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醉裏吳音相媚好
甘棠醒來的時候,天色隻是微微亮,程淵坐在方凳上,趴在床頭。甘棠伸手理了理程淵額前的碎發,又輕輕撫上程淵的臉頰,就這樣看著他。
程淵醒來時尚不至卯時,卻正對上甘棠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
“什麽時候醒的,怎麽不叫我?”
甘棠向內移了移,又拍拍外側的床榻,示意程淵躺上來。
“我睡了多久?”
“快五日了。”
甘棠趴在程淵懷裏:“嚇壞了吧。”
程淵不說話,抱著甘棠的手卻緊了又緊。
“小葡萄呢?”
“乳母抱走了。”
“他還好嗎?”
“很好,很健康。”
程淵低頭吻上甘棠的額頭:“辛苦了。”
甘棠搖搖頭,又朝程淵的懷裏蹭了蹭。
“不要了。”
甘棠沒有聽懂:“什麽?”
“隻要這一個,再不要孩子了。”
甘棠想,這次真的是嚇壞她的魚哥哥了,於是立馬應道:“好。”
程淵從懷中拿出一條紅繩穿成的頸鏈給甘棠戴上,吊墜是一塊白玉,被雕成魚銜棠梨的樣子。
甘棠拿著吊墜把玩了半天,然後問:“你雕的?”
“嗯。”
甘棠調笑:“魚哥哥的小心思,從不讓人失望。”
“七夕快樂,阿梨。”
甘棠這才反應過來,小葡萄出生後兩日正是七夕,隻可惜竟叫她睡了過去。
“可我沒有準備禮物。”
程淵搖頭:“你把小葡萄帶來了。”
——*——
小葡萄剛出生沒幾天,自然不好看,可甘棠卻覺得怎麽看怎麽喜歡,怎麽抱都抱不夠。
程淵怕她累著,沒一會兒就把孩子接過來抱著,又坐在床頭,方便甘棠逗弄孩子。
甘棠見程淵小心翼翼的模樣還有極為生疏的手法,就知道這幾日程淵隻怕一直在照顧自己,根本沒有心情去看孩子。甘棠一時有些感動,又有些自責。她點著小葡萄的鼻尖,心道若非自己暈過去,怎麽會讓這個孩子剛出生就“爹不疼娘不愛”的,真是她這個做母親的失職。
甘棠問:“祖母給小葡萄取名了嗎?”
程淵說:“祖母說讓我們自己取。”
甘棠笑著承了程太夫人的心意,又問:“那程三公子給兒子想好名字了嗎?”
這幾日程淵一直忙著照顧甘棠,根本無暇顧及這個孩子,更不用說給這個孩子想名字這種事了。但我們程三公子何許人也,自從知道甘棠腹中懷了孩子,早就悄咪咪地想了不少,故而此時甘棠問,程淵倒也沒有猶疑,直接就回答了。
“單字一個‘琭’,可好?”
甘棠問是哪個字,程淵便在甘棠的掌心寫下。
甘棠說:“很好。”
琭琭如玉,沒什麽不好。
小葡萄這幾日養得不錯,雖說生下來時不足月,瘦弱得不行,區區五日根本養不胖孩子,但到底是有了些肉,看起來精神也好。甘棠用指尖挑著小葡萄臉頰上的肉說:“我們小葡萄有名了,程琭,以後就叫琭兒好嗎?”
小程琭還聽不懂母親說什麽,但許是血緣的關係,父母環繞在身邊的感覺令程琭十分愜意,又見母親挑逗著自己,小程琭的嘴角微微向上揚了揚。
甘棠和程淵見程琭笑了,互相對視一眼,也笑起來。
甘棠說:“琭兒很喜歡父親取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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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躺了沒兩天,就鬧著要下床。程淵想天已入夏,仔細些應當不會著涼,便給甘棠取了衣物,帶著她和琭兒在程氏府邸內轉轉。
取衣服時,程淵抖了抖廣袖,竟從袖中抖出一幅畫。
畫上的是一個男子抱著一個女子,那女子還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嬰兒,夫妻二人在逗那孩子笑。
程淵將畫遞給甘棠,甘棠想起來那日最後,翼搖確實塞給了她一幅畫,卻不想竟是真的存在。甘棠一時如同莊周夢蝶,不知身在何處。
甘棠摸著畫上的父母,她知道這一幕從未出現過——父親在她出生前就離世了,母親凡人之軀,生她時少了父親的庇護,隻有一塊玉佩在身側,沒能承受巨大的痛苦,也去了。
甘棠很喜歡這幅畫,她知道,這幅畫是父母的寄托,也是父母最大的心願。
甘棠告訴程淵說畫上的是她的父母,那個繈褓中的嬰兒是她。甘棠還和程淵講了自己昏睡時的奇遇,講了她有多麽開心能在夢中與父母相見,最後告訴程淵說父母很喜歡他這個女婿。
聽甘棠說前麵的話時,程淵隻是抱著甘棠仔細聽著,可聽甘棠說嶽父母認可自己之後,程淵忙衝著畫磕了個響頭,又收了畫說要親自將畫裱起來。
甘棠哭笑不得。
按習俗來講,原本孩子剛生下來,程淵就該去宜蘇報喜。但鑒於甘棠的身體原因,向敦曠也不願意這時候程淵離開甘棠,便自己跑到空桑來。向敦曠這一待,就待到程琭的滿月禮,本想繼續在空桑停留下去,奈何畢竟一宗之主,要打理的事情實在不少,才一步三回頭地被甘棠攆出了空桑。
但向敦曠回去沒待多久,就到了程琭的百日宴,向敦曠又帶著一車車的禮物往空桑跑。甘棠無奈,說你送這麽多有的沒的,都不如給琭兒找個舅母來得實在。向敦曠不理甘棠,自顧自逗著程琭,把程琭逗得“咯咯”地笑,自己也開心得不行。後來被程琭尿了一身,還高興得不肯放手。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程琭就滿一歲了。
抓周的時候,程琭先是邁著小短腿兒,腳步不算穩健地走到程澹麵前,一把抓住了伯父,將程澹樂了半天,但兒子的這一舉動卻是叫程淵吃味不已。
好在第二次程琭的視線終於沒有被“隱藏在人海”的程澹吸引,而是看著桌上一堆亂七八糟的玩意兒發呆。甘棠恍惚間甚至以為程琭看著這些東西歎了口氣,最後見大人一定要他選些什麽,才頗為為難地將視線轉移回桌上的物件兒。在小程琭的一番思索後,他又邁著小短腿兒,抓住了一本書。
程太夫人高興地說:“好,好。”
程淵雖沒有表現出來,但神情明顯比之前程琭抓住程澹時友善太多。
甘棠笑了笑,在程淵耳邊輕聲說了句:“像你。”
程淵沒來得及問哪裏像,就有門生稟告說客人到了,被程澹叫去前廳應酬。
原本程氏並不想大辦程琭的周歲禮,奈何父母皆是有名的羽士,加之授道時引了鶴,各家族往空桑送去的禮物是一批接著一批。收了禮便該回席,請了這家又不好不請這家,於是原本自家簡單的周歲宴,就變成了一場盛會般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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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不過是觥籌交錯,大多是借著賀禮的名義商討這樣那樣的事,還不忘誇讚幾句程小公子聰明可愛之類的。
倒也不是客人客氣,小程琭的確是聰穎。
剛滿一歲的他,雖然走得不算太穩,但自己一個人走路已經沒有問題,而且走得十分端正,身姿也挺拔極了,用甘棠的話說就是“活脫一個小程三公子”。
平日裏,程琭若是想要什麽,就會用手指給大人,或是抓著大人的手去拿。
甘棠還曾經叫程琭幫她拿過話本子,也不知小程琭是如何在父親的書案上成功找到外表看上去與經史子集並無明顯差異的話本子的。甘棠原是想逗逗程琭,可見程琭真的把書給她“拖來”之後,便覺得詫異無比。
自那之後,甘棠總是叫程琭幫她拿些東西,有時程琭拿不動,就拖著甘棠去到那樣物品麵前,不管程琭最終有沒有親自把東西拿給甘棠,能確認的是他從沒有出過錯。
甘棠將這些告訴程淵之後,程淵也開始試探程琭,有一次程淵坐在瑤琴前,還沒說自己要什麽,程琭已經把曲譜送了來。
這事叫甘棠知道,抱著程琭親了半天,直說不愧是自己的兒子,聰明完全隨了她,程淵就看著她笑。
但唯有一點,是程琭直到現在也沒說過話。
莫說羽士的後代,就是普通人的孩子在一歲左右也該能發出些模糊的字句了,可程琭從來沒有。
甘棠為了逼程琭說話,有時程琭想要什麽,她就故意不給他,但往往以程小公子親自過去取或是放棄他想要的而告終;又或是甘棠裝出一副為難的模樣,問程琭該怎麽辦,程小公子就走上前揉揉母親皺起的眉頭,甘棠說你若能叫聲母親,或者喚聲娘,母親這眉頭就不皺了,小程琭聞言在甘棠臉頰上“啵”了一口,再無其他表示。
甘棠笑怎麽這小家夥連話少都是隨了程淵不成,於是悄悄跑去問程澹說程淵小時候是不是也不說話,在得到肯定答案之後愈發愛逗程琭——怎麽說也是她的孩子,有她一半的血脈,再怎麽不愛說話,也不能一言不發吧。
可惜的是甘棠還沒有成功過。
所以直到現在,程淵夫婦二人還尚未聽見程琭喚一聲父親母親。
話說回來,就算小程琭再聰穎,也不過是一個一歲的稚子,自然撐不到宴席結束便覺得累了。
照理說孩子從小便有專門的教導嬤嬤帶,但程澹黏甘棠極了。
小時候醒來見不到甘棠就哭,誰哄也沒用,一定要甘棠抱才能安靜下來;後來大點兒就好些了,最起碼不再哭,可若是見不到甘棠就自己爬去找人,被大人發現抱回去也不氣餒,再從原點出發繼續找人,直到見到甘棠為止。
孩子如此,甘棠這個做母親的自然是心疼得緊,故而程琭其實是由甘棠親自帶大,教導嬤嬤在一旁指點罷了。
對此程淵雖覺得男孩子不該這麽黏人,但見妻子樂在其中,也不願多言;就連程太夫人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是故小程琭在宴席上表現出疲態之後,甘棠就示意程淵,自己帶著程琭回去沐浴睡覺了。
至程琭在母親的懷抱裏進入夢鄉已是戌時末。甘棠吻了吻程琭的額頭,吩咐丫鬟仔細照看著,便回到自己的寢室沐浴更衣。
等她沐浴好,程淵還沒有回來。
甘棠心道程淵一向冷麵,不熟的羽士往往不敢多有交流,在酒席上不會找人談天,也一向沒什麽人找他喝酒,故而宴席於程淵而言不過折磨;偏偏今日這種場合他還不能提早離席,免得被人說程氏失禮,此刻隻怕是無聊至極,怕是不知多少次在心裏慨歎“怎麽還不結束”。
甘棠這樣想著,一邊覺得自家魚哥哥真是可憐極了,一邊又覺得好笑,自顧自走到瑤琴麵前,翻著程淵晨起在看的曲譜,信手撥弄起琴弦。
幾聲弦響還沒連成曲子,便聽見了叩門聲。
甘棠起身去開門,門外沒有人。
甘棠心道大魚今日怎麽這麽有雅興,還和她開這種玩笑。
然而笑還沒到嘴角就凝住了——她低頭在門檻處看見一封信,信上還有一截狐狸尾巴。
甘棠認得那尾巴,那是十多年前,周淩送給她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