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不辭遍唱陽春

直至柴桑問道大會結束,程淵也未在柴桑城內找到王胖子還有他的婆娘。但他和甘棠絕不會認錯人,他追蹤至陳府後那人消失也絕不是意外,如此反倒令程淵堅信此二人與陳氏有關。既然在陳氏的地界上,想找到陳氏的人自然不易。加之甘棠的身份不能公之於眾,程淵和甘棠也隻能姑且將此事擱置,但對陳氏的疑心卻與日俱增。

自那日在客院與陳傑越談天之後,甘棠再未有機會試探陳傑越,可直覺告訴她,這個人的身份絕不像他表現出的那麽簡單。

甘棠甚至想過他會不會是伐周時,被自己滅門的幾個家族中的幸存者,但從陳氏探聽出的消息卻表明陳傑越隻是柴桑陳氏重建時因才華過人被陳宗主賞識,收入陳氏。還有陳傑越向甘棠提過幾嘴的那個女子,則是因父母輩的情誼,自幼與陳傑越有婚約在身,後來不知道為何投入周氏門下,殺了陳傑越一家,自己死於之後清繳周氏的戰役,而陳傑越正是在那次戰役中嶄露頭角。

盡管甘棠對於陳傑越身世的消息並不是百分百相信,但她的直覺卻告訴她,陳傑越不會傷害自己。甘棠猜測,王胖子和他的婆娘,或者至少他那個婆娘,是陳傑越派來試探她身份的。雖然甘棠還不知道陳傑越為何對她起疑,也不知道試探她是陳傑越自己的決定,還是陳宗主陳緝熙的授意,但甘棠就是相信,陳傑越其人絕不會做出傷害她的事情。

至於理由,說出來自己都覺得可笑,所以她隻道這是直覺。

——*——

問道大會結束後不久就是空桑的開壇授道的時間。

開壇授道是各家族自願設立並舉辦的——每家族派人在自家管轄範圍內劃立出一個區域,為普通的百姓講道解惑。

各家開壇授道的時間不同,考慮到一些百姓需要忙於基本的農業需求,程氏根據當年氣候情況將時間定於立夏前後。為了方便普通百姓,也為了讓更多人有機會參與講道,空桑開壇講道的地點是空桑城內最大的一家茶樓。

開壇講道當日,茶樓由程氏包下,不會對外營業,但所有人都可以進來聽講。

鑒於空間有限,每年講道之人都會坐於頂樓向外側開放的樓台中,這樣無論是在茶樓內外,都有機會一睹講道之人的尊榮;而以靈力傳送的聲音又可保證距離較遠的人,也能聽見所解之道。

除三年前程淵追尋甘棠遊曆在外,空桑的講道之人一直是程淵。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因程氏坐鎮守空桑,守一方平安,所以空桑的百姓對程家人頗有好感。更不用提程三公子少有美名,雖不善言辭,但為人彬彬有禮。百姓們初識他、得知他是程氏嫡係三公子後,都是驚訝萬分,繼而自然對這位身份尊貴卻沒有架子的小公子心生好感。

是故空桑城中百姓一聽程氏要講道,講者又是冰清玉潔的程三公子,皆是積極響應、座無虛席。其中甚至不乏傾慕程淵的女子,想要來一睹尊榮,膽子大些的還會主動與程淵攀談,但程淵一向是冷著臉說抱歉。

去年講道結束後,有好事的百姓問程淵為何前一年的講者不是他,說是不少外地趕來的女子失望而歸。問問題的人原也沒想要得到回應,卻不想程淵竟真的回答了。

據說程三公子當時看著人群笑了一下,然後嘴角掛著那抹笑說他去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雖然程三公子最後也沒有解釋具體是什麽事,但他當時淺淺的一笑,已足夠讓在場大多數人喪失理智。隻有極少部分意識清醒頭腦活泛而多管閑事的人才意識到,程三公子說這話時一直盯著一個地方看。

在程淵走出茶樓時,那個方位有一個蒙麵女子逆著眾人向程淵湧去的方向離開了。

那之後沒多久,空桑程氏三公子與宜蘇向氏二小姐定親的消息就傳遍了空桑城。

這些普通百姓對世家大族之間的恩恩怨怨不甚明晰,但程氏曾經被向氏退聘書退彩禮的事也並非全無人知曉,再結合程三公子講道時頗為溫柔的一笑,想象力稍豐富些的人便猜測程三公子“重要的事”與向府那位小姐有關。

一時間,關於甘棠樣貌品性的猜測充斥著空桑城的大街小巷:女子想知道是何方神聖搶走了他們的如意郎君,男子自然也想知道程三公子這謫仙般的人物喜歡的人又是什麽樣子。

更何況江湖傳言說向府二小姐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程三公子的崇拜者們有的覺得傳言屬實,說程三公子定是被那魔女所蒙騙;有的則說程三公子的眼光一定沒有問題,必然是那江湖傳言有誤。

故而今年開壇講道,最令人期待的竟是甘棠。

許是為了滿足百姓們的好奇心,甘棠真的隨程淵參加了空桑今年的開壇講道。

——*——

甘棠、程淵以及程氏門生到達茶樓的時候尚不至開壇的時間,但茶樓附近已經裏三層外三層的圍了不少人。見程淵一行走來,皆是自覺向兩側退讓,為他們讓出一條路來。

甘棠的身子愈發笨拙,程淵一直扶著她,生怕她一不小心摔著自己。於是向茶樓走的一路,甘棠笑著看向四周的百姓,程淵就溫柔地看著她。

往年程淵到達講道之所後,隻默默坐著,靜待開壇的時間,但今年程三公子雖然依舊正襟危坐,卻時不時和身側之人低語兩句,神情也是從未有過的柔和。說也奇怪,程淵這個人臉上一向無悲無喜,偏偏在看向甘棠時,就能叫人從他臉上讀出溫柔。

快到時辰時,程淵斂了神情,介紹說身側坐著的是自家夫人。甘棠便笑著向大家問好,還戲稱自己今日是程三公子的書童。

在場的百姓初見甘棠並未覺得驚豔,許是因為他們一直認為能得程三公子青眼的隻能是下凡的仙子,而甘棠的長相雖然不俗,但站在程淵身側的確未有突出之處。直至甘棠一番自我介紹下來,大家對甘棠的好感才算是有了提升:有人覺得三夫人落落大方,有人覺得三夫人性子直率。

空桑的開壇講道最後設有半個時辰的答疑時間:若聽講者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去程氏的門生那裏登記,會有弟子解答。至於一些比較特別、或者出現次數較多的問題,則由弟子匯總後交給程淵,程淵會選擇性在最後的半個時辰回答。

今年這一過濾的工作便由甘棠承擔。

講道的桌子焚著檀香,嫋嫋香煙從爐中升起,程淵和甘棠便坐在香幕後麵,一人講道,一人讀著送上來的問題,不時用筆記下一二。

甘棠手上雖忙著,卻及時為程淵續上茶杯裏的水。每當這個時候,程淵就會輕輕頷首,柔情萬分地看甘棠一眼。這一幕看多了,即使是最初覺得二人不合適的人,此刻心頭也油然而生“歲月靜好”四字。

也不知是不是被氣氛渲染了的緣故,不少人覺得三夫人雖然長相並不突出,卻十分耐看,甚至甘棠偶爾從紙上抬頭的瞬間,也能讓人聯想到驚豔一詞。

人們的這些想法在之後登記的問題中得到了體現——原本大家也是就講道的內容進行提問,或者是問問家裏出了什麽奇怪的事兒,該怎麽解決;這次也不知是誰第一個問了三公子和三夫人的感情,後邊好事好八卦的便隨著一起問。程家的門生不敢隨意回答,隻好一並謄寫下來報給甘棠。

甘棠收到第一張這種問題時,隻輕輕一笑。程淵疑惑地看向她,甘棠笑著搖頭,示意沒什麽,順便又替程淵滿了茶,程淵見此,便也輕輕一笑,不再詢問。

程淵的笑很淺,而且一瞬即逝,不少人甚至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但程淵眼中的柔和卻騙不了人,於是在圍觀者的一番驚動之後,提出相關問題的人更多了些。

甘棠見收到的問題越來越多與二人有關,輕輕地“嘖”了一聲,吩咐弟子說,隻有提了有價值的問題的人,才能問一個與她二人有關的問題,之前提出的統統作廢;又說即使提了,自己和程淵也未必會回答,讓大家不要介意。

甘棠的意思被傳達下去,但圍觀者的熱情絲毫不減,紛紛表示不回答也沒關係,但若是回答了,自己就賺翻。於是一個接一個地認真思考能提出什麽有價值的問題,好賺一個機會。

如此一來,往年湊熱鬧的人也開始認真聽講,單純圍觀的人群大幅減少,反倒令此次開壇講道的有效率提高不少。

——*——

講道的時間很快過去,在程淵解答了所有與道有關之問題後,甘棠遞給了他一張有關二人的問題匯總。

程淵粗粗瀏覽,才知道甘棠吩咐弟子是做什麽。

甘棠將紙遞給他後便問大家是否還有其它問題,等了片刻確定大家真的無疑後,又笑著說別的問題她已經給了程三公子,至於回不回答,就要看三公子的了。

說完便側著頭看程淵,一副吃瓜看戲的模樣。

程淵看著她,無奈地笑了笑,本想說這些問題不便作答,又見甘棠的意思分明是想看他怎麽辦,便說由夫人選,夫人問什麽,他就答什麽。

甘棠見程淵又把難題交給了自己,也不好再推脫,接回問題紙便問。

“西邊餅店的趙掌櫃問:‘程三公子前歲沒能來講道,說自己有大事,是不是忙著追媳婦兒去了?’”

程淵麵不改色的回道:“是。”

圍觀人群發出陣陣歡呼聲,叫甘棠紅了臉。於是甘棠連忙繼續問:“秦家姑娘問程三公子為何娶了三夫人?”

甘棠心道因為他喜歡我唄,但還是認真聽程淵說。

程淵思考了一會兒,幾次想張嘴都沒能說出話,氣得甘棠以為他就這麽後悔娶了自己的時候,程淵終於開了口。

“我曾經以為這世上再沒什麽能讓我開心、讓我驚訝、讓我擔憂、讓我難過。”

後麵的話程淵沒有說完,但甘棠懂。她與程淵對視片刻,又重理了心情,繼續讀紙上的問題。

……

“有傳言說程三夫人殺人不眨眼,是真的嗎?”甘棠讀完笑了笑,“這題我來回答比較好。”

“我還是會眨眼的。”甘棠笑著說,但見除她以外沒有人在笑,歎了口氣,“這個笑話確實不好笑。”

“我確實做過不少荒唐事,傷害過不少人,甚至還包括程三公子。”甘棠看向程淵,臉上依然帶著笑。

程淵朝她搖搖頭,甘棠又接著說下去:“我為我做過的事感到非常抱歉,我也願意盡我所能的去彌補,盡管我知道這是杯水車薪。”

甚至可能連受害者家屬都找不到幾個,因為她當時一殺便是滅人全族。

甘棠自嘲地笑笑:“我自己造的孽,我認。”

“但是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行為,與宜蘇向氏無關,更與空桑程氏無關。不論是罵名還是複仇,盡管來找我,不要連累我的家人,我……”

程淵捏了捏甘棠的手,打斷了她的話:“阿梨。”

甘棠被這一聲打斷,才意識到自己這些話在這種場合說出口有多不合適。

甘棠覺得自己當真是糊塗了,剛想再說些什麽挽救,卻聽見程淵在她之前搶先開了口。

“宜蘇向氏的二小姐甘棠,是我空桑程氏三公子程淵明媒正娶娶來的夫人,是我程淵這輩子最愛也唯一愛的女子,是我程淵第一眼便認定要保護一輩子的人,所以無論她做了什麽或即將要做什麽,無論她做的事情是黑是白是對是錯,我程淵都願意陪著她承擔一切後果。”

江湖傳言既為傳言,便是真假難辨。今日甘棠和程淵的一番話,卻是將傳言坐實。

如此,不論是相信傳言的,還是不相信的,一時之間不知該作出何種反應。

好在事情的發展也並不需要他們做出即時的反應。

程淵的話音落地不久,天邊便傳來一聲清亮的鶴鳴,繼而越來越多的人聽見了鳥類扇動翅膀的聲音。

剛剛被程淵和甘棠一番話驚得安靜如斯的人群突然沸騰起來,因為此時有九隻仙鶴在天空中盤旋——開壇講道引來仙鶴,當真是聞所未聞!

從前也不是沒有羽士在論道或是做法事時引來仙鶴,這些羽士後來無一不羽化登仙。而今日,程三公子在講道的最後引來了仙鶴,那便是意味著……

如此想來,不隻是普通的百姓,就連別的羽士還有程氏的門生都激動萬分。

也不知是誰開了頭,人群竟一個接一個跪下朝拜,跪的是九隻仙鶴,拜的是未來的仙人。

程淵和甘棠沒有阻止人群的行為,因為有兩隻膽子大的仙鶴已然落在樓台之上。程淵試探性地伸出手,其中有一隻仙鶴便伸著腦袋,在程淵掌心輕輕蹭了蹭。

程淵和甘棠沒有想到這仙鶴如此不怕人,相視而笑。

另一隻仙鶴似乎不滿被人冷落,向前走了兩步,停在甘棠麵前。甘棠學著程淵的樣子將手伸給它,但仙鶴並沒有理睬,而是繞過甘棠的手,將頭停在甘棠的肚子麵前,輕輕蹭了蹭。

甘棠見仙鶴如此,不禁失笑。

兩隻仙鶴未多做停留,與甘棠和程淵二人親昵片刻,就又飛回到天空中,與鶴群一道離開。

甘棠起身看向鶴群離去的方向,然後對站在身側的程淵說:“你說這群鶴是把你,還是把小葡萄認作未來的仙家了?”

程淵無奈道:“阿梨。”

甘棠調笑:“最好不要是你,要不我可陪不了你。”

“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為你,我願入魔道。”程淵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