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0 其人當存

四年前,程澹親自到宜蘇,去送聘書與彩禮。

這一幕被甘棠撞見,先是質問向敦曠是不是嫌自己麻煩,得到否定的答案後,“禮貌”地將程氏一行人轟出了向府。

向敦曠看著她歎氣,卻是一句重話也說不出口,最後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一句:“隻要你願意,表哥養你一輩子。”

甘棠沒再停留,轉身回了蔽芾居,趴在桌子上望著庭院裏的秋千發呆。

日落的時候,綠竹看見自家小姐把陪伴她成長的秋千毀了。

後來她與程淵從結伴遊曆至私奔成婚,無論是向敦曠還是程淵都沒有問過她當初為什麽會退了聘書。她也萬萬沒有想到,第一個問她這個問題的人竟然會是周淩——不,不對,是陳傑越。

——*——

甘棠笑著看陳傑越,又像越過他在看些別的什麽。

許久後,陳傑越聽到甘棠說:“你信命嗎?”

“不信。”

“可是我信。”甘棠垂下眼眸,“我曾經以為誰對我好、誰和我好,就會倒黴。”

母親懷她沒多久,父親就去世了;生她時,母親也走了;舅舅從小待她如親女,卻也在壯年離世;舅母就不用說了,若非她的原因,周淩又怎會專程帶人殺了向夫人;而她的表哥,也失去了完整的家。

被素衣從周氏地牢救出、在漆吾養傷的時候,甘棠想,她給向氏帶來了太多麻煩,所以她才會躲著向敦曠。

再之後周淩刺殺向夫人,甘棠徹底想明白了——她這個人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掃把星,誰沾上誰倒黴。

因而那個時候她就決定要離她愛的人遠遠的,免得他們再因為她受到傷害。

“你拒絕程澤鯢,是怕他被你牽連?”陳傑越問。

“我的身子、我的身份、我的倒黴,這些都是吧。”

陳傑越深吸了口氣:“如果程澤鯢會因為這些嫌棄你,我一定揍得他親娘都認不出來。”

甘棠蹙眉,卻沒有再說什麽。

就算她的身子不重要、她的倒黴隻是迷信,可她魔族的身份,也足以讓太多人望而卻步。

然而程淵不介意。

這所有的一切他都不介意。

他隻會心疼地將甘棠攬入懷中。

有時甘棠不得不想,她一定是攢了幾輩子的好運氣,才能遇見程淵。

陳傑越平複了一會兒,又問:“你後來為什麽又願意嫁給他了?”

“你也說了,他是我從小就喜歡的人嘛。”

“嗬。”陳傑越又飲了一杯酒,然後展開了一個多少有些苦澀的笑容,“來之前我是做好打算要把你搶走的。”

甘棠看向陳傑越,眼睛裏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沒有說話。

陳傑越繼續說:“你別誤會,我沒有放棄的意思。”

甘棠也飲下一杯酒:“我成親了,孩子也有了。”

“我知道。”

“你現在來和我說這些,不覺得自己有病嗎?”

“我一直有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甘棠被氣笑了:“我愛大魚,大魚也愛我,我不可能跟你走。”

“我猜到了。”

“你這人真是……”

“你不好奇我為什麽現在才來嗎?”

“我根本沒想到你還會來。”

“不想聽聽我的故事?”

“不想。”

“可是我想講。”

甘棠翻了個白眼,沒說話,也沒離開。

陳傑越喚小二收拾了桌麵,才開始講這些年他的故事。

——*——

當初在欽山,甘棠沒有對周淩下死手,隻是一劍刺穿周淩的腹部。周淩身體一向強健,又被人所救,雖說大病一場,終究是保住了性命。

救下周淩的人是當初和他一起讀書的兄弟趙營,後來因為趙營的父親和周昊意見不和,一家人離開括蒼回到欽山祖宅隱居。雖然彼時周氏傾覆,但兄弟情誼還在,趙營留周淩在家養好了傷,又幫周淩尋了一個新身份——陳傑越。

陳傑越父母親人早在伐周之前便已去世,朋友兄弟也無幸存,唯有一人漂泊無依。伐周之戰開始後,陳傑越投身一小氏族,後來周氏圍剿,他的戰友全部死在那一次的圍剿之中。陳傑越僥幸逃出,卻身受重傷,為趙營所救。陳傑越在趙家養傷時將自己的身世故事盡數告知與趙營,在得知周昊被向敦曠一劍穿心、周氏隻餘苟延殘喘之輩後,真正的陳傑越自殺了。

再之後,周淩以陳傑越的身份在清繳周氏餘孽的戰役中嶄露頭角,投入柴桑陳氏門下。

走之前,趙營曾勸說周淩留下隱居,不再過問世事,但周淩堅持自己還有未了的心願,一定要親眼看看。

周淩以陳傑越的身份進入柴桑陳氏後,因能力出眾,很快得到器重,沒多久便被陳緝熙發現,提拔到了身邊。

然陳緝熙其人,心細認真而城府頗深,陳傑越說自己圍剿後被山野農戶所救的謊言沒多久便被陳緝熙戳破,陳緝熙又用一麵三清鏡照出了他周淩的身份。周淩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陳緝熙卻道要周淩繼續以陳傑越的身份留在自己身邊,幫助他重建陳氏。

“陳緝熙要你做什麽?”甘棠問。

陳傑越搖頭:“他的野心很大。”

甘棠歎了口氣:“離開吧,他早晚會殺了你。”

“至少現在不會。”

甘棠沉默,半晌後笑著說:“我以為陳傑越這個名字是你故意的。”

陳傑越也笑:“巧合罷了。”

周淩問過陳緝熙想要自己幫他做什麽,陳緝熙說他現在也說不清,但周氏大公子一身才華不該浪費,如果不介意不妨先在柴桑做個管事。陳緝熙為表誠意,將三清鏡贈予了周淩,周淩沒有拒絕。

陳緝熙與陳傑越麵上雖以主仆相稱,私下裏卻經常一起喝酒。

陳緝熙與周淩年歲相近,又一直欣賞周淩,早說過若非家世原因,當是至交好友。周淩則說若非家世原因,他也不會在這裏和陳緝熙喝酒。陳緝熙大笑作罷。

周淩和甘棠的事稱不上秘密,他對甘棠的心思沒刻意去瞞陳緝熙,是故二人有時會聊起甘棠。

陳緝熙問過甘棠殺了周氏那麽多人,為何周淩還一心想著她。周淩說自己要是知道早就在戰場上和她決一死戰了。陳緝熙又說甘棠留你一命,還退了程家的彩禮,想必心裏裝的是你。周淩搖搖頭道,這才是這個女人迷人的地方。陳緝熙聳聳肩說自己不懂,又把話題轉向甘棠突然提升的靈力。周淩皺皺眉,將疑惑藏在心底,輕描淡寫的說你不知道女人的恨能有多可怕。

甘棠與程淵大婚當日,陳緝熙陪周淩喝了一夜的酒。

陳緝熙問周淩為何不去將人搶回來,周淩反問自己有什麽資格,陳緝熙大笑著說男人為情所困不是什麽好事。周淩自顧自喝著酒,沒理他。臨走前,陳緝熙幽幽留下一句“幸虧你如此,不然我還真不敢用你”。

甘棠問:“王胖子和他那婆娘是你派來試探我的?”

“是。”

“我原以為你早就知道我是誰。”

“父親沒有告訴我。”

周淩對於周昊一定要將甘棠囚於括蒼一事一直不明,最初他以為父親隻是為自己好,想幫自己一把,後來卻發現沒那麽簡單。他雖然知道父親控製了不少魔族士兵,知道父親身邊那個叫承逸的一直在幫父親做這些事,但他並沒有將甘棠與魔族聯係到一起。

直至後來他偷聽到承逸與周昊的對話。

承逸說甘棠被廢去全身修為時沒有爆發出任何法力保護自己,現在斷了靈脈也確確實實變成了廢人,與普通羽士並無二致。周昊問這是否代表甘棠與魔族無關,承逸結巴著說自己那魔族婆娘沒說那麽多,但應該是。

後麵的話周淩沒有再聽,他隻記得周昊說那麽甘棠留著也沒什麽用了。

再之後甘棠逃出周府、百家戰線步步推進,各種繁雜的事情忙得周淩是焦頭爛額,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或者不如說他是不願意去想任何與甘棠有關的事。直至陳緝熙再在周淩耳邊提起甘棠靈力的突飛猛進,周淩才意識到,甘棠根本不可能有絲毫的靈力,又何談突飛猛進一說。

於是承逸與周昊談論魔族的一番話又闖入周淩的腦海。

周淩去找趙營父親問過魔族的事情,趙營父親知道的也不多,但還是將自己所知道的盡數告知於周淩。

承逸原隻是周氏門下一名普通的羽士,因緣際會結識一女子,那女子告知承逸自己是魔道中人,承逸怎麽想的誰也不知道,但沒過多久二人就成了親。後來,承逸靠著從那女子口中聽來的消息,幫著周昊找到了不少因神魔大戰被天道懲罰而沉睡的魔族士兵,又對這些魔族士兵加以控製、利用,漸漸成為周昊身邊最得力的手下。

神魔大戰後,那女子去了魔界一趟,回來告訴承逸,先魔君翼搖雖然離世,但他貼身的玉佩卻不見了,那玉佩的意義不一般,很可能是翼搖留了骨血在這世上。於是承逸和周昊滿世界尋找年齡相近而能力不凡的,這麽聽上去範圍不小,但實際上能力超脫的當真不多——在括蒼論道大會上抗住周昊施壓的甘棠算一個。

甘棠說:“那女子名叫素衣,就是她把我從周氏地牢救出來的。”

陳傑越愣了一下,沒接話。

甘棠又接著說:“素姨是我父親身邊的醫師,因為愛上了一個羽士離開魔族,所以才沒有被神魔大戰牽連。”

“說起來,素姨那時也是真的愛承逸,真的信任他,沒想到會被他利用。”

等到甘棠臉上掛上一抹惆悵,沉默著望向窗外後,陳傑越問:“後麵的你還聽嗎?”

“聽。”

伐周之戰時,攻破括蒼沒多久,承逸就失蹤了。

承逸一直是躲在周昊身後的人,眾人雖然知道周昊有個得力助手,卻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誰。故而誰也沒有辦法去找到那人,隻能按部就班地清繳餘孽,希望那人就在餘孽之中。

然而周淩知道。

找到承逸的藏身之所花了周淩一些時間,但也不算太長。

周淩找去的時候,承逸的屋子很是整齊,桌上甚至有一碗溫熱的茶水,提醒著主人剛剛離去。周淩在那裏等了三天,承逸沒有回來。後來,周淩一有空就會過去看看,但屋子始終就是他初去時的模樣,再也沒有變過。

“他死了?”甘棠問。

“不知道。”

雖然沒有找到承逸,但周淩發現了不少承逸的手稿,其中多記錄著些與魔族有關的事情,包括控製魔族的方法、壓製魔族法力的陣法、還有誅殺魔族的辦法等等等等。周淩將這些手稿仔細研究過了,再之後就派了手下去宜蘇,和當地一個叫王胖子的成了親隱藏下來。

“我沒想到的是,她竟然真的愛上了那個王胖子。”愛到任務結束之後將人帶回了柴桑,直到被程淵和甘棠撞見,那女子自知愧對陳傑越,在向陳傑越坦白她將王胖子藏在了空桑,還有她對王胖子的感情之後,女子殺了王胖子,隨後自殺。

甘棠突然想起那女子頭上造型獨特的簪子,覺得一個糙漢子能打磨出那般精細的物件,當真是打心底在意。

“她叫什麽?”甘棠問。

“嗯?”

“你派去接觸王胖子的那個女子,她叫什麽?”

像是沒有想到甘棠會問這個問題,陳傑越怔愣了一瞬,然後答道:“忘記了。”

甘棠將笑意斂在嘴角:“這麽餿的主意也就你想得出來。”

陳傑越一笑,沒有作答。

不知道的時候周淩想方設法地去探究,可當他真的清楚了甘棠的身份之後,他又突然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他殺了養她愛她的人,他的父親甚至圈養利用她的族人,知道了這一切也不過是將兩人之間的鴻溝挖得更深而已。

更何況,她成親了,嫁給了那個她一直喜歡的人、嫁給了那個自己希望她嫁給的人。

柴桑問道大會,陳傑越故意去試探甘棠,試探她對周淩的態度。得到的結果應該說是意料之中,可還是叫周淩有些難過。

再之後沒多久,周淩去參加了趙營的喜事。

趙營的妻子是趙營的青梅竹馬,周淩也認識,那女子姓許,父親也是跟著周昊做事的。趙營的父親帶著趙營離開括蒼後,許小姐和一戶門當戶對的公子成了親。直到伐周時,那公子作為周氏餘孽被清繳。

“說起來我得替趙營謝謝你,許小姐的命是你保下的。”

甘棠喝口茶:“我可不記得我還救過人。”

“你救過的。”陳傑越微笑。

那公子原是帶著許小姐出逃的,半路上卻遇到了甘棠一行。

也不知是誰第一個衝上去殺了那公子,劍朝著許小姐揮去的時候卻被甘棠打飛,甘棠說留她一命。底下人想要再辯,說這是周氏遺屬,必須死。又奇甘棠本不是一個顧無辜性命的人,怎得自周淩死後竟是轉了性子。甘棠看了那人一眼,說你是想和我叫板嗎。那人便不敢再應聲。

甘棠居高臨下地看著許小姐說:“就當我今天良心發現,你走吧。”說完頭也不回地帶著人離開了。

許小姐用一卷薄席埋了那公子之後,在街上撞見了趙營,之後便住在了趙家。

後來的故事甘棠沒有興趣,陳傑越也隻是說在趙營與許小姐的賀郎酒上,趙營喝多了,大著舌頭跟他說自己最後悔的是沒能一早把許小姐搶回來,白白害她受了這麽多傷。又說兄弟你別想著什麽奪人所愛什麽倫理道德,自己喜歡的就要去爭取,這才是順人性順天意,別讀書讀傻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壓抑自己的欲望,不值當。

周淩扶著趙營把他送去了洞房,自己一個人跑到屋頂上喝了一夜的酒。

第二天雞還沒叫的時候,周淩給趙營留了張字條就離開了。字條上說:多謝兄弟指路。

甘棠聽完故事沉默了許久,然後說:“我不是許小姐,你也不是趙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