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 夜來幽夢忽還鄉

甘棠輕聲道:“你說,他是想讓我用這鏡子照自己,還是照他呢?”

程淵沒有聽懂:“阿梨?”

程淵沒有等到回複,就見甘棠彎下腰捂著肚子,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

“阿梨!”程淵驚道。

甘棠想讓程淵去找醫師,奈何她此時已經痛得說不出話。好在程淵很快便反應過來,一麵吩咐乖乖等在院中的程玨去喚醫師找素衣,一麵將甘棠抱起放在臥榻之上。

素衣見到甘棠的情況忙道:“公主要生了,請您回避。”

程淵喃喃地問:“不是還沒有到日子嗎?”

“是不足月,但應該沒什麽問題。”素衣見程淵臉色煞白,又加了一句,“駙馬不用緊張,我在這裏,公主不會有事。”說完素衣便不再理程淵,而是低頭對甘棠說:“公主忍忍,這會兒隻怕還生不下來,別浪費力氣,放輕鬆,別害怕,來跟著我呼吸,不要緊張……”

——*——

一直折騰到戌時,孩子才生下來。

伴隨著孩子露頭時第一聲嘹亮的啼哭,折騰了大半日的甘棠再來不及多看孩子一眼,便暈了過去。孩子被抱給執意守在甘棠榻前的程淵,但程淵的心完全撲在甘棠身上,揮揮手便叫綠竹把孩子抱出去。

得到消息的程太夫人還有程澹、楊翕等人早早便等在淺靈室,見綠竹從內室中把孩子抱出,忙圍了上來——是個小男孩兒,因為月份不足,孩子有些瘦弱,而且皺巴巴的,倒還真沒葡萄圓潤。

程澹說:“祖母給小家夥取個名吧。”

程太夫人抱著孩子“乖乖”、“小乖乖”地叫著,過了半天才對程澹說:“叫他父母自己取吧。”

程澹微笑:“也好。”

這一會兒的功夫又有女醫急忙從內室往外跑,被楊翕攔了下來:“怎麽了?”

那女醫匆忙行了個禮:“三夫人大出血,止不住!”

話音未落,人已跑著去給甘棠煎藥了。

——*——

甘棠並不知道此時的淺靈室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她隻知道自第一次腹痛之後,隔一會兒她就要痛一次,痛到以為自己就要感受不到痛的時候,卻又經曆了更痛的痛。她聽見素衣說“使勁”,她就努力地使勁,可使了好久好久的勁,素衣還是說“使勁”。她想告訴素衣自己沒有力氣了,但張嘴除了叫聲卻什麽字句都說不出來。

甘棠真的好累,她覺得自己要暈過去了,可是疼痛卻一次又一次地喚醒她。

一個側眸叫她睨見程淵為她擦汗的手已經顫抖不已,甘棠想,無論如何她得再努力一把。

就是這一次,她聽見素衣說看見孩子了,於是甘棠再次用力、再次用力……

恍惚間甘棠聽見了一聲響亮的哭聲,她還來不及感歎一句小葡萄可真能折騰,就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

甘棠伸手去觸碰,卻什麽都摸不到,於是她隻能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世界突然出現了一道光亮,緊接著身側的黑暗通通被光亮覆蓋。

甘棠伸手捂住了眼睛,直至眼睛適應了突如其來的光線,才慢慢將手放下。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綠水青山,景色宜人卻沒有人煙。

甘棠不知道這裏是哪裏,隻能憑感覺向前走去,然後甘棠便看見了幾處屋落,屋前似乎還有農人勞作。

甘棠想去問問此乃何地,至走近了才發現原是一對夫婦在彈琴作畫。

那女子琵琶彈得極好,大弦嘈嘈小弦切切,指尖靈巧地在琴弦上下翻轉,甘棠自認琴技不及女子十一。

女子彈琴,男子就在她身側作畫。畫的是什麽甘棠看不清,但見那人一會兒抬頭看一眼女子的架勢,隻怕畫的就是那女子了。

這畫麵太過美好,甘棠不忍開口驚擾,便在一旁靜待。

一直到女子抹平琴弦,男子才開口說:“阿梨,出來吧。”

甘棠沒有想到夫婦二人早已發現她的存在,更沒有想到那男子竟知道自己是誰。甘棠從樹後走了出來,向夫婦二人所在的院落走去。

等走到女子麵前,看清女子的臉,甘棠才發現,這女子與她自己長得極像。

不,不是像她。

甘棠忽然想起自己當初在向氏祠堂所見的畫像,這女子是像向雲旃,而她自己,正是像極了向雲旃。

甘棠看著女子,猶疑地開口:“您,您是……”

女子想要靠近甘棠,又怕自己的動作會嚇到她,於是手臂抬起又放下,眼角含著淚微笑著說:“我是,阿梨,我是。”

甘棠的嘴唇囁嚅半天,然後說:“……向小姐。”

向雲旃聽到這個稱呼怔愣片刻,依然笑著說:“我是。”

甘棠得到回答後,一時不知作何反應,竟低下頭沒有再說話。

三人一時間陷入寂靜,也不知過了多久,向雲旃又開了口:“阿梨,能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

“你剛出生的時候,那麽小,轉眼間都長這麽大了。

“前些年我見過你舅舅舅母,他們說你很優秀,也很漂亮,我聽了很開心。”

……

向雲旃一個人說了好久,久到甘棠再抬起頭時已經滿臉淚痕。

“母親。”甘棠開口打斷了向雲旃的話。

絮絮叨叨的向雲旃聽到這一聲“母親”,一滴淚終於從眼眶中滑落,她上前抱住了甘棠:“欸。”

“阿梨,我是母親,母親在這兒。”

母女二人自顧自抱著,完全忽略了旁邊還有一個人在場,於是原本溫情的氣氛,就被那男子的一聲輕咳所打斷。

向雲旃說:“阿梨,這是你父親。”

甘棠的長相宛如和向雲旃在一個模子裏刻出來,唯有一雙眼睛不同——向雲旃是眉目含情的桃花眼,但甘棠和那男子卻都是幹淨清澈的杏眼。

男子走上前,站在向雲旃身側,對甘棠說:“阿梨。”

這是甘棠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哪怕是畫像她以前都從未見過。

她知道父親名叫翼搖,知道父親是先代魔君,甚至知道父親死於二十年多前的神魔之戰,卻唯獨不知道父親長什麽樣子。不是沒有問過素衣,可素衣不善繪畫,又沒有什麽畫像留下,隻能用語言描述翼搖的劍眉杏目。這便是甘棠對父親全部的印象。

這會兒甘棠見到父親,卻不想用任何詞語來描述父親的麵容,她隻想仔細地看,將父親的眉眼刻在自己心中。

過了許久,甘棠才開口:“父親。”

——*——

向雲旃去準備晚膳,甘棠原想去幫忙,被向雲旃攔下,說是她舅舅早就說過她的廚藝,讓她安心陪父親就好。見甘棠訕訕地吐了下舌頭,翼搖就安慰她說沒關係,說他上次差點兒把廚房燒了,所以被向雲旃禁入廚房了。

甘棠看向翼搖剛剛作的畫,她原以為翼搖畫的是向雲旃,卻發現翼搖是在畫眼前的風景,一棵樹後似乎還有女子搖曳的衣裙。甘棠笑:“這麽早就發現我了。”

“看你什麽時候出來。”

“最後還是被您叫出來的。”

“你母親的曲子彈完了。”

甘棠笑,翼搖也笑。

“您這畫畫得一般。”

這話被向雲旃聽去,笑著說:“千萬別說他畫畫得不好,要不他得纏著你擺姿勢,畫到滿意為止。”

翼搖笑:“你們倆誰想讓我畫一幅?”

向雲旃一轉身走回廚房:“我還要做飯,沒時間。”

於是甘棠被翼搖拉著坐在石凳上。

甘棠無奈,伸手拿過琵琶,坐在凳上自娛。

等到桌子被飯菜鋪滿,翼搖的畫也畫完了。

“怎麽樣?”翼搖問甘棠。

甘棠放下琵琶,拿起畫看了又看,笑著說:“我很喜歡。”

“很喜歡是什麽意思,我是問你畫得怎麽樣。”

向雲旃笑:“你就別難為孩子了,準備吃飯。”

甘棠說:“這幅畫我拿走了。”

“不行,”翼搖說,“屋子裏的畫你隨便選,這幅我得自己留著。”

——*——

這是一家三口第一次一起坐下吃飯,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飯間,甘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說:“您們已經做外祖父、外祖母了。”

向雲旃聽罷開心極了,問:“男孩兒女孩兒?”

甘棠想起自己模糊間聽到一句“小公子”,於是回答說:“是個男孩兒。”

“叫什麽名字?”

“乳名小葡萄,大名還沒取呢。”

“小葡萄,”向雲旃笑,“我懷著你的時候,就喜歡吃葡萄。”

甘棠也笑:“取這個名字就是因為我懷著他的時候,愛吃葡萄。”

母女倆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翼搖才張了口:“那個臭小子是誰?”

見甘棠不解,向雲旃笑:“你父親問,我們女婿是誰。”

甘棠聞言,先是笑了出來,隨後又斂了笑意:“是空桑程氏的三公子程淵。”

向雲旃:“他對你好嗎?”

“極好。”

翼搖幾次想說話,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甘棠說:“父親別擔心,我的身世他都知道,他不在意,還說會保護我。”

翼搖板著臉說:“不要聽男人怎麽說,要看他們怎麽做。”

甘棠笑:“他用生命保護我。”

向雲旃忙問是怎麽回事,甘棠就講了當時在西南二人除蛟時,程淵豁了命救她的故事;又講了二人如何相識、伐周之戰時如何爭執,還有無論她怎麽趕都趕不走程淵的事。

向雲旃聽了隻笑:“阿梨,你能幸福,就是母親最快樂的事了。”

翼搖卻還沉迷在除蛟的故事中:“你說的那蛟額間可有紫瞳?”

“父親,這個故事早就講完了,您怎麽還在想。”甘棠笑。

“阿梨,回答我。”

甘棠想,那蛟雙目皆盲,最初二人以為它靠聲音辨別方向,後來二人一蛟相爭不分高下時,那蛟突然睜開了額間的眼睛,發出紫色光芒,也正是那一下,吸引了甘棠的注意力,甘棠才不慎被蛟尾拍下水中。

於是甘棠回答說:“是的。”

“背上可有羽翼?”

“有,但很小。”

“程淵是如何降服它的?”

甘棠搖頭:“我不知道。”

她當時被蛟尾拍暈,又很快溺水失去意識,再醒轉時蛟的屍體已橫於一旁,程淵則渾身是傷得照料她。

甘棠問過程淵是如何降服蛟的,程淵隻言簡意賅地說他一劍刺穿了那蛟的紫瞳,那蛟掙紮了沒多久,就死去了。

翼搖歎了口氣:“天道啊。”

向雲旃問:“你知道那蛟?”

“知道。”

“那蛟不是競神失敗嗎?”甘棠問。

“是。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和它以前有點兒交情罷了。”

“啊?”

“別緊張,”翼搖笑,“它傷了我女兒,就該死。”

“哦。”

翼搖說:“這個女婿我和你母親認了,不過你告訴他,他要是敢讓你傷心難過,我一定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向雲旃無奈:“好啦。”

翼搖還在堅持:“跟他說,我翼搖一向說到做到。”

“我知道了,”甘棠笑,“父親母親,您們就放心吧。”

一家人又嬉嬉鬧鬧地吃飯,酒至半酣時,翼搖突然說:“阿梨,對於父親來說,隻要你開心幸福,別的什麽都不重要。”

甘棠的臉頰被酒精染上紅色,但笑得十分開心:“我知道。”

甘棠自小沒有體會過父愛母愛。雖說舅舅舅母視她如己出,但於她而言到底不同。

今日,是她生平第一次知道,被父親母親疼愛有多幸福,那種強烈的被保護著的感覺,使她分外心安。

翼搖又搖頭:“我是說,隻要你幸福,一切、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哪怕是國仇家恨,也不重要。”

“父親?”甘棠沒有聽懂。

“做任何決定之前,把你自己的幸福擺在第一位,知道嗎?”

雖然不明白翼搖為什麽這麽說,但甘棠還是乖巧地應了是。

翼搖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別把神魔大戰放在心上,那破事兒都過去二十年了,何況我們兩族之間本來也沒什麽矛盾,這些都不重要,知道嗎?”

“可是素姨說,如果不是……”

翼搖打斷了甘棠的話:“誰是誰非真的不重要,阿梨,你自己的幸福最重要。”

“我知道了,父親。”

翼搖見甘棠真的把他的話聽進去,才點點頭。

“我和大魚說好了,我陪他把人間的壽命走到盡頭,然後我們一起回魔界。”

翼搖點頭:“你想怎麽樣都好。”

“您在我身上施的法……”

當年向雲旃懷著甘棠時,神魔之間的衝突愈演愈烈。作為魔族首領的魔君翼搖,自然不可能置全族於不顧,於是他將向雲旃留在人間,又留了附著自己法力的玉佩給她,自己回到魔界與神族對抗。

人與魔生下的孩子與普通人不同,為了保護這個孩子,翼搖在孩子的身上施了法,掩藏她魔族的氣息,成為一個普通的羽士。隻是這麽多年過去,這層法陣卻如何都解不掉。

翼搖大手一揮:“我解不開。”

“不是,這不是您施的法嗎?”

“是我,”翼搖喝了一口酒,“但是我解不開。”

“那怎麽辦?”

“不用急,等你想解開的時候,法陣自己就解開了。”

“可是我之前也解不開啊。”

“那是時候未到。”翼搖又喝了一口酒,“放心吧阿梨,父親還會害你嗎?”

“可是……”

“該解開的時候,陣法自然會解開。反正你現在不是還想和那個臭小子肆意人間?解不開不是正合適。”

話是這麽說,但這也太……太隨意了吧。

“不說了,陪父親喝酒。”

——*——

飯很快吃完,酒很快喝幹。

向雲旃看了看天色說:“不早了。”

翼搖歎了口氣:“該走了。”

向雲旃對甘棠說:“讓母親抱抱。”

甘棠伸手抱住向雲旃,翼搖又抱住她們母女倆。

向雲旃說:“走吧。”

翼搖也說:“走吧阿梨,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甘棠猛地想起自己昏迷前程淵恐懼的表情,想起自己答應過他,絕不再丟下他一人。於是甘棠也意識到,該走了,真的該走了。

甘棠說:“父親、母親,我會再來看您們的。”

“好。”

“好。”

甘棠三人順著甘棠來時的路往回走,直至走到那片黑暗,向雲旃說:“阿梨,就送到這兒吧。”

甘棠點頭:“父親、母親,您們保重。”

甘棠走進那片黑暗。

向雲旃說:“阿梨,別害怕,父親和母親一直都在你的身邊。”

翼搖笑著握住妻子的手。

甘棠沒有聽見向雲旃的話,也沒有看見她身後依偎著的二人身形逐漸變得透明,最後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