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7 今宵酒醒何處

甘棠和綠竹首先去了欽山,她們在欽山住了三日。

第一日,甘棠坐在周淩的墓前陪他喝了一整天的酒。

甘棠的原意是和周淩說說話,可是等到人真的坐在那裏,卻發現除了回憶過去,她什麽都說不出口。於是甘棠放棄了敘話這一項目,轉而換作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綠竹勸過幾次,都被甘棠攔下,甘棠說:“讓我發泄一次。”

饒是甘棠酒量再好,也禁不住這麽個喝法。

待至兩頰被熏染出紅暈,喝下肚子裏的酒水也終於化作眼淚流了出來。

綠竹聽見甘棠斷斷續續地說:“周淩,你這個……傻子

“我都不……你替我……個什麽勁兒。

“值嗎?啊?……把命都……值嗎?

“為什麽啊……為什麽……你……對我這麽好。

“你不聽我的……從來不……

“為我好……嗬……我不在乎……你傻不傻?

“早知道……答應……回魔界……你是不是……

“嗬……你就是試試……我知道……就算……答應……你也不會……

“我怎麽……狠……連態度……給你。

“可是我不能……你們一個兩個……偏執……逼不走……傻。

“對不起……對不起……”

甘棠倚著墓碑說著話,漸漸睡了過去。

綠竹想帶她走,幾次被甘棠打開,甘棠說:“別動。”綠竹無奈,隻好取了衣物披在甘棠身上,坐在甘棠身側,將她抱著墓碑的胳膊拽過來,讓甘棠倚靠在自己身上。

甘棠再醒來時,太陽已經西斜。

甘棠從綠竹身上爬起來,歉意地朝綠竹笑笑,然後取下身上的披風遞給綠竹,又站起身,走到墓碑前。

墓碑上麵沒有一字一句,是一塊無字碑。

碑不是她立的。

她當年想立一塊牌欺騙眾人,後來又覺得做一場戲就足夠;加之潛意識裏不接受周淩死去,即使她再不願見他,也希望他隨便在哪個角落活得瀟灑,所以讓向敦曠毀去了她刻好的木牌。

如此說來立碑的人隻能是陳緝熙。

卻不知道陳緝熙怎麽想的,一個字都沒有刻。

甘棠覺得自己理解陳緝熙。

這麽多年如兄弟般的相處,即使周淩殺了他的愛人,他對周淩的感情也十分複雜,怒得不純粹、恨得也不純粹。就像她自己也說不清十多年前留周淩一命是為什麽,說不清這十幾年間的相處是否真的純粹。

但甘棠不想去思考這些,她想做個糊塗人,稀裏糊塗地隨心所欲。

於是甘棠也不再思考自己該不該這麽做,伸手便用法力在無字碑上刻下“周淩”兩個字,然後把沒喝完的酒都倒在周淩的墓碑前。

甘棠說:“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我不恨你,早就不恨了。”

——*——

第二日,甘棠和綠竹來到當初百家在欽山的駐地。

甘棠要來欽山其實是為了祭拜兩個人,一是周淩,二是蘇穆清。

她不知道陳緝熙將蘇穆清葬在了哪裏,實際上她也不在乎,她隻是想去蘇府看看,順帶也算是祭拜。

今早出門時,甘棠卻突然改了主意。

應是因為昨夜的夢。

向敦曠曾告訴甘棠伐周之戰甘棠生病時與程淵之間發生的事情,但甘棠通通不記得,可昨夜這些事情便如親眼所見一般溜進了她的夢。她看見在她昏迷不醒時程淵的心急如焚,也看見在她迷迷糊糊時事如何向程淵撒嬌,更看見她病情好轉意識清醒後是如何拒人千裏。

甘棠從夢中驚醒,這才想起她們如今所在的位置,與當年伐周攻克括蒼時接應的位置,很近。

甘棠記得,那時她為了解開身上的封印墮魔,沒有躲開射向自己的羽箭,是程淵不顧自身安危,將手上的靈劍擲過來才打偏射向甘棠心髒的羽箭,但那支羽箭還是擦破了甘棠的皮肉。羽箭雖未傷及髒器,但因箭上有毒,甘棠還是昏迷了幾日。

甘棠在昨夜的夢中看見了那時的自己是如何在程淵懷裏撒嬌,又是如何不知不覺間表白了自己的心意。可甘棠卻知道,美好隻是一瞬,彼時的甘棠帶給程淵多少歡愉,清醒後的甘棠就會給程淵多少掙紮與痛苦。

甘棠問綠竹:“伐周那會兒,我脾氣是不是特別臭?”

綠竹誠實地回答:“不是很好。”

甘棠笑:“我也覺得。”

那時的她,脾氣大戾氣重,不管是善意的關心還是客套的話語都能被她用幾句話終結,甚至隨時能將對方氣到跳腳,就連向敦曠也拿她沒辦法。

甘棠突然想起來,那次她病好之後,程淵曾來質問過她。

彼時她已恢複意識多日,程淵自然也被她趕走多日,直到她身體徹底無礙,規規矩矩出現在眾人麵前之後,程淵才又去找她。那時的程淵一再追問她為何求死,可她不能說,一是家族秘密,二是不願牽連程淵。於是她隻能板著一張臉一句又一句地重複“與你無關”。

她記得那天程淵說了很多話,多到她甚至懷疑程淵轉了性子。她記得那天程淵的語氣從堅決變得柔軟,最後幾乎是懇求自己告訴他究竟發生了什麽,讓她不敢麵對自己的心。她記得那天程淵又一次拿出玉鐲,說他會愛她伴她疼她護她,隻要她收下玉鐲,他願意一輩子為她遮風擋雨……

她記得那日的最後,她還是掙開了程淵的桎梏,以頗不友好的語氣和態度叫他“滾”。

甘棠的手輕輕摩擦著腕上的玉鐲,她在想,如果重來一次,她還會不會說出那句“滾”。

甘棠笑了笑,其實這句話說與不說又有什麽區別,結局還不是一樣?

他們都會成親、都會生子、都會享受幾年歲月靜好的日子,然後刹那間迎來地坼天崩,先經曆喪子、再知曉陳年舊怨,到頭來發現兩人的關係不過“孽緣”二字就足以概括。

甘棠暗歎口氣,就算她什麽都清晰什麽都明白,她還是無法忽視自己內心的情感——她好想他,好想好想他。

——*——

第三日,甘棠去了欽山蘇氏仙府的遺址。

曾經偌大的仙府在伐周時被憤恨的羽士付之一炬,如今斷壁殘垣處卻早已生出野花片片,焦黑的木炭被青草裹挾,腐爛的紗絹被繁花擁抱,溫柔的春風暈染了無限的浪漫,讓甘棠想起茫茫草原間程淵的回眸,想起星空點點下程淵的嘴角。

甘棠第一次覺得,時過境遷,其實可以是個很美妙的詞。

甘棠摘了一捧野花,向蘇府深處走去。

她不知道陳緝熙將蘇穆清葬在何地,亦不知曉曾經的蘇氏祠堂應該在什麽位置,她隻是尋了一處還算幹淨的地方,然後將手上的花放下,權作祭拜。

甘棠該恨蘇穆清的。

是蘇穆清殺了琭兒,又害珞兒昏迷不醒,連周淩也算死在蘇穆清手上。

可她不恨他。

當初蘇氏全族降於周氏,蘇穆清卻不知所蹤,想來也該是個有擔當有骨氣之人,隱姓埋名如同影子般生活了十數年,終不過為一情一恨。

她與蘇家本無仇,但蘇氏老宗主曾從周昊處聽聞她族人的秘密,她不能坐視不理。加之彼時向氏與周氏的仇恨、她自己承受的苦難與飛漲的戾氣,她動手,滅了蘇氏全族。說到底,仇恨的種子不是她埋下的,卻確確實實是她澆的水施的肥,所以最終生出害死琭兒的毒葩,她也是出了力的。

這些甘棠早就想明白了,她恨過怨過,祈望上天將所有的果施在她身上,饒過她無辜的孩子,但終究毫無用處。

然後她想通了,她覺得隻要能讓這棵毒葩終結在她這一代,便是以己之血浸之她都無所謂。所以甘棠逼著自己,寬恕所有別人帶給她的傷害,又懺悔所有她帶去的傷害。

甘棠想起伐周結束那年,她派暗衛控製住了周昊身邊的魔族人,又設計讓周昊在決戰時被修煉的魔族功法拖累,最終被向敦曠一劍穿心。

那時她曾問過向敦曠,周昊死了,他是什麽心情。

向敦曠說他不知道,他說他以為自己會開心,但實際上他沒有。倒不如說他現在像是從劫難中活下來的孩子,看著曾經生活的地方化作了灰燼,慢慢地舒出一口如釋重負的氣。

那不是輕鬆,更不是原諒。

直到今日站在蘇府的斷壁殘垣之中,看著枯木逢春老樹新花,甘棠才真正放下了——放下了她的掙紮,放下了她的懊悔,更放下她的仇恨。

——*——

甘棠突然想大笑著奔跑,就像那年的漠北草原。

那天天很藍,是個萬裏無雲的好天氣,雖是暑日,但草原上仍有拂麵的微風,遠處還有高低的牛羊。

她和程淵在草原上隨意走著,她伸手摘了不少野花,然後將花遞給程淵,程淵便幫她編了花環。她戴在頭上,笑著問程淵好看嗎,程淵說好看。然後她就跑起來,大笑著說你來追我呀,追到了我就答應你。

後知後覺的程淵意識到她說的什麽,忙向她跑去。

兩個人如鄉間總角般前後追逐,幾次程淵伸手要抓甘棠,都被甘棠躲了過去,最後將將擦個衣角。程淵知道甘棠存了逗弄他的心思,他也留了陪甘棠玩鬧的想法,但甘棠那句話的**太大,讓他不舍得或者不如說不敢陪她玩太久。

於是在下一個轉身,程淵伸手拉住了甘棠的手腕。

甘棠停下,輕聲說:“你抓住我了。”

“抓住了。”

“不放手?”

“不放手。”

甘棠回過身,將自己的手與程淵的手十指緊扣,笑著說:“那你可得拉好我。”

甘棠感受到程淵握著她的手緊了又緊,然後她聽見程淵說:“拉好了。”

甘棠的心砰砰砰跳地快極了,她低下頭不知道想什麽,輕輕笑出了聲。

下一秒就見甘棠踮起腳尖在程淵的臉頰上落下一吻,然後她將臉埋在程淵胸膛,說:“我答應嫁給你。”

許是事情發生地太自然又太突然,程淵反應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開口:“阿梨,你剛剛說答應嫁給我了?”

甘棠的臉還埋在程淵的胸膛:“好話不說第二遍。”

不知道程淵聽是沒聽見,甘棠隻覺得程淵心跳地比她還快,但程淵卻沒有任何動作。

就在甘棠遲疑著想要再開口的時候,程淵卻突然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程淵抱著甘棠在原地轉圈,大喊著:“我太高興了,阿梨,我太高興了!”

也不知是不是程淵突然的動作喚醒了平靜的草原,一時間色彩各異的蝴蝶都圍著兩人上下飛舞著,甚至有一隻不顧搖晃落在了甘棠頭頂的花環上。

甘棠被程淵的快樂感染,大笑著喊:“大魚,我愛你!”

然後程淵把甘棠放了下來,兩隻胳膊緊緊地摟住她,在她耳邊說:“阿梨,我也愛你,很愛很愛。”

程淵用的力氣很大,將甘棠抱地很緊,緊到甘棠知道這個人說什麽都不會放開她,緊到程淵相信就算是生離死別他二人都不會再分開。

——*——

甘棠想大笑著奔跑,事實上她也這麽做了。

她跑過殘缺的石階,邁過倒塌的朽木,踩過稀碎的瓦片,踏過掉落的枯枝。

甘棠不知道在這種地方如此行徑是不是對逝者的不敬,但她現在不想管這些,她隻是就覺得自己該笑,覺得自己需要放聲大笑。

直到甘棠被一塊石頭絆倒,她才停下腳步,跪坐在地上。

綠竹從身後追來,想扶起甘棠的時候卻發現甘棠的兩頰已被無聲的淚水打濕。

綠竹暗歎口氣:“小姐,我們走吧。”

甘棠向前方看去,夕陽的光輝灑在雜草中,恍惚間甘棠似乎看到前方有一個人向她伸出了手臂,那人溫柔地看向她,說:“阿梨,我們走吧。”

甘棠突然想起,在漠北草原那天,夕陽也像現在一樣,將周圍的一切覆上一層鍍金的暖意。

那時她不知為什麽,鬆開了程淵的手,讓程淵向前走去,自己則站在原地看著他。

程淵一步三回首,眸子裏有擔憂有疑慮。

終於在他第三次回過頭來看她的時候,甘棠笑了,笑得很美很美,將程淵的心一下子填滿,就像九月桂樹,又像六月荷塘。

於是程淵也笑了,逆著夕陽的身影讓甘棠看不清程淵臉上的表情,可她知道,程淵的眼裏充滿著溫柔的寵溺。

她飛奔過去抓住程淵的手,然後不知怎麽就爬到了程淵的背上,笑著說:“你背我。”

程淵說“好”,又問她:“我們去哪兒?”

“隻要有你在,去哪兒都行。”

程淵輕笑:“那我們走吧。”

甘棠也笑了,她撐著綠竹的手臂站起來,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