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8 海水夢悠悠

甘棠和綠竹離開的第二天,程淵來到了空桑。

程淵此行是為甘棠而來,除程家幾人和向敦曠外,再無他人知曉他的消息。盡管如今玄門中人皆稱程淵一聲“神君”,他還是如程淵一般,喚程澹“兄長”,喚向敦曠“表哥”。

程澹告知程淵,甘棠已不辭而別多日,程淵隻是平淡地說了聲“知道了”,然後回到淺靈室作畫養花。這次連程澹都無法從程淵臉上辨別出分毫不同的色彩。

程澹去看過程淵一次。

程澹走到門口,聞得院中瑤琴聲響,便止住步子站在門口,等到一曲終了,抬起手臂要叩響門扉,卻在下一瞬搖了搖頭——程澹發現自己有些怕程淵,他說不清為什麽,但他此刻確是不敢麵對。

程淵的聲音卻不合時宜地響起:“兄長,請進。”

程澹無奈,輕輕笑了笑,伸手推開柴門。

程淵已為程澹沏好茶,示意程澹坐在他的對麵。

等到程澹坐下,程淵說:“珞兒醒了。”

“真的?太好了!”程澹激動道,“什麽時候醒的?他現在身體如何?還需要什麽靈藥調理嗎?我能去看看他嗎?”

等到程澹問完這一連串的問題,他又說:“甘……她可知道?”

程淵搖搖頭:“阿梨離開漆吾沒多久,珞兒醒來的。”

繼而又笑道:“兄長不必擔心,珞兒的身體無礙,隻是方才醒轉還需調養,等再過些日子,我就帶珞兒來看兄長。”

程澹放下心來,又道:“你和……的事情,告訴珞兒了嗎?”

“說了,”程淵笑,“他叫我把他母親帶回去。”

程澹也笑:“你打算怎麽辦?”

“她是魔君,我是神君,就算我和她能放得下仇恨,還有天道從中掣肘,若天道震怒,”程淵低頭淺笑,模樣倒是像極了甘棠,“後果不是我和她承擔得起的。”

程澹明白,天道要的是六界彼此製約,而非深情厚誼。但他還是問:“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程淵搖頭:“沒有。”

程淵歎口氣,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兩界通婚雖被各界不齒,但到底不是什麽大不韙之事,問題在於他和甘棠是兩界的君主,他二人不能隨心所欲。

程澹這次看懂了程淵在想什麽,他說:“我聽懷穀兄說,她還沒有繼任魔君。”

程淵抬眼,輕輕頷首。

程澹繼續說:“若是珞兒繼任魔君,你們在後扶持?”

“兩界之君是夫妻尚有疑慮,遑論父子。”

“若是……”程澹囁嚅半天,終究沒把後麵的話說出來,索性一口喝幹了碗裏的茶。

“兄長若想飲酒,我房裏有。”程淵笑,“茶可不是這麽個喝法。”

“你若想飲,我便陪你。”

“我沒事。”程淵搖搖頭,“我知道目前唯一的辦法是解除和珞兒的父子關係,讓他繼任魔君。但是這樣對阿梨不公平,我不能逼她和我在一起,更不能逼她不要自己的兒子。”

程淵知道如果他問甘棠願不願意和珞兒斷絕母子關係,甘棠的回答一定是“好”,因為她害怕自己會再一次連累孩子。可是他不能開這個口。

程澹沒有說話。這是道無解的難題。

“其實阿梨是對的,我和她現在這個樣子是最好的選擇。”程淵又笑了,“我和她之間從一開始就是孽緣,不過我不後悔。”

“而且我知道,她也不後悔。”

程澹覺得很感慨——今天的程淵笑了太多次,就像逞強時的甘棠。

程澹問:“答應珞兒的事怎麽辦?”

“他長大了。”

程澹覺得喟歎:“我以為你來空桑是為了她。”

“是為了她。”程淵承認得倒是痛快,“理性知道怎樣最好是一回事兒,實際如何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兒。”

程澹這會兒覺得程淵又有些像向敦曠了——坦誠到無賴。

“什麽時候出發?”程澹問。

“想清楚了就出發。”

“我以為你已經想得很清楚了。”

“她需要時間把這些年的事情捋一捋,”程淵說,“我也得想清楚怎麽幫她捋一捋。”

程澹心中五味雜陳,片刻後笑道:“需要我做什麽隨時跟我說。”

“謝謝你,兄長。”程淵道,“能做你的弟弟,我很榮幸。”

程澹搖頭:“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程淵將茶杯作酒杯,碰了碰程澹的杯子,笑著飲下茶水。

程澹大笑,也飲下一杯茶,然後說:“盡人事,聽天命。”

“兄長放心,我心裏有數。”程淵勾起一抹明明得體,在程澹看來卻又“不安好心”的笑,說:“順其自然。”

程澹覺得晃神,他突然想起來——向敦曠和甘棠,很像。

——*——

程淵在空桑待了小半個月,然後啟程去了欽山。

他太了解甘棠了,甚至不需要刻意去問,就能猜得到甘棠第一站會去哪裏,第二站又會去哪裏。

但程淵不想提前去截住甘棠,他知道甘棠需要時間,他願意給甘棠時間。

所以程淵隻是默默跟在甘棠身後,按照她的路線,走她和他曾走過的路,走她現在走過的路。

程淵循著記憶找到周淩的墓,還買了兩壇好酒擺在墓前。

他本就不是一個話多的,對著一塊墓碑更是沒話說,隻自顧自開了一壇酒,然後頗為不雅觀的坐在墓前和周淩喝酒。

程淵聽到周淩這個名字是很小時候的事了,但他真正對這個名字上心卻是二十多年前的宜蘇問道大會。那個時候他不敢去找甘棠,隻敢躲在一旁遠遠地看著。不過他卻注意到,同樣關注著甘棠的還有周淩。

結束晚宴的時候,甘棠端給了他一盤糕點,程淵高興極了,但他三兩句話就把甘棠“嚇跑了”。之後程淵看見周淩隻說了幾句話,就把甘棠逗得哈哈大笑。

那是程淵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怎麽會說話。

第二年程澹繼任程氏宗主,甘棠受邀來到空桑觀禮,程淵覺得這次自己表現還不算太差,最起碼甘棠還給他做過幾次糕點,於是他壯著膽子邀請甘棠在七夕當日一起去看煙花。

甘棠答應的時候,他恨不得跳起來表達自己的喜悅,誰知出門當日,又看見了周淩,還聽到甘棠說,他們三個要一起去逛集市。

程淵不得不接受了這一安排。一路上他隻能聽著周淩和甘棠鬥嘴,自己卻插不進兩句話。他準備好的一套說辭沒能對甘棠說出口,又見甘棠返程時把玩著周淩贈予她的狐尾,心中既氣惱又難過,最終以頗為強硬的方式,讓甘棠收下了他原本打算表白心意後再送出的禮物。

這兩次的經曆讓程淵正視了周淩的存在,他知道,這個人比他會討甘棠開心,比他更讓甘棠喜歡,但他不願意就這麽輕易地放棄甘棠。

括蒼問道時,甘棠與周淩時常同進同出,程淵覺得心慌,卻又無可奈何。加之彼時父親身體原因,他的情緒很不穩定,他怕他貿然去找甘棠會說錯話做錯事,讓對方覺得不適。但臨走前,他還是控製不住自己去找了甘棠,聽她在自己麵前說周淩哥哥這樣,周淩哥哥那樣,他氣惱得想直接封住甘棠的嘴,好在最後一刻,他忍住了。

程淵告訴了甘棠自己父親的事,然後得到甘棠一個很認真的擁抱。

那時程淵腦海裏隻有一個想法,這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兒,他要守住。後來他又後知後覺地猜想,是不是對於甘棠來說,他也很重要。

程淵在空桑聽說了括蒼問道大會結束晚宴時的事情,他知道山雨欲來,卻沒想到來得那麽快。當他聽說周昊派人攻占柴桑時,有那麽一瞬間,他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甘棠和周淩,是不是沒有可能了。

這個念頭在向老宗主過世時徹底被程淵印證,但彼時他更在意這件事對那個愛笑的女孩兒會帶來怎樣的傷害,他想要陪在她的身邊。

卻沒有想到第二年,那個女孩兒就被周氏以聯姻之名強製帶走軟禁在括蒼。

程淵害怕甘棠不答應周氏的要求會被周氏瘋狂報複,他擔心她的安全。可程淵也害怕甘棠答應了周氏的條件,畢竟她是喜歡那個能讓她開懷大笑的公子的,不是嗎?

程淵很是矛盾,他恨不得親自潛入周府,將甘棠帶出來。

可是他不能。

再之後他聽聞甘棠帶著重傷從周府逃出,但任向敦曠與他傾兩宗之力,仍尋不到她一絲一毫的蹤跡。那時的程淵害怕極了,他寧願甘棠是嫁給了周淩,寧願她的身邊再沒有他的位置。程淵甚至想過,隻要老天讓甘棠活著,哪怕是殘疾或是別的怎樣,他願意照顧甘棠一輩子,更願意用一切代價去交換她的平安。

但他沒有想到,甘棠回來的代價是變作另一個人。

那個人明明和甘棠長得一模一樣,就連笑起來嘴角的弧度都是一樣,可程淵知道,那不是甘棠,不是他喜歡的甘棠。程淵覺得難過,他想對於甘棠來說,周淩一定很重要很重要,所以與他的決裂,才會讓甘棠悲痛到完全變了一個人。

盡管如此,程淵還是想,既然甘棠和周淩已全無可能,那麽選擇他,應該也不算是一個太差的決定。

然而甘棠總是推開他,她說她的事情與他無關,她說她隻拿他當哥哥,她讓他離她遠點兒,她讓他去找別的女羽士。可是她不知道,喜歡他追求他的人再多,他也隻在意她一個。

後來周淩死了,是甘棠殺的。

程淵想,這是不是代表甘棠徹底放下了,卻不想那之後沒多久,他就發現甘棠在求死。甘棠變得不再積極,好像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她不在意自己的境遇,甚至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所以當那支直朝她心口的箭射去時,她竟然沒有躲。

因為周淩死了,所以她要去陪他嗎?意識到這一點的程淵覺得寒冷徹骨。

程淵去質問甘棠,甘棠隻是一再強調她的事情與他無關,後來惹惱了她,她索性不再說話,一遍一遍地叫他滾。程淵回想起甘棠生病時的繾綣,回想起她抱著他說喜歡他,覺得幾天前還在雲端飄飄然的心情一下子墜入泥漿,狼狽不堪卻又不舍得就此粉身碎骨。

程淵請求程澹向向氏提親,連向敦曠都同意了的婚事,卻被甘棠毫不客氣地退了回來。

這次程淵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好像無論他做什麽都會惹惱她,隻有他什麽都不做,二人才能平平靜靜地如普通人一般相處。

事情的轉折發生在空桑問道大會。

也許是他的執拗迎來回應,也許是她的心中終有不舍,她終於願意為他將自己的心門打開一道窄窄的縫隙。她想盡一切辦法想要逼走他,想要帶他去窺探自己虛偽的內心,然後徹底將他關在門外。

好在他不肯退縮,終於聽到了實話,終於知道了真相。

那一刻除了緊緊抱住她,程淵不知道他還能怎麽做——她實在是個太堅強,又太讓人心疼的姑娘了。

後來的事情發生地那麽自然,又那麽流暢。

他終於將自己愛了十多年的姑娘娶回了家,還和她生了兩個可愛又聰穎的孩子。就當他以為日子會這樣安安穩穩地過下去的時候,甘棠竟然告訴他,周淩沒死,她沒有殺死他。

知道甘棠愛的是自己是一回事,心裏不去介意周淩的存在又是另一回事。何況周淩總是能找到這樣那樣的理由出現在自己和甘棠麵前,讓程淵總是要非常努力才能克製住自己不往周淩臉上胡拳頭的衝動。

程淵想,那時他覺得生活中有個時不時冒出來的周淩太過痛苦的想法實在是太幼稚。如果可以,他願意整日看周淩出現在自己麵前,都不願讓甘棠去麵臨後來發生的那些事。

程淵知道,琭兒的死是甘棠心裏很深很深的一根刺,也是橫亙在他二人之間難以逾越的溝壑。他知道甘棠在逞強,知道甘棠在騙他,可是他沒有辦法。所以當收到陳緝熙的威脅信時,他甚至有那麽一個瞬間覺得感謝,感謝陳緝熙讓他意識到,甘棠還能有需要他的時候。

當甘棠再次戴上那隻玉鐲的時候,程淵體驗到了劫後餘生的喜悅,那是一種久違的輕鬆。

卻不想,命運似乎愛上了和他們開玩笑,再一出手,就是那樣大的手筆。

程淵看著周淩的墓碑說:“我比你幸運。”

程淵一口喝盡壇中的酒,然後將另一壇酒倒在周淩的墓碑前。

他說:“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