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3 等閑平地起波瀾
空桑程氏的三公子在開壇授道時引來鶴群一事不脛而走,來空桑想要見上程淵一麵的羽士絡繹不絕,各世家的禮物更是排著長龍往空桑送,隻為請人到自家地盤上論一論道。
這一情況從立夏開始,直至到小暑都沒有結束。
最開始的時候,程淵還會親自出來,與各家主客氣幾句,再婉謝好意;後來程淵幹脆躲在房裏不出門,將這些虛與委蛇的事通通交由門生處理。
程澹理解弟弟不喜高調,但出了引鶴這種事也確實無法低調,何況有些人情不好回絕,也怕別人說程家自恃清高。於是程澹擅自做主說程淵放心不下自家夫人身體、日日陪伴,實在沒有空閑見客。考慮到論道著實不是一件壞事,程澹就替弟弟應下,說等到甘棠生產之後,就讓程淵去各家論道。
簡言之就是論道一事程氏答應,但現在不方便,賬記著日後還。
各家覺得程氏這麽做無可厚非,於是也以三夫人身體不好為由,將一批一批的珍稀藥材運進了程府。
程淵得知程澹自作主張時並沒有介意,一是他覺得一己之力能為大家做點什麽很榮幸,他隻是單純的不喜與人敷衍應酬;二是屆時正巧可以帶甘棠四處走走,兌現自己陪她看遍世間風景的承諾。
這些程淵雖沒有告訴甘棠,但甘棠猜得到。
其實說甘棠身體一直不好也不完全是假話。當年甘棠在周府的確是受了酷刑,加之彼時沒有靈力護體,落下了不少病根——陰雨天甘棠身上總是由內而外的疼,天稍冷些又會渾身冰涼,這些年雖然好轉不少,但還需要仔細養著。盡管此時天已入夏,空桑的初夏又少雨,但許是甘棠身子越來越重的緣故,程淵此時照料得竟比冬天時更為仔細,生怕甘棠身上有一丁點兒的不舒服。
雖說甘棠身體不好不假,但日日要人陪伴卻更多是程淵的說辭。
程淵每日為甘棠揉腰、揉腿,衣食住行皆是親自過問,偶爾甘棠也會覺得過意不去,但轉念想到程淵樂在其中,便也就盡情享受著程淵的細心照料了。隻是有時不免感慨,程淵當真要把她照顧到生活不能自理了。
畢竟是扯了謊說程淵需要日日看護著甘棠,程澹幹脆讓程淵去負責小輩的課業,這樣除去講學的時間,程淵可以整日陪著甘棠,小輩的功課也一並在房中批改。
甘棠有時在房中待得悶了,就去旁聽程淵授課。
程氏不少小輩都聽說過甘棠當初在戰場上以一人禦千軍的傳說,有些人甚至能把甘棠設計讓向敦曠將周昊一劍封喉的故事倒背如流,是故他們一直對這位長輩充滿了敬畏,甚至可能還摻雜了一絲恐懼。
不過好在甘棠性子隨和,這些小輩又大多是些少年,嘰嘰喳喳地就接受了甘棠,特別是與整日冷著臉的程淵對比起來,總帶著笑的甘棠顯得分外“親民”。
於是每當課間休息的時候,甘棠身邊總能圍著一圈弟子問這問那。
“三夫人,開壇那天的仙鶴真的很喜歡小弟弟嗎,我聽說它一直蹭您的肚子不願走呢!”
聽學的孩子除收來的門生外,還有不少程氏旁係的子弟。
“你怎麽知道是小弟弟,不是小妹妹?”
“您和三公子引了鶴來是不是說明我們程氏會越來越好啊?”
這話一出,就有不少弟子先回道:“當然了!”
“那還用問嗎!”
甘棠笑笑:“隻要你們越來越好,程氏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三夫人三夫人,您當初真的一人敵千軍嗎?”
“這都是哪兒傳出來的,這麽荒唐的故事當然是假的。”
“三夫人,不是說周昊修了神功嗎,那他又是怎麽被向宗主殺死的?”
“不是神功,是邪功。說起來他也算是走火入魔。”甘棠笑了笑:“你們要認真修煉,千萬不要像周昊一樣盡想走捷徑,修煉的路沒有捷徑知不知道?”
“知道了!”
“三夫人,還有啊……”……
最開始程淵覺得這樣也不錯,免得甘棠覺著憋悶,讓小輩們陪她說說話也好。可慢慢的他就意識到了不對勁兒——他的夫人明明是來看他的,憑什麽一天到晚被這群小崽子圍著!
所以後來程淵總搶先一步在甘棠身邊坐下,這樣小輩們因敬畏他,也就不敢在甘棠麵前太過放肆。
後知後覺意識到程淵小心思的甘棠難得沒有調笑他,而是順從地靠在程淵懷裏。
月份越大,甘棠便越易累,有時一堂課陪下來當真是腰酸背痛,既然程淵主動要抱她,何樂而不為?反正丟的也是他程三公子的臉。
雖說程淵此舉很大程度上阻隔了小輩對甘棠的“騷擾”,然而總有那麽幾個膽子大的,也總有那麽幾個被程太夫人或是程澹叫去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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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學的小輩中有個叫程玨的,是程氏旁係的孩子,論輩分該叫程淵一聲“叔父”,卻不知前麵要加幾個“堂”字,方便起見,平日裏總是喚程淵一聲“三公子”,隻偶爾撒嬌才會叫一句“堂叔父”。
程玨這一支算得上程氏頂旁係了,早在他祖父母那一輩,就離開程家自己尋發展去了。奈何到程玨時,父親早逝,母親沒辦法隻好帶他又投奔程家,所以程玨才會在空桑和別的程氏子弟一起長大。
程玨這孩子自小喜歡黏著程淵,別人見程淵一臉寒冰總是避之不及,唯有小程玨是個特例。
程淵對此雖沒有什麽表示,但甘棠看得出來,每次批改這孩子的功課或是教導劍法時,程淵總是格外認真。
程玨也爭氣,不論是文章筆墨,還是劍法靈力,在同輩之中都是佼佼。
盡管程淵依然沒有表現出半分欣賞的意思,但甘棠知道,她家魚哥哥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對這個孩子卻是喜歡得緊。
因小程玨總是纏著程淵,他與甘棠也頗為熟悉。
程玨從小就喜歡有事沒事往淺靈室跑,甘棠嫁來之後也不例外。加之甘棠的性子討人喜歡,程玨也是個活潑開朗的少年,二人一拍即合,沒多久連程淵都覺得程玨喜歡甘棠要勝過喜歡他了。不過程三公子對此不甚在意,隻要他夫人最喜歡他,其餘什麽都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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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授課時,程淵被程澹叫走,授課隻好停止,改讓小輩自修。甘棠就在一旁笑著說她來看著,讓他們不要試圖偷懶。
待到程淵離開之後,甘棠就叫程玨去望風,又讓小輩們圍成一個圈,說鑒於自己今日心情不錯,可以給他們講講故事,問他們想聽什麽。程玨聞此隻道三夫人好生偏心,甘棠隻好連哄帶騙地保證幫他要一幅程淵的筆墨,程玨才不情不願地尾隨著程淵去了。
甘棠講的是當年她和程淵結伴除祟時,在西南的一個小村子裏遇見一條蛟蛇的故事。
自二十年前的那場大戰後,神魔兩族寂靜多年——許是天道懲罰,阻攔此二族壯大,自那之後再未聽說生人化魔,亦未傳聞靈物成神。那蛟蛇大抵是想嚐試一把,卻理所當然地競神失敗,不知為何入了妖族,為禍人間。
當地駐守的羽士對抗不了此等妖物,恰巧程淵與甘棠二人經過,就求助於二人。
二人最初以為隻是普通的蛇妖,卻不想竟是一條差點兒成了龍的蛟,一時不慎,甘棠被蛇尾打落水中……
甘棠的故事講得繪聲繪色,小輩們聽得也是心滿意足,奈何故事剛講到渾濁的河水急促湧入甘棠的口鼻,程玨就回來打斷了這個故事。
“三夫人。”
甘棠的故事正講到精彩處,突然被程玨打斷,甘棠本想繼續講下去,卻見程玨一臉“猙獰”,於是說:“被大魚發現了?”
程玨點點頭又搖搖頭:“沒有。”
“那你回來幹什麽?”
“我、我偷聽到了宗主和三公子說話。”
甘棠笑:“聽到了什麽,讓你緊張成這樣?”
“柴桑陳氏叫人送了些禮來。”
甘棠沒有說話,示意程玨繼續說下去。
“有一個黑檀木盒子,裏麵裝的什麽不知道,聽宗主說是陳府的總管事送給三夫人您的。”
程玨頓了頓,又說:“還有一支木簪子,看上去沒什麽名貴的,隻是……”
“隻是什麽?”
“您還記得之前去空桑城中一戶姓王的家裏除邪祟嗎,就是您暈倒那次?”
“記得。”
“那支木簪子很像當時王胖子的夫人頭上戴的那一支。”
“你確定你沒有看錯?”
“怕宗主他們察覺,我離得遠所以看得不真切,但那支簪子很獨特,我應該沒有看錯。”
甘棠也記得,王胖子婆娘頭上的簪子雖然能看出不是名貴的木料,但造型十分獨特,絕不會是在街上買得到的。
思及此,甘棠猛地站起來,想要去找程淵:“他們在哪?”
“我領您過去。”
有小輩叫著說故事還沒有講完,甘棠說了一句“後來你們三公子殺了蛟、救了我”後,就急匆匆地奪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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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和程玨趕到的時候,程淵已經離開了。問過程澹說程淵應當是先回淺靈室,二人又立即往淺靈室走,趕到時見程淵正拿著那支木簪不知在想什麽,竟是連甘棠進屋都沒有發現。
“大魚。”甘棠喚。
程淵這才反應過來:“阿梨,你怎麽回來了?”
甘棠笑笑:“程玨送我回來的,你別擔心。”
程淵向外看去,果然見程玨畢恭畢敬地站在院中。
程淵說:“不舒服嗎?”
甘棠搖頭:“我聽說陳氏派人送了東西來。”
“不是陳氏,是陳傑越送的。”
“送的什麽?”
“一封信、一支木簪,”程淵指了指書案上的黑檀木盒,“還有給你的盒子。”
“木簪呢?”
程淵從書案上拿起木簪,遞給甘棠。
甘棠接過木簪,翻來翻去地仔細檢查,心下了然。
“信呢?”
程淵又將信遞給甘棠。
信是以陳傑越個人名義寫的。大意說前幾日柴桑城中有一對王姓夫婦被邪祟害了性命,他去調查時意外查到這兩人自空桑來,而且根據他們府中探子的消息,這二人似乎與之前程三夫人受傷有關,鑒於二人身上沒什麽信物,唯有女子頭上的發簪頗為獨特,故而將發簪連信送與空桑,詢問程氏是否需要這二人屍體調查。
甘棠讀完信,氣惱的同時又笑了出來:“這人還真是無恥得坦**。”
“我已請兄長回複要來二人屍體。”
“隻怕也查不出什麽。”
“他能來信,已經足夠。”
“的確,隻是不知道到底是陳傑越懷疑我,還是陳緝熙。”
“陳府的禮物月前便已送到,此次禮物完全是陳傑越以個人名義送來的。”
“你的意思,是陳傑越?”甘棠想了想又說,“隻是不知他這般行事究竟是何意。”
程淵拿起黑檀木盒:“打開看看?”
甘棠接過木盒,盒子很平常,上麵除了雕了幾朵梨花便再無其他。
甘棠無意識地撫過雕刻,然後打開了木盒。
盒中隻有一麵鏡子,但並不是一麵普通的鏡子。
甘棠從盒中拿出鏡子,程淵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遲疑地問:“這是……”
甘棠點頭:“就是三清鏡。”
三清鏡,照神、照仙、照人、照鬼、照妖、照魔,凡六界中物,皆可在此鏡中顯出原形。不論是妖扮人,還是魔扮神,又或是羽士以靈力幻化成別的模樣,透過三清鏡,俱可看到其本來麵目。
傳說三清鏡以女媧補天時的殘石為鏡麵,在虞淵打磨千年,又在暘穀的池水中清洗千年才得以製成。因三清鏡製作材料罕見,製作的方法又極為困難,除傳聞中先代神君有一麵外,再無第二麵現於世。
卻不知陳傑越是從何處尋得的這一麵。
“阿梨,”程淵說,“我在。”
不論陳傑越是敵是友,不論未來是禍是福,我都在。
甘棠輕聲道:“你說,他是想讓我用這鏡子照自己,還是照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