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8 易成傷

五年前,欽山附近百家駐地。

是年百家戰線大勝,奪回各失地,並取周氏二公子周凜性命於柴桑。周氏屬軍退守欽山及括蒼一帶:大公子周淩領兵於欽山,家主周昊仍舊坐鎮括蒼。

伐周一戰已然到了關鍵時期,但就誰來領兵攻打欽山一事卻產生了分歧。

盡管凡甘棠領兵戰無不克,但她卻有“任性”之處,不似將軍所為——有時對方投降,她仍要屠人全族;有時對方負隅頑抗,她卻留人性命。

甘棠對此的解釋是看她心情。

鑒於此,不少人覺得甘棠不懂得顧全大局,隻是念在甘棠戰力極強,又有向敦曠相護的原因,沒人敢把她怎麽樣。

加之甘棠的性子一日冷過一日,脾氣也越來越差。若有人說出叫她不悅的話,她不爭辯,反而直接動手:不管對方是家主還是門生,往往在她手下走不過幾十招。因此私下裏對甘棠不滿的並不在少數。

向敦曠知道甘棠滅門的都是對魔族有一二了解的——為了保護甘棠,讓他們永遠的閉嘴是最好的選擇。

即使後來二人都明白,當時並不止這一種方法,可也許是太多仇恨擋在眼前,誰也沒有去想第二條路。

——*——

此次百家於駐地商討攻打欽山的相關事宜。

從不在這種場合出現的甘棠第一次主動要求領兵出征。

此言一出,反對者有之,支持者有之。

眾人皆知甘棠與周淩之間有些淵源,但具體是什麽淵源,誰也說不清。

有人怕甘棠私放周淩,使己之大仇再難得報;有人怕甘棠直接殺了周淩,這樣他們就無法拿周淩要挾周昊——畢竟周昊靈力無邊,又控製了不少魔族士兵,就算現在百家處於優勢地位,他們也不敢說成功攻下括蒼。

向敦曠見甘棠如此,沒理聲音越來越高的眾人,沉默了半晌,問道:“你想好了?”

甘棠點頭:“想好了。”

“好,表哥支持你。”

不論你是想一劍殺了周淩,還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留他一條生路,表哥都支持你。

甘棠朝向敦曠笑笑,然後說:“諸位。”

眾人依舊在激烈討論著。

甘棠又說:“安靜。”

眾人討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徹底安靜下來。

甘棠說:“我和周淩有仇,比你們在座都深。”

眾人知道甘棠說的不是假話:向老宗主算是死在周氏手上,前幾個月向夫人又被周淩所殺,連甘棠自己都在周府受過重刑。

“我和他之間沒你們想的那些彎彎繞繞的關係。”

當初甘棠與周淩關係密切,周氏幾次提親,後又以聯姻之名囚禁她都不是秘密。

“所以你們不必擔心我會放走他。”

實際上,她可能比他們任何人都想殺了他。畢竟在這世間,被信任的人傷害,最痛。

“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些人打著和周昊談判的算盤,想要我留周淩一條命。

“我告訴你們,不可能。

“即使今日你們不同意我領兵,我一樣會去殺了周淩,你們攔不住我。

“別和我說軍令如山,我殺了周淩之後,任由你們軍法處置。”

有人出聲反駁,甘棠道:“我自然有辦法攻下括蒼。”

有家主問該當如何。

甘棠說:“無可奉告。”

那家主想發火,卻被程澹春風化雨的微笑攔下。

程澹說:“甘小姐有辦法對抗那些魔族將士嗎?”

人族生來便比魔族弱,即使是修仙的羽士,在對抗魔族一事上也並不占優勢,甚至可以說是處於絕對劣勢。

千百年來有天道在六界中維持平衡,各族相生相依,互不侵犯。二十年前神魔大戰打破平衡,天道震怒,自此二族匿跡。卻不知周昊從何處尋得這些魔族士兵,又以何法相控、收為己用。

這也是周昊敢發動戰爭一統修真界的原因——普通的羽士根本奈何不了魔族將士。

甘棠朝程澹行了一禮:“有辦法。”

“甘小姐不如說出來聽聽,若是可行,也好……”

“程宗主,”甘棠打斷了程澹的話,“請相信我。”

程澹有些為難地看向向敦曠,向敦曠點了點頭。

程澹略加思索,剛要說話,卻被弟弟搶了先。

程淵說:“澤鯢願為副將,隨甘小姐出兵欽山。”

甘棠蹙眉:“程三公子不知道我從不和人一起出兵嗎?”

伐周以來,甘棠一向一人領兵,除向敦曠外,再不會有第三個人和她一道,故而甘棠才有此一問。

程淵不理甘棠,繼續說:“澤鯢請兵欽山。”

“程三公子成心要和我作對是嗎?”

程淵轉身遞給甘棠一個絹帕,說:“你收下這個,我就不跟著去。”

甘棠掃了一眼——那是她之前還手鐲時用來包裹的絹帕,看形狀裏麵想必還裝著那隻手鐲。

“嗬,”甘棠嗤笑,“有意思嗎程淵?”

“阿梨!”向敦曠斥道。

同輩之間除非至交好友或者親密愛人,否則以名相稱是為失禮。

甘棠挑了挑眉,說:“程三公子隨意吧。”

說完這句話,甘棠沒理程淵拿著絹帕的手,也沒理不知作何感想的眾人,徑直離開了議事的房間。

——*——

不知後來爭論了多久,總之最後確定甘棠為主帥,程淵任副將,五日後出兵欽山。

這五日間程淵多次來尋甘棠商討戰術,甘棠皆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

最後一日,程淵一直等在甘棠房外,在甘棠出門時拉住她。

甘棠笑:“既然我是主帥,程三公子就該聽我的。”

“但憑主帥吩咐。”

“我領兵一向沒有戰術。”

說完甘棠便要離開,程淵攔她。

甘棠說:“程三公子如果不能接受,要麽想辦法撤掉我這個主帥,要麽就自己離開吧。”

於是直到開戰前,程淵都不知道甘棠要做什麽。

欽山一戰打了半月有餘。

每日程淵總會被甘棠派去攻這個駐地攻那個糧倉的,甘棠自己卻不知所蹤。

但程淵知道,這半月以來,欽山境內的魔族將士越來越少,攻下欽山司空府不過是時間問題。程淵不知其原因,隻能猜測或許與甘棠有關。

終於到了最後決戰的日子,此時欽山境內已難找出幾個歸順於周昊的魔族士兵。

甘棠和程淵領兵衝在最前方,快至司空府門時,甘棠幾個閃身便消失在眾人的視野。

程淵想要跟上去,但不知從哪裏冒出兩個魔族士兵與他糾纏。

程淵不敢輕怠,與之纏鬥半晌,那二魔卻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這時程淵發現司空府門外已無周家羽士,己方羽士則都提著劍等待主帥下達進一步指令。

甘棠不在,能率領部將的隻有程淵一個;程淵來不及歎氣,便立刻組織羽士進攻欽山司空府。

——*——

與程淵纏鬥的魔族士兵是甘棠派去的。

那二魔是甘棠的暗衛,聽甘棠命令拖住程淵卻不傷他性命;甘棠則借機溜進司空府,尋找周淩。

說來也巧,甘棠剛攀上牆頭,便看見了早已等候在下麵的周淩。

周淩笑:“恭候多時。”

甘棠也笑:“出去談談?”

二人去到欽山地界的一處荒山。

周淩說:“好久不見。”

“你現在算不算逃兵?”

“你不也逃了。”周淩笑,“敗局已定,我在與不在又有什麽差別?”

甘棠低頭淺笑,許久後深吸了口氣說:“傷沒事了?”

“早沒事了。說起來我得謝謝你,要是你當初直接給我割了的話,現在肯定有事。”

“你這麽說我倒是有些後悔。”

“當時可是疼掉我半條命。”

甘棠點頭:“我在你家受的刑也差不多。”

“說明我們兩個是天生一對。”

甘棠翻了個白眼,周淩則大笑起來。

甘棠說:“我是真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和你如此心平氣和地說話。”

周淩微笑:“我也沒想到。”

“對了,”周淩從口袋中掏出一支玉簪遞給甘棠,“有樣東西給你。”

那支玉簪是甘棠被囚括蒼時,周淩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甘棠沒接,而是問:“琴呢?”

“當時生氣,一掌拍碎了。”

“怎麽不把這個也毀了?”

“不知道。”

“金簪呢?”甘棠又問。

“差點兒害我成了殘廢的東西,總得留個紀念。”

甘棠點頭:“有道理。”

“喏。”周淩又把玉簪遞給甘棠。

“你覺得我會收嗎?”

“也是。”

周淩聞言笑了,頃刻間握著的玉簪化作碎屑吹散於風中。

“你恨我嗎?”甘棠眯著眼看風中的碎屑,問道。

“恨你什麽,差點兒閹了我,還是殺了我弟弟?”

甘棠點頭,又搖頭。

周淩接著說:“又或是恨你馬上要領兵滅了周氏?”

甘棠看著周淩的眼睛說:“所有。”

周淩回看過去:“你又恨我嗎?”

恨我父親間接害死了你舅舅嗎,恨我那夜要了你嗎,恨我殺了你舅母嗎?

甘棠皺著眉,片刻之後放下眉頭,歎了口氣:“恨。”

周淩笑:“我也一樣。”

“一開始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是無可奈何。”周淩大笑,“不過我好像還是挺喜歡你的。”

甘棠搖頭:“你不正常。”

“我自己也覺得。”

“本來我也有樣東西要還給你,”甘棠從口袋拿出狐尾,“不過現在不想還了。”

“不還做什麽,留著祭奠你死去的愛情嗎?”周淩從甘棠手中拿過狐尾,說。

甘棠無奈:“你這人真是……”

周淩等了半天,甘棠的話也沒說下去,於是他問:“真是怎麽樣?真是迷人對不對?”

甘棠搶過狐尾:“總之這東西我不還了。”

“願意留就留著吧。”

甘棠收起狐尾,說:“你為什麽要殺了我舅母?”

“你這話題換的太快。”

“回答我。”

“你又為什麽要殺了我弟弟?”

“我先問的,回答我。”

“喂,我堂堂周氏大公子,正經的紈絝子弟,你總不能讓我遵守什麽先來後到的規矩吧。”

“周淩!”

“和你聊天還挺開心的,沒想到這麽快就要結束了。”周淩斂了臉上的笑意,“我畢竟是周家的人,為你做的已經夠多了,總該為自己家做些事情。”

“為什麽是你領兵?”

“我說過了,我是周家的人。”

“為什麽不是周凜?”

“阿梨,哪裏有那麽多為什麽。事情已經發生了,你糾結這些有什麽意思。”

“為什麽?”

周淩歎口氣:“因為我恨你,這個理由夠嗎?”

“足夠。”

“你呢,你又為什麽殺了我弟弟?”

甘棠沉默,周淩也沒有催她。

半晌後,甘棠深吸口氣,問:“那天是不是你在酒菜裏下了藥?”

周淩微笑:“你覺得呢?”

“是周凜,對嗎?”

那日甘棠被人下了**,醒轉時見周淩赤身**躺在自己身側,理所當然地認為被周淩欺騙,一時悲憤才做出那樣的事。後來她被關在地牢時反複在想,越想越覺得不對,覺得周凜說的禮物沒那麽簡單,覺得周淩不會對自己那般卑劣行事。

可是已經太晚了,她來不及去挽救什麽了。

甘棠原以為這個疑問會一直伴隨著她,沒想到今日還能有機會當麵問出來。

周淩聽了甘棠的話失笑道:“這麽相信我啊。”

“到底是不是你?”

“阿梨,我說過了,事情已經過去了。”

“回答我,是不是你!”

“你又何必在這些事情上糾結。”

“是不是你!”

“很重要嗎?”

“到底是不是你!”

“不過怎麽說,那天晚上的事我不後悔。”

“周淩!”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個滋味……”

“周淩!”甘棠再次喝到。

“……是真的很美妙。”周淩接著自己沒說完的話,說了下去。

甘棠的劍指著周淩的心口:“閉嘴!”

周淩笑:“阿梨,你真的是個小妖精。”

“我說閉嘴!”甘棠的劍劃破了周淩的衣衫。

周淩不說話,隻看著她笑。

兩人就這樣對峙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終究是周淩先開了口。

“刺下來吧阿梨,那邊應該打得差不多了,你該回去了。”

甘棠的劍抖得厲害。

周淩歎口氣,伸手穩住甘棠的劍:“我死以後,你要放下仇恨好好活著。

“就在剛剛,我已經不恨你了。

“答應我,殺了我之後,你也別再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

“程家那小子人不錯,也是真的喜歡你,雖然可能比我差了那麽一點,但你跟著他肯定比和我幸福。

“阿梨,時間到了,你該走了。”

甘棠的劍抖得愈加厲害,周淩卻沒有再說話。

最後的最後,那把劍終於隨著主人“啊”的一聲大喊,直直沒入周淩的腹腔。

甘棠說:“你走吧。

“從今往後,世間再無周淩。”

——*——

向敦曠發現甘棠時,她正在為一處墳塋刻字。

向敦曠走到甘棠身邊,說:“程三公子到處找不見你。”

“嗯。”

“欽山司空府已經攻下了。”

“嗯。”

“門生打聽到你買了副棺材。”

“嗯。”

“周淩死了?”

甘棠將手上的木牌遞給向敦曠,上麵赫然刻著“周淩越傑”四個大字。

向敦曠歎:“早點兒回去休息吧。”

甘棠點點頭,又接回木牌,想把“之墓”兩個字刻完。

向敦曠站在甘棠身邊,靜靜看著。

甘棠本想將刻好的木牌立在墳塋前,卻又轉了念頭將之遞給向敦曠。

“毀了吧,”甘棠說,“還是不讓人知道他在哪裏的好。”

木牌隨即在向敦曠手中化作木屑。

甘棠看著墳塋,心道周淩死了,真的死了。

即使她知道棺材中不過是一截狐尾罷了。

“走吧。”甘棠對向敦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