程澹便請見。

“祖母,靜儉求見。”

“進來吧。”

程太夫人雙目闔起、手肘支頭坐在太師椅上,聞程澹進門,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你要是來替你弟弟來求情的,就別擾我心煩了。”

程澹神色不變地行禮道:“靜儉見過祖母。”

程太夫人用另一隻手揮了揮,示意程澹起身,眼皮依舊未動:“什麽事?”

“澤鯢的婚事。”

程太夫人語氣平靜,似是已經料到:“我說過了,為這事的話你就下去吧。”

“可是祖母不會希望看到澤鯢一生不娶的。”

“難道天底下除了甘棠,就沒有別的女人了嗎?”

“澤鯢不會娶別人的。”

“自古婚事不外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親自替他選人,他敢不娶?”

程澹沒有回話,因為他知道程淵確實敢。

短暫的沉默過後,程澹說:“祖母從小就那麽心疼澤鯢,不可能希望澤鯢不幸福的。”

“我就是過於寵溺他,才養出他日日與長輩頂嘴的臭毛病。”

程澹知道程太夫人已經心軟了。

程淵的母親原是誕下雙生子,哥哥程澈,弟弟程淵。

奈何生產時大出血,程夫人沒撐住,走了。哥哥一生下來便是個死胎,弟弟倒是健康得不得了。醫師道是緣於兩子在腹中搶奪營養,弟弟厲害些,活了下來。

然而他們的父親程老宗主許是害怕看見程淵生下來便與母親相似的眉眼,自打程淵出生到程老宗主去世,從未與程淵親近,隻是嚴厲地督促程淵修習。

程太夫人雖是心疼孫子,卻也無法開口責備因愛人去世而心如死灰的兒子,隻能對程淵百般寵愛,要什麽給什麽。

雖然實際上,程淵從來是什麽都不要。

“其實祖母對甘小姐的印象也不錯,不是嗎?”

程太夫人歎一口氣,的確,她曾經也很喜歡那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子,要麽三年前程淵求娶當時已是臭名昭著的甘棠時,她根本不可能鬆口。

思及此,程太夫人問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讓她心性大變?”

程澹沉默,他知道弟弟不願別人知道這些,可此時需給祖母下一劑猛藥。

何況,祖母也不算旁人,對吧?

“伐周之戰時,甘小姐被周軍俘虜,周氏廢了她全身修為,又斷她靈脈。”

靈脈是修真中人的根本,一旦斷裂會立即萎縮,不出三個時辰便會從體內消失,好似從未出現一般。

而修煉靈脈隻有一次的機會,也就是說這靈脈斷了就是沒了,永遠不可能再擁有了。

關於原因,也沒有醫師說得清,隻能推斷許是為了維持天道平衡一類的。

但靈脈斷裂也並非全無藥石可醫,若是斷了立即尋得名醫,阻斷其萎縮的進程,好好將養幾年,尚有希望從頭開始。

可按當時的情形,周氏怎會為甘棠安排醫師,一個重傷之人又如何能在陰冷的地牢養傷。

程澹歎了一口氣,就算是他經曆這些都不一定能撐得下來,何況甘棠一個女子。

而且周氏做的似乎不止這些,隻是每每提及,程淵都憤怒異常,卻不再多說一個字,他也不便多加追問。

“後來甘小姐不知怎的從括蒼逃了出來,消失了小半年,再出現時是在戰場上。”

“戰場上甘小姐的修為很是驚人,若非後來澤鯢告知,我根本不可能相信彼時甘小姐已全然沒有靈力,加之那時甘小姐確實……有些暴戾。當時有不少人詢問那小半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但向氏對此諱莫如深。”

“我問過懷穀,懷穀說是家事,我不好再問。”

“後來,也問過澤鯢,澤鯢隻說甘小姐很苦。”

程太夫人震驚。

三年前程淵求娶甘棠時隻說甘棠有苦衷,說他相信甘棠不是那樣的人,卻不曾道這中間有這許許多多的曲折。

待消化了程澹的話,程太夫人又問:“那她當初為什麽不肯答應澤鯢的求親?”

程澹搖搖頭:“我也說不清。許是因為,當時的甘小姐似乎、萌生了死意。”

最後的幾個字,程澹說得很小心,似是在斟酌字眼,又似是在確定。

“什麽?”

程太夫人很難將記憶中那個笑容燦爛的姑娘與輕生二字聯係在一起,就像她也很難將那個姑娘和魔頭二字聯係在一起。

可她也理解。

一個自幼失去爹娘的孩子,被母親的故人撫養長大,幸得故人疼愛,順順利利開開心心地長大,又被記入恩人妹妹名下,入恩人族譜。後來收養她的舅舅舅母被殺,自己也成了廢人。為了報仇拚死從地牢逃出,變成戰場上嗜殺成性的模樣。待到戰亂平息,大仇得報,天性的善良讓她意識到自己犯下眾多不可饒恕的過錯,說是對這世間沒了眷戀也好,說是想要以死謝罪也罷,萌生了死意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也隻是猜測。”程澹皺起眉,細細思索,“當年程氏重辦問道大會,甘小姐辭別時澤鯢碰巧經過,甘小姐便與澤鯢道別。本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話,隻是簡單一句我走了,澤鯢卻突然抓住甘小姐的手腕,我剛要斥澤鯢失禮,澤鯢便拉著甘小姐跑走了。

“這事我原也沒往心裏去,隻是那之後沒多久,他二人便開始約著一起外出遊曆。再之後,就是澤鯢跪在您這裏求您讓他與甘小姐成親了。現在想來,甘小姐說要走,可能不僅僅是辭行這麽簡單。”

程太夫人聞言,心中氣惱去了大半。

程澹又道:“伐周之時,澤鯢一定要跟著甘小姐,我問過原因,澤鯢隻道是他想看著她。有一次我聽到澤鯢與甘小姐在爭吵,澤鯢非常肯定地對甘小姐說他知道她在求死。”

程太夫人歎了口氣:“被人家退了聘書,又上趕著再送一次,也不知道外人得怎麽看我們空桑程氏。”

程澹聞言,知道祖母這是答應了:“祖母不也覺得,外人的看法抵不過澤鯢的幸福嘛。”

程澹頓了頓,又斂了笑容,正色道:“何況我程氏的三公子,又豈容外人指摘。”

“罷了罷了,”程太夫人闔上雙眼,“你去告訴那個不孝的東西,就說我同意了。再吩咐廚房,人都帶進府院了,沒有不招待的道理。”

“靜儉替澤鯢謝過祖母。”

——*——

程淵聽過兄長的話,搖了搖頭。

他知道祖母一向疼愛自己,答應他與甘棠的婚事是早晚的事,隻是他沒有想到原來求親當日,祖母便已經答應。

程澹看弟弟的模樣,輕笑了一聲:“你現在是不是可以給我一個解釋,為什麽那麽急地帶著甘小姐……離家出走?”

程淵低頭,沉默了半晌,道:“我怕她真的走了,就找不回來了。”

“兄長可還記得問道大會結束次日,阿梨她前來辭行?”

“記得。”

“兄長可察覺有異?”

“甘小姐她,”程澹斟酌著字句,小心翼翼地說,“不僅僅是離開空桑這麽簡單,對嗎?”

“是。”

“來道別的,是以前那個甘棠,她要走了。”

程淵說話的聲音很輕,像是怕打擾了什麽。

——*——

她說:“大魚,我要走了。”

程淵看著甘棠,不知道能說什麽。

他想挽留,想讓她在空桑多住兩天,或者和她一起遊曆,總之做什麽都好,隻要和她在一起就好。

可他不敢。

他怕自己又說出什麽讓她不開心的話,惹她生氣。

這樣思忖了許久,對麵的人沒有不耐。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隻是愣愣地看著自己,眼中還有一絲……不舍?

程淵沒緣由地心悸,他有一些很不好的預感:“你、要走。”

對麵的人依舊沒有多餘的話,甚至沒有多餘的表情、沒有多餘的動作、更沒有多餘的情緒,隻是將剛剛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我走了。”

程淵一下子懂了,甘棠不僅是在和自己告別,更是和她自己道別。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甘棠似乎下定決心帶走那個他愛的,她也愛的,他們所有人都愛的甘棠,留下那個被旁人忌憚憎惡的甘棠。

程淵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這麽害怕過,那種恐懼比得知甘棠失蹤時更甚。

他顧不得什麽世俗禮儀,甚至顧不得甘棠願不願意,他隻想帶走她、護著她,哪怕把她關起來——隻要她不走,怎樣都可以。

程淵不由分說地抓起甘棠的手腕就跑,他也不知道能跑去哪裏,可他隻想離開剛剛那個地方,好像換個地方,甘棠就不會走了似的。

甘棠沒有掙紮,任由程淵帶著她毫無目的地亂跑。

路過的門生和觀禮的賓客見一向端莊守禮的程澤鯢此刻無頭蒼蠅一樣的亂轉,皆是驚得合不上嘴,何況他手裏還牽著個未出閣的、女魔頭。

有門生喚他:“三公子……”

程淵置若罔聞。

待二人跑了半天,至一僻靜處,甘棠終於開口:“大魚,放手吧。”

程淵停下來,手上更加用力,嘴唇顫抖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阿梨。”

甘棠不顧手腕傳來的疼痛,看著程淵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放手。”

程淵聞言,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一把把甘棠抱進懷裏:“別走,求你,別走。”

甘棠在程淵耳邊道:“魚哥哥,謝謝你。”頓了頓又道,“我走了。”

語畢,甘棠推開程淵,朝他笑了笑,便轉身離去。

若說剛剛隻是懷疑,現下程淵卻是明白,甘棠這一走,便再也不會回來了。

未等大腦做出反應,程淵的身體已搶先做出了回答——他又抓住了甘棠,這次他抓住的,是手。

甘棠沒有回頭,她甚至沒有動。

“阿梨,嫁給我,讓我保護你。”

甘棠掙紮,但是沒有掙開:“放手。”

程淵不肯鬆手:“阿梨,我發誓我會一輩子對你好,一輩子保護你,絕不讓任何人有機會欺負你。”

甘棠沒有說話,也沒有再掙紮,她輕輕闔上了雙眼。

許久,待到程淵握住甘棠的手開始顫抖,甘棠才睜開眼。

她轉過身,卻沒有甩開程淵的手:“跟我去個地方,若是去過之後,你還願意娶我,我就答應你。”

——*——

“她要走了。”要把以前那個陽光明媚的阿梨帶走,留下那個陰鬱暴戾的甘棠。

何況,遠不及此。

可是剩下的,他不能說。

那是阿梨的傷,更是他的痛。

“阿梨她當時已經下定決心要走,之後我跟她一起去遊曆,她一直在趕我走。若非我鐵了心堅持,根本就留不住她。”

即使如今程淵相信甘棠是真心實意願意將自己托付與他,偶爾夢中驚醒時分,他還是會想起甘棠那時說過的話——

她說:程澤鯢,就算我今日答應你,明日也有可能隨時拋下你離開,你受得了嗎?

程淵深吸了一口氣:“哥哥,我好害怕,我怕我好不容易留住的人,會突然間又消失了。”

一聲“哥哥”差點逼出程澹的眼淚。

二十年了,他有將近二十年沒有聽到過這聲“哥哥”了。

自打阿淵知道母親是因生自己時難產而亡,便再沒有撒過嬌,再沒有黏在他懷裏叫他“哥哥”。

明明不是他的錯,程淵卻把一切歸在自己身上。

一夜之間,那個奶聲奶氣撒著嬌要哥哥陪他玩的孩子,就變成了畢恭畢敬叫著“兄長”,日夜勤奮修習不敢有一絲懈怠的程三公子。

程澹心疼地把弟弟摟進懷裏:“阿淵,你留下她了,你做到了。甘小姐那麽愛你,她不會舍得走的。”

“她、不會嗎?”

程澹很是心疼,他看得出程淵和甘棠在一起時雖然開心,內心卻總有擔憂。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今天才知道:原來他的弟弟一直在擔心愛人會突然離開,原來他一直沒有安全感。

“阿淵,你想想現在的甘小姐,是不是和小時候一樣。你做到了,真的做到了,你留下她了,她不會再走了。”

程淵想現在的甘棠確實又變回了那個愛笑愛鬧的姑娘,嘴角悄悄地上揚:“嗯。”

他做到了,他找回了那個甘棠。

既然她回來了,他便決不允許她再走。

至於別的……

他會用一生寵她、愛她,用一生嗬她、護她,絕不會讓她再受到任何傷害。

程澹看著弟弟的笑容,有些晃神。

不止是弟弟留下了甘小姐的笑容,甘小姐又何嚐不是給自己這個從小冷淡的弟弟添了色彩?

思及此,程澹隻能默默祈願上天——這二人經過的磨難已經夠多的了,惟願之後能相愛相守,永不分離。

程澹看了看天色,道:“時辰到了,起來吧。”

程淵起身,奈何跪得久了腿有些麻,程澹一把將他扶住,不等程淵道謝先開口道:“回去把傷養養,別成親的時候讓人家看這新郎官鼻青臉腫的。”

看著弟弟這一身淤青一月之期竟都未消,想來向懷穀雖未用靈力,卻也是用盡全力了,一時覺得又氣又好笑。

程淵看懂了程澹的臉色:“我無事的兄長,是我衝動在前,不怪向宗主。”

程澹聽這稱呼又改回了“兄長”,頓感無奈:“我又沒有要問他的罪。你別操心了,回去養傷,我扶你回去。”

“不必了兄長……”

程澹不等程淵說完,便扶著他往淺靈室走去。

程淵隻好改口道:“有勞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