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惜流芳
六年前,宜蘇向府。
是年向敦曠尋得被擄至括蒼周府、逃出後失蹤的甘棠,將甘棠帶回宜蘇。
雖說向敦曠早已來了信告知向夫人甘棠的情況,可當向夫人真的見到甘棠時,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向夫人一把將甘棠抱在懷裏,這麽些年她早將甘棠當作親生女兒看待,此刻見到女兒原本有些圓潤的小臉變得尖尖的,原本總是紅潤的臉色染上一抹慘白,心如何能不痛。抱了半晌,想起甘棠一路趕來,隻怕還沒用膳,又拉著甘棠去正廳,卻發覺甘棠的手冰涼。
向夫人打量了半天,見向敦曠的確是給甘棠加衣又加衣,連鬥篷都硬給她圍了兩個,可甘棠的手還是冰涼。向夫人轉身拭了眼角的淚,吩咐門生搬幾個火盆去前廳,再搬幾個去小姐屋中。甘棠搖搖向夫人的手,說自己沒事。向夫人也沒多說什麽,笑著點點頭,叫甘棠去用膳。
餐點都是甘棠愛吃的,但她隻吃了幾口便吃不下去。向夫人暗歎口氣,道明日叫廚房燉些湯來給甘棠補補身子。
用過膳後,向夫人催甘棠早些回房休息,說舟車勞頓了一日肯定累得不行,有什麽話明日再說,今日先早點兒休息。甘棠雖說不困,但到底是有些疲累,於是承了向夫人的好意,叫綠竹幫自己備些熱水,一會兒去沐浴。
往日甘棠沐浴,綠竹都是在門外候著的。今日沐浴時,卻有人抓住她的胳膊,要幫她上皂莢。
甘棠猛地睜開眼睛,卻見向夫人正看著她的胳膊發呆。
甘棠反應過來,忙將胳膊縮回浴桶,向夫人也沒攔著。
“舅母,您怎麽來了?”
“我來幫你沐浴。”
“這些事情我自己來就好,不用麻煩您的。”
向夫人隻當沒聽見,又說:“這是周家人做的?”
向夫人說的是甘棠身上、還有手臂上青青紫紫的鞭痕,雖說綻開的皮肉早已愈合,結的疤痕也已脫落,但身上的印記還未完全消去。即使如此,已是觸目驚心,難以想象當初甘棠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向敦曠寫信隻道甘棠被廢去修為、斷了靈脈,可他畢竟是男子,如何能知道甘棠身上究竟傷得多重。
甘棠知道既然被向夫人看見,便是瞞不住了,也不再隱藏,輕輕點了點頭。
向夫人撫上青紫的鞭痕,問:“疼嗎?”
甘棠搖頭:“不疼。”
向夫人恍若未聞:“沒有靈力加持,肯定很疼。”
因為有靈力保護,羽士身上的傷也比尋常人好得快些,刀傷劍傷的也不會在身上留下痕跡。甘棠身上的鞭痕雖說在消,但速度如此之慢,隻能說明她是受傷之後用靈藥慢慢養的,而在受傷時卻無靈力庇護。
甘棠伸手覆上向夫人的手:“舅母,真的不疼。”
向夫人沒再爭論,說:“一會兒我幫你上藥。”
——*——
送走向夫人之後,時辰尚未至亥時。甘棠還沒有困意,便坐在自己房間裏發了會兒呆,醒轉時瞥見瑤琴,突然想去彈兩下。
甘棠走上前去摸了摸琴弦,一點兒積灰都無。想來主人雖幾月未碰,卻常有人前來擦拭。
甘棠挑著琴弦,沒彈幾個音瑤琴便被她掀翻在地——她的手在周府受過拶(zan3)刑,斷了三根指骨,後來素衣雖然替她將指骨接上,但到底不如之前靈巧,彈出的曲子也沒那麽悠揚。
門外的綠竹聞得一聲聲響,忙推門衝了進來:“小姐,您沒事吧?”
聽甘棠練琴這麽多年,又見到倒在地上的瑤琴,便是猜綠竹也能猜得出發生了什麽。
綠竹走上前,正要替甘棠扶起瑤琴,甘棠說:“不必了。”
綠竹看著甘棠,想開口勸她,又不知能說些什麽。
這時甘棠又說:“綠竹,幫我再找個大些的火盆來吧。”
“小姐還覺得冷嗎?”
甘棠搖搖頭:“想燒點兒東西。”
綠竹再回來的時候,瑤琴已經回到了原本的位置,甘棠則在書案旁擺弄著什麽。
綠竹說:“小姐,火盆給您拿來了。”
甘棠聞言拿起放置在一旁的琵琶,一把丟在火盆裏。
琵琶外不知塗抹了些什麽,一時半會兒也沒有被火焰吞噬。綠竹想幫甘棠把火弄大些,被甘棠攔下,甘棠說:“慢慢燒,總會燒幹淨的。”
說完又回到書案前整理她的東西,綠竹也跟著甘棠上前。
甘棠拿起一隻羊脂玉的手鐲,遞給綠竹:“好看嗎?”
“很好看。”
溫潤無瑕,是上上品。
甘棠接回手鐲:“這是程三公子送給我的。在空桑的那年七夕,你還記得嗎?”
綠竹點頭:“當時小姐和程三公子,還有周……一起去逛了集市。”
“是,後來他送我回表哥那裏時,送給我的。”甘棠笑了笑,“這麽貴重的東西,我原本是不想收的,可他說什麽也要給我,我當時就想先替他保留著,現在卻是沒必要了。”
說著,甘棠伸手拿起案上的硯台,便向那手鐲砸去。
綠竹大喊:“小姐!”
硯台到手鐲上方不足一寸的地方的時候,生生被甘棠控製住了。
甘棠歎了口氣,又用手絹包好:“還是找機會還給他吧。”
“小姐……”
綠竹突然很想哭。
她一直在等小姐回來,她知道小姐一定會回來,可真當小姐回來了,她卻不知如何是好。她看得出小姐受了重傷,原本健康的體型變得瘦削,原本不怕冷的人在房間擺上那麽多火盆手腳還是冰涼,更不必說醫師送來的一碗碗藥湯還有各式各樣的靈藥。
但最難過的是小姐變了。即使她和小姐相處還不足半日,可她就是知道,小姐變了。小姐以前總是笑著的,就算是調皮被夫人責罰,烏溜溜的黑眼睛也閃爍著光彩;現在的小姐也笑著,可笑容根本沒進了眼眸,隻是停留在嘴角勾起的弧度。
綠竹想讓小姐別笑了,可她說不出口。她看不得小姐撫慰眾人的笑,難道就能看得小姐再無笑容的臉嗎?
小姐,她看著長大的小姐,那個無論發生什麽都古靈精怪的小姐,怎麽就變成今天這個拒人千裏的小姐了。
六個月的時間,莫說冰凍三尺,便是幾個三尺,都足矣了。
甘棠將手鐲收起來,連同收起來的還有幾封信和一些小物件——綠竹知道,那是程三公子寄來的。
程淵每月都會寄信來,即使在甘棠被周氏帶走還有後來失蹤的那幾個月,程淵還是會每月寄信來。綠竹將這些信通通放在書案上,等著甘棠回來時可以第一時間看到。
綠竹瞥了一眼信封,注意到這些都沒有被打開,她猶疑了一下,還是出言提醒:“小姐,這些信是程三公子這幾個月新寄來的。”
“我知道。”甘棠嘴上答著,手上的動作卻不停歇。
她又開始把玩程淵以前寄來的小物件,但還是沒有拆信看的意思。
程淵常常跟著師兄姐出門除妖邪,每去到哪裏就會寄些東西給甘棠,都是些很小很常見的東西,有時是當地人做的手工藝品,有時甚至是一個鬆果、幾個貝殼。
甘棠將這些還有信都收在一個小箱子中,時不時拿出來把玩一下。
這會兒甘棠又將這些信和小物件收回了箱子,將箱子遞給綠竹:“放回去吧。”
綠竹拿著箱子放到書架上,再回來時,甘棠正看著另一個盒子。
這個盒子明顯比剛剛那個小不少,綠竹知道,這裏麵放著的是周淩寄來的信。
周淩與程淵不同。
程淵每次寄信來不過寥寥數語,三兩行便能寫完,但每月堅持寄,從不缺席。
周淩的信卻極長,大到去了哪裏發生了什麽,小到今日吃了什麽味道如何,都能被周淩寫進去,是故一封信裏有十幾頁紙都不奇怪。
以前甘棠總覺得周淩廢話太多,有時他一封信,甘棠要分成好幾次看。
但周淩寄的少,往往幾個月不來一封,除了信也不會寄些別的什麽來。
甘棠拿出信,一封一封讀著。
饒是周淩寄的信少,這麽些年也攢了十幾封,何況周淩的信那麽長,讀完需要不少時間。
亥正的時候,綠竹提醒甘棠該就寢了,甘棠搖頭說自己不困;子初時綠竹又提醒甘棠,甘棠叫綠竹先去休息,自己再看一會兒,綠竹不同意;一直到子正一刻,甘棠才將這些信通讀了一遍。
也不知出乎的是綠竹還是甘棠自己的意料,這些信讀完,甘棠竟沒什麽情緒波動,她隻是將信推給綠竹,嘴角依舊掛著格式化的微笑,輕聲說:“替我燒了吧。”
綠竹將信丟入火盆時,甘棠隻直愣愣地看著,沒有感情,也沒有顏色。直到火光竄入她的眼眸,就像那年七夕的銀花般時,甘棠才開口道:“我累了。”
綠竹問:“要替小姐把盒子收起來嗎?”
“就在那兒擺著吧。”
——*——
第二日綠竹來的時候,甘棠房內已響起陣陣琴聲。
守門的門生說小姐房內約莫寅正三刻便傳出了琴聲,問過小姐要不要備水洗漱,小姐說等綠竹來了叫她幫忙就好。綠竹聞言忙去備水,待到琴聲停歇時,綠竹敲響甘棠的房門:“小姐,我是綠竹。”
“進來吧。”
綠竹進屋時甘棠還在瑤琴前坐著翻閱琴譜,綠竹將水盆放在架子上,然後說:“綠竹伺候小姐洗漱吧。”
甘棠“嗯”了一聲,向綠竹走去。
綠竹一邊幫甘棠擦臉,一邊問:“小姐今日怎麽起的這樣早?”
甘棠沒說自己傷了心脈,先前日日天未亮便被心疾折磨醒,久而便成了早起的習慣,隻道:“許是昨日在路上睡太久了。”
綠竹又說:“夫人說等小姐醒了,請小姐過去。”
甘棠點頭:“你幫我梳頭吧。”
甘棠坐在梳妝鏡前,綠竹一時不知該給她梳個怎樣的發型。
見甘棠隻是坐在鏡子前發呆,一副任綠竹折騰的樣子,綠竹心一橫,學著甘棠以前的樣子,替她挽了馬尾。
甘棠回過神的時候看見鏡子中的自己,笑了。
這是甘棠回來第一次,綠竹在她的眼睛裏也看到了笑。
可是這笑沒持續多久,甘棠突然捂住心口,臉皺成一團,豆大的汗珠往下掉,表情很是痛苦。
綠竹驚慌著要去請醫師,卻被甘棠死死拽住。
甘棠示意綠竹從桌上拿了藥來,又就水服下,約莫過了半柱香的時間,甘棠才徹底恢複。
此時的綠竹已是滿臉淚水:“小姐,他們到底對您做了什麽啊?”
甘棠笑著安慰她:“沒事的,忍忍就過去了。”
“綠竹去請醫師幫您看看好嗎,求您了小姐,我們叫醫師來看看吧。”
甘棠搖頭,說:“別擔心。”
“小姐,您就讓綠竹去叫人吧。我偷偷去,不會驚動夫人的。”綠竹以為甘棠怕向夫人擔心,所以這麽說。
“你覺得表哥沒把我仔細檢查一遍會讓我離開他嗎?”甘棠笑,“我的好姐姐,真的沒事。”
綠竹似乎是被這個理由說服了,但還是死死拽著甘棠的衣袖。
甘棠說:“幫我換身衣裳吧。”
綠竹這才意識到甘棠的汗已經打濕了衣裙,忙叫人去為甘棠打水沐浴,生怕出了汗吹風再著了涼。
直到這一圈折騰完,甘棠又坐回梳妝鏡前。甘棠說:“幫我挽個分髾髻吧。”
分髾髻早已不時興,挽起來麻煩,又容易亂,以前在流行的時候,甘棠就不喜。今日也不知怎的,竟主動要求梳此發髻。綠竹沒有問,或者不如說她也不想問,隻是照甘棠的話幫她理了發。
整理好妝發之後,綠竹問甘棠要不要去見向夫人,甘棠點頭說好。
出門前,甘棠又繞到書案前,拿起昨夜被放在那裏的盒子,丟進了火盆。
綠竹在一旁看著,心中的氣歎到一半,又見甘棠從烈焰中將那盒子撿了出來。
綠竹喊了一聲“小姐”,衝到甘棠麵前抓起甘棠的手反複檢查,確定甘棠無事,隻是略有些紅腫之後,綠竹又帶著哭腔喚了一聲:“小姐……”
甘棠沒理,自顧自打開盒子,從裏麵取出一條純白,尾尖卻是茶色的狐尾來,小心翼翼地摸著,然後又將盒子丟回了火盆。
甘棠將狐尾收入衣襟,對綠竹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