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武林盟會
又是一個未眠夜。
腳步聲輕,是薛望中。
他走到南複生麵前,手裏握著“赤霄”。
“我有話與你談。”
南複生坐起身來:“有何指教?”
薛望中道:“請隨我來。”
林中夜靜,天朗氣清。
舉目發現了寂寥的星,有冷涼初一般的喜悅。
薛望中問道:“何為天下立國之道?”
南複生道:“國勢之道,強於勤勵,敗於荒奢。”
薛望中道:“不。”
南複生問道:“還有什麽?”
薛望中道:“仁。”
薛望中目光灼灼道:“這柄劍的主人,斬蛇起義,除暴秦,滅強楚,合天下為一,拯萬民於水火,此為‘仁’。”
薛望中高大起來,背後有耀目的光。
“赤霄”在發光。
“你的‘恨’,是天下大恨,南陵舊部想要複國,你便想奪‘悲歡離合’,用以屠城,這樣以暴易暴,牽連無辜,是無論如何稱不上真命的。”
南複生沉聲道:“我也有我的命。”
薛望中道:“你若真如此自信,又何必縮手?”
南複生不敢去握“赤霄”,但不代表他不相信自己。
薛望中告訴他,他會在此處等南複生,若有一日南複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來試試自己是否是真正的“赤霄之主”。
南複生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關於薛望中的劍。
南複生問道:“你的功夫可是源至刀劍宗?”
薛望中道:“正是。”
刀劍宗乃天山腳下的大派,宗內分劍宗、刀宗,宗主刀劍老人,和返道老人齊名,均是位列仙師一品段位。
熟知江湖掌故的冷涼初曾告訴南複生,刀劍宗的宗主是由劍宗、刀宗兩派較量選出,當前刀宗首座叫做刀連天,劍宗首座叫做劍清穀。這二人在江湖中久負盛名。
以薛望中之能,當不是刀劍宗內的小角色。
南複生問:“劍清穀是你何人?”
薛望中道:“我是他大弟子。”
“你攻我最後一招,那一招比起你前麵所使大不一樣。”
薛望中道:“你的敏銳實在令人佩服。”
南複生道:“這一招當是秘術對麽?”
薛望中點頭,道:“這招名叫‘封字訣’,集天下封劍與結印之大成,一招發動,天下難有身法可躲脫。”
南複生道:“劍清穀的弟子尚且如此,刀劍老人豈非出神入化?”
薛望中目光灼灼,道:“師祖的修為,世上罕有匹敵。”
南複生道:“我聽聞刀劍宗內門規極嚴,學藝須十五年為期,非要學成方可獲許出來走動。”
薛望中歎氣道:“可我複仇心切,未將他一身絕技學全便擅自離開,我已不能回刀劍宗了。”
南複生道:“你離開刀劍宗多久?”
薛望中道:“已有半月。”
南複生道:“這許多年來,何必選擇此時才來複仇?”
薛望中道:“你可知刀劍宗每十年便有一件大事。”
南複生曾聽冷涼初說,刀劍宗每隔十年要進行切磋,互相促進。
薛望中道:“師父劍清穀修為雖勝師叔刀連天,亦要認真對待,不敢馬虎。這近三月來,已閉關準備與之全力一戰。除卻這種時機,我是絕對無法偷跑下山的。”
南複生隱隱感到那夜將呂重陽毒傷之人與秦樓有聯係。
薛望中看他神色不對勁,便問原因。
南複生將那晚與劍客、刀客二人交手及中“神賜”劇毒之事全盤告之。
薛望中道:“刀劍宗人,不屑施毒。”
南複生道:“這兩名刺客,雖然一人使刀,一人使劍,可是他們的內力路子,卻是一派,這世間還有哪個門派,能同時教出如此強的刀客、劍客?”
薛望中沉吟道:“沒有了。”
南複生道:“那就是說,‘十殺將’的手已經伸到了刀劍宗內部。”
薛望中道:“你所描述這兩人的功夫,必然已在三品高手以上。”
南複生道:“刀劍宗裏有人勾結青玉幫,來取秦樓煉製的毒藥,想必被呂重陽探知,二人為要滅口,便跟上了呂重陽。”
薛望中心中惴惴,頗為擔憂。
南複生道:“天色一亮,我就要走了。”
現在“瑤樽”已在南複生手上,刀劍宗的家事他不想多管,想奪取法器的殺將自己會來找他,以逸待勞,好過奔波勞累。
為了誘出秦樓與那個彈箜篌的姑娘,南複生已經很疲乏。
他需要好好的休息。
離開此處回到冷涼初身邊。
薛望中問道:“你不是想得到‘悲歡離合’麽?”
南複生搖頭道:“你剛剛不是說了?”
薛望中道:“我說什麽了?”
南複生道:“你說,以暴易暴,牽連無辜,是無論如何不能算是真命天子的。”
南複生回到建康城的時候,天色剛剛亮。
雲來坊客棧已經開門。
他看見冷涼初的時候,她剛睡醒,正對鏡梳頭。
她的銀白頭發溫柔而順滑,不管什麽質的梳子都能襯出她的絕好發質。
此時她的頭發比初見她時更長了,已落至腰間。
玉腰纖纖,一身粉紅的薄紗掩不住肌膚的雪白。
室內淡淡的香,山澗幽蘭般。
冷涼初不用回頭,已知是南複生,她對他說了一句,驀地,讓人心中一暖,似春生百花般明媚。
她說,你可回來了。
有人等待,這本就已是極幸福之事!
冷涼初站起身來,見南複生數日奔波,蓬頭垢麵,道:“我幫你梳頭,好嗎?”
南複生笑道:“這千千煩惱絲,總要理理。”
冷涼初梳頭的手法很溫柔,似江南的水。
這三日竟如此漫長,南複生離開青玉幫時,回望了一眼,那片瘴林,那裏有三十年的愛恨。有“悲歡”,有“離合”,細細想來恍若隔世。
他取出“瑤樽”,冷涼初用它斟滿了酒,喂呂重陽喝下,不消片刻,呂重陽便醒轉過來。
二人不禁感慨,這天師法器,真是玄妙。
呂重陽醒轉之後,將當時夜探青玉幫之事告知南複生,果然與南複生猜測一模一樣,刀劍宗之中,有人與秦樓勾結,當晚乃是前去秦樓處取他煉製的毒藥,不料被呂重陽在窗外撞見。
呂重陽身手了得,旋即全身而退,他本來並未驚動秦樓與那刀客、劍客,誰知秦樓在屋裏屋外布下“追蹤香”,秦樓驚覺香味有變,便知有人曾在窗外窺視,他命那二人兵刃上塗滿神賜劇毒,沿著香味,追了上來,想要滅口。
呂重陽不禁對南複生豎起了大拇指,他為救呂重陽,孤身闖青玉幫總壇,大鬧青玉幫藥房,這份義氣和勇氣,委實了不起。
冷涼初告訴南複生:“這三天,外界發生了幾件事。”
南複生道:“山中方一日,世間已千年?”
冷涼初笑道:“這幾件事,也和千年滄桑變化,差不多了。”
南複生道:“願聽其詳。”
冷涼初道:“其一,刀劍老人歸隱,刀劍宗取消了兩宗之間自上而下的比試,僅僅是劍清穀與刀連天在半年之後決戰,以爭奪宗主之位。”
南複生早在薛望中處得知劍清穀已經閉關,想來他所圖者乃是宗主之位,他悠然道:“請繼續。”
冷涼初道:“其二,印陽生借著婚禮之機,煽動各派讚成結盟,約定下月初七開始,各大宗派各出三名門人,於朱雀穀比武爭奪盟主之位。”
“啊?”南複生吃了一驚,老仆郭上寒告訴過他,印陽生背後有北都幾名親王支持,籠絡武人,招兵買馬,可他如此冒頭搞什麽武林盟會,怎不惹怒當今皇帝?
“哪些宗派要參加?”南複生問。
冷涼初道:“長歌門、朱雀穀、奇劍道、青玉幫、刀劍宗……大大小小江湖勢力共三十六派。”
南複生道:“印陽生想做武林盟主?”
冷涼初道:“朱雀穀有印陽生和冷軍白,勝麵很大。”
南複生道:“我不能放任印陽生一家獨大,文帝雖然無道,可是印陽生背後的親王上了位,也是一樣占著我南陵故土。”
冷涼初道:“對。隻有天下大亂,你才有機會。”
南複生道:“隻有一個月了,我現在已經進入了二品的境界。”
冷涼初道:“這一個月你要做的是超越。不斷提升修為,才有能力與冷軍白他們一戰。”
南複生道:“你可知現在令我頭疼的不是冷軍白。”
“我知道,是長歌。”
南複生道:“練成‘雲雪玉歌訣’的長歌,會超越一品仙師的段位!”
“你會向她揮刀嗎?”
為了你的恨。
為了你的生。
為了你的國家。
像對雲雪姬一樣,揮出你的飛刀嗎?
南複生竟有一絲猶豫。
複生,你變了。你可記得,長歌給你最後選擇機會時,你握緊了魔刀。是什麽改變了你?
還是你根本就不願承襲雲姨的恨。
從一開始就是反抗的姿態來麵對注定與宿命。
愛在這邊,恨在那邊。
魔刀發出低沉的嗡響。
冷涼初看著南複生,秀眸中有閃爍的星光:“你舍不得?”
南複生一字一字道:“不。若她要奪走魔刀,我一定會向她揮刀。”
冷涼初笑了,有深意的笑。
呂重陽恢複得很快,他似乎修為更進了一步。
某日早上,羅梵齊來找呂重陽。
呂重陽告訴南複生,羅梵齊是為下月初七的武林盟會而來,如今奇劍道要爭盟主之位,就不得不召回門人中最強的呂重陽。
南複生問呂重陽,你怎麽看。
呂重陽道:“大局為重。”
南複生又問:“你不殺古雲航報仇了嗎?”
呂重陽道:“我就是為報仇回去。”
南複生道:“殺害返道的凶手有三人,古雲航、追影、秦樓。現在追影與秦樓已被我幹掉,就僅餘古雲航這元凶。”
呂重陽雙目暴**光:“我要待他養好傷,堂堂正正的收拾他。”
“那你有信心能幹掉他?”南複生此刻借著多次驅使魔刀,已經修煉到了宗師之境,修為一旦上升,對武學的認識就相應提高了格局。
南複生問:“你認為奇道與正劍誰更厲害?”
呂重陽答:“奇劍,出奇不意必勝。”
“你曾經不是敗於樂靈麽?”
呂重陽冷冷道:“若全力拚殺,我不會敗。”
南複生笑道:“那你覺得樂靈的正劍厲害麽?”
呂重陽道:“厲害。”
南複生問道:“你可知返道為何創立奇劍道?”
呂重陽道:“正劍太過古板,終有跡可尋。”
南複生點頭道:“正劍術流傳幾百年,雖有千百種流派,但同是正劍,劍理相同。”
呂重陽點頭,說道:“奇能克正。”
南複生笑道:“你若真這樣認為,就不是劍癡呂重陽了。”
呂重陽目光灼灼,道:“願聽其詳。”
南複生道:“正劍拘於常規,奇劍莫非就沒有致命弱點?”
呂重陽道:“請講。”
南複生把這一個字擲得很有力:“奇。”
呂重陽神色疑惑。
當局者迷。
南複生緩緩道:“就因它出奇不意。出奇是為了令對方不意,而克敵致勝。若對方已見識過奇劍之奇,便無出奇之效,何談不意?”
南複生頓了一下,道:“當然,若要在見識一次之後便有法破奇,那亦須相當修為。比如我之能對戰返道,恐怕次次皆須吃大虧。”
呂重陽呆呆地望著屋頂,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問道:那到底是奇劍強,還是正劍強?
南複生笑道:“這不是我問你的問題麽?”
奇劍?正劍?奇劍?正劍?
藏空劍先後敗於南複生與樂靈,南複生是以奇破奇,樂靈則以正破奇,到底奇與正孰強孰弱。
這一死結若不打開,呂重陽難有進步。
南複生問道:“你可知道返道以前乃正劍高手。”
呂重陽似沒聽到我說話一般。
南複生大聲喝道:“讓我代返道告訴你,什麽是最強的劍!”
呂重陽如遭雷轟,雙目凝視著南複生。
南複生亦看著他。
“真正的強大劍術,非是奇劍,亦非是正劍。”
呂重陽嘎聲道:“那是什麽?”
南複生長吸一口氣,道:“而是不奇不正!”
呂重陽全身一震,口中念了兩遍:“不奇不正,不奇不正。”
他忽的一抱拳,向南複生恭敬行了一禮,道:“多謝,告辭。”
這四個字的份量有點沉。
看著呂重陽遠去的背影,冷涼初輕聲道:“他可真的明白了?”
南複生道:“他已經已經明白了。”
冷涼初道:“可是你什麽都沒有說。”
南複生道:“這世間最深的武學,都是頓悟。”
冷涼初道:“這豈非和禪宗的和尚一樣。”
南複生笑道:“佛法大意如何是?”
冷涼初道:“臨濟義玄當頭棒!”
二人相視一笑,默契頗深。
這世間的武學,豈不就如禪宗的頓悟。
語出《五燈會元》,臨濟義玄禪師上堂講法,僧人問,何為佛法大意?師亦豎起拂子,僧便喝,師亦喝。僧擬議,師便打。
武癡呂重陽,若不破除癡念,焉能再有精進。
當頭棒喝,本來就無須多言。