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回首向來蕭瑟處

甘棠和程淵離開周府後去酒樓用了晚膳,這餐飯用得安靜,隻是甘棠多飲了幾杯酒樓自己釀製的清風酒。

甘棠的酒量不差,但也不知是怎的,幾杯酒下肚一會兒笑著“清風明月無人管”,一會兒唱著“黃花落盡清風瑟”。程淵歎口氣,問她是不是累了,可要回房休息。甘棠湊到程淵麵前,眼睛亮晶晶的,說還想去街上轉轉。

程淵還欲再勸,甘棠卻仰頭喝幹杯中的酒,歎道:“清風自有傲骨,好酒。走吧,華燈初上,這會兒括蒼城中最是熱鬧。”

八年前,曾有個人帶甘棠在括蒼城左轉右轉,不敢說小街小巷的都走過,卻是最好玩的最有趣的都見識過了。

如今八年過去,甘棠以為自己早已將這些忘卻,卻不想往昔還是會如潮水一般洶湧而來——特別是在酒精的作用下,特別特別是在那人最愛的酒精的作用下。

在街上閑走了一會兒,甘棠越看越覺得這地方眼熟得緊,拉著程淵四拐八繞的便走到一處演傀儡戲的園子。

甘棠和程淵在角落坐下,才想起那日她正是在這裏看過昭君出塞的傀儡戲,之後回到周府給程淵彈了一曲琵琶,被程淵說吵鬧得像百鳥朝鳳的。

甘棠原想開口調笑幾句,卻見程淵的臉色不算好看,還未出口關心,就聞得表演者喝了句:“我領兵一向如此,程三公子看不慣就離開,我不會阻攔。”

另一表演者似乎更是惱怒:“人命豈能兒戲,你……”

話還沒說完,又被方才的人偶打斷:“我沒空和你廢話,要滾快滾,不滾就照我說的做。”

這話一出口,甘棠大笑了出來,引得不少人回頭朝她看來;程淵的臉色雖還不算好看,但比起方才,這會兒更多的卻是無奈。

等到眾人的注意力再被台上的木偶引去,甘棠湊到程淵的耳邊說道:“我哪有那麽凶。”

“你那時可比這個凶多了。”

甘棠斜了一眼,道:“騙人。”繼而又用手指點了點程淵的指尖:“不過當時確實是讓程三公子委屈了。”

這傀儡戲演的是伐周之戰時百家征討欽山的場景,那次戰役的主將是甘棠,程淵任副將。不過當時二人的場景並沒有這麽劍拔弩張,畢竟甘棠光是為了躲程淵就裝了五天的病,二人真正爭執的時間隻怕連半個時辰都沒有。

但也並非全不可信:比如程淵以頗為強硬的姿態成為副將後,甘棠確實三句話不離“程三公子離開最好”,就是話說得比這好聽些;還比如程淵的確看不慣甘棠“濫殺”,但他幾次出言阻止卻都是更早些的事情了。

甘棠握著程淵的手玩著——有時候這人真是小孩子脾性,這隻手指頭彎來那隻手指頭直開的,就能玩老半天——程淵就由她自娛自樂。

甘棠握住程淵大拇指的同一刻,突然出聲道:“看來除了宜蘇的百姓,全天下都認定我是個大魔頭了。”

原來那傀儡戲正演到駐守欽山的周氏屬軍討論甘棠攻下別的據點後是如何將那些羽士滅族的——講述者用詞生動,一會兒血肉模糊,一會兒斷頭斷臂滿天飛的,就好像他親身經曆一般。

程淵反握住甘棠的手:“你不是。”

甘棠搖頭:“那些人是我殺的,沒什麽好解釋的。”

“不怪你。”

甘棠輕笑:“不怪我,我隻是報複回去而已。”

“阿梨,都過去了。”

“我有時候會想,其實當時並非隻有殺了他們一條路可走,可我那個時候……”甘棠歎了口氣,嘴角又彎起來,“不要說那個時候,就是現在讓我重來一遍,我大概也還是會那麽做。

“別擔心我,我沒那麽脆弱,不會因為幾出傀儡戲就受不了了。”甘棠又說,“何況除了藝術創作的部分,他們也沒說錯什麽,我手上沾的何止幾條幾十條人命,大魚你以前不是老說嘛。”

“我、我那個時候不知道……”

甘棠打斷程淵的話,說:“我沒怪你,我說我還會那麽做,不代表我不知道那麽做是錯的。”

甘棠暗歎口氣,這口氣還沒舒完,就聽程淵說:“你也別怪你自己。”

甘棠微怔,緊接著笑道:“你在,真好。”

程淵的神情也變得柔和:“還看嗎?”

“當然看,這家園子的杖頭傀儡戲可是整個括蒼城最棒的。”

甘棠一邊看戲,一邊和程淵說情節發展,又說哪個人物塑造得貼切,哪個差別又太多,直到一個人物出現,甘棠卻突然住了嘴。

程淵心裏猛地一抽,握著甘棠的手也緊了些,甘棠朝程淵安慰地一笑,輕聲道:“很久沒人敢和我提他了,有些不習慣。”

程淵的眼簾垂下,沒再多說什麽。

甘棠說:“看戲吧。”

這出傀儡戲已接近尾聲,故事也就發展到了欽山戰役的最後。戲中,甘棠木偶正站在一處高地舉著劍指向周淩木偶的心髒。

“甘棠”說:“周淩,我舅父舅母因你而死,向氏一族死傷者不計其數,你做那些事情的時候可曾想過今日?”

“周淩”說:“我隻知道我最愛的女人現在隻想殺了我。”

“甘棠”的劍近了一寸:“你為什麽殺了我舅母?”

“你為什麽殺了我弟弟?”

“周淩,搞清楚形勢,現在是我在問你。”

“周淩”大笑:“因為我愛你。”

“愛?因為愛,你殺我向氏門生數百人?因為愛,你囚我於括蒼還施以無數酷刑?因為愛,你親手殺了撫養我長大的舅母?周淩,如果這就是你的愛,我可真是無福消受。”

“你已經消受了不是嗎?”

……

後麵的甘棠沒再聽,她對程淵說:“這戲編得不好,太假了。”

“那還聽嗎?”

“等等吧,也該結束了。”

“好。”

“我沒想到外人是這麽看我和周淩的。”

程淵“嗯”了一聲,語氣頗為冷淡。

甘棠笑:“魚哥哥吃醋了?”

“沒有。”

這會兒,舞台上的燈光暗了下來——原來甘棠木偶已經將劍刺進了周淩木偶的胸膛,這一次的傀儡戲也就落幕了。

月光照在幕布上暗紅的血跡,反倒像是冬日裏凜然的臘梅。許是想到了這一點,甘棠突然道:“其實當年是周淩逼我殺了他。”

程淵的目光轉向甘棠,甘棠說:“走吧,散場了。”

——*——

看戲的人三三兩兩向園子外走去,大多聊著戲裏戲外的內容。

走在甘棠後麵的是好友三人,其中一人道:“你說周淩真的和向府那二小姐有私情?”

“周氏向向氏提親又不是秘密,後來那位甘小姐被囚禁在周府不也是這個原因。”

“還有,我聽說當年周氏沒有起兵的時候,他們兩個的關係、非常密切。”

“這麽說這二人隻怕是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故事了。”

“那她還能舍得親手殺了周淩?”

“你沒看戲裏麵演嘛,周淩又殺了她家多少人。”

“也是,這些仙門世家的事誰說得清楚。”

“前年程三公子向她提親,據說她直接把提親的人打出了向府大門,隻怕也是為了這位死去的周大公子。”

“這麽說來,倒也是個可憐人。”

“她殺了多少人你不知道嗎?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我不在意這些,倒是比較好奇誰能將這個女魔頭收了去。”

“你說誰敢娶她?這可真是難說,我反正是不敢。”

“你想娶人家還不嫁呢!”甘棠聽三人一番討論,終於忍不住接話道。

“你這小娘子有意思,怎的,也是那個……甘小姐的崇拜者?”說話人原想說“女魔頭”,眼角餘光瞥見程淵冰凍三尺的臉色,話出口就變了稱呼。

甘棠不答,隻道:“除了空桑的三公子,沒人能把她收了去。”

“小娘子可別逗了,你沒聽我們說嗎,那位小姐可是把程府提親的人打出了府衙,她和程三公子是絕無可能的了!”

甘棠不在意,無所謂地說:“你不信就拭目以待唄。”

說完再不理那三人,抓著程淵就朝回客棧的方向走去。

至二人走遠,甘棠問道:“大魚,你說空桑那位三公子願不願意娶她?”

“願意。”

“我覺得他也願意。”甘棠看著程淵明顯和善的臉色笑著說,“那程三公子不生她方才提起周淩的氣了好不好?”

“我沒有生你的氣。”

“你的口是心非我也不是第一日領教了,這樣吧,程三公子就說怎麽才能不生氣,向二小姐保證統統滿足。”

“我真的沒有生氣。”

“讓你親一口怎麽樣?”

這回程淵不說話了。

“我親你一口怎麽樣?”

程淵還是不說話。

“這都不行?那我沒辦法了,”甘棠故作為難地歎了口氣,“隻能以身相許了。”

說來也巧,二人投宿的客棧離得不遠,這三兩步正好走到。於是程淵帶著愈發深沉的眸子,攬起甘棠向樓上走去;甫一推開房門,程淵就覆上了甘棠的唇。

二人從外室吻到內室,又吻去了榻上——隻是程淵才剛將甘棠壓在身下,就感覺到甘棠的身體很明顯地僵了一僵。未等甘棠再次放鬆下來,程淵已經鬆開她,離開了床榻。

“對不起。”程淵說。

甘棠深吸口氣:“大魚,我願意的,我隻是……”

“阿梨,等到我們成親那天,好嗎?”

“謝謝你。”謝謝你願意愛我伴我,謝謝你願意包容我的過錯、體恤我的痛苦。

“不要和我說謝謝。”

“好,”甘棠輕聲說,“那你也不要和我說對不起。”

程淵吻上甘棠的額頭,說:“好。”

程淵又說:“早些休息,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嗯。”

“晚安。”

“晚安。”

——*——

程淵離開後,甘棠將頭埋在枕頭裏,嘴裏咬著被子無聲地哭泣。

同一時刻,程淵的手握成拳,狠狠砸在室內的八仙桌上。

這一夜,輾轉反側的兩個人都在想同一個人——周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