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南國夢好

南複生喝了一壺上好的女兒紅,就沉沉睡去。

他的內息隱隱隨著琴聲起伏,終於達至圓滿如意。

他醒來之時,已是天明。

廂房內,司夢好仍隔著簾:“你醒了?”

南複生坐起身來,點頭道:“打擾姑娘了。可再為我彈奏一曲麽?”

她的琴,就像令人上癮的藥。

琴音起,南複生被魔氣和“雲雪玉歌訣”傷耗的心神,又歸寧和。

湖水平靜,霧氣氤氳,司夢好琴聲響了起來。

彩畫舫很香。

胭脂香。

太陽在這種脂香中升起,映照綺紅羅帳,溫潤的霧氣,轉而成了琴弦上的露珠。

南複生摸著手腕,腕上是一圈溫潤無瑕的白玉珠。

司夢好煮了一碗清粥端進來,荷葉蓮子的清香充滿了整個廂房。

南複生嚐了一口,大讚她廚藝之高。

司夢好笑道:“畫舫裏的女子,最會伺奉人,這又何足道?”

南複生也不接話,低頭把粥一飲而盡。

司夢好突然道:“公子大戰在即,竟對食物如此大意,不怕我害你麽?”

南複生將粥喝完,道:“不怕。”

司夢好道:“我也見過不少江湖中人,似公子這般倒少見得很。”

南複生道:“若姑娘要殺人,這幾日怎麽奏得出寧靜冰清的曲子?”

司夢好嚶嚀一笑:“畫舫來往客,不過求色而來。公子卻是唯一用靈魂傾聽我琴聲之人。”

南複生悠悠道:“音律是人之靈魂映照,豈有褻瀆?”

司夢好沉聲道:“公子此去應戰,可否安然回來?”

“回來?”南複生愣愣發神,“這天大地大,我回哪去?”

司夢好道:“隻要公子喜歡,隨時可以來此處,聽我撫琴。”

南複生搖頭道:“等此間事了,我讓淮居掌門送你贖身銀兩,你另謀去處。”

司夢好歎氣道:“這天大地大,我能去何處?”

南複生心中微微一顫,這也是個孤苦無依之人。

司夢好按著琴弦,仿佛用了很大的勇氣,道:“我求公子答應我一事。”

“請講?”

“公子命中將有劫數,此去孤身赴會,萬萬小心!”

自古音律通靈,司夢好閱人無數,自有直覺。

南複生聽她說得動情,心中不禁一熱。

兩人萍水相逢,全憑音律相交。操琴者自古多矣,而知音世所難覓,能成為知音者,必能心靈相照,全無芥蒂,如高山流水,如清風明月,堪比伯牙子期。

南複生此刻形單影隻,漂泊亂世,與司夢好同命相憐,終得在她琴聲之中,找到一絲慰藉。

司夢好雖在風塵,卻內心冰清,她既視南複生為畢生知音,便對其頗為上心。這些日江湖盟會傳得甚烈,彩畫舫自然也能收到各種故事,她早就知道麵前的公子絕非等閑之輩,細細打聽之下,才知此人殺得五分利幫人仰馬翻,孤身硬闖過青玉幫,乃奇劍道主呂重陽至交好友,此人樹敵頗多,長歌門主幾次追擊無果,朱雀穀印陽生更是欲殺他而後快,如今又和刀劍宗有一戰之約。

今日她就要與南複生分別,她內心惶惶,琴聲之中也隱隱透著傷悲,一曲彈奏完畢,一滴清淚落了下來。

南複生故作不知,閉眼又聽了幾遍琴,便起身去往水月閣。

長歌與冷涼初相繼離他而去,他心中早就不敢再有漣漪。

水月閣。

中心擂台旁不知何時立了塊石碑,石碑之上書寫了各派對戰次序。那石碑乃東海精石製成,冷軍白以指力在石上任意書寫,這份功力真是可怖。

石碑上密密麻麻寫滿宗派名字,哪一派被淘汰,冷軍白便以指力劃掉,到最後剩下的宗派,即為盟主。

南複生抬頭一看,那石碑的右上角醒目之處,刻有“斷魂樓”三字。

這三個字冷軍白寫得極為纏綿悱惻,與一旁刀劍宗三字的鋒刃氣息,大相徑庭。

冷軍白不光是高手,還是多情多才之人。

刀劍宗的劍清穀已經靜候多時,他貌若一介儒生,兩鬢已經花白,顎下一縷長胡及胸,自有詩書風度,長身而立,很難讓人想到舞刀弄劍,倒有幾分像詩酒浪子。

可他的劍一出手,就要令人動容了。

他的劍,節律平和,似一支優美樂曲,偶爾有些變化,甚是精妙。

不過這樣的劍術無法傷及南複生,他見南複生年紀輕輕,想必修為有限,劍清穀已經很少在江湖走動了。

南複生啟出一柄飛刀,刀光一閃,直入劍影空隙,取他左肩破綻。

劍清穀微微一笑,道:“少年人,切莫心急。”

他長劍圈轉,隻聽“當”的一聲,劍身正拍中飛刀刃麵。

飛刀竟似粘在長劍之上,劍清穀手一揮,飛刀轉了個彎,又向南複生激射而回。

南複生微微一側身,便躲了過去。

劍清穀讚道:“好身法。”

南複生道:“長歌訣乃天下至快身法,你可以一試。”

劍清穀手上之劍,若蓮花綻放,一時間封住南複生所有退路,他淡淡道:“老夫有一招拙作,號稱封盡天下身法。”

這一招南複生已經見過了兩次,劍清穀果然以此招對陣南複生的長歌訣。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劍清穀早就將南複生打聽了一番,此人年紀輕輕,想來修為不會高到哪兒去,全憑長歌訣之神妙,讓人眼花繚亂,劍清穀打定主意,便要一上場便施展“封字訣”,速戰速決。

高手過招,一切試探都是多餘。

就一招,一招足矣,一招拚盡。

南複生第一次見此招,是劍清穀的弟子薛望中施展,第二次見此招,則是刀連天施展,此刻劍清穀親自施展,威力大不一樣。

“封字訣”的名字樸實無華,聽來便如江湖中的“長拳”、“開山掌”一般,而長歌門、斷魂樓的功夫,“無缺月”、“小乘風”、光名字就飄飄欲仙,不似塵世之物。

劍清穀的“封字訣”一經施展,當真令天地動容。

一刹那,南複生眼前身後,全是劍影,耳中盡是劍風激**,長歌訣一時竟無法衝出重圍。

這樸實無華的名稱,卻是天下最強的劍法之一!

可是,劍清穀麵對的,是南複生。

南複生見過一次的武功,就一定能破解它。

他站定身來,闔上雙目。

靜。心靜。

南複生將飛刀掩在掌中,雙掌護住頭頂,發力衝向劍清穀,似一支無還的箭。

他撞到劍清穀的瞬間,飛刀截下他發招之劍,劍清穀的臉色變了一變。

南複生道:“你輸了。”

劍清穀冷冷一笑,道:“未必。”

驀地,他向後退了半步,憑空又生一張劍網,這張劍網比之剛才稍小,這便如兩招“封字決”重疊,第二招正是埋在第一招破綻之處的陷阱。

此刻南複生攻得太近,已避無可避,大驚道:“不妙!”

劍清穀大喝一聲,長劍直指,劍網驟縮,便要刺南複生個千瘡百孔。

看見劍清穀的冷笑,南複生心中怒火激生,自古兵不厭詐,刀連天戰前獻計,實則有詐。

劍清穀的“封字決”根本沒有破綻。

這式劍招號稱封盡天下身法,所言非虛,“長歌訣”再快也不可能衝出!

整個江湖,有千萬雙眼睛盯著這一戰。

劍清穀當年憑“易水劍”斬殺天狼十九部,將長劍都染成了赤紅色,已經很多年,江湖中人沒見過劍清穀全力出手。

擂台全場震驚了,劍清穀這兩劍之威,吞食了日光。

南複生笑了,他知道自己一定不會死在這裏,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長歌訣”破不了“封字訣”。

但不代表南複生勝不了劍清穀。

“封字訣”包圍了南複生,卻無法製住南複生的禦刀!

禦兵之道,本來就是一品仙師的段位。

南複生大喝一聲,刀囊裏一陣光芒閃動,九柄飛刀,從後而前,包圍了劍清穀,分別抵著他喉嚨、胸口、太陽穴等多處要害。

劍清穀的劍懸在空中,不再推進。

劍清穀長歎一聲:“罷了!江湖老了,竟有少年能禦刀!”

他棄劍在旁,勝負已分。

全場一片轟然,印晴在台上宣布:斷魂樓勝!

南複生對劍清穀道:“你本可拚盡,為何收手?”

劍清穀道:“我不打沒有把握的仗,若拚盡,說不定同歸於盡。”

“所以你認輸了?”

劍清穀道:“天下武學,以禦兵至上,老夫不認輸也不行,但我想知道,那九柄飛刀是何時衝出劍網的?

南複生道:”就在我攻向你發招之處時,怕有陷阱,便在你退半步之時禦刀而出,留下後招。”

南複生根本沒有全信刀連天!

在這個爾虞我詐的江湖上,郭上寒教過他,別相信任何人,特別是道貌岸然之人,特別是江湖中久居俠名之人。

劍清穀目光灼灼道:“老夫佩服,我從你刀中看到另外一樣東西?”

“哦?如此好巧,”南複生莞爾一笑,“我也從你劍中看到一樣東西。”

劍清穀道:“既然你我皆有所得,為何不另約一處相敘。”

南複生一字字道:“今夜子時,城南門外。”

劍清穀目中有不測之光,他點頭應允。

劍清穀帶著弟子走了,刀劍宗最強的人落敗,其他弟子根本就不用再上場。

冷軍白從二樓看台縱身而起,躍至樓下,指力一點,將石碑上“刀劍宗”三字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