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而無望兮
侍女收拾屋子的時候,周淩問甘棠可願意在周府轉一轉。
甘棠搖搖頭,然後突然笑了:“要不是知道我死了表哥會自責一輩子,我真的會和周凜拚個你死我活。”
“阿梨,”周淩突然抓住甘棠的手腕,“有我在,周府上下沒人能傷害你。”
甘棠想要掙開周淩的手:“你說這話不覺得好笑麽。”
周淩緊握著甘棠的手腕:“以前的事我沒有辦法,以後,我保證絕不會讓他們再傷害你。”
甘棠又笑了:“你拿什麽保證?周昊想做什麽那是司馬昭之心,你是能說服他放棄,還是能說服我降於周氏?如果是後者的話,周淩,你想都不要想。”
周淩無言以對。
甘棠深吸了口氣,又說:“其實不管真相如何,我都願意相信之前那些事你是真的不知情,也願意相信你是真的不想也不會傷害我。
甘棠微笑:“但是周淩哥哥,你應該知道,你我之間怎麽樣已經不重要了,你是周家的兒子,我是向氏的女兒,我們兩個沒有可能。
“你也不用為了我去頂撞你父親,如果真的有機會能讓我殺了他,我不會手軟,更不會考慮你是否因此難過。
甘棠伸手覆住周淩握著自己手腕的手,慢慢從手腕上移開:“如果我能活著離開周府,日後在戰場上相見,我不會手下留情,希望你也不會。”
周淩突然覺得遍體生寒,他喃喃地說:“阿梨。”
“周淩哥哥,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麽叫你了。其實你的字都取了很多年了,但我就是一直喜歡叫你的名。越傑不好聽,肯定是周昊給你取的,一天到晚就想著稱霸天下、為人雄傑……”甘棠嫌棄地撇撇嘴,又道:“說偏了。我是想說,你送的禮物我很喜歡,我也很感激你對我的心意,但是我不能接受。我不知道你們把我帶到括蒼到底是什麽出於什麽目的,如果真的隻是逼我和你結親的話,還是殺了我吧。”
“寧可死,你都不願意同我在一起?”
“我說過了,你是周家的兒子,我是向氏的女兒……”
周淩打斷了甘棠的話:“如果沒有家世的原因,你會願意嫁給我嗎?”
甘棠低下頭抿抿嘴,片刻之後說:“我會考慮。”
周淩像是突然鬆了一口氣,笑了出來:“你就沒想過先答應求親,騙取我父親的信任,再趁機逃走?”
“我不想騙你。”
“也罷,”周淩說,“我會努力勸說父親同意你離開。但在此之前,你不要拒絕聯姻。”
甘棠知道,周淩的心意是目前保她平安的唯一辦法,她隻是不想騙周淩,但既然已與周淩說清,繼續用這個借口保護自己也沒什麽不好,是故甘棠說:“謝謝你。”
“是周家對不起你。”周淩搖頭,又說:“我不是很清楚父親為什麽一定要綁你來括蒼,所以並不能保證說服父親放了你。”
甘棠突然想起括蒼問道大會時,周昊最後的施壓;想起自己及笄後,舅舅與舅母在祠堂告訴自己的那些秘密,心頭生出了極強的不安感。
但她還是努力壓下慌亂,微笑著對周淩說:“一起用晚膳嗎?”
周淩見甘棠換了話題,順著說好,又問:“想吃什麽?”
“都行。”甘棠聳聳肩,“有好酒就行。”
——*——
晚膳上桌的時候,果然都是甘棠愛吃的菜。
周淩為甘棠斟了一杯酒:“嚐嚐,我私藏的。”
甘棠抿了一口,笑:“夠辣。”
然後與周淩碰杯,一飲而盡。
周淩無奈:“你喝慢點兒。”
“我的酒量你不知道嗎,這不算什麽。”
周淩聞言挑了挑眉,她說的倒是沒錯。
周淩為甘棠夾菜,甘棠一口沒動,反倒不停給自己倒酒。
周淩見狀,也不再勸甘棠吃些東西,而是搶了酒壺,陪甘棠一起喝。
甘棠見酒壺被搶,也不惱,抬頭飲下酒杯裏的酒,又拿著酒杯舉到周淩麵前,叫周淩倒酒。
周淩扶額:“姑奶奶,這酒後勁很足。”
“今朝有酒今朝醉。”甘棠指了指酒杯,“滿上。”
“你好歹先吃兩口飯墊墊。”
“你倒不倒?”甘棠挑起下巴,微眯著雙眼看周淩。
“倒倒倒。”周淩投降,“照你這個喝法,回頭酒醒頭疼可別找我。”
甘棠大手一揮:“明日愁來明日愁。”
“哈哈哈,”周淩大笑,又替自己滿上,“舍命陪君子。”
甘棠扁扁嘴,沒接周淩的話茬。
這幾日甘棠一直處於緊張的狀態:最開始被擄到括蒼,心中憤恨無比,卻又無可奈何。盡管自那之後,周氏再無動作,但甘棠不敢放鬆,一方麵是屈辱,另一方麵則是自己身份所帶來的不確定性——如果隻是逼親倒還好說,她總有辦法對付周淩,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魚死網破;但如果周昊是為了她的身世而來,甘棠完全無法猜測周昊想做什麽。
是故連日來,甘棠一邊裝作既來則安,一邊試探周家羽士,想找機會逃出括蒼。
但甘棠很快發現,這根本不可能。周昊不僅在軟禁她的別院施了無數個陣法、結界,連派來服侍她的侍女、仆役都不是一般的羽士,就算她拚盡全力,都不可能做到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離開,更何況她現在全身靈力被封。而一旦被人察覺,她連一成全身而退的把握都沒有。
不能自保,又不知對方的企圖,這令甘棠寢食難安,偏偏她又必須裝作從容鎮靜的樣子,著實叫甘棠身心俱疲。
直至今日,與周淩的一番交談使甘棠確認,周昊就是為了她所背負的秘密而來。
話雖這麽說,甘棠卻更是不明白:說到底,她隻不過有一半族裏的血緣,父親也早在二十年前的那場大戰中離世,她甚至連自己的身份都是及笄後才被告知,更不可能了解族中一星半點的秘密,就算周昊抓住自己,又能指望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麽呢。
無論如何,有所進展總是好的,最起碼她有了進一步探究的方向。加之今日與周淩將話說開,甘棠感到了久違的輕鬆。她突然想放縱一把,不管前方還有什麽秘密在等著她,就讓她放縱一次——肆無忌憚地與朋友把酒共飲,待到明日酒醒,朋友變仇敵,沒什麽不好。
甘棠這樣安慰自己。
——*——
酒過三巡,周淩的話變得多了起來。
周淩端著酒杯,湊到甘棠麵前,英俊的臉頰上染上一抹淺淺的紅暈:“阿梨,你到底是誰?”
甘棠的心微微一顫:“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你是向府的二小姐。”周淩飲了口酒,又說:“可你不止是向府的二小姐,對不對?”
甘棠依舊不動聲色:“那我還能是誰?”
“我不知道。”
周淩見甘棠笑起來,又說:“父親說你身上有二十年前那場大戰的秘密,說你是周氏稱霸人間的關鍵。你一個小姑娘,怎麽就成關鍵了?所以阿梨啊,你到底是誰?”
甘棠舉起酒杯飲酒,衣袖擋住臉上的表情:“是麽,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周淩讚同:“我猜你也不知道。”
“向老宗主的妹妹,是你的母親對不對?”周淩又問。
甘棠及笄後便被寫入向雲旃名下,這事雖沒有在玄門中廣而告之,但知道的人也不少。
甘棠點點頭,說:“怎麽了?”
“我是說,她是你的親生母親,對不對?”
向雲旃未出閣便因病離世,未留下一兒半女,是故甘棠蹙眉:“周公子,慎言。”
周淩無所謂地擺擺手:“向老宗主一直說你是故人之女,卻不曾講過故人是何許人。當初你也是生在向府,這麽多年,你又一直喚他舅舅,加上你及笄後立馬將你的名字寫入向氏族譜。說你和向府沒有關係,誰信呢?”
“家母是舅舅的義妹……”
“不重要,”周淩打斷甘棠的話,“你父親是誰比較重要。”
“怎麽,”甘棠勾起一側的嘴角,“你想套我話?”
周淩搖頭:“我不在乎這些,我隻在乎你的身世會不會傷害你。”
“真的?”雖是疑問句,但甘棠心中已信了八分。
其實她一直相信周淩的,她相信周淩的所作所為有他自己的苦衷,她相信如果不是生在周府,周淩會成為真正的人中豪傑。
“父親身邊有個叫承逸的軍師,是他跟父親說你的身世不一般。”
“周昊所修的秘法,也與這個承逸有關?”
“是。”周淩說,“他說你可以幫助父親更上一層,也可以毀了父親多年的經營。”
甘棠冷笑:“還真瞧得起我。”
周淩歎了一口氣:“父親很信任他。”
“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麽?”
“雖然我不知道父親想叫你做什麽,但我可以確認,如果你一定要唱反調,父親他會殺了你。”
周淩深吸一口氣:“我、我會幫你求情,但我真的沒有把握救下你。所以阿梨,答應我,不要激怒我父親好嗎?我會勸說他,相信我,給我時間,我一定有辦法讓他放你離開的。”
“先說沒把握救我,又說有辦法讓我走,你不覺得矛盾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好意我心領了。但是很遺憾,周昊不可能從我身上挖到什麽有價值的信息。我母親是舅舅的義妹,不是什麽世家大族的小姐,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羽士罷了。”甘棠輕笑:“我幫不了周昊,但我會想辦法毀了他。”
周淩深深地看了甘棠一眼:“無論如何你先不要把拒絕聯姻這件事說明,這是你目前唯一的護身符。”
甘棠垂下眼眸:“我知道。”
“別這麽不高興,”周淩又為甘棠斟了酒,“在把你平安送出周府之前,我都是欠你的,你可以隨意使喚我。”
甘棠笑,本想說一句“不必如此”,張嘴卻變成了:“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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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收拾桌子的時候,桌上的菜幾乎一口沒動,倒是酒又拿了兩壺來。
甘棠拿起今日周淩送她的琵琶,摸了摸琴弦上的兩點墨跡。
墨跡已幹,自然蹭不到手指。
許是真的喝多了,周淩看不清甘棠臉上的表情,隻聽見甘棠說:“想聽什麽?”
“我以為你不願意給我彈琵琶了。”
甘棠“嘁”了一聲:“我是給我自己彈。”
語罷,不再等周淩回答,信手撥起了弦——是月兒高。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裏鬥嬋娟。
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
對簷疑燕起,映雪似花飛。
月皎疑非夜。長河沒曉天。
幾點疏星映朱戶。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雲拚欲下星鬥動,天樂一聲肌骨寒。
長歌吟鬆風。霜重月華孤。
已曾天上學。飛去逐驚鴻。
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
月末星稀天下旦。
明明是穿雲裂帛的佳音,周淩卻什麽都聽不見。他看著甘棠的指尖在琴弦上上抹下挑,一直沒有移開眼。直至玉蟬西沉、餘音嫋嫋,周淩才舉起杯,一口飲盡杯中的酒。
周淩起身走到窗邊,伸手推開了窗:“今天可真熱。”
再轉過身時,甘棠已走到他的身後:“該下雨了。”
“是……”周淩的話被甘棠堵在嘴裏。
這個他心心念念的人,此刻正踮著腳尖,深吻著他,一雙玉手在他胸前摸索著。
周淩的呼吸一滯,後知後覺感受到,原來,不止是天氣很熱。
周淩回吻過去,伸手抱住甘棠向床邊走去。
伸手拉下床簾的一瞬,周淩熄了房間的燭火。
一樹梨花壓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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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醒轉的時候,天色尚早,空氣中還有一絲旖|旎的氣味。
甘棠花了些時間清醒——無論是下半身的酸痛,還是全身的軟綿無力,抑或是身旁沉睡著的周淩,無一不告示著發生了什麽。
甘棠從心底生出一種絕望,一種被信任的人傷害的絕望。
她伸手摸出發間周淩送的金簪,狠狠地向周淩的下半身刺去。
周淩的尖叫聲與天邊一道驚雷應和在一起。
括蒼,終於迎來了今年梅雨季的第一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