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夏天夏天悄悄過去
周秦時俯視著她，唇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去寧一中學嗎？這裏車子難等，不如我載你一程？”
“你也去寧一中學？”林熹朝問。
“嗯。”周秦時點點頭。
“你去做什麽？”
她是去填誌願的，周秦時填誌願不是應該在實驗嗎？
“給老師還資料。”周秦時抽出斜挎包裏書的一角，又指指後座，“上車。”
“那恭敬不如從命啦。”
林熹朝側坐在後座上，周秦時似乎有些訝異：“你這樣坐？”
林熹朝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沒問題啊，難道要她八開腳正著坐嗎？那樣坐好像不太雅觀？
“那你坐好。”周秦時說道。
等騎了一會兒後，林熹朝就有點後悔了。
現在她一隻手伸得長長地舉著傘，一隻手拿花，她好害怕一不小心就掉下去，這路麵本就不是十分平坦。
她正在糾結要不要叫他停車，好歹收個傘空出一隻手來，周秦時像是知道她在擔心什麽，緩緩停下了車：“你把傘收了，給我。”
林熹朝如臨大赦，收了傘給他掛在把手上，她寧願曬一會兒也不願意摔個鼻青臉腫。
解放了一隻手的林熹朝瞬間覺得陽光都變得美好了，下一秒便覺得曬不過了。
眼前忽然一暗，原來是周秦時從包裏掏出了一頂棒球帽直接蓋在了她頭上。
“戴好，扶穩。”
前頭飄來幾個字，語氣硬邦邦的，周秦時重新踩動了單車。
林熹朝笑眯眯地戴好帽子，瞥了瞥周秦時的襯衣，一把抓住後座架：“好啦，出發！”
帶著熱氣的微風拂過臉頰，路邊的房屋和蔥鬱的樹木在眼前一晃而過，偶爾駛過幾輛汽車，盛夏的午後，寧靜得好像一部無聲的舊電影。
林熹朝想起許多年前的一個秋天，也有一個男生這樣載過她，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呢？
似乎那個男生也是在等中巴車，好不容易來了一輛車男生卻沒有上去。
那男生還穿著他們初中的校服，林熹朝當時覺得好笑，他們初中校服可醜了，平時沒有活動都沒人穿。
想到男生錯過了好不容易等來的中巴車，路過他的時候，林熹朝停下車好心提醒他上學快要遲到了要不要一起騎車去。
那還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氣去詢問一個陌生人需不需要幫助，也是第一次和一個陌生的男生同乘一輛車，現在想想，那時候的自己，真是有純澈的勇氣啊。
很奇怪，林熹朝心裏微微訝異了一下，這樣一件小事她似乎是這麽多年第一次想起來，可是再想起來，許多細枝末節她都記得一清二楚，她甚至還記得那時金桂壓滿枝頭，整個小鎮都有淡淡的桂花香。
有些事情你以為你忘記了，其實它隻是被藏在了時光的某個小角落裏，總有某一天，它會突然竄入你的腦海，告訴你，它是真的發生過的。
隻是男生的樣子沒過幾天就忘了，甚至連對方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哎呀，似乎錯過了一個很美好的少年呢，如果她再多一點勇氣，留下聯係方式說不定也能成就一段緣分。
“笑什麽？”前麵的人突然問道。
“哈？”林熹朝都沒意識到自己笑出了聲，“沒什麽，就是想起了一點往事覺得有趣。”
“哦。”
自行車勻速向前，兩人都不再說話。
車行過半，路過了小鎮影劇院，林熹朝又想起她和周秦時並肩同行的那個夜晚。
仔細想想，兩個人也隻是見過幾次麵，但這幾次因為她心境的不同，和周秦時相處時的感覺也全然和高中時代不一樣，而周秦時，似乎也和那時不一樣。
從前的她，在他麵前總是有些自卑的，怯懦的，他對她，也總是淡漠的，疏離的。
現在的她，把他當做一個時光裏的故人來看，他，或許是把她當普通朋友的吧？
並沒有很開心，林熹朝歎了一口氣，反而更覺得遺憾，為長大後的那個自己感到遺憾，為暗戀了對方十餘年卻毫無結果的那個自己感到遺憾。
如果那個時候，如果那個時候她就在寧一中學認識了他，早點遇見，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後來？
林熹朝又自嘲地一笑，為自己天真的想法感到可笑，那個人喜不喜歡你根本和時間早晚沒有關係。
再說了，如果和時間早晚有關係，她怎麽比得上青梅竹馬的林灩灩？
周秦時忽然問道：“你準備上哪個高中？”
“我？津北或者津南吧，還沒想好。你呢？”林熹朝回過神來，答道。
她的分數除了不能上市一中，其他學校倒是可以隨便選的。
市一中算是省重點，分數線最高，緊跟其後的是津南和津北高中，再有兩所高中差強人意，剩餘的便都很一般，多半學生去讀隻是為了混個學曆罷了。
上一世她的這個分數讓林父林母惆悵了許多天，他們滿心期待林熹朝能和林熹微一樣一舉高中，結果林熹朝發揮平平，未能考上市一中。
選學校的時候，大家還吵了好幾天，林父林母想讓林熹朝讀津南，林熹朝當時不想去津南，想去津北，因為江雲清還有兩個當時比較熟悉的朋友都選的津北，且津北離市一中近，這樣她還可以經常去找林熹微和江亦心。
最後幾番商討，她還是遵照父母意願去了津南。
這一世就不大一樣了，有之前林熹朝300多分的曆史在，考再差林父林母都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分數一出來，他們反而認為林熹朝考得還不賴，選學校這件事情就全權交給林熹朝自己做主了。
“和你一樣。”
和我一樣沒想好？林熹朝準備追問，周秦時忽然問了一個更加難以回答的問題。
“你怎麽知道我的QQ號的？”
她倒是忘了這一回事了，自從上次去網吧被通報批評以後，她再也沒上過網了。他這麽問看來是收到了她發的消息了吧。
但是她怎麽知道的呢，總不能說高中的時候背下來的吧。
也不能說別人告訴的，萬一人家QQ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呢。
“那個你看到我給你發的QQ消息了嗎？”哼哼，回答不上來她還可以轉移話題啊，林熹朝又為自己的機智得意一笑。
“嗯，看到了，我給你發消息你沒回。”周秦時輕描淡寫地說。
“不好意思哈，我家裏沒電腦，上網不方便。”林熹朝語帶歉意，“你給我發了什麽消息？”
“沒什麽要緊消息。”周秦時目視前方，反正想問的也已經問了，不知道的等會兒也可以弄清楚。
林熹朝盯著他的後背悄悄翻了一個白眼，這位少年真是會吊人胃口。
“學校到了。”周秦時說。
自行車停了下來，原來已經到初中門口了。
林熹朝跳下車，長舒一口氣，蒙混過關了，跟著把帽子取下來還給周秦時。
他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細密的汗珠，林熹朝有點不好意思，最近幾個月吃到了太多往後再也吃不到的東西，肚皮經常吃撐，體重自然也增加了幾斤。
她還擔心蘇渝北變成胖子，她自己就很危險。
“那個謝謝你載我來學校哈。”林熹朝盯著手上的梔子花，還好，花朵依舊飽滿，顏色白白嫩嫩，鼻間依然盈著花香。
一年梔子花開時，一年畢業季。
“禮尚往來，不客氣。”
哈？林熹朝沒太懂，道了再見便往教室那邊走去，周秦時也準備下車把車子推進停車棚。
走出幾步，林熹朝想到什麽，捧著花忽然回頭。
前麵的少女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周秦時一晃神，趕緊單腳撐地，控製住自行車不讓它往後滑。
“這個花開得很好呢，”林熹朝粲然一笑，挑了兩朵隔著自行車舉到他麵前，認真地看著他，“這是林熹朝送你的梔子花，要收下哦。”
周秦時，這兩朵花，我代替26歲的林熹朝送給你，成全她一份碧海藍天。
所以你無論如何，請一定要收下，這從遠處時空而來的漫長心意。
少女表情執著而又專注，周秦時一時看得怔住了，過了一會兒才伸出手掌。
林熹朝小心地把花放在他手心，笑靨如花：“再見。”
這也是26歲的林熹朝對你說的——再見，周秦時。
拿著誌願表，林熹朝有過片刻猶豫，人生重來一次，她不確定是不是要去換一條完全嶄新的路走。
前世的高中有過歡樂也有過淚水，有許多難忘的回憶，有值得交心的三五好友，也……有一個喜歡了很多年都沒有忘記的人，可是那個人從來都不知道，也不曾喜歡過她。
會重蹈覆轍嗎？
林熹朝不知道。
白紙黑字，林熹朝還是在上麵寫了“津南高中”。
像是怕自己會反悔一樣，寫完林熹朝就交給了老師。
江亦心自然是毫不猶豫地填了市一中，江雲清糾結一番，報考了津北。
填完誌願，太陽都快下山了。
江雲清提了書包拽著林熹朝和江亦心去了學校附近的一棟大樓。
在2010年以前，這棟樓是整個小鎮最高的一棟樓，有七層高，一樓是信用社，二樓三樓是辦公區，其它樓層是居民區。
江雲清有一次無意間發現天台可以上去，這裏便成為她們一群好友的聚集地。不過來的最多的還是她們三個。
上了樓頂，晚霞已經映紅了整片天。
“哇！太美了！”很久沒來，也很久沒有看到這樣壯觀的晚霞，林熹朝不由得驚呼出聲，原來自己的家鄉就很美很美。
她跑到護欄邊，這裏視角非常好，可以俯瞰大半個小鎮。
綠林成蔭，屋舍成群，遠遠近近層層疊疊。
盡管已經回來了幾個月，盡管已經熟悉小鎮的許多變化，可是這一瞬間，當所有景象毫無阻攔地衝入林熹朝的瞳孔裏，她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時代進步真的可以說非常非常快了，十二年前的我們哪裏想象得到十二年的社會是什麽模樣。
高鐵疾馳在路上，平地裏起了高樓，網絡連接了整個世界，出門隻帶一個手機似乎就能搞定一切。
有太多事情變得麵目全非，往日時光毫無蹤跡。
可是對於小鎮，林熹朝總有時光在這裏流逝得要慢一些的錯局，仿佛十幾年都沒什麽太大變化。
可是在這一刻，錯覺瞬間化為粉末消散在風中。
林熹朝圍著天台轉了一圈，可以看見吳言山，可以看見寧一中學，可以看見鎮政府外圍牆麵上用紅字寫著的“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甚至還可以看見自家巷口前麵的那一排綠樹和坑坑窪窪的馬路。
十二年，由歲月慢慢流逝帶來的變遷在這一刻消失，和林熹朝腦海裏2016年的小鎮形成了強烈對比，就在腳下這片土地上，很多地方發生的變化用“翻天覆地”來形容都不為過。
原來，時光是一視同仁的，即便是小鎮，也在從未回頭的無情歲月裏不遺餘力地改變了它最初的樣子。
“拍下來。”
“把這統統拍下來。”
“把這些時光統統拍下來。”
林熹朝，把這一切的一切，都拍下來吧！
耳旁有聲音在呐喊著，胸腔裏的血液也變得滾燙了。
林熹朝心裏的某個角落好像被點亮了，不，不是好像，是確確實實被點亮了。
時間遠去永不複，唯有影像存留一刻。
她要成為一個攝影師，用她手中的相機將她眼中的這個世界將流逝的這些時間定格下來。
理想在眼前明晰，林熹朝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楚她想要追求的人生是什麽了。
以前她隻是一個單純的攝影愛好者，在被朝九晚五的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也想過去追求自由追求和攝影有關的夢想，卻從來沒有真正地為之奮不顧身過。
現在，她有著最最寶貴的時間，而時間，意味著可能性，意味著隻要她敢想敢做，她的夢想就一定有實現的可能性。
她按捺住內心的激動，拿出相機，對著不同的地方拍了幾張。
定格的畫麵裏有鮮豔晚霞，有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的屋舍，有嫋嫋升起的炊煙，有奔跑嬉笑的小孩，有山巒也有蜿蜒小河流。
“你怎麽跟沒見過世麵一樣。”江亦心在一邊取笑道。
是啊，我去過很多地方也見過許多美景，都不及眼前這一刻來得震撼。林熹朝在心裏默默回道。
喊了江雲清和江亦心過來，以這廣闊天地為背景給她們倆拍了一張合照。
三人拍了幾張照片，往地上鋪了廢報紙，席地而坐，江雲清從書包裏拿出複讀機，按下播放鍵，有音樂流瀉而出，是一首張韶涵的《遺失的美好》。
接著又拉出一個紅色的塑料袋：“夥伴們，看看我還帶了什麽！”
其餘兩人看著她把塑料袋裏的東西拿出來，是三瓶啤酒。
“清清，你居然拿酒來！”江亦心尖叫一聲。
“一人一瓶！”江雲清往每個人手上塞了一瓶。
“可是我從來不喝酒啊清清。”
江亦心放在手裏，不確定要不要喝。
林熹朝也不喝酒，她上一次喝酒還是在大學。
那次室友過生日，寢室長買了啤酒回來說要一醉方休，林熹朝在她們的慫恿下喝了一聽，事實證明，她酒量不是很好，一聽就醉了。
等到睡了幾個小時醒來，意識清醒了很多，頭還是暈乎乎的。
室友們在抱頭痛哭，哭著哭著，其中一位和林熹朝一樣還是單身的室友拿起手機給她暗戀的那位師兄打電話表白。
可能是她的行為鼓舞了自己，亦有可能是酒壯慫人膽，她催眠自己，她還在醉著，拿出手機輸入倒背如流的十一個數字編輯短信。
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沒有在醉著，所以並不敢像室友那樣直接表白，斟酌許久，用不經意的口吻問了一個很久以前就想問的問題。
有過很多次，在某些不經意的一瞥裏，她似乎在學校裏看到了周秦時的影子，等她追過去一看，影子就不見了。
她以為自己思念周秦時思念到魔怔而產生了這樣的幻覺。
可是腦海裏又有一個聲音說，如果不是幻覺，那周秦時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是為我而來嗎？
是嗎是嗎是嗎？
明明清楚不是，卻還是不忍給自己一個否定的答案。
所以她在短信裏問：你有沒有來過我們學校呀？
她喜歡那個人時是那樣小心翼翼，連試探也是含蓄的——你有沒有來過我們學校，你有沒有來找過我，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隻要他說有，哪怕他是因為別的任何原因來到她的學校，她也一定會給自己一個去靠近他的理由。
一定。
他在隔了十幾個小時回複短信，隻有兩個字：不曾。
簡潔而又直白的兩個字，對應著她的試探是可以充分被解讀的——不曾去過你們學校，不曾找過你，亦不曾喜歡過你。
沒有理由了，冷冰冰的兩個字，勸退了她所有想要孤注一擲的勇氣。
“喝！”
明明幾個小時前才說的再見，此刻卻又因為這往事而悵惘。
像是要一醉解千愁，林熹朝爽快地拉開易拉環。
“好！今宵有酒今宵醉！”江亦心狠狠心，拉開易拉環就往嘴裏灌了一口。
“以後我們每年都來這裏好不好？”江雲清問道。
“好啊，每年都來！”江亦心回答得漫不經心又好似很堅定。
每年嗎？
天邊火紅色和赤金色交雜，又有深紫和淡藍穿梭其間。林熹朝看著越來越絢麗的晚霞，也堅定地吐出一個“好”字。
盡管她知道高中畢業後三人再也沒有一起來過這裏，盡管她知道十年後這裏已經人去樓空成為了一片廢墟又變成了一棟更高的大樓，盡管她知道很多年後江雲清最早和她斷了聯係。
盡管如此，她還是說了好。誰說承諾就不能有保質期呢，至少擁有此刻真心。
三人站起來，舉起酒瓶。
“敬自己！”“敬晚霞！”“敬歲月！”
少女們的聲音充滿蓬勃朝氣，引得樓下騎著自行車的人駐足。
林熹朝打了一個嗝，往護欄邊走去，扒著欄杆往下看了一眼。
她有點暈，已經有了醉意。
“喂！”她朝下麵的人招招手，下麵的人看了過來，是個眉清目秀的俊俏少年。
傍晚徐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也吹起少年白色襯衣的衣擺，林熹朝得意一笑，舉起相機拍了一張，嘴巴跟著動了動：“周秦時，你這個大壞蛋。”
說著又將相機搗鼓一番，好似不太滿意剛剛拍的照片。
江雲清和江亦心在一旁看著晚霞，餘光裏似乎有什麽東西飛了出去便看了過來，林熹朝坐在地上，相機放在膝蓋上，後蓋還是開的，酒瓶丟在一邊，已經有些醉了。
“你這酒量也太差了吧！”兩人扶她坐好。
江亦心拿過相機，很是鬱悶：“林熹朝是豬啊，給我們拍照都不裝膠卷的！”
“不是吧，本來就不愛拍照的我，難得搔首弄姿一次，浪費表情。”
兩人看著林熹朝醉了，不客氣地**她的臉蛋來。
“林熹朝這個自戀婆說她自己皮膚好得像剝了殼的雞蛋，等我來鑒定一下是不是……”
“哈哈，我知道，你說她怎麽變成這個樣的啊……”
江雲清在林熹朝背包袋裏找到新的膠卷，裝進了後蓋裏，讓江亦心揪著林熹朝的臉，胡亂地操作相機拍了下來。
複讀機裏磁帶刺啦地轉動著，新的一首歌響起來：
夏天夏天悄悄過去 留下小秘密
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
晚風吹過溫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
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記
不能忘記你把你寫在日記裏
不能忘記你心裏想的還是你
浪漫的夏季還有浪漫的一個你
給我一個粉紅的回憶
哦 夏天夏天悄悄過去依然懷念你
你一言你一語都叫我回憶
就在就在秋天的夢裏我又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