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6 曷不委心任去留
甘棠隱了身隨向氏子弟一同去空桑參加問道大會。
向氏到的早,程澹還不忙,驅散了會客廳中的門生,隻留下程玨一人。
程玨行禮道:“向宗主,堂叔母。”
向敦曠看了看程玨,又看向程澹道:“靜儉兄如何知道阿梨在這裏。”
程澹說:“空桑去年換過一次通行牌,我剛剛感受到有人持舊的令牌入府。”
甘棠見程澹認出自己,便現了形,行禮道:“程宗主。”
程澹回禮,卻不知如何稱呼甘棠。
甘棠道:“程宗主喚我甘棠就好。”
程澹又拱手道:“甘小姐。”
甘棠在手中變換出通行牌,遞給程澹,說:“該還給程宗主了。”
程澹接過,程玨又遞了一塊新的過去:“堂叔母。”
甘棠想要拒絕,程澹說:“拿著吧,這幾日出入府也方便。”
甘棠笑了笑,沒有接。
程澹也沒勉強,他說:“仰行你帶甘小姐去逛逛吧。”
甘棠行禮告退,出門前又轉過身問:“程宗主,程淵他……會來嗎?”
“澤鯢沒有說他要來,”程澹道,“你想見他嗎?”
“不想。”
——*——
出了會客廳,程玨問:“堂叔母想去哪裏?”
甘棠笑:“你怎麽還叫我堂叔母啊,連你們宗主都改叫我甘小姐了,你還不改口?”
程玨不知道甘棠未來魔君的身份,也不知道甘棠和程淵之間的事。他隻知道有一日甘棠突然走了,程淵去尋,卻是一個人回來。後來程淵還消沉過一段時間,再後來便是得知程淵真正的身份是神君之子,也就是新一任神君了。
程玨問:“那我應該喊您君後嗎?”
甘棠怔住:“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你還是叫我堂叔母吧,聽著還順耳些。”
“好。”
甘棠說:“去祠堂給你堂弟上柱香。”
甘棠看著程琭的牌位,想說什麽,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笑了笑離開祠堂。
程玨在外麵等著,見到甘棠出來,說:“我以為堂叔母還得多說會兒話。”
“也沒什麽好說的。”
程玨問:“堂叔母現在想去哪裏?”
甘棠笑:“我又不是不認識路,你一直跟著我做什麽?”
“宗主說讓我陪您說說話。”程玨說,“您和我堂叔父怎麽了?您走了那麽久,堂叔父什麽都不說,看上去很難過。”
“你這孩子,管這麽多做什麽。”
“真的真的,您不知道前兩年的時候,我堂叔父,那麽守禮又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喝多了在淺靈室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整日拿著一隻玉鐲絮絮叨叨地說話。後來太夫人去世,堂叔父倒是不再那樣了,就是人迅速地就老了,年紀輕輕的,連白發都有了。”
甘棠不知道程淵頹廢的那一段時間究竟怎麽了,但程淵的華發她的確見過,她在心裏暗歎口氣,嘴上卻說:“怎可背後妄議長輩。”
程玨搖搖頭正色道:“和堂叔母說,不算背後。”
“嘴這麽貧,”甘棠道,“那你便是認了妄議長輩一條。”
“堂叔母。”程玨撒嬌道。
“行了,不逗你了。安歌呢?”
“安歌不知道堂叔母來,這會兒應該在讀書。”
甘棠點了點頭又說:“別告訴她我來了。”
程玨沒問為什麽,應了下來。
甘棠又說:“你和安歌……嗯?”
程玨靦腆地笑了笑:“我們已經定下婚約了,等太夫人的守孝期過去,就舉行婚儀。”
“提前恭喜你們了。”
“多謝堂叔母,”程玨道,“婚儀的時候,堂叔父和堂叔母會來嗎?”
甘棠淺笑,沒有回答。
這時,二人走到淺靈室門口,甘棠伸手推開院門,卻在原地站定,再未動作。
程玨見甘棠神情便知此時還是不打擾她的好,於是也陪著甘棠,站在原地發呆。
甘棠回過神兒後自嘲地笑了笑,轉身就要離開。離開的步子還沒邁出去,又轉回身大步走進了院內。
淺靈室的院子裏和甘棠離開時一模一樣,到處是各色花草,程玨在一旁解釋道:“堂叔父讓我時常來照看著這些花,說等您回來,不能一院子殘花敗柳。”
甘棠還有心情逗程玨:“你做得不錯,可以和府中的花房師傅媲美了。”
程玨撓撓頭,卻見甘棠走到藤椅旁也沒有坐上去,隻是伸手晃了晃。
程玨說:“堂叔父每次回來都會用靈力加固,堂叔母想坐就坐,不會壞的。”
甘棠搖搖頭,沒說自己在想離開時和程淵坐在這裏說出那樣教人傷心的話,最後還是打暈了程淵才悄悄逃走,現在又怎會願意一個人再坐在此處。
想到這裏,甘棠突然笑道:“你還記不記得,你被我一盞茶就迷暈了。”
程玨慚愧地笑笑:“記得。”
“現在可還會如此?”
“不會了!”程玨堅定道,“我後來痛定思痛,認真研習了各類迷藥,色澤口感氣味通通倒背如流!”
“不錯,那一會兒試試。”
“啊?”
“啊什麽啊。”甘棠一邊說話,一邊推開了房間的門。
甫一入門,甘棠就被眼前的畫麵驚呆了。
整個房間到處掛滿了她的畫像:有她侍弄花草,有她撫琴彈琵琶;有她含羞帶笑的,有她蹙眉嗔目的;有她與程淵初見時兩小無猜的清純,也有她與程淵離散時不由分說的決絕……
程玨道:“太夫人去世後,堂叔父就開始作畫,還掛了這滿牆,不讓人碰。”
甘棠覺得心裏像是撕裂般地疼,她一隻手捂住心口,一隻手在衣袋中取藥。
程玨見狀忙扶住甘棠問怎麽了,甘棠指了指茶壺,程玨便倒給她一杯茶,甘棠就著茶水將舒緩的藥碗吞下,過了一會兒才平息下來。
“堂叔母的心疾不是好了嗎,怎麽又發作了?”
“沒事。”甘棠安撫的笑笑,“我就是在想,程淵這個人怎麽沒完沒了地畫畫。”
程玨不明所以,但甘棠也沒有解釋的打算。
程玨說:“如果堂叔母看到畫不舒服的話,仰行現在就把這些畫收起來。”
“不用。”甘棠說,“你膽子大了啊,程淵不讓做的事你都敢做了。”
程玨正色道:“如果堂叔父在這裏,看見堂叔母不舒服,自己也會把畫收起來的,所以仰行如此不算違逆。”
甘棠皺眉:“我還說程宗主幹嘛讓你跟著我,合著是當說客來的。”
“仰行沒有,仰行隻是覺得……”
“行了,你再提程淵我就把你扔出去。”
程玨發出蚊吶般地聲音:“是您自己要來看堂叔父的……”
“你說什麽?”
“許久不見,堂叔母愈發漂亮了。”
“你……你可真不像程淵帶出來的孩子。”
“這是您自己提的,仰行可什麽都沒說。”
甘棠作勢要打,程玨趕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可憐巴巴地看著甘棠。
甘棠歎口氣,視線移到窗邊的鮮花,說:“這花也是你插的?手藝不錯嘛。”
“是安歌,”程玨解釋道,“安歌說堂叔母愛花,所以每天都會往淺靈室送一束花。”
“她有心了,回頭替我謝謝她。”
“堂叔母,安歌她,很想您。真的不能告訴她您來了嗎?”
“我和程淵已經和離了,說起來我和你們也沒有任何關係了。”
“不可能!”程玨道,“堂叔父不可能同意和您和離!”
“若非如此,你怎麽解釋他不找我,反而天天窩在這裏畫畫?”甘棠執意將謊言進行到底。
“可,可是……就算如此,也一定是您逼的!”
甘棠失笑:“仰行啊,你知不知道,隻有夫妻雙方都同意,才能叫和離。”
程玨沒有聽甘棠的辯解,隻是道:“為什麽呢堂叔母,您明明就在乎堂叔父的。”
“我和他之間,說不清楚。”甘棠說,“你一個小孩子管這麽多做什麽。”
禁不住程玨沒完沒了的問為什麽,甘棠隨口說道:“我和他有仇,父母那輩兒。”
程玨自言自語:“沒聽說過程氏和向氏有什麽矛盾啊。”
“不是和程氏,是和他天上那個爹。”
程玨皺著眉頭眉頭想了想,又要張嘴說話,甘棠敲了程玨的腦殼一下:“你再說我以後連你都不見。”
程玨想要反抗,但看甘棠神色似乎是認真的,忖度了一下覺得還是閉嘴比較好。
甘棠說:“我累了,帶我去客房休息。”
“您不住這兒嗎?”
“你、說、呢。”甘棠推了程玨一把,“給我找間最偏僻的,然後把綠竹也帶過去。”
——*——
大抵是舟車勞頓,加之方去過淺靈室,身心俱疲,甘棠一到客房就睡著了,一覺睡到天亮,連晚飯都沒用。
第二天一早推開房門,就見綠竹在忙碌著。
綠竹說:“小姐很久沒歇過這麽好一覺了。”
“是啊。”自從離開空桑,甘棠要麽難以入睡,即使借助藥力睡過去,多也會夜半驚醒,然後枯坐到天明。
綠竹見甘棠的視線掃向桌子上程府的通行牌,解釋道:“昨兒個仰行小公子留下的,說是給小姐的。”
“就在這兒放著罷。”
綠竹問:“小姐想吃什麽,我去做。”
“不用,我們出去吃。”
甘棠和綠竹來到空桑城一家做羊肉泡粥的鋪子。
甘棠說:“懷珞兒那會兒前三個月害喜,一聞羊肉味就吐;後來偏偏就喜歡喝這羊肉泡粥,日日喝都喝不膩。”
“小姐那時候喝不慣府裏做的,程三公子就日日掐著點兒給小姐買粥,又怕晚了小姐起來沒得喝,又怕早了粥放涼小姐惡心那羊膻味兒。”
“他一向心細。”甘棠喝了勺粥,又問:“今年開壇授道是什麽時候?”
“不知,但應該和往年一樣,是問道大會結束後幾日。”
甘棠頷首:“也不知今年是誰主講。”
“小姐想留下看看嗎?”
“不必了,”甘棠搖頭,“我們喝完粥就走,去南邊。”
“不住兩日嗎?”
“住什麽,等程淵來嘛。”甘棠道,“趁他沒來趕緊走。”
“也不等向宗主他們了嗎?”
“我們又不跟著回宜蘇,等他們作甚?”
“哦。”綠竹說,“可是行李還在程府。”
甘棠指著空桑城最大的茶樓說:“麻煩姐姐多跑一趟啦,我在那裏等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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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樓正是程氏每年會包下作開壇用的茶樓,掌櫃的也還是以前那個掌櫃的。
掌櫃的和甘棠寒暄後便將人請上了頂樓,上了壺普洱。
甘棠一個人坐在雅間飲茶,隔間的聲音卻傳入她的耳中。
“我聽說程府那位三公子真的得道成仙了。”
“可我怎麽聽說是成神了呢?”
“程氏是仙門世家,這嫡係的三公子怎麽可能成神?一定是吳兄你搞錯了。”
“不該啊,我哥哥之前在程府幫過忙,我是聽他說的。”
“吳兄你想想,那程三公子之前開壇還引過鶴呢,就是在這茶樓,你忘了?說起來這隻知仙人引鶴,若是神,總該引個龍啊、鳳啊什麽的吧?”
“廖兄你這麽說也不是沒有道理。”被稱作“吳兄”的人點點頭,“也是,我哥哥就是去幫了兩天忙,沒準兒聽哪個不知實情的弟子胡言了句。”
“不過不管是成仙還是成神,這位程三公子也當真是了不起。”
“可不是。”
“我倒是好奇這三公子一人得道,他的妻兒又如何呢?”
“去年抓到害死他長子的人,好像也是個世家大族的公子哥,聽說是三夫人說饒了那個公子的。”吳兄歎了口氣道,“程府的人都心善,可能一並得道了吧。”
“這三夫人也是個奇女子,聽聞她以前也是殺伐決斷,這怎麽老了老了,連殺子之仇都能忍。”
“廖兄慎言!”吳兄的茶杯摔在桌麵上,杯蓋與杯身發出響亮的碰撞聲。“程府對我們空桑人皆有恩,廖兄的話實在不該在空桑說。”……
後麵的話甘棠沒有再聽,她想起程淵的確在此引過鶴,想來他那人即使不是神君,說不準哪一日也就羽化飛升了。
甘棠笑,可惜他遇見了自己。
甘棠又想起她懷著珞兒時,還和琭兒一起來聽程淵講道。那時她挺著大肚子,程淵本不讓她出門,但她還是牽著程琭找了個偏僻的地方看程淵。
程琭輕輕撫摸甘棠的肚子,聽父親講兩句話,又和肚子裏的“妹妹”說兩句,甘棠覺得心動,將孩子摟過來就在額頭上香了一口。
那時候她覺得上天待她真好,覺得花開月滿再無所求,覺得所謂駕鶴揚州也不及如此。
綠竹適時的到來打斷了甘棠的思緒。
“小姐,啟程嗎?”
“嗯。”
曾經再圓滿的美好又如何?
到頭來還不是鏡花水月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