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9 其物如故

程淵回房的時候,甘棠已經休息了,屋裏倒是還為他留著燈。程淵輕手輕腳地在塌邊坐下,然後便被人抱住了腰。

程淵說:“怎麽還沒睡?”

甘棠將頭倚在程淵背上:“你不在,我睡不著。”

程淵轉過身,抱住甘棠,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睡吧。”

甘棠靠在程淵胸前,輕輕“嗯”了一聲。

“大魚,”甘棠帶著些鼻音說,“我好想你。”

程淵的心軟得一塌糊塗,卻又突然想起什麽,忙要起身。

甘棠問:“你去哪兒?”

“點燈,你不舒服。”

甘棠無奈,心道真是什麽都瞞不住自家夫君。

在程淵回來之前,甘棠的心疾又犯了。

這些年甘棠的身體調理得不錯,心疾發作的次數也越來越少,算下來也有一年多前未曾發作了。可剛剛也不知怎的,許是那截狐尾帶來的不安,竟擾得甘棠又犯了心疾。

甘棠痛得站不穩,偏生程淵不在,綠竹又被她攆去休息,她自己甚至不知藥在哪裏,隻能摸索著上床,將最痛的一段時間忍過去。

大抵是這幾年被程淵保護的太好,以前能笑過去的痛,這會兒單是因為程淵人不在,就叫甘棠委屈得想哭。

等心疾緩解,甘棠痛出滿臉的汗,卻是不想再動。

汗才落下,程淵便回來了。

甘棠拉住程淵:“我沒事的。”

許是見過太多次甘棠生病的樣子,程淵總是能正確分辨出甘棠是單純撒個嬌,還是因難受染上嬌弱而變得黏人。

挺好的,有時程淵會這樣想,甘棠肯在不舒服的時候黏著他,總好過當初她自己強撐著,然後叫他“滾”。

程淵問:“哪裏不舒服?”

甘棠知道瞞不住他,便實話實說:“方才心疾又發作了,不過現下已經沒事了。”

程淵還是下了床,將蠟燭點上,道:“我去請醫師。”

“大魚,”甘棠忙叫住程淵,“真的沒事,我困了,想睡覺。”

“你睡,我去請醫師號脈。”

甘棠不肯,撲到程淵懷裏:“你抱著我,我才能睡。”

“阿梨,聽話。”

“不聽。”

程淵無奈。

甘棠這人生病的時候,若是腦子迷迷糊糊的,便是讓做什麽就做什麽,又乖又可愛;可若是清醒著,脾氣也是極大,又貫會耍賴。這麽些年,一向是向敦曠和程淵讓著她。

此時甘棠這般,程淵還真是招架不住。

程淵隻得將人抱回**,哄著睡覺。

程淵撥了撥甘棠額前的碎發:“對不起,我回來得太晚了。”

甘棠搖頭:“我真的沒事。”

程淵見甘棠發作過心疾、受過重傷還發過高燒,加上生程琭時大出血,他對甘棠的身體是上心再上心,有那麽一丁點兒的不舒服都足以叫他擔憂半日。

對於程淵驚弓之鳥般的舉動,甘棠既覺得甜蜜,又覺得心酸,隻能怪自己當初逞強,將他嚇得太狠。

甘棠說:“把燈熄了吧。”

程淵依言。

甘棠又說:“你不許等我睡著之後,偷偷跑去找醫師。這麽晚了,醫師也要睡了。”

程淵在甘棠額頭落下一吻:“睡吧。”

甘棠蜷縮在程淵的懷裏:“明日再給程三公子揉手臂,今晚就先借我枕著了……”

時間太晚,方才心疾發作又耗了甘棠不少體力,這一句話說得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隻餘蚊吶般的響聲在程淵耳邊盤旋。

程淵略彎了彎嘴角,將甘棠摟得更緊了些,輕輕說了句:“晚安。”

等到懷裏的人呼吸變得平穩均勻,程淵便想將人放下,去請醫師。誰知他剛動了動,就發現衣袖被甘棠牢牢拽著,他竟是掙不開。

程淵怕用了力會鬧醒甘棠,隻能暗歎口氣,又將人往懷裏樓了摟,自己也閉上眼睛,等明日早起再去請醫師。

——*——

第二日一早,程淵便將醫師請來號脈。

醫師說三夫人身體無礙,估計是昨日賀宴累著了,休息休息便好。程淵也知道心疾不是個能治愈的病,如今極少發作已是頗有成效,問診醫師多也是求個心安。現下得到醫師無礙的保證,心定不少,就想要找程澹告假,陪甘棠休息一天,被甘棠攔下。

甘棠說空桑尚有眾多賓客為小兒賀禮,程淵作為父親不出席頗為失禮,又一再保證自己沒有事情,會好好休息、按時吃藥,硬是將程淵從房中趕了出去。

等到確認程淵和程澹一起忙著應酬道謝,甘棠囑咐綠竹為自己打個掩護,偷偷溜出了府,來到空桑城中最大的一間酒樓——采亨酒樓。

甘棠抵達的時候,陳傑越已經坐在雅間裏喝茶了。

陳傑越見小二將甘棠迎進房間,笑道:“你來了。”

昨夜送到甘棠房門外的,除了本該葬在地底的一截狐尾外,還有一封信,信上隻有一行字:明日午時城中采亨酒樓見。

甘棠將狐尾丟在桌上:“找我什麽事?”

陳傑越拿起狐尾,細細捋著依舊柔軟的毛,臉上笑容不變:“三清鏡收到了嗎?”

“你什麽意思?”

“這麽多年,若非有靈力庇護,這截狐尾早該化作塵土了吧。”

甘棠看向狐尾,忽地笑了,然後扯過軟墊坐在陳傑越對麵:“是啊。”

陳傑越替甘棠倒了茶,問:“想吃什麽?”

甘棠接過茶杯,飲了一口:“都行。”

陳傑越點頭,起身問小二要了幾道招牌菜,又坐回自己的位置。

甘棠說:“他死了。”

“什麽?”

“送狐尾的人,”甘棠解釋道,“他死了。你是陳傑越。”

陳傑越看著甘棠,眸子如一汪深潭,沒過多久卻嗤然笑道:“他死了。我是陳傑越。”

甘棠聞言鬆了口氣:“能再見到你,我倒不知該是什麽心情。”

“你現在是什麽心情?”

“說不清,挺矛盾的。”

“你就沒想過我會回來?”

“我原本打算回魔界,你回不回來與我也沒什麽幹係。”

陳傑越笑:“這麽說來,我得感謝程家那小子。”

“你是陳傑越。”言下之意是陳管事該稱程三公子。

陳傑越不以為然:“你可沒把我當陳傑越。”

“從小就說不過你。”

陳傑越將酒斟滿:“那就喝。”

甘棠“嘁”了一聲,沒動酒,問:“你臉怎麽弄的?”

“三清鏡都給你了,還不明白?”

甘棠挑眉:“膽子倒是夠大。”

整日用靈力掩蓋真容,也不怕被人拆穿。

“你以為陳緝熙不知道嗎?”

陳緝熙其人在繼任柴桑陳氏家主之位後,將陳氏打理得井井有條,儼然不複伐周時落魄光景。看來陳氏的這位家主不盡能力出眾,野心也是不小。

甘棠歎口氣,不去想那些七拐八繞爭權奪利之事,又問:“聲音也是?”

“算是吧。之前病過一場,聲音就有些不同了,後來怕離幾大家族太近被人認出來,請醫師修過嗓子,又用靈力控製著。”

“你就不怕被別人認出來?”

“除了你,不是沒別人認出來嘛。”

“自信,”甘棠笑,“的確是你幹得出來的事。”

“還得多謝甘將軍當年不殺之恩。”

甘棠的笑容刹那變得寒冷:“我說過,他死了,你是陳傑越。”

陳傑越不置可否:“你不好奇我為什麽來找你嗎?”

甘棠垂下眸子。

許久後,甘棠開口說:“你今天的問題都太難回答了。”

“那你是好奇還是不好奇?”

“說不清楚。”

“怎麽講?”

“講不清楚。”

陳傑越“噗嗤”一聲大笑出來:“哈哈哈哈。

“阿梨啊,從小到大,也隻有你能讓我大笑出來。”

甘棠攤手:“你還是叫我程三夫人比較好。”

陳傑越斂了笑意:“你當真不知道我為什麽回來嗎?”

“琭兒一歲了。”

“很可愛,肖你。”

“是嗎?我倒是覺得他像大魚多些。”

陳傑越從懷裏掏出一個平安扣,遞給甘棠,說:“給琭兒的禮物。”

甘棠接過平安扣,感受到上麵流轉的靈力,又透過陽光仔細看了看這玉,說:“好玉。”

陳傑越笑:“給琭兒的東西怎麽能差。”

“少條紅繩,你總不能叫琭兒整日抓在手裏吧?”

“我手笨,編不來那東西。”頓了頓,陳傑越又笑:“所以要麻煩琭兒母親了。”

陳傑越送的玉扣,甘棠編的紅繩,掛在程琭脖子上便是二人一起送他的禮物。

甘棠笑了笑,沒多說什麽,隻道:“我手也笨,還是讓琭兒當玩具玩吧。”

“你願意收下,我很開心。”

“柴桑陳氏管事贈予空桑程氏三公子與宜蘇向氏二小姐之子的周歲禮,我有何收不得?”

陳傑越也不氣,將甘棠的話一笑置之,然後將一碟剔去魚刺的魚肉端給甘棠:“你愛吃魚。”

甘棠蹙眉。

陳傑越拿筷子在甘棠麵前晃了晃,說:“公筷剔的。”

甘棠無奈,半晌開口道:“謝謝。”

“不用。”

甘棠夾了一筷子魚肉放進嘴裏,咽下後說:“我真的很幸運。”

陳傑越看著她,沒有說話。

甘棠繼續說:“小時候每次吃飯,表哥都會剔一碟魚肉給我,那時候舅母說我遲早要被寵壞,小心日後被夫家嫌棄。表哥就說哪個混小子敢嫌棄他妹妹,他就去教訓他。”甘棠說著說著就笑起來,“現在每次吃飯大魚都要幫我剔好了魚肉,自己才會動筷子。”

“謝謝你,真的。”

陳傑越想說什麽,卻被甘棠打斷。

“可是你不用如此的。

“沒必要。”甘棠歎道。

“我願意。”

這麽多年,隻要飯菜有魚,陳傑越就會剔好一碟魚肉放著。即使那人再沒有和他一起吃過一次飯,但隻要他這麽做了,就好像那人還在身邊一般。

甘棠看著陳傑越的眼睛,沉著臉,然後忽地笑了。

一開始隻是動了動嘴角,後來越笑越大,最後甚至“哈哈哈”地笑出了聲。

陳傑越隻靜靜地看著她,在甘棠沉著臉的時候,他沒有表情;在甘棠大笑的時候,他依然沒有表情;直至甘棠止住了笑,陳傑越才舉起酒杯,將所有的情緒一仰頭灌進了腹中。

甘棠說:“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陳傑越沒有回答,甘棠也沒有再說什麽,兩人就這樣沉默地注視著對方。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大抵也沒多久,還是陳傑越先開了口,卻是完全不相關的話題。

陳傑越說:“你當初退了程家聘禮的時候,我笑了好久,覺得這事兒做得特別像你,用你們北方的話說,就是特別颯。”

甘棠挑了挑眉:“那得再北方一點。”

陳傑越顯然不想和甘棠糾結“颯”是哪裏的方言,又接著說:“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什麽為什麽?”

“你不是從小就喜歡程澤鯢嗎,怎麽會願意退掉他送來的聘禮?”

“你不知道嗎?”

“我聽說他當初救過你一命。”

“你說伐周之戰?”見陳傑越點頭,甘棠又說,“可以這麽說,但其實也算不上。”

“願聞其詳。”

“我父親在我身上施了陣你知道吧?”

“知道。”

“我解不開,就想逼開這個陣法,怎麽說也是我父親為了保護我施的陣,總不能害我。”甘棠喝了口茶,潤潤嗓子,又接著說,“所以我就想了個辦法——自己找死,我想著怎麽說到最危險的一刻,那陣法也該自己解開好讓我保命吧。”

“你瘋了。”

甘棠以親身試驗有兩種可能的結局:一是以毀去人身為代價,解開陣法,真正墮魔;二是人性與魔性一起隨生命的消逝而消逝,通俗來講就是死。

“可能有點兒吧。”

彼時伐周一戰已到最後時刻,按照甘棠原本的打算,她也是時候回到魔族繼任魔君了,所以她不惜一切也要想辦法掙脫陣法,真正墮魔。

然而連甘棠都沒有意識到的是,其實她當時對於流連人間抑或回到魔族並沒有什麽偏好,或者不如說她對於自己是生是死,是何種形式的生,是哪種形態的死都已經不在意了。所以她壓根兒沒有想過這麽做會發生的可能,以及這些可能帶來的後果。

“那次碰上你們家的羽士放箭攻擊,我就沒躲。”

彼時兵分三路圍攻括蒼,甘棠自道情緒不穩定,要求負責接應,沒跟著去前線,程淵也被程澹和向敦曠留下陪同協助。卻不想已是窮途末路的周昊竟派出一隊人馬襲擊駐軍,以淬了毒的羽箭向駐軍的營帳射來。

剛意識到敵軍襲擊的時候,甘棠還提著劍認真防衛,沒多久動作就變得敷衍,再後來,當一支箭朝甘棠心口射來的時候,她沒有躲。

“大魚替我打飛了射向心口的箭。”

也正是因此,才有了後來程淵在戰場上救過甘棠一命的說法。

陳傑越:“可我聽說,你還是受傷了。”

甘棠聳聳肩:“那支箭把我的胳膊劃破了,箭上有毒。不得不說,你們家的毒是真的不錯。”

陳傑越無奈:“你都說我是陳傑越了。”

甘棠聞言愣了一下,然後說:“我的錯。”

“聽上去程澤鯢也盡力了,你總不能是因為他沒擋在你麵前,就把聘禮退了吧?”

甘棠失笑:“我是那麽無理取鬧的人嗎?”

“有時候。”

甘棠“嘖”了一聲,又說:“他要是替我擋那麽一箭,我當天就會消失得讓所有人都再也找不到。”

“所以呢,到底為什麽會拒絕他,別是因為我吧。”

“你少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