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甘棠與程淵離開程府後去了括蒼。

周氏之亂已平息三年有餘,括蒼百姓的生活早已恢複正常。甘棠牽著程淵的手走在括蒼市集中,恍惚間以為自己又回到十幾歲,在括蒼問道大會上以頭甲的成績驚豔四座的時候。

那個時候的她,還美好得不像話呢。

那個時候的她,還不明白也意識不到,花開得盛了,便該敗了。

甘棠拉著程淵進了一家酒樓,走上二樓隔間,喚小二上了菜。

等菜的功夫指著遠處一家賣樂器的店,道:“當年周淩在那家店買了把琵琶送我。”

見程淵沒有回應,甘棠又接著說:“我還記得那次我彈昭君出塞,你說我彈得像百鳥朝鳳。”甘棠說著自己笑起來,“大魚你這張嘴真是不說話則已,一開口就損得很。”

程淵歉意地看著甘棠。

“你不說我也知道,肯定是因為那琵琶是周淩送的,你吃醋了。”

甘棠這話半真半假,程淵吃醋不假,以她當時心境,什麽曲子都被她彈得熱鬧非凡也不假。但程淵還是頗給麵子地“嗯”了一聲。

甘棠大笑,自覺暢快了又道:“你總是這樣,什麽都不說,什麽都要我來猜。”語畢,還晃了晃手腕上的玉鐲。

那隻玉鐲是十年前程淵贈予甘棠的禮物,彼時程淵未言緣由,隻一再堅持要甘棠收下,後來甘棠才知道,那隻玉鐲是程淵母親留下、要他交給未來夫人的東西。

甘棠接過玉鐲的時候不懂,隻是見程淵堅持,覺得自己一再拒絕會傷人心;後來知曉程淵心意,便也舍不得還了去;再之後變故橫生,甘棠以頗為強硬的姿態將玉鐲強塞給了程淵。

如今兜兜轉轉,玉鐲倒又回到了她的腕上。

對於甘棠的調笑,程淵早已習以為常,這也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事情——是他的陪伴,換回了當年那個愛笑愛鬧的女孩兒。

甘棠見程淵一臉淡然,心裏戲弄的意味更重,於是故作嫌棄地說道:“你這人打小就無趣,無趣得很。”

“無趣?”程淵的眼中染上一抹危險的意味。

甘棠心裏在雀躍,臉上卻不顯,反而點點頭十分肯定地說道:“無趣。”

程淵挑眉,伸手便要鉗住甘棠的下巴,好封住這人那張調皮的嘴。

甘棠見程淵伸手便知他要做什麽,連忙左躲右躲的,又見鬧不過程淵,隻好道:“無趣好,無趣好,無趣最好了。”

程淵的動作慢下來,甘棠便抓住程淵的手,接著說:“這樣就沒有別家的小娘子惦記了。”

程淵目光柔和地看著甘棠,說:“隻有你一個。”

從小到大,除了你,再沒有旁人入過我的眼。

不論是過去還是未來,我的身邊都隻有你一個,我也隻要你一個。

甘棠笑得十分溫柔:“我知道。”

這時店小二開始陸陸續續地上菜,甘棠便將話題扯去了別的地方。

程淵性冷,應付旁人的時候,最多十個字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甘棠雖然外向開朗,卻也算不上是個話多的。這倆人湊在一起的時候,有時似有說不完的話,有時就一起沉默著。

其實隻要二人在一起,就算是沉默,都會教人覺得心裏很滿,覺察不出半分孤寂。

然而這一餐飯甘棠一直自顧自地嬉笑,外人路過許會覺得熱鬧,程淵卻知道,甘棠如此,是因為心裏有事。

果然,至二人用完餐,甘棠又道:“那次也是在這家店,也是這個位置,周淩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

程淵倒茶的手一頓。

“我當時有一個瞬間在想,要是問我這話的是你程三公子就好了。”

程淵抓住甘棠的手:“阿梨。”

“都過去了,大魚,我隻是覺得上次來滿腦子都在想怎麽把你從我身邊趕走,沒和你說真心話。既然現在我決定纏你一輩子,便想把以前那些事都說給你聽,好的壞的都告訴你。”

“我在聽,阿梨。”程淵握緊甘棠的手。

“那張琵琶我後來給燒了。”

——*——

兩年前。

程淵隨甘棠離開空桑,二人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括蒼。

甘棠帶著程淵進了一家青樓。

青|樓與妓|院不同,後者就是做皮肉生意的,前者則更似談天聽曲兒的地方。

但無論怎麽說,甘棠一個姑娘家進這種地方,確是多有不妥。

程淵在青|樓門前停下,見甘棠沒有和他解釋一下的想法,微微皺了眉頭,又邁開步子隨甘棠進了樓。

甘棠不等小廝轟人,便丟了個金錠過去:“找個安靜的地方,再給我拿把琵琶。”

這種地方的小廝都有眼力見兒,收了錢立馬帶著甘棠、程淵二人上座。接著又陸續來人沏茶、上茶點,另外給甘棠拿了把上好的琵琶。

甘棠接過琵琶,隨手撥了幾個音,覺得音色不錯,便吩咐小廝不許人來打擾,有事自會去找他。

小廝應了是,便退下了。

甘棠從十麵埋伏彈到霸王卸甲,從塞上曲彈到蜀道行,又從平沙落雁彈到漢宮秋月,中間甚至還插了一段春江花月夜,最後一曲昭君出塞奏完,琵琶生生被甘棠彈斷了條弦。

“手生了。”

甘棠與程淵進樓時陽光尚且明媚,待至甘棠放下琵琶,已是暮色四合。

“很好。”

程淵沉沉地看著甘棠,讓人分辨不出他眼底的情緒。

“很好?”

“手疼嗎?”

程淵舉起甘棠的手,看她指尖紅腫,歎了口氣。

甘棠將手抽回,又說了一遍:“很好?”

“最後一段過於沉悶,其他很好。”

程淵從行囊中翻出藥膏:“手給我。”

“不必,一會兒就好。”甘棠說完笑了笑,“上次太歡快,這次太沉悶,確實很好。”

程淵抬眼看甘棠,又垂下眼眸,捉住甘棠的手,替她上藥。

清涼的藥膏塗在充血發燙的指尖很是舒服,甘棠便沒再躲。

“最後一次了。”

程淵收起藥膏的時候聽見甘棠這沒緣由的一句。

“我本就不該學琵琶的。”她說。

夜裏程淵正打算就寢,門便被甘棠敲響:“陪我走走,樓下等你。”

程淵下樓時,甘棠端著酒杯不知道在想什麽,見他下樓,抓起酒壺道:“走吧。”

甘棠仰頭喝了一大口酒,又將酒壺遞給程淵。

程淵接下,卻沒有喝。

甘棠睨視,未語。

“去哪兒?”程淵問。

“你知道我沒有靈力對吧。”

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

程淵點了點頭。

“帶你去看看為什麽。”

甘棠帶程淵來到了周氏仙府。

當年周亂平,曾有人想一把火燒掉這赫赫仙府,不知為什麽最後沒有實行,而這仙府就像被人遺忘了一般,再沒有人想要拆掉它,也沒有人想要住進去,任它荒廢破敗、雜草叢生。

甘棠帶著程淵在府中走了許久,走到一片隱秘的空地。

“我不認路,”甘棠說,“可能繞了遠。”

程淵搖搖頭,示意他並不介意。

甘棠抬手指了指這片空地:“就是在這裏,我被廢去了修為,還斷了靈脈。”

程淵聞言、嘴唇顫了又顫,終是顫出兩個字:“疼嗎?”

甘棠聳聳肩:“不記得了。”

程淵伸出手,想擁甘棠入懷,被甘棠躲了過去。

甘棠走到空地中間,慢慢躺下,閉上了眼睛。

程淵心痛得無以複加,偏又怕惹甘棠生厭不敢上前,隻得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她。

少頃,程淵感到周圍有異動,他聽到一聲“殿下,您還好嗎”,知來者是甘棠的人便沒有動作。

來者沒有顯形,程淵卻可以聽到他的聲音。

是警告,程淵明白。

“扶我起來。”他聽到甘棠說,“你顯形給程三公子看看。”

於是程淵便看到一青麵獠牙全身紅毛之……獸,正單膝跪在甘棠身側。

甘棠轉身看向程淵的時候笑著說:“嚇到了嗎?”

程淵搖搖頭。

“你退下吧,”甘棠又道,“注意形象。”

甘棠走到程淵身前,從他手上把酒壺拿去,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程淵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又好像沒什麽能說,張開嘴不過一句:“少喝點兒。”

甘棠斜眼看他,又喝了一大口。

“你沒什麽想問的嗎,比如他們為什麽聽令於我之類的。”甘棠搖搖頭,“我想起來了,你問過,不止一遍。”

程淵看著她不說話。

“我當時不回答不代表現在不會告訴你,要不你再問一次試試?”

“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甘棠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程淵是問她被廢掉修為之後,如何能逃出周府。

“你怕了,”她笑,“可惜這個問題的答案和我想你問的問題有關係,你沒逃掉。”

“我沒有想逃。”

甘棠未置可否,她又拿起酒壺喝了一口。

程淵皺眉,從她手中奪去酒壺。

甘棠看著他動作,也沒生氣,隻是道:“聊點兒別的吧,你不好奇他們為什麽一定要把我變成廢人嗎?”

“阿梨……”

程淵的話沒說完,便被甘棠打斷:“叫我甘棠。”

“因為我廢了周淩。”甘棠哂笑,“不是靈力修為方麵的廢,而是……”

甘棠垂下眼眸:“那方麵的廢。”

——*——

甘棠午覺醒來已是未末時分,程淵正在外室的案前翻著一本書。

“怎麽不叫我?”

程淵本是要了兩間房,但甘棠執意要他陪,說是他不在,她就會做噩夢。程淵心疼,但還是計較禮節,便在外室守著甘棠。

程淵沒有回答甘棠的問題,而是遞了杯茶給她——其實他之前叫過甘棠的,隻是甘棠沒有醒。

甘棠乖巧地接過茶,一飲而盡。

程淵明白甘棠雖一再強調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但有些事情永遠是她心裏的一根刺,就算刺拔去了,傷口也在,一經觸碰,還是會疼。

這些事,又何嚐不是他的傷?

程淵記得伐周時甘棠病重昏迷、被夢魘折磨得全身冷汗,他那時不知道為什麽,隻是覺得心疼、恨不得承受這一切的人是自己,卻也隻能默默守在身邊,連觸碰都要幾經思考。

程淵知道甘棠這些年夢魘的情況已經好多了,隻是偶爾偶爾才會發作一次,不像當初幾乎夜夜難以安睡。更何況現在的他還能把人摟住,輕聲地哄著:“沒事了阿梨,我在,我會陪著你,沒事了、都過去了。”

然而這回進了括蒼,情形好像又嚴重起來。

程淵明白,畢竟括蒼是一切苦難開始的地方,有時候他也會想,如果甘棠沒有被廢去修為,她會不會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她會不會過得開心一點。

這種問題是無解的。

何況甘棠的身世早晚有一天,她是會知曉的。

甘棠見一旁擺著一架瑤琴便走了過去,隨手撥了撥琴弦。

程淵問:“想彈什麽?”

甘棠搖搖頭:“走吧,出去走走。”

——*——

甘棠說走走,還真是隨意走。

一會兒跑去看人家鬥蛐蛐兒,一會兒看人家玩雙陸,一會兒在街邊買點兒小吃,甚至還拉著程淵去聽了段書。

直至走到周府前,甘棠才明白她心裏是有目的地的。

甘棠在周府門前站定,程淵牽住她的手。

“進去吧”,甘棠說。

進了周府,甘棠反倒不知道該做什麽,帶著程淵四處亂走,最後竟走到了客院。

院中有一棵桂樹,可惜不是花期,少了滿院的甜香。

“我記得,當時是你家居於此。”

甘棠說的是括蒼問道大會期間,程氏來人居於這一帶的院落。

“是。”

“我當時就想做些桂花糕的,可惜不是花期,這次還不是。”

“你若想做,現在梨花開得正好,不如做些梨花糕。”

“魚哥哥想吃我就想做。”

“隻給我做?”

甘棠不知程淵這一句話從何而來,但還是配合地答到:“隻給你做。”

下一瞬,程淵便將甘棠壓在樹幹。

“你還記得這裏嗎?”

甘棠想了想,說:“你想吻我。”

“問道大會時就想。”

程淵說完這句話,便含住了甘棠的唇瓣。

很多年後,甘棠一個人來到這裏,彼時滿樹桂花開得正盛,連風都是甜膩膩的味道。

她摘了桂花,做了桂花糕,卻一塊沒吃,將桂花糕放在樹下,笑了。

她想,這桂花糕直到最後,大魚也沒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